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十字架与火焰 君士坦丁堡与泰西封的双重奏 6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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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6季 山河破碎 第10章 白日飞升

萨珊皇帝伊嗣侯的对内政策,可以归结为两句话,压制本国的僧俗权贵,扶植基督徒和犹太人。他的为政之道,获得了基督徒和东罗人的一致好评,基督徒史家们给他扣上了形形色色的高帽。例如普罗柯比 (Procopius)说他是个【以高贵人格赢得了广泛赞誉的国家元首】(Yazdegerd was a sovereign whose nobility of character had won for him the greatest renown),一些基督徒为他祈祷,称他为【胜利与辉煌之王】(the victorious and glorious king),基督教史家Noldeke称他为【善良仁慈的伊嗣侯皇帝】(The good and clement King Yazdegerd),每天【都为穷人和弱势群体做好事善举】(did well to the poor and wretched)。然而在另一方面,伊嗣侯的离经叛道之举,招致本国守旧贵族的切齿痛恨。

伊嗣侯的皇后叫书珊多科特(Shushandokht),她是犹太塔木德学者Resh-Galutak的女儿。书珊多科特是个复合词,前半部的【书珊】(Shushan)在《圣经 旧约 以斯帖记》中出现过,就是波斯名城苏萨(Susa),以斯帖(Esther)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后半部的【多科特】(dokht)是波斯语,源于雅利安语,它在现代英语中的拼写是【daughter】—意为女儿,所以这个名字合起来就是【苏萨的女儿】,因此我估计书珊多科特不是这位皇后的名字,而是萨珊臣民尤其是犹太人送给她的外号或绰号,暗指她是当世的以斯帖。这位萨珊版以斯帖有2大功绩,一是为伊嗣侯生下2个儿子,次子巴赫兰(Bahram),幼子泥涅师(Narse)。伊嗣侯总共有3个儿子,另一个是长子沙普尔(Shaupr)。

二是她劝说丈夫允许犹太人在哈马丹定居(Hamadan),哈马丹就是第一波斯帝国的四大首都之一—埃克巴坦那(Ecbatana)。据犹太史料记载,以斯帖的老公薛西斯(Xerxes)死后,即位的新王—不是以斯帖的儿子,把以斯帖及其养父末底改(Mordecai)赶到夏都埃克巴坦那居住,以斯帖和末底改死后就埋葬在埃克巴坦那/哈马丹。由于萨珊帝国在法统上继承了第一波帝国,之后的阿拉伯帝国和伊斯兰教也承认《圣经》中的各位先哲,所以至今哈马丹依然留存有以斯帖和末底改的陵墓清真寺。然而由于书珊多科特与以斯帖的相似性太大,以至于许多学者认为书珊多科特的事迹,是犹太人根据与以斯帖有关的史料编造或衍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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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马丹的以斯帖与末底改清真寺 =====

伊嗣侯在位期间,与东罗的关系非常好,从未发生过战争。从东罗的角度说,帝国内部权力之争非常激烈,外部的匈人和日耳曼人也经常南下牧马,实在没有东征萨珊的欲望。从伊嗣侯的角度说,他也不愿对东罗动武,原因有以下几项:

1. 萨珊内部的问题更大,伊嗣侯即位时面临的问题是20年换了3位前任,他的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稳住宝座。进攻东罗的话,如果打得好当然好,如果打的不好,他必然下课,所以对东罗开战的效费比太低。与他处境相似的清世宗雍正皇帝,就一辈子没离开北京出巡,对毛子、准噶尔都很克制,宁可在《恰克图条约》中吃亏让步,也不轻启战端。

2. 萨珊四周出现了新的、更强的敌人,东北有刚刚崛起的嚈哒人,东南是月护二世的鼎盛的笈多帝国,西南还有不太引人注目,却正在崛起的莱赫米阿拉伯人。所以萨珊帝国的国防形势比较恶劣,让伊嗣侯无法放手进攻东罗。

3. 伊嗣侯需要东罗的基督教会的帮忙,打压国内的祆教教会。

4. 萨珊帝国位于中东,正好在印度笈多帝国、中国南北朝、东罗之间做二道贩子。做生意比打仗来钱快,贵族、百姓都高兴,何必出生入死、黎民涂炭呢。为了发展和维护萨珊、东罗之间的贸易关系,408年伊嗣侯与东罗专门签订了贸易协定。

与多位列祖列宗相似,太平天子伊嗣侯也喜欢建设城市,他建设的城市中,最重要是伊朗高原中部的,以他的名字Yazdegerd命名的亚兹德(Yazd)。然而伊嗣侯的内外政策,随着时间的推移,遭到了越来越多的反对,国内的祆教神棍们自然激烈反对伊嗣侯支持异教徒的行为,在对外贸易中赚得脑满肠肥的世俗贵族也对伊嗣侯不满,因为传统的萨珊皇帝都要带兵出去打仗,总躲在泰西封的皇帝陛下,违背了列祖列宗的尚武传统。伊嗣侯也深知自己在朝中很孤立,于是他越来越不信任本国的大臣,越来越倚重基督徒和犹太人,晚年的伊嗣侯越发多疑,总认为本国人要暗算自己,连基督徒和犹太人都不可信任,最终结果是他每遇到大事不决,就垂询东罗的使节。

在410年代末,伊嗣侯任命米赫兰家族(Mihran, 变形为 Mihranid)的米赫尔-泥涅师(Mehr Narse)为宰相(Framadar),总理帝国朝政,这位新宰相的上台,标志着帝国的政局走向掀开了新的一页。米赫兰家族家族是安息皇室的远支,也是萨珊帝国7大家族之一,与著名的苏伦家族不相上下,米赫兰家族盛产名相,而苏伦家族盛产名将。作为米赫兰家族的重要成员,米赫尔-泥涅师非常富有,家里有大量奴隶,他的绰号叫【哈扎尔班达克】,意为【拥有成千上万奴隶的人】。这位出身名门的大臣,是个守旧份子,对外国人、基督徒都毫无好感,可他有着柔软的身段和思维,一直用各种手段和言行,改变王中王的内外政策。

更为重要的是,深受皇恩的基督徒也不给皇帝长脸。在皇帝的纵容和包庇下,萨珊境内的基督徒数量日增,势力越来越大,如果他们谨小慎微的生活,依然不失为帝国经济、文化生活中的重要一环,然而被解禁的基督徒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公开从事宗教活动,而且大张旗鼓的拉祆教徒入教。各怀心腹事的萨珊人,在各种利益驱使下,纷纷成为基督徒,拉皇帝的大旗做虎皮,从事一些狐假虎威的勾当,相似事情在两次鸦片战争之后的中国也曾经上演,酿成许多教案。

公元420年,是北魏明元帝拓跋嗣的泰常5年和东晋的恭帝司马德文的元熙2年,东晋大将刘裕接受司马德文的禅让,建立刘宋,改年号为永初元年。就在这一年,萨珊帝国发生了一起教案,一伙狂热的基督徒,捣毁了一处著名祆教火庙,熄灭了圣火,洗劫了寺庙中的教产。这一恶性教案引发了祆教僧侣和信徒们的激烈反弹,他们强烈要求皇帝严惩肇事者。虽然伊嗣侯很同情基督教,甚至可能是个隐秘的基督徒,但他本质上是个政治家,信仰必须服务于现实的政治需要。相比于地大人多的东罗马帝国,萨珊帝国的国力与对方有很大差距,坚持祆教信仰,是维持萨珊主权、领土完整和文化独立,进而维持国家和民族独立的重要工具,放弃祆教则萨珊迟早要亡国,在这个关系到帝国核心利益的问题上,伊嗣侯有着清醒的认识。眼见基督徒越闹越厉害,搞得帝国上下群情激奋,伊嗣侯意识到,现在必须改弦更张,对基督教下手,否则自己的宝座和波斯民族都岌岌可危。

于是,在米赫尔-泥涅师的主持下,对基督徒的迫害开始了,早就看不惯基督徒的萨珊僧俗贵族、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掀起半自发的反基督教群众运动,毕竟基督教在萨珊帝国是个弱势宗教,这20年的发展虽然迅猛,却也有发展过快带来的诸多问题,诸如许多基督徒是不纯洁的投机分子等等,所以很快基督教就在沉重打击下,万马齐喑,转入半地下,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在对基督教的一片喊打声中,伊嗣侯的健康状况和权力基础都在恶化,各路野心家迅速聚拢起来,结成多个秘密政党,为后伊嗣侯时代运筹规划。伊嗣侯的长子沙普尔正担任亚美尼亚王,主管信仰基督教的亚美尼亚王国,手握重兵,占据两河上游的地利,是皇位的最有力竞争者,历史上的霍尔米兹德一世、泥涅师皇帝,在即位前都担任过亚美尼亚王。

皇次子巴赫兰没有明确的封地,正在希拉城(al-Hirah)居住,职责大概是监控幼发拉底河以西、以南的莱赫米人(Lakhmid)。莱赫米人也叫拉克米德人,是阿拉伯人的一支,祖居阿拉伯半岛最南端的也门。在290年之前,迁徙到幼发拉底河右岸的广阔沙漠中,以游牧和劫掠为生,还信了摩尼教。高宗泥涅师(293~302)夺取侄孙巴赫兰三世的战争中,莱赫米人与泥涅师是盟友,战后莱赫米人成了萨珊帝国的藩属国或附庸国。泥涅师对莱赫米人十分礼遇,为取悦他们停止迫害摩尼教。更重要的是,泥涅师允许莱赫米人在幼发拉底河附近设下牙帐,过了若干年,他们的临时帐棚(叙利亚语叫herta),变成了永久的【希拉】城(al-Hirah, herta 的变形)。莱赫米人为萨珊守边,防范其他阿拉伯人,并经常横渡叙利亚沙漠去侵袭罗马帝国,其地位有些像当年的帕尔米拉王国,萨珊帝国则为他们提供资金支持,以免他们打劫萨珊的城市和商人。就这样,莱赫米人从袭扰萨珊帝国边境的狼群,变成了帝国的牧羊犬,为帝国抵御其他阿拉伯人和骚扰罗马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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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西封正南方的城市是希拉;与书珊多科特和以斯帖有关的埃克巴坦那在图片正中央位置;右上的红圈内是赫卡尼亚,伊嗣侯的死亡地;赫卡尼亚正下方的亚兹德是伊嗣侯建设的新城 =====

伊嗣侯在位期间,很多莱赫米人信仰了基督教,同时代的莱赫米国王是努尔曼一世(Nu'man ibn Imru' al-Qays),外号独眼龙(the one-eyed, 约400~418),在诗歌和传说中,颇受颂扬。萨珊皇次子巴赫兰自幼体弱多病,于是伊嗣侯让他在阿拉伯沙漠中的清新空气中成长。努尔曼一世对巴赫兰非常看重,认为这是奇货可居,相传他不惜重金建筑了著名的赫维尔奈格(Khawarnaq) 堡宫,供巴赫兰居住。赫维尔奈格被称为艺术上的奇迹,据后来的历史学家的记载,它的建筑者是一个东罗马人,堡宫落成后被处死,因为恐怕他替别的人建筑同样壮丽辉煌的堡宫。努尔曼终身是不是基督徒,有一个时期,他曾迫害他自己的信基督教的人民,但晚年时对基督教表示好感。对于常年在莱赫米人中长大的巴赫兰而言,努尔曼一世相当于他的养父,他与莱赫米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由于莱赫米人多是基督徒,所以很多萨珊权贵们视他为半个阿拉伯人和疑似基督徒。

418年,努尔曼一世去世,其子孟迪尔一世(al-Mundhir ibn Nu'man 418~462)即位。孟迪尔与巴赫兰是发小,自然希望巴赫兰继承萨珊皇位,巴赫兰也把莱赫米人视为最可信赖的依靠和盟友。眼看老爹气数将尽,巴赫兰跑到泰西封探风声。一生工于权谋果于杀戮的伊嗣侯,到了晚年已经不信任任何人,何况巴赫兰从小就离开泰西封,在阿拉伯人中间长大,他们父子二人的感情十分淡漠,对儿子来泰西封的动机十分怀疑的伊嗣侯,没给巴赫兰任何好脸色,泰西封的僧俗贵族也不喜欢巴赫兰。看着苗头不对,巴赫兰决定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鉴于伊嗣侯已经不信任萨珊人,巴赫兰贿赂东罗使节,让他游说父亲,放自己回希拉城,这招果然见效,他才得以回到孟迪尔身边。此时的巴赫兰至少有20岁,绝对是个智勇兼备,精通权谋的有为青年,这次泰西封历险,让他断定波诡云谲的帝都,很快就会有重大变故发生。

就在420年,伊嗣侯在前往赫卡尼亚 (Hyrcania)的围猎期间去世。赫卡尼亚位于里海东南角和南部海岸,是伊朗高原通往中亚土兰平原的必经之地,与其说伊嗣侯是去围猎,不如说是去巡边。伊嗣侯的死因有2种说法,一是来自亚美尼亚史学家摩西(Moses of Chorene)的病死说;第二种极为吊诡,也流传最广:一股泉水中莫名奇妙的冒出一匹神骏的宝马,这么好的马自然只能由皇帝骑,伊嗣侯也当仁不让的骑了上去,结果杯具了,这匹神马灵驹转身跳进泉水,并消失得无影无踪,马背上的伊嗣侯皇帝也跟着不知去向,相当于白日飞升了。

对伊嗣侯的2种死法,笔者不想评论,各位读者见仁见智好了。按本文的惯例,笔者要送给伊嗣侯庙号和谥号,以示盖棺定论。伊嗣侯即位时,正值帝国的第二瓶颈期,20年换了3位皇帝,而且无一正常交接班,伊嗣侯即位之后,拨乱反正,重塑皇帝和中央权威,之后的历代皇帝都是他的后裔,以他的作为,足以得到庙号,他在萨珊帝国皇统中的地位,很像明世宗嘉靖帝和清世宗雍正帝,他的执政风格,很像号称【明帝察察】的汉明帝,所以我给他的称号是【世宗明皇帝】。

随着伊嗣侯的去世,空虚的萨珊皇位需要一位新皇帝,欲知哪位皇子能登上大宝,请看下一章《皇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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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以斯帖与书珊多科特的关系,见《Pilgrimage: from the Ganges to Graceland》第40页,作者:Linda Kay Davidson,David Martin Gitl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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