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自古少年出通天(一、二)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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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自古少年出通天(六)

这一篷水花从井中缓缓升起,狭长的身躯有一抱粗细、丈二尺长,在院内哗哗地来回摆动,水花四溅,好似一条从天竺艺人壶中钻出的巨蛇。

陈关保师承通天河的老龟,对水行妖法十分熟稔。他双目一闪,立刻便看透了这条水龙的底细——不过是个驱水兴波的小法术,声势虽大,没有半点威力。就算全砸到身上,最多也不过浇个通体清凉,去去暑气罢了,伤人是万万不能。

驿站的士卒哪里知道这其中奥妙,还道是什么江河的龙王驾临,都惊骇不已,大声呼喊起来,院子里一时大乱。

陈关保心想,这定是什么妖怪故意弄出花样,把驿馆中的注意力都吸引去,好去作什么勾当。他想到这里,心念一动,对通天晓道:“你去那井里,探探源头。”通天晓不大情愿,但主命难违,挪着蹼子噗通跳出窗外,三纵两跳奔井口而去。

而陈关保自己则在床上盘膝坐定,意沉丹田,右手五指轻轻一挽,把心神与那滴水精联通。他只觉眼前霎时一闪,旋即视野进入那群朝天观道士居住的房间。

陈关保窃喜不已,暗道师父给的果然是好宝贝,透过水精,他把整个房间里看了一个通透,一烛一榻,一桌一椅都看得无比真切,仿佛置身其中。

此时几个朝天观的道士正把头探出窗外去看热闹,还议论纷纷,清笃道人坐在圆桌上吃着茶,那一个捧着宝贝的道士则盘膝坐在床上,依然闭着眼睛,对外界不闻不问。

一个小道士忽然回头道:“清笃师兄,我看那条水龙也没什么利害的,不如去把它收了。”他一开口,其他几个师兄弟纷纷点头赞同。清笃道人一口饮尽茶水,拿指头往杯底一抹,抹起一撮茶叶放到嘴里嚼,边嚼边喝道:“不要出去,护住宝贝要紧。”他一个师弟道:“井水无腿自走,一定是妖怪作祟。如今驿馆里都知道咱们朝天观在此歇息。若作了缩头乌龟,岂不堕了我朝天观的名头?”

陈关保听到这话,心里骂了一句死牛鼻子,竟犯我师父名讳。清笃道人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你们去看看罢,记得不要惹出乱子来。”

这一群道士年纪都不大,初学了道术无处施展,早已手痒难忍。现在得了师兄应允,无不大喜,掣剑的掣剑,画符的画符,一哄全出去了。

过不多时,院里忽然响起一阵喝彩,中间还夹杂着哗哗水声与诵咒声。想来是那几个道士围住水龙,正抖擞精神降妖伏魔。清笃道人见这些家伙有如儿戏,摇了摇头,自顾嚼着茶叶。

才嚼了几下,床上的中年道人双目突然圆睁,口中发出低啸,捧着锦盒的双手剧烈颤动。清笃道人眉头一皱,唰地抽出宝剑,起身在屋子四处巡视。

清笃道人巡了一圈,没见到什么异状,遂在屋子正中站定,眼观鼻,鼻观心,运起三清咒。这是道家的法门之一,可以感应气机,令妖邪无从遁形。清笃道人静静感应了片刻,突然暴喝道:“呔!还不现形!”一剑飞去,如电似影,噗嗤一声刺破屋子东边的隔廊木窗。

话音刚落,一个和尚从西边窗户探进头来,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清笃道人脸色一红,连忙把飞剑召回来横在胸前。

那和尚头顶结疤,慈眉善目,只是嘴巴生得圆扁,唇边两道肉须,望之不似人身。和尚隔着窗户道:“施主闯我寒寺,借我法宝,如今可愿意还了么?”清笃道人冷笑道:“我朝天观要什么东西,还须问人么?”

和尚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身形一晃,也不知怎么便钻进屋里来。陈关保悚然一惊,觉得这妖和尚的身法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得睁圆了眼睛。清笃道人见他大摇大摆进了屋子,不由大怒,挺剑便刺。不料那妖和尚浑身滑腻得很,一袭僧袍似抹了乌油,三转两转,几次都偏了准头。

清笃道人有些起急,手心运起法力,还没念完咒,妖和尚在他肩头轻轻一推,登时把他推了一个四仰八叉,咕噜噜滚到桌角。

妖和尚推开清笃道人,慢慢走到床边,双手合十道:“施主,僭越了。”伸手欲去拿那锦盒。捧着锦盒的中年道人豁然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一团噼啪作响的紫雷骤然涌出。妖和尚面色一变,惊道:“赶宝道尸?”身子急忙后撤,同时从嘴里吐出一枚珠子,与紫雷迎面撞去。

紫雷与珠子交错一撞,登时如万钟齐鸣。陈关保正躲在锦盒下的水精里,霎时被音波震得脑子一晕,视野登时散乱不堪。陈关保暗叫不好,连忙撤了元神,“嗖”地回归肉身,半晌方才睁开眼睛,犹然心有余悸。

老龟曾嘱咐他说,这水精并非护身的宝贝,元神厕身其中,有如风中举烛,刮着就伤,蹭到便亡。那个捧着宝贝的道士与和尚法力都十分深厚,陈关保的元神若是逃得晚些被二人斗法波及,恐怕去了半条性命都是轻的。

陈关保让真气在周身运转了几圈,感觉无碍,便翻身下了床,把莲花锤带上,走出门去。他一出门,便看到朝天观住所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屋顶轰然掀开,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冲了出去,朝远处树林而去。

陈关保半分犹豫都无,当即也悄悄跟了过去。他心知这朝天观的道士与和尚必有来历,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自然不肯放过。

此时已经快二更时分,山林中一片漆黑。陈关保纵身追去,他那两道白眉迎风飘摇,能感觉到那两道淡淡的气息,正一路向西而去。其中有一道浓郁妖气,妖气里掺着些许慈惠祥和的佛息,自然是那妖和尚;还有一道,却不是人气,反倒像是阴沉沉的尸气。

看来那中年道人颇不一般啊,有趣有趣。这一下陈关保更好奇了,脚下如风,追将过去。追到后来,他几乎不必感应,只需循着一路被折断的树木与碎石土坑,便知前头两个人的踪迹。他跟踪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忽然迎头一阵劲风吹过,四周草木簌簌发抖,远处隐隐传来轰鸣。陈关保知道那两个“人”必定又交手了,脚下不由加快。

眼看前方已经接近,妖气浓郁,陈关保放缓身形,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轻轻拨开灌木丛。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开阔地,那中年道人与妖和尚端坐在正中,四周十几根碗口粗的大树与蒿草齐刷刷地向外倒伏——可见刚才那一次冲击,威力实在不小。

陈关保再仔细一看,发觉中年道士双臂死死抱住锦盒,侧躺在地,身子弓得好似一头龙虾;而那个妖和尚盘坐在地上,一身僧袍破破烂烂,似乎受创不轻。陈关保盯着锦盒,心里盘算是否趁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先出手把这盒子取走。不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莫要碰它,免受道尸反噬。”

听到这声音,陈关保吓得双眉一挣,扭头看到妖和尚睁着两枚圆眼,朝自己藏身的地方看过来。原来妖和尚还醒着,只是耗尽了力气动弹不得。

陈关保索性直起身来,大大方方朝和尚稽首一拜:“大师好眼力,竟能识破我的行藏。”妖和尚楞了一下道:“你虽伏在草中,那两道白眉却高高挑起,好似一对蟋蟀触须,如何看不见。”陈关保“刷“地把眉毛垂下来,面露尴尬:“大师教训的是……呃,还未请教,何谓道尸?”妖和尚神情更是奇怪:“你也是朝天观中人,怎么连这些都不知?”

陈关保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穿着道袍,心想这和尚还真是菩萨心肠,明明朝天观是敌非友,他非但不趁机下杀手,反而出言提醒。陈关保扯开前襟,笑道:“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大师你不必担忧。”

妖和尚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诉陈关保说:道门中的高人在羽化之后,残蜕可以被炼成道尸,无智无识,却有一身精纯法力,用来押运贵重法宝,谓之“赶宝”。

“倘若遇到危急之时,道尸会自行把法宝护起来,一碰便会爆体,方圆几十丈内夷为平地。你刚才若去摸它,只怕和尚我要上西天去了也。”他拍拍头,大概觉得不太合适,又改口道:“比喻,是个比喻。”

听罢了妖和尚解说,陈关保不免有些后怕,知道自己云游经验毕竟太少,一个时辰内已有两次险些丧命。他瞥了一眼那具道尸,把脚步往外挪了挪,盯着那锦盒道:

“这锦盒里的宝贝,可是大师寺中所藏?”

妖和尚叹道:“正所谓怀璧其罪,无妄之灾,善哉善哉。”陈关保心想这和尚宅心仁厚,就是不大会用成语,都无妄之灾了,还谈何善哉。

他对朝天观素无好感,听到妖和尚说自家寺里宝贝被偷,便有了同仇敌忾之心。陈关保走到和尚身旁,伸出右手来。和尚知道他好意,也不反抗,任凭这少年的手掌按在他后心,渡了一股真气过去。

陈关保修的是妖法,又自幼修习通天河石板里的佛法,与妖和尚的体质颇有相同。妖和尚只觉一股暖洋洋的佛息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地受用。他骇然发现,这个白眉小道士发出的佛息虽然稚嫩,却是无上正等正觉,胜过许多大德。

待得陈关保渡罢真气,妖和尚四肢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他从地上站起来,施礼道:“多谢小施主出手相救,贫僧感激罔极。”陈关保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明明是个水产的鱼怪,怎么学人唱经坐禅。”

妖和尚一怔:“小施主如何看出来的?”陈关保道:“你从刚才开始就不曾眨过眼,可不就是个鱼精么。”

妖和尚哈哈大笑,腮边那两道肉须笑得颤悠悠:“好眼力!贫僧是祭赛国伏龙寺的僧人,法号源明。但若说起源流,却是乱石山碧波潭的一尾鲇鱼,唤作奔波儿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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