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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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三 (原创:牛石林)

我的宝贝都是在汽车连的仓库里发现的。我作完报告回来,看见那仓库大开着门,几个战士进进出出,正往几辆卡车上搬东西。后勤的张助理员拿着本子登记。我猛然想想这是推放战利品的地方。见到我过来,都停下跟我打招呼。

老张和我们有缘。部队准备攻打某高地的那个拂晓,我们听到山下人声鼎沸,便带了几个兄弟冲下去,见是运弹药的民工乱成一团,老张和几个后勤兵正喝止不住。见我们来,老张声嘶力竭大喊:有奸细!有奸细!别放跑了!我把手一挥,侦察兵们拉开枪机,四散开来,把所有的民工逼到路边。我命令他们放下手里的东西,面对山崖,高举双手,谁动就打死谁。老张说:你说怪不怪,出发时,整整60个民工,60副挑子,刚才休息了一下,出发时发现多了两个人出来,变成62个人了,吵吵嚷嚷的就是在争论挑子是谁的。我听着好笑――好大的胆子!够阴的!62个人,一律的矮个子,一律的高颧骨塌鼻梁深眼眶,一律的广西话。我问老张:谁能都认识?老张说:谁都不能,夜里急急出来,何况他们来自十个村。我说:那好吧,一个村出来一个,认!民工们就喊:对!对!互相认!没人认的就是特务!……不用认了――在枪口和目光的逼视下,有两个人放下手,走到我面前,面无人色,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睛。我问:特工队?他们把脖子一梗。民工们一拥而上,把他俩捆成了粽子。我记得我把向俘虏举起扁担的民工推了个跟头,他俩被捆成那样,一声不吭,也算硬汉子了。

老张说:全团的战利品都在这儿,挑几件吧,谁让你是功臣呢!小战士们敬畏地看着我。友善地笑着。我随手拎起一个美式背囊,从堆积如山的零碎物件中捡出几件,扔出去,这都是战后各连交上来的。

老张问我:就这几件?

我说:就留个纪念吧。

那时候,1979年,想发财还是一种罪恶呢。

靠墙排着一溜摩托车,全是日本货。

我指着墙角问:那是什么?

老张说:一辆破车,不知哪个吃多了把它运回来,报废的。

我心一动,掀开盖布,就看见了它――我的宝贝。它样子很惨,四胎全瘪着,透过座位上的尘土依稀可见暗红色的血迹,左侧斜钻着一溜弹孔,看样子是重机枪打的。令我欣慰的是它的各部机件完好无损,只是电瓶没电。

老张说:怎么,你想要这家伙?不吉利哟!他指指点点车上的弹孔和血迹。

我说:怎么,你他妈的舍不得?

他说:太大了,你放到哪儿呢?

我说:就放你这儿。

老张知道我要退伍了,战友之情使一切都好商量。当然,我不能总放在这儿,我不放心。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地方,但我不能说,暂时也不能去。要去我俩一块去。

那是我俩在战壕里共同思念的地方――马村。

马村就在我们营房的西侧,是个破败的村庄。说它破败,其实那时北方的村落都是这样,黄土路、黄土房、秫秸秆、夹着尾巴的瘦狗。

街中有个小小的代销点,昏暗的灯光下,几个自制的货架上摆放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和硬得像瓦块的土点心。

这儿只有一个人,是个上海来的女知青,我记不清命运是怎么把她抛在这里的,反正在摸爬滚打的训练之余能听到她的吴侬软语,好像在严寒里迎来一缕温馨的风。我俩都当过知青,这儿成了我们常来的地方。我们喝下去的所有的红薯干酒都是在这儿买的。周末的晚上,如果没有勤务,我们会坐在一个破旧的饭桌旁,端着酒碗和她聊天,唱各地的知青都在唱的歌,谈那个时代的理想,当然也说一些道听途说的政治传闻。她那样纤弱的一个人,居然也喜欢川江号子,要学。他让我教,我让他教,后来是我俩一块儿教。但她唱出来总有一种韵味,令我神往从未去过的秀丽江南,他说这不是川江号子,是黄浦江号子;我说不,该叫苏州河号子,或叫姑苏号子。我知道上海有条苏州河,流着呜咽的细水;我还知道苏州就是姑苏古城,是林黛玉生长的地方。

其实我最爱听她唱的是那首忧郁的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总是转过脸去,我俩在边上用低沉的喉音伴唱。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会到前线去打仗。

但是我们从来没到她里屋去过,尽管里外仅仅隔着半截布帘。里面好像有个大土炕,是她生活的地方,是个神秘的世界。我们总能闻到从里面透出的淡淡的幽香。我们在这儿谈到过哈儿――这时他已经完全原谅我了――她在边上静静地听,眼睛里飘动着两团火苗。她说:你们没去就对了,那哈儿真够傻的!

她支持我,我很得意,但我不同意她对哈儿的评价。她说:你们俩还不傻呀,一对儿大傻瓜!

通宝推: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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