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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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9)桦树园

但是对英国政治生活带来最深裂痕的事件不是帝国的命运、移民或者冷战,而是英国与欧洲大陆的战后关系。为什么会这样?这一点在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占据首要地位,至少绝对赶不上生活成本的起伏与多元文化社会的建造。这一点之所以在威斯敏斯特的走廊与会议室里获得额外的重要性是因为“欧洲”指得是那些人——重要的议员,大臣,官僚与大使。英国作为英联邦之首的地位正在褪色,面对着艾森豪威尔与肯尼迪治下的华盛顿越发没有底气。加入欧共体要么(这取决于你自己的立场)能为英国精英们提供一个崭新的庞大舞台来施展手段,要么会把他们陷在一座由互不相让、彼此防范的政客堆砌而成的巴别塔里面。到了五十年代末,这一选择越发急迫起来。曾经被艾德礼与丘吉尔听而不闻的微弱呼声此时已经成了震耳欲聋的叫喊。海峡对岸已经采取了行动。

在达勒姆矿工原本应该极力反对的煤铁共同体之后,6个欧盟创始国——法国,西德,意大利,卢森堡,比利时与荷兰——一直在为更加庞大的结构进行着设计与施工。欧洲防御共同体成立了。但是1955年这一进程在西西里一个不起眼的海滨小镇墨西拿取得了突破。六国外长在这里协商同意建立关税同盟,整合彼此的交通,核技术与能源政策。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一位矮胖的亲英国比利时人,名叫保罗-亨利.史巴克(1)今天他被尊称为欧盟之父。后来他十分平淡地回忆当年的大臣们是如何熬夜完成这一提案的。“我们返回各自的房间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埃特纳火山的山顶,我们一个个疲惫而快乐,因为我们做出了影响深远的决策。”*46*而伦敦方面的第一反应是,不管怎么说埃特纳火山终归是没有爆发。随着最终将要促成欧盟的谈判在布鲁塞尔继续进行,伦敦拒绝派出大使参加会议,而是派了一名才干超群但不过位居中游的公务员,一名叫做罗素.布莱瑟顿的贸易经济学家。

这位狡黠如狐、留着八字须的小个子很快意识到两件事:首先欧洲方面对他极其重视,其次这帮欧洲人的确铁了心要打造一个新政治结构。法国人、比利时人与德国人都把他当做英国的全权谈判代表,但其实他只是个观察员,口袋里装着来之前就写好的提词纸,注明了哪些话他能说,哪些话则不能。在欧盟内部流传着一个关于布莱瑟顿的美丽传说,说是在谈判行将结束时,大英帝国女王殿下派来的全权代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向会议室里的全体人员宣称:“先生们,你们的议题永远不可能谈判成功,即便谈判成功也不可能获得批准,即便获得批准也不可能奏效。”然后据说他就迈步走出了会议室,不用说手里还攥着一把手杖伞。可悲的是,这一幕恐怕从来没有发生过,尽管其主旨十分贴近现实。欧洲大陆的谈判人员对于英国竟然如此缺乏兴趣既失望又吃惊,而布莱瑟顿则从他的政治领导那里得到了一份了无兴趣的简报。不管怎么说,六国把英国的态度甩到了一边,他们依然要建设破败的城市,医治遭受重创的经济,对于他们来说欧盟就是必然的宿命。随后的1957年他们又签订了罗马条约。此时苏伊士事件带来的奇耻大辱刚刚告一段落,而白厅对于欧洲这边的事态进展也越发进退不安起来。

英国人眼中的世界格局有所不同。英联邦当时绝不仅仅意味着皇室的旅游度假地,成员国的粮食与原材料源源不断地涌入英国,人们幻想着英国的制造业可以通过向德班、达尼丁、堪培拉以及卡尔加里的亲戚朋友们出售商品而获得一个美好的未来。进口的是黄油,石油,肉类,铝,橡胶,烟草与木浆,出口的则是引擎,汽车,飞机与电器。英镑俱乐部中家底较薄的国家都把自己的国家储备安置在伦敦,因此对于大部分非洲地区以及一部分亚洲地区国家来说,英国不仅是制造商,还是银行家。许多人都相信脱离英联邦加入一个新俱乐部在经济上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也很不道德。工党一边,威尔逊告诉下院,“我们不会出卖朋友与亲人来换取在杜塞尔多夫卖洗衣机的一点点蝇头小利。”之后休.盖斯克在工党代表大会上说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成员国身份将意味着一段千年历史的终结,“怎么会有人真的认为英联邦的核心母国成为了欧洲的一个省份之后……还能继续担任几十个独立国家的宗主国?”但是此时渴求消费品的欧洲市场长势迅猛,而英联邦贸易市场相比之下则落在了后面。正如我们所见,英联邦里的大部分穷国根本不待见英国,而几个富裕一些的国家——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甚至半独立的南非——很快就将投向美国产品的怀抱。用不了多久罗孚汽车就会面对来自凯迪拉克的竞争。

但是欧洲经济共同体成员国的身份的确会使英国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外国人。这一点从一开始人们就意识到了。这不是随便说说的,英国的确将会丧失独立性。其他形式的受制于人与丧失独立早已成为了事实。从联合国到战后新经济秩序再到北约的成立,这一切都要求英国放弃传统的行动自由。这一过程无疑是痛苦的,就如同苏伊士事件以及反复发作的金融危机一样。但是从军事与国家安全角度来看这一做法又自有道理。不过欧洲问题有其特别的性质。任何一个仔细看过罗马条约的人都会被条文中流露的雄心壮志所折服。麦克米伦的大法官基尔穆尔勋爵(2)告诉他议会面对着部长理事会将会失去权力,后者可以凭借多数票来修改英国法律,英国政府处置条约的权力将会部分转移至布鲁塞尔,英国法庭也会部分受制于欧洲法院。*47* 他在随后的议会辩论中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尽管对于身处高层政治圈子之外的上百万英国民众来说,意识到这种种事实并不容易。麦克米伦喜欢用大而空的套话来安抚人心,但是基尔穆尔勋爵更喜欢有话直说,未来的首相休姆勋爵也是如此。

如果英国从一开始就按法国人的想法参与进来的话,那么欧共体以及最终欧盟的发展状况都会和今天大不相同。人们对农业保护的关注一定没有今天这么高,而自由贸易也会得到更多重视。“欧洲”也许会少一点神秘,多一点开放,或许还会多一点民主。尽管在多语言背景下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说,时机是一去不复返了。甚至就在苏伊士事件刚刚过去后不久,英联邦与美国依然是伦敦方面的工作重点。要想不在核竞赛中掉队就意味着要与华盛顿进行私下交易,而这一定会惹恼法国人。在1958年初罗马条约刚刚正式生效后不久,法国的态度就强硬了起来。戴高乐将军一直觉得在二战期间遭受了丘吉尔的羞辱,成为法国总统后他发现再想阻止他基于传统国家原则而一直反对的新欧洲体系已经为时已晚,因此决定这一体系至少要由法国人来领导。用外交辞令和新闻报道里的话说,就是一山不容二虎。

麦克米伦一直是一位热心的欧洲主义者,此时他也担心起来。英国使出种种手段意欲制约欧盟六国并悉数失败。伦敦曾试图拉拢一批没有得到邀请的国家与新兴的共同市场对抗。这帮国家包括英国,奥地利,丹麦,葡萄牙,挪威,瑞士与瑞典,自称欧洲自由贸易联盟(EFTA)或者七国集团。从算数的角度来说这样做很没劲,因为七国的总人口赶不上六国,地理位置上更加分散,也远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这个所谓七国集团的成立无非是几位壁花小姐在百无聊赖之际闯进舞池后的一番手舞足蹈。一向坚定亲欧洲的罗伊.金肯斯认为这是“傻瓜的举动,拉扯起一个草台班子就想跟有组织有核心的强大团体叫板。”*48* 1959年,麦克米伦担心“自拿破仑以来第一次,主要欧陆强国联合在了积极的经济组织之下,这一点将会带来极大的政治意义”,很可能将英国隔绝于欧洲市场与决策机制之外。不久后在他的日记里他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一个傲慢而强大的‘查理曼帝国’正在成型——眼下还是法国人说了算,但早晚要由德国人掌权。”英国在与欧洲究竟能谈到什么程度的问题上一直在自欺欺人。麦克米伦的团队以爱德华.希斯为核心,他们希望能设法将支持全世界英语国家农民的英联邦体系与保护主义当家的欧洲体系对接起来。他们似乎认为主权丧失到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只要这次谈判能成功就可以了。麦克米伦看上去似乎遵循着乡间大宅与安东尼.特罗洛普(3)的小说所构建的传统,但是他对于下院本来就并不像艾诺.鲍威尔或者休.盖斯克那样抱有近乎宗教般的崇敬。

六十年代初期,英国的主权丧失之战被迫延期,因为英国加入欧洲的道路被人粗暴、公开而又无情地堵住了。具体情节可以用两场戏来概括,第一场发生在1961年11月的桦树园,这里坐落着麦克米伦在苏塞克斯的私人住宅。戴高乐原定来到英国与首相会谈,他告诉首相自己不想去唐宁街,而更希望能到他家里登门拜访,两位老战友好好叙叙旧。这两个人也算有些交情。麦克米伦在战时担任英国北美事务大臣期间帮助戴高乐渡过了一次重大危机。身为自由法国的领导人,戴高乐一直在力图控制将在法国光复后掌权的流亡政府。他的竞争对手是一名右翼将军,此人对维希政权持容忍态度。但是傲慢的戴高乐拒绝与此人妥协,这一态度惹恼了罗斯福与丘吉尔,两人打算把他从流亡政府里搞出去。麦克米伦意识到了戴高乐的巨大潜力,因此不遗余力地游说丘吉尔并为戴高乐提供支持。戴高乐在个人层面上对麦克米伦十分感激,但是当他离开北美时已经抱定了以下观点:法国的最大威胁来自即将到来并意图统治世界的英美同盟。

这就是戴高乐造访苏塞克斯的大背景。这是英法两国历史上最古怪的一次领袖会晤。桦树园周边的林地布满了英法两国的警察与警犬,令当地的猎场看守与农夫们大为不满,尽管首相本人很高兴地看到一条狼狗在一位《每日邮报》记者的屁股上赏了一大口。麦克米伦的妻子多萝西事先收到外交部的警告,要把家里的冰箱空出来,好存放法国总统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行刺事件而随身携带的血浆。麦克米伦家的厨娘贝尔女士拒绝在自己的厨房冰箱里把这种东西“与黑线鳕鱼以及其他明天要用的食材”放在一起;于是有关人员只得在院子里另外摆放一台冰箱。两位领袖的会谈刚刚开始就被一位愤怒的猎场看守打断了。他抗议警犬把周末打猎的安排搞得一团糟。戴高乐不知所措,麦克米伦则忍俊不禁。在对猎场看守表示歉意后,两人单刀直入地谈起了主题。麦克米伦称欧洲文明正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如果英国无法获准加入共同市场,他将不得不重新审视英国在欧洲的投入,包括是否继续在德国驻军的问题。如果戴高乐真的想建立“查理曼帝国”,那么别指望英国会出力。法国总统回应道他不想看到英国把自己在英联邦里的“众多随从”全都塞进欧洲来——加拿大与澳大利亚早已和欧洲断了瓜葛,印度与非洲国家和欧洲体系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此外他也不想看到欧洲“在大西洋里淹死”。简而言之,他不相信英国能抛弃旧帝国的架子,如果英国真这么做了,他又会怀疑这是美国人在使木马计。

这些言论怎么听都是硬邦邦的闭门羹。法国人谈的全都是原则问题,理应得到明确警告所应得的重视。不过无视这种种一切的英国依然咬牙推进着繁琐而耗尽心力的谈判。爱德华.希斯足足往布鲁塞尔、巴黎以及其他欧洲首都跑了63趟,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行程超过50000英里。但是此时麦克米伦的人气正在一天不如一天地黯淡下去。这位天生的阴谋家当初踩着艾登鲜血淋漓的后背登上了首相宝座,现在他也对可能针对他进行的政治政变疑神疑鬼起来,同时他对不断恶化的国民经济也越发忧心忡忡(这倒是很应该)。他在欧洲接连失利,和朝气蓬勃的肯尼迪总统相比更显得老态龙钟。

在一次不受欢迎的预算提案之后,麦克米伦起草了一份以进一步加强计划管制为基础的替代政策,并且下决心解雇自己的财长兼密友西尔文.劳埃德(4)。新闻被泄露到了报纸上。在1962年7月报纸发表后凶残而令人抓狂的24小时里,麦克米伦进一步扩大了批发炒鱿鱼的打击范围,三分之一的内阁大臣在没有收到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就被解除了职务。在这次后来被称为“长刀之夜”的事件里,麦克米伦挨个召见并解雇了一连串先是迷惑不解,然后火冒三丈的同事。其中一个人抗议道他的厨师对这次变故都比他事先知道得多。麦克米伦的官方传记作者称其为“英国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屠杀”。报纸将他描述成了一个有些疯狂的刽子手。自由党党魁杰里米.索普(5)在下院发言说:“为了一己之苟活将众多友人两肋插刀,人类友爱之举可谓无出其右。”几十年后回头看来,这样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今天内阁洗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尽管在程度上从没超过此刻这一幕。遭到解雇的人当中有许多的确不甚称职,麦克米伦对于自己这次的大开杀戒也远未感到任何快感,而是忍不住吐了一地。他一贯的镇定自若终于崩溃了。

同年11月,麦克米伦再一次与戴高乐打起了舌战。这次的地点是朗布依埃城堡庄园。这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典范之作是历届法国总统举办领导人峰会以及夏日避暑的场所,此地的周边环境几乎就和桦树林一样古怪,社交活动也以打野鸡为中心。戴高乐本人没有下场开枪,不过他组织了一场相当完善的狩猎,他本人站在麦克米伦以及其他宾客身后,一有人放空枪就大声点评。喇叭声震耳欲聋,捡拾猎物的随员都是法国士兵。麦克米伦一共打下了77只野鸡。*49* 不过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之后,戴高乐对于英国申请成员国的要求做出了更加激烈的拒绝。如果英国选择欧洲,就要切断自己与美国的特殊纽带。谈判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法国人咬定青山不松口的态度甚至逼出了麦克米伦的眼泪。戴高乐事后冷酷地向法国内阁汇报说:“这个可怜的人,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他看上去如此悲伤而沮丧,我都想把他抱在怀里唱艾迪特.皮雅芙(6)的歌,Ne pleurez pas, milord。(别哭,我的大人)”

残忍与否,这一刻对于麦克米伦、托利党与英国来说都有着重大的意义。几个月后的1963年初,戴高乐在巴黎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再一次吐出这个“不”字,引起英国国内民意的强烈反弹。玛格丽特公主原定的巴黎出访遭到了取消。几天后在推肯汉姆举行的一次英法国际英式橄榄球对抗赛上,英国队以6-5取得了胜利。赛前队长告诉希斯,他给全体队员训了话,告诉他们“这场比赛意义重大,人人都明白我的意思,全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50* 麦克米伦则在日记里苦涩地写道,“法国人总是在最后关头背叛你。”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Paul-Henri_Spaak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Lord_Kilmuir

(3) http://entertainment.bowenwang.com.cn/literature-anthony-trollope.htm

(4) http://en.wikipedia.org/wiki/Selwyn_Lloyd

(5) http://en.wikipedia.org/wiki/Jeremy_Thorpe

(6) http://zh.wikipedia.org/wiki/%E8%89%BE%E8%BF%AA%E7%89%B9%C2%B7%E7%9A%AE%E9%9B%85%E8%8A%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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