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惠胜(二)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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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惠胜(二)

下午的时候,炎热的空气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窟外响起了零乱的脚步声,便听有人兴奋地压低声音说:“东阳王来了,元大人来了!”

这是七月的敦煌,太阳毫不留情地倾泻下炎浆,但是窟内却依然保持着凉爽。惠胜小心地每日汲水浇那枝忍冬,现在它显得茂盛而茁壮,依稀搭建出一个阙形龛顶。惠胜十分高兴,他打算也用忍冬花纹来装饰他已描好的佛背光——此前没有一个僧人这样想过,他们的佛光,千篇一律地呈现出单调的土红色。

他将脸贴在粗糙的墙壁上,闭目沉思,忽然窟外传来恭敬的低语:“惠遵师父在么?”接着洞口暗了一下,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戴高冠,穿大袖丝袍,系博带,那丝袍是那么的长,以至于他身后还须跟一个侏儒,专门为他托起袍摆。

此人正是瓜州刺史,东阳王元荣。他大约四十岁年纪,身材瘦削高大,面容十分隽秀,只是却有一个红通通的鼻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神气的年轻人,戴皂巾,窄袖衣,小口裤,手里拿着一只镶玉马鞭,正不耐烦地在软靴上敲着,接着又进来一个女子。惠胜害羞地垂下头,没敢多看。

惠遵师父便从冥想中睁开了眼睛。

“听闻惠遵师父修行精深,信士元荣特来讨教一二。”元荣开口说道。

惠遵摇了摇头:“东阳王并不是不通佛理,有什么需要我老和尚教的呢?且坐而论道,又如何能入兜率天宫?不如多做些功德罢。”

“正是,正是。”元荣点头道:“弟子功德倒是做了不少,前日我已命造《无量寿经》一百部,《摩诃衍》一百部,《内律》五十卷,并《贤愚》,《大云》等若干,惟愿元祚无穷,帝嗣不绝,四方附化,国丰民安,也愿弟子自己所患永除,四体休宁,只是……只是不知为什么,弟子心中仍然不安得很。”

那老和尚便道:“这些功德自然是好的,只是却不够——东阳王可有常观想念佛?”

元荣又点了点头。惠遵却说:“除去口诵佛名,亦要心念佛光明,佛神力,佛智慧,佛本愿,方可达菩萨境地。我听说东阳王您好美酒,亦爱美色,想来没有多少时间能禅定观佛罢?”

东阳王的鼻子似乎更红了,过了半晌,他才含混嘟囔了一句:“嗯——这个……”

惠遵便垂下眼睛,不再言语。

元荣回过头,对身后的一对男女说道:“法英,阿彦,你们可有什么要问惠遵师父的?”原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女儿与佳婿。

那女子在窟内随意走了走,她脚步沉重,窟内都回响起阵阵回音。惠胜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原来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水滴一样脸庞,面颊上停着两朵红云。她丰厚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大髻,垂在脑后,坠得她的头微微后仰,平添一种骄傲的神情。她走过惠胜身边的时候,他闻到香汗温热的味道。

她撅了撅嘴:“父亲,我饿了,天又热,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元荣看了看他肥胖的女儿,这是与他的审美完全违背的另一种生物。“倘若在南朝,长成这样,真要被人笑死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叹了一口气。

像丝袍的来,这些丝袍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莫高窟的外面刮起了一阵狂风。这些风倒灌进洞窟,洞子就变成了巨大的埙,发出呜呜的悲声。惠胜走到洞口,流云旋转,他看到宕泉河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牡丹,就好像那女子一样,怎么可以这么轻盈,却又如此沉重。忽然这些牡丹花被风撕碎了,花瓣在天空飘散,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风神叫飞廉,飞廉的背上有翅膀,当他掠过竹林,就好像弹起了箜篌一般,会发出美妙的乐音。

此地的飞廉,想必太强劲了罢!惠胜这么想着,便走了回去。他把自己重新悬在顶上,在藻井的一角画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风神,他鼓着双颊,吹了一口气,于是满墙风动,天花乱坠。

然后月亮就上来了。月亮一上来,风就收了。

老和尚惠遵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爬出小室,对惠胜说:“你跟我来。”便走了出去。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们趟过河水,走到对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胜捡起一只头骨,问道:“惠胜,惠胜,我来问你,这是何人骷髅?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低头看着那只骷髅,在他赭红色的,布满细小裂口的手里,那只骷髅显得莹白如玉。他出神地想着:“若附有肌肉,这该是一个英俊的胡人,或许可以画一幅胡人驯马图,再给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汉隶一样……”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听到惠遵咳嗽了一声。

他赶忙道:“师父,这是男人骷髅,并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过头骨,握了一会,便低声道:“善哉,善哉,他是饮酒过多而死的啊。”

惠胜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带他来此,又为什么有此一问,可是他不敢多嘴,只双手合什,低声颂了一句佛号:“如汝所言——阿弥陀佛。”

青蛙起劲地叫着,像一部鼓吹。

他们走回洞窟的时候,惠遵便不叫惠胜作画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龛里,禅定观想。惠胜的脸有些红,他想这段时间他确实太沉迷于壁画了。但是就像师父说的,功德是一样,倘若自己不禅修,将来又怎能入兜率天宫呢?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断出现一朵一朵的水纹云纹,依稀有美妙的香气传来,叫他有些面红耳赤。他只好睁开眼,惠遵坐在他对面,结跏趺坐,他觉得师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缓意弛。这使他忽然想到:西天的仙人也并非不死的,那么,寂灭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不敢想下去,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朦胧之中,似乎师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原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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