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翻译作品】Toba Tek Singh -- 五藤高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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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正文

特殊词汇概念介绍:

为了使读者能了解到南亚地区的风俗习惯,故翻译中将一些特殊词汇直接按照音译,其具体含义标注在此,以辅助读者阅读。

新达瓦(Zindabad):意为万岁, 印地语和乌尔都语都使用这个词后缀在主语后面,用于对大型事物(国家,政府,宗教,领袖等等)的欢呼。反义词叫苦达瓦(Murdabad),意为去死,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等等。使用方法和前者相同。

大分治:指1947年的印巴分治 (Partition of India)

柴明达尔(Zamindar):指印度封建地主,柴明指土地,或者地区,达尔指负责人,承包人或征税人。柴明达尔制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7世纪,但词汇出现在莫卧尔帝国时期。柴明达尔向中央领主承包土地,定时缴纳规定的贡赋。柴明达尔对于土地有征税权和经营权(可以指定佃农种植什么作物,可以规定佃农田地的用水)。对于佃农有人身控制权(包办佃农婚姻)柴明达尔的权利是世袭的,多传给长子。印度的土邦王公,就是柴明达尔的一部分。柴明达尔是印度封建社会的组织中坚,他的社会关系是典型封建式的。在莫卧尔帝国时期其权力极大,对于所属地区几乎有着完全的,不受中央干涉的政治权力。在英属印度时期柴明达尔虽然遭到商品经济很大打击,其权利逐步受到限制和剥夺,然仍然不失为乡村社会主要控制力量。柴明达尔田制多存在于孟加拉和印度中部与东部,1947年印度独立后,柴明达尔制度被废除。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Mohamed Ali Jinnah):全印度穆斯林联盟主席,巴基斯坦首任总督。死后被尊为巴基斯坦的国父。是巴基斯坦独立建国的最重要的人物。

卡瓦德阿扎姆(Quaid-e-Azam):乌尔都语,意为伟大领袖(the Great leader),是真纳的尊号。

全印度穆斯林联盟(All India Muslim League):印度独立运动中的穆斯林派系,主张穆斯林独立建国。

塔拉辛格(Tara Singh):这里是指Tara Singh Malhotra, 印度独立运动中锡克教徒派系的领袖, 古达瓦拉委员会(又称锡克人议会,Shiromani Gurdwara Prabandhak Committee)的领袖。他是整个20世纪上半叶锡克人的政治和宗教的最高领袖(没有之一)。印巴分治中关于锡克人的全部政治和政策都出于此人。

英印人(Anglo-Indian):英国殖民时期英国人和印度人结合后的混血人。

印度大饼(Chapati):又叫Roti, 是南亚、中亚和西亚非常流行的一种平民食物。

下面进入正文

在大分治后的几年,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政府都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两国的精神病患者,也要像囚犯一样,按道理进行互相交换以迁徙。在印度精神病院的穆斯林患者应该送到巴基斯坦去,而在巴基斯坦精神病院里的印度教和锡克教患者也应该送到印度去。

这个道理是不是说得通暂先不表,有一条可是肯定的,就是两国的高层领导为了这事儿开了一大堆会议来做决定。最后的共识是这事儿得干,但是得小心点干。印度一侧同意先让患者家属悄悄地离开印度迁移到巴基斯坦,然后在一规定的日子把患者送到边界交换过去。不过巴基斯坦这边相对就轻松些了,因为在大分治之前住在巴基斯坦的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已经一股脑跑到印度去了,所以是否要留住非穆斯林的精神病患者在巴基斯坦还不是个问题。

当印度那一面还没给出准信儿来的时候,交换的消息就传进了精神病院,然后马上就变成了患者们的头条新闻。有个穆斯林精神病,他是那蛮横的《柴明达尔日报》的忠实读者。有人问他啥是巴基斯坦,他回答道:“是印度的一个地名,那里专门出产锋利的割喉刀”。

这深奥的回答让问者感到相当的满意

一个锡克教徒精神病则问另一个锡克教徒:“萨尔答吉(Sardarji), 为啥我们要被送到印度去呢,我们甚至都不会说印度话呀”。

被问的人笑了:“我知道那些印度阿三(Hindostoras)的语言, 那些魔鬼总是趾高气扬的,好像自己是这大地的主宰一般”。

又有一天,有个穆斯林精神病,在洗完了澡后,猛的高举起一条“巴基斯坦新达瓦”的大标语,他是如此的狂热,以至于他没过多久就脑血冲顶,脚步虚浮,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当然疯人院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疯子,某些人正常的很,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都是杀人犯。为了不让他们去见侩子手,他们的亲属私下里给了当官的不少的好处才把他们送到这里。他们也许对为什么印度要跟巴基斯坦分开的问题和何为巴基斯坦的问题有一点模糊的理解,不过就当前的形式下,他们也是毫无头绪。

报纸对此情况也毫无帮助,而疯人院的卫兵们都是一群无知之辈,很可能还是文盲。所以他们即便互相交流这个问题也还是没有确切的结果。有些人说这是因为有个叫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男人,或者是另一个叫卡瓦德阿扎姆的家伙决定要分裂出一个穆斯林的国家叫巴基斯坦。

不过对于巴基斯坦在哪里的问题,谁还都一无所知。不管是疯子还是半疯子,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印度呢,还是在巴基斯坦。如果他们是在印度,巴基斯坦又在哪里呢?如果他们是在巴基斯坦,那么万一隔天又变成印度了,那如何是好?

有个疯子被这个划分巴基斯坦——印度的问题搞得头昏脑胀,一会儿是巴基斯坦一会儿是印度的讨论把这个可怜人折腾够呛,因此再有一天扫完地板后,这位老兄把一切都丢在地上,冲出门去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棵树,然后蹲在一个枝干上花了两个钟头来思索这个印度——巴基斯坦的问题。闻讯赶来的卫兵们要他下来,结果却让这位仁兄爬的更高了,当卫兵们威胁要为此惩罚他的时候,他说道:“我既不想住在印度也不想住在巴基斯坦,我就想住在这棵树上。”

最后这位仁兄还是被卫兵们劝了下来,随后他拥抱了他的锡克和印度教徒朋友,因为他得知他们已经确定要离开他而被转送到印度去了,为此他悲伤的眼泪直淌。

还有个有大学学位的穆斯林无线电工程师,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获知此消息后此人整日走来走去也不歇着,最后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这一类讨论了,他脱掉了全部的衣服,把它们塞给赶来的医护人员,然后赤淋淋的跑进了花园里。

还有个来自沙尼奥地区(Chaniot)的穆斯林疯子,他曾是全印度穆斯林联盟的一个忠实信徒,他的独特表现则是痴迷于洗澡,一天洗十五到十六回。结果有天他突然不洗了——另外说句他名叫穆罕默德阿里——而改自称自己是卡瓦德阿扎姆穆罕默德阿里真纳, 他的行为艺术鼓舞了另一个锡克疯子,让他也开始自称自己是塔拉辛格。由于这两个人的行为艺术引起了院内广大患者的严重忧虑,这使得卫兵认为这两个人是极度危险分子,需要分开进行隔离关押。

疯人院里还有个来自拉合尔的年轻的印度教徒律师,在一场失败的恋爱之后受了极大刺激结果住进来了。这个刺激源于一条官方消息,就是阿姆利萨尔城(Amritsar)被划归印度了,而他的爱人住在那个城市里。他爱的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即便他疯了还未曾忘却他的爱人。在他发疯的那天他把全印度教的和穆斯林的领导从大到小都给骂了个遍,因为他们把印度砍成了两截,迫使他的爱人成了印度人而他成了个巴基斯坦人。

所以当交换精神病人的消息来到疯人院时,律师的朋友赶紧来看他,祝贺他有机会可以回到印度与爱人相会,然而他却说道他拒绝离开拉合尔,因为他在阿姆利萨尔不可能展开他的律师事业。

院里面还有俩英印人疯子住在欧洲人专属病房里。当他们得知英国人决定在印度独立之后离开这里回家后,这两个人顿时如五雷轰顶,然后两个人呆在房间里窃窃私语了一整个下午。他们害怕如果独立了之后进行患者交换,这欧洲人专属病房会不会被取消?以后是会有英式早餐吃呢,还是说要改成那可怕的印度大饼?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疯子,他是个锡克人。入院已经有15年了。不管什么时候他开口,说出来的都是一堆神秘的呓语。像什么¥……¥*……#*%%#(*%#&*@¥(&%#(好吧,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hay dhayana the lnung the dal of the laltain). 卫兵说这个人从来不躺着睡觉,偶尔会靠着墙睡,但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由于站的时间太长,他的腿已经异化而肿起来了。不过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他。最近他也开始打听关于即将到来的交换患者的事情了,当有人问起他的意见是,他就开始咕哝%&^%&^%$*&^巴基斯坦政府(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bay dhayana the mung the dal of the government of Pakistan)

不过过了段时间,他不咕哝巴基斯坦政府而改咕哝Toba Tek Singh政府了,Toba Tek Singh 这地方是个旁遮普的小镇子,也是这个人的家。他也开始问旁人Toba Tek Singh将会被划到印度还是巴基斯坦去,然而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任何打算解决这个谜题的人,当他们听到了锡亚尔科特(Sialkot)的情况之后都变得更加混乱了。这个地方一直都被认为是印度的,不过现在又成了巴基斯坦的了。结果这让“拉合尔的可能归属”变成了一个更难答的问题。这一刻认为是巴基斯坦的,下一刻就溜到印度一边去了。这又让整个印度次大陆都有成为了巴基斯坦的可能,甚至有人说也许有一天印度和巴基斯坦都会在地图上消失也说不定呢。

这个老人已经秃了顶,仅有的头发也和连鬓胡子混在一起了,这让他看起来颇为可畏。然而他是个安静的人,从不参与打架。疯人院里的老鸟们传说这位老人曾是Toba Tek Singh这地方的一位头面的大地主。 结果有一天突然就疯了,然后被家属捆了起来送进了这精神病院里,一住就是十五年。

一般每月一次都有人来看他,不过自打旁遮普陷入了一团乱之后,就没人来了。这个老人的本名叫碧山辛格(BIshan Singh)不过每个人都叫他Toba Tek Singh。自打他进了精神病院之后就被关起来了,之后他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记不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几天,几周,几月还是几年了。然而他仿佛有第六感一样,每当人来访问他的的时候,他一定提前洗个澡,打好肥皂,梳理好头发并涂上油膏,然后穿上干净衣服去见人。在见面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话,只有偶尔会爆出那些呓语 %¥**……*……(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bay dhayana the mung the dal of the laltain)

当他刚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有个小女儿,一个十五岁的小可爱。她偶尔也会来见他,坐在他的面前涕泪横流。不过这个老人所处的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女儿也只是另外一张脸罢了。

随着印巴两国交换患者时间的临近,老人不停地问其他病人Toba Tek Singh 到底会被划到那一边去,不过他从来没得到过满意的回答,因为谁也不知道。每月的访问也停了,这让他十分焦躁。不过更多的是让他感到很好奇,因为他独有的那种可以预示访问时间的第六感似乎开始消失了。

他开始想家,想家人带来的礼物和他们对他说的话,他觉得他们可以告诉他Toba Tek Singh是在印度还是在巴基斯坦。他同样感到他们就来自于Toba Tek Singh,他昔日的家。

院里有个疯子自封自己是神,于是碧山辛格就问他Toba Tek Singh会被划进印度还是巴基斯坦,这位神笑道:“两边都不是,因为很快就不需要解答这个问题啦”

碧山辛格恳求这位神能够给个明确答复,让他好可以宁静下来,但是很快他就失望了,因为很明显神还有其他的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管不上这摊。于是乎他愤怒的叫了起来:“&%&%&&%&%&%&9”( 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bay dhayana the mung the dal of Guruji da Khalsa and Guruji Ki fatch jo boley so nihal sat sri akal)

其实他想是说:“你没有回应我的祈求,因为你是穆斯林的神,要是你是一个锡克人的神,你早就解决这事儿啦”

又过了几天,就是交换的日子。有个碧山辛格在Toba Tek Singh的穆斯林朋友来看他——十五年来的第一次。碧山辛格起先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去了,随后卫兵赶来对她说“这是你的老朋友法扎尔丁(Fazal Din),为了来看你他花了好大劲儿”,然后碧山辛格才转过来看他的朋友。

碧山辛格看着法扎尔丁,然后嘴里开始咕哝起来。法扎尔丁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以后我还会过来的,给你带消息,你家人都很好,他们已经安全的到了印度了。我已经尽力帮助他们啦。还有你女儿鲁卜库尔(Roop Kaur)——法扎尔丁犹豫了下——她也很安全的…在印度”

碧山辛格仍然无动于衷,法扎尔丁则继续他的话:“你家人要我来确认你一切安好,很快你也要到印度去了。我还能说啥呢,对了,替我向巴海巴比尔辛格(Bhai Balbir Singh),巴海瓦德哈瓦(Bhai Vadhawa)和巴海恩阿姆利特库尔(Bahain Amrit Kaur)带个好,告诉巴海巴比尔辛格说法扎尔丁承蒙上天恩惠,活的不错。那两头他留给我的棕毛水牛也很好,它们都生了小牛了,不过倒霉的是其中有一头没活过六天。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话,只管写信就行。”

然后他又说道:“你看,我给你带来些锅巴来,自家做的”

碧山辛格接过礼物,交给一旁的卫兵,然后问道:“Toba Tek Singh在那里?”

“在那儿?当然就在地面上了,一如既往啊”

“在印度还是巴基斯坦?”

“在印度…不,不对,在巴基斯坦”

于是碧山辛格什么也没讲就转身走开了,嘴里继续咕哝:“%&……&(&()&**¥”(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bay dhayana the mung the dal of the Pakistan and Hindustan dur fittey moun)

与此同时交换患者的协议终于定下来了,两边已经确定并交换了患者名单,下面就是转移的日子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傍晚,在武装警察和官员的护送下,装满了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精神病的公车从拉合尔精神病院开出来,奔瓦噶赫(Wagah)而去.那里是印巴分界线,两国负责交换事物的低层官员安排在那里进行会面,签署文件并接手人员。

得承认把这些可怜的病人从车里拉出来交给对方实在是件麻烦差事,某些病人拒绝下车,而被劝下车的病人不问方向撒腿就跑,其中有些人跑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任何劝他们穿上衣服的行为都以病人把衣服撕成布条而告终。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则破口大唱,还有人则痛哭流涕。这弄得卫兵和医护不得不动用武力来解决。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是一团乱,因为女精神病也在被交换之列,而她们的反抗比男人还剧烈。天气也变得苦寒起来。

绝大部分病人是僵硬麻木的度过整场交换活动的。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被强迫离开,被塞进汽车里,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两边的斗殴更混乱了,“巴基斯坦新达瓦”和“巴基斯坦苦达瓦”的口号声随着斗殴响彻全场。

当碧山辛格被从汽车里拽了出来,送到官员面前登记姓名以对账时,他张嘴问桌子对面的那位官老爷:“Toba Tek Singh在那里?印度还是巴基斯坦?”

“巴基斯坦”,随着一阵粗俗的笑声,官老爷答道。

于是碧山辛格开始逃跑,不过巴基斯坦的边防军马上跑来阻止他,他们奋力的推着这个老人,将他拼命推向分界线的印度一侧。然而他如脚下生根一般。“这里就是Toba Tek Singh!”他喊道“……&&*……¥%)&……&*”( 原文是Uper the gur gur the annexe the be dhayana wing the dal of Toba Tek Singh and Pakistan).

尽管人们费力向他解释Toba Tek Singh已经划给印度了,或者马上就要移交了,不过这对碧山辛格毫无作用。他依旧站在那里,边防军费了很大力气想推开他,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于是老人站在那片无人的土地上,肿胀的双腿支撑着他,他犹如一座雕塑。

因为他只是个无害的老人,所以再也没人来把他推向印度了,他想站那里就站那里。交换活动在继续,直到夜幕的降临。

在第二天的太阳初升之时,碧山辛格,这位用他的双腿站了15年的老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两边的边防官员马上向他冲去,他昏倒在地上了。

在这里,分界线上,印度那边部署着密集的铁丝网,而巴基斯坦那边则部署着更密集的铁丝网,但在这两边中间,有着一小片无名的土地,它承载着Toba Tek Si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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