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英雄志，英雄心，英雄泪－－－读孙晓《英雄志》 -- 朴石

到这里潜水有日子了，喜欢这里许多至情至性的朋友，刚到这里时候，看的是一介的《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感动了好几天，再后来又是萝卜酒，又是萨苏，又是温相，总是害得我晚上熬夜。呵呵，决定搬家到西西来长住了：）

先扔个帖来拜山，近期有日子没乱写什么了，这帖子是去年的陈货（2004-06-10），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英雄志，英雄心，英雄泪（1）－－－读孙晓《英雄志》

早些年头急急慌慌一股脑把金庸作品全读完了，搞得现在想读武侠小说都没兴趣去看了。前些日子读孙晓《英雄志》，真是废寝忘食呀，读完前18卷（网上只能找到18卷），意犹未尽，写些东西上来推荐之。

虽然文笔、结构、细节处理等等都有欠缺的地方，但个人把这部作品列为自己看过所有武侠作品之最的位置。

英雄，在这部作品中以“观海云远”四人为代表，“观”者司郎中杨肃观，“海”者火贪一刀秦仲海，“云”者儒生卢云，“远”者捕头伍定远；按孙晓本人的说法，这四人代表了政客、反贼、知识份子、公务员。金庸作品中的主人公，精彩是精彩，可总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而孙晓不愧是学政经的，他的处理截然不同，尽管对他们武功的描写上近似用神怪的写法(自己尤不满意)，但他们是人，扮演着社会角色的人，正是他们的角色赋予了他们各自的特色，而这四种人就在我们的周围，每时每刻都在生活着，呼吸着，感染。。。。

<一>

杨肃观，孙晓笔下似乎给了他一切的完美，朝廷重臣后人，少林高僧关门弟子，外俊秀洒脱，内学识过人，少年老成，武功高强，处世精炼，城府深厚，智谋过人......但他的结局我想会是最为悲惨的一个。

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人间佛国”“正统王朝”，他采用的手段是不择手段，他善权谋，多技巧，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为了结果他不择手段，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绝不放过，他的真诚，豪爽，温情，冷酷都是面孔，所有的人在他这里都是一个个的棋子，所有的人他都在琢磨着对方的把柄和控制的方法，人人都很敬重他，可除了他的敌人，没有人真正了解和把握他，他没有放松的时候，即使豪爽的痛饮、诚恳的谈心、柔情的表白都是有他的目的，他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毫不迟疑的下狠手。

在他亲手突然带着慈悲的面孔猝然杀死羔羊送给猛虎的一刻，他已经把他的命运交给了“佛国”的理想，也把自己打入了地狱的深渊。他已经走了这条道路，结果比手段重要，为了结果他可以动用一切正的邪的力量为其所用，也毫不留情地把可能威胁到目标的人打倒，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建立了一套类似特务的无形网络来控制和维持着他的体制，他的正统，他的佛国。

在最终谜底揭开之前，他只能越来越让人讨厌和防范，他的成功不会带给他幸福，他的失败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无论从任何角度去评价，都是入地狱，难怪作者安排他是高僧“天绝”的关门弟子，真是有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味道。 他注定了要承受，他总能得到被他利用的人，但他得不到心，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的意志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在贯彻，但没有人真正理解，最了解他的只有一人－－－秦仲海，他的死敌！ 许多的女子倾心于这个风流司郎中，但他没有把心交给任何一个人，他的一切都交给了他的“人间佛国”。

后三个英雄是逼出来的，只有他这个英雄是自己选择的。他很清楚他是在下地狱，也很清楚这样做的原因和结果，

他总是找着控制别人的方法，是的，他控制住了，但同时他也被他控制着的东西牢牢反控制住；突然一天，他会发现，他控制的人一但将他控制着的点放下了，他就完全控制不了别人，但他自己脱不了，这辈子已经绑死了。

他，代表了一个体制的神经中枢。他身上流淌着政治家的血液。

孙晓写道：

“

门里传来一声佛号，正是天绝僧说话。晨间寂静，只听他轻轻说道：“告诉师父，你为何杀羊？”杨肃观缓缓上前，跪地道：“欲救众生苦，须持修罗法。修罗王临，众生无惧死，无惧死则无心苦，无心苦则无悲无泪，如此天下安乐矣。”

　　世间万物求生厌死，本是应然。众僧听了杨肃观的说话，都是茫然不解，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何谓修罗法？”

　　杨肃观凛然道：“修罗王临，生不能使之喜，死不能使之惧。生者不恋生，生非生。死者不惧死，死非死。唯此，万物停争息斗，轮回终

有休止一日。”众僧闻言，无不震动。门里一声叹息，又问道：“你，便是修罗王？”

　　杨肃观跪地合十，答曰：“愿天地罪孽，尽归吾身。”

　　门内不言不语，过得半晌，布索轻挥，功力到处，已将杨肃观托起。只听天绝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道：“真佛之子……进门吧……”那声音幽幽暗暗，若有似无，杨肃观微微颔首，向灵智等人躬身行礼，便自跨入门内。

　　惟生不恋生，死不惧死，世间方无悲怆。众僧低声诉念那两句话，俱现悲悯之情。也许，惟有“生非生、死非死”的最后极境，人间方能悲喜两忘，天下才有太平宁日……

”

『待续』

英雄志，英雄心，英雄泪（2）－－－读孙晓《英雄志》

秦仲海，他是一团火，一块炽热的熔浆，也只有乱世才能完全显现他的火性。

他的命运因为刘敬谋反一案发生了质变，在这之前，他眼里只有个师傅，有个柳帅，有几个朋友，他是个武将，他知道如何带兵行军打仗，他是个武人，知道练武人“仗义”的性情，他尽性尽情，知道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的日子无拘无束，吃喝嫖赌无一不通，什么权威，道义之类通通比不上《金瓶眉》，《肉蒲团》，活着就是个尽兴，只知道快意人生，那管得改朝换代，天下苍生。 也只有他能做出把卢云劫持去妓院，又把他塞到心上人床底下的事情，为了卢云他可以领手下去装“土匪”，天底下没有老秦不敢做的事情，典型的黑道中人的样子， 他蔑视一切权贵，在他心目中重的是朋友，是义气。

如果没有谋反的事情，他就这样花天酒地过日子了。不幸，他是他是被灭门了的秦霸先的儿子，不幸，刘敬让他知道了他是谁，不幸，谋反事发，他被抓了，当卢云、伍捕头涉险救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他不想连累卢云，悄悄自己离开了。

绝境对别人是绝境，“琵琶骨被穿，左腿惨遭刖刑，四肢中废了三肢”，纹面刺罪，武功尽废，人成残疾，一无所有，对别人也许是结束，而这一切对他却仅仅是开始、起点，他的倔强，他的火性，他的全部的潜能终于一点点发亮燃烧以至耀眼起来了。

朝廷问罪，大刑伺候，身几以死，心也几近于死，靠了“恨”来维持“生”意；渡船以残身拼匪，身几以死，心反倒活了起来；

“爷爷生在天地间！杀贼杀官把命玩！

　　阎王大帝奈我何？观音菩萨又怎般！

　　难忍世间无义事，只为生平性情刚！

　　举刀乱杀随我心，明朝便死又何妨？

　　秦仲海哈哈大笑，纵声高呼道：“玉皇大帝你看好了！老子秦仲海来啦！””

好个刚烈汉子，血性男儿，越是一种绝境死境，越显一种英雄本色，这种人天生就是汉子，站着生，立着死，生就生他个快意恩仇、豪情万丈，死就死他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老秦这种人，最容不得的就是窝窝囊囊，苟且偷生。

他恨，他恨人，他恨，他恨命运，他恨，他恨天！！

“

上苍啊上苍，如果仁爱是你的道，你又怎会用这凶狠法子统治世间？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时间，竟是豁然开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是一股与天同高的信念，油然从胸中生出。

　　他将心一横，爬起身来，仰天吼道：“贼老天！老子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与你满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疯狂，霎时解下裤档，哗啦啦地撒起尿来，口中骂道：“老子是 *** 尿神！你们撒尿时全要拜我！”

”

这一刻，他的武功达到了顶峰，“混世魔王”诞生了。从此老秦再不会给任何人跪了，他就要反，反这朝廷，反这命运，反这个天。替天行道只是个借口。“反”才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反反反反，杀杀杀杀，“宁做战国人，不做太平犬”。他只是要证明一点，“比天还高。”从此，他集合先父旧部，怒苍山上狼烟再起，天下大乱。

杨肃观曾和秦仲海饮酒论英雄，秦评杨曰：“你这人重利害多于重情感，爱名声甚于爱性命，虽比老子小了七八岁，却是个狠角色，似你这般人，怎会放不下情场纠葛？说你不专情，那是抬举你了，该说你天生无情才是。”杨评价秦曰：“你秦仲海貌似粗莽，实精心计，权谋诡诈，你一望即知。再加你量大如海，视钱财美女如云烟，唯有你这般见识，狂士如卢云方能为你所用。秦将军，你这般心机气度，久后必成当世英雄！”并言天下英雄，唯有杨秦二人。

的确，这个秦仲海内有刘邦的影子，外有项羽的霸气，还有程咬金的性情，他有着自己独特的精明，他有容人知人的大度。他不喜权谋，但知权谋；他识得利害，外莽内细，小事糊涂，大事明了，他能容人也能得人，更能得心，和杨肃观一样，他也能舍，当他把命运交给造反一刻开始，他就先把命舍出去了，为了得勇将，与言二娘间的情也舍出去了，为了得三军，柳帅的遗孤也要舍出去了，但他还有一样没舍得，刀到底没有把卢云的脑袋砍下来！

他，注定了要在战斗中去结束他的一生。

他，是一个体制的反证，他是这个体制的摧毁者，同时也是这个体制的解毒者。

《待续》

英雄志，英雄心，英雄泪（3）－－－读孙晓《英雄志》

卢云，注定了要寂寞，儒生卢云，我称之为儒生，而不是书生，“儒”读书是要入世的，“儒”读书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读书是要承付一种精神和骨气的，“儒”读书是要准备去舍身取义的。

卢云是读书出身，作者笔下，卢云并不只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书生，作者高明的地方是让这个卢云先去受罪，让他进冤狱，让他去流浪，让他去卖面，让他去打杂当下人，让他去参军领兵打仗，让他去忍辱负重。。。。。。

卢云不是秦仲海，更不是杨肃观，他不可能象秦仲海一样完全不顾世俗权威的无拘无束，也不可能象杨肃观一样事事顾及利害权谋，在卢云身上，符合他认为“道义”的，就是粉身碎骨也毫不退却，四人之中唯有他一而再再而三把自己置于“绝地”，为银川公主可死，为秦仲海可死，为伍定远可死，为柳家遗孤可死，为个残疾的孩子小白龙也可死，就是为了众人眼里的恶人胡媚儿和萨魔也可死。。。。。他是用生命去实践他心中的“道义”，心中的“仁”的，总是为了别人去涉险，总是为了“道义”去赴死。他是即使处于绝境也不忘“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儒”者。

卢云是至诚的，所以他有友，总能得到心。秦仲海是他过命的朋友，伍定远也是他的挚友，原因这两人也有至诚的血性，杨肃观不是，原因不在卢云。他能得到顾小姐、银川公主、胡媚儿、桐芳的心，但他注定了寂寞和独行，胡楣儿骂他“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男人。”，骂他“你以为你对顾小姐专情，可你给天下人都分一点，留给她的就是不幸”，也真苦了那位顾小姐，自打喜欢上这个卢云，总是伤心失望，总是提心吊胆，不是怕他沾花惹草，而是怕他出事，怕他出头，怕他不顾利害，可终于还是出事了，一失踪就是十年。可怜的卢云，为这个死为那个死，却全然没有机会为顾小姐死，反是顾家因为他引来了不幸。十年后，当卢云看到顾小姐成了杨太太后，终于只剩下他的“天地心”了。英雄呀，“英雄”二字难道真是血泪写就的？

在他这里，杨肃观的权谋也好，秦仲海的权宜也罢，当直接违反他的“道义”标准时候，他是毫不妥协的，为救秦仲海，他不惜和阻拦他的杨肃观翻脸动手；为救柳家骨肉，不惜用自己的头去挡砍向孩子的刀口。他这里，没有什么正不正统，他的评价标准就是“天下还好吗？”“你还好吗？” 也只有他，能在杨肃观和秦仲海之间找到路子。他这里，方法和结果是统一的，他这里，他总是以牺牲自己来实践“仁”的。

他总是显得和世事不相符合，卢云注定要受苦受难，人可笑其愚，人可骂其痴，人可痛其迷，然而，也正因为此，这种人显得那么可贵。他是那么干净和至诚，他的身上，凝结着一个社会的精神和希望。人可以语言言其“信”，人可以行为证其“信”，但只有人以生命炼其“信”者方是至圣之人。卢云，就是这样的人。

他天生的有一种傲骨，宁折不弯的傲骨。他身上没有杨肃观那样的大气和练达，也没有秦仲海那样的洒脱和豪气，也没有伍定远的忍耐和分寸，但他身上有正气有骨气，十年的与世隔绝，勘破善恶缘由，悟出方圆道理后，他终于达成了其从思想到行为上的完善。当他见到杨肃观娶了顾小姐一刻起，带着秦仲海在面上留的刀痕卢云已经别无选择了，也只有他能问也有资格问：“天下还好吗？”“你还好吗？”这个问题了。

这个“在善与恶两个世界之间的独行者”。

<四>

伍定远，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来写他了，不是不想写，只是因为他太平凡了，以至于感到乏味，不想写他，可是他又太重要了，不写写他还是不完善。任何一个体制都是靠这种人做着重复乏味的工作来运转的，他这种人，是任何一种体制存在的脊梁和支柱，同时也是变革者必须给予摧毁的直接对象。

他就是个捕头，就是个公务员，他想升官也想发财，也知晓官场的明规暗矩，也具备了处世的机警，也重信义情分，但有一点他比较特殊，他把职责视为他的天性。把他由一个平凡的捕头造就成一个立国大将军的起源，无非是有人在他管辖范围内杀了人却不能抓他归案，随着案子涉及到人物越来越显贵，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命运就为之彻底改变了。因为他就认一个死理：“杀人偿命”，而他是一个捕头，这是他的职责。他看不到也不想看技巧带来的方便，他只知道一样，符合他的职守的就是对的就要去做，不管对手是权重位极的高官还是武功盖世的高人，他都要忠于自己的职责，为此，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

真奇怪，孙晓难道熟悉甘陕人，这方水土上真是多这种性格的人，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你很难改变他的一个想法观点，非常的固执，初打交道他们和出土文物差不多，可是一但他认定了一个道理，就会死命去做，不达目的绝不罢手，那种韧性和坚持在这方水土人的身上尤为明显。这种性格的人物是做事成事的人物，“山东出大将，陕西出皇帝”的缘由也在与此吧。

他是支撑一个体制的骨肉。

《五》

英雄有两类，一类是改天换地记载入史册的人物，一类是扼守命运咽喉的人物。

可英雄真是很重要吗？

杨肃观用手脚一起走路了，就变成了英雄；秦仲海身躯致残，就变成了英雄，卢云失去了顾小姐了，也就成了英雄，伍捕头把天命当成职责了，也就成了英雄。

可换个方式，卢云和顾小姐就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了，秦仲海就当个残疾的店小二，还有个二娘照应，伍捕头就应付了上司不去追究，也会平平安安一辈子过下去的，可偏偏这卢云要个“正道”，老秦要个“霸道”，伍头要个“公道”，他们命运已经注定了悲剧，谁让他们这样不知保身，谁让他们有了盖世的武功，谁让他们是英雄？！

英雄是为了世人，可世人真的需要英雄吗？

好个《英雄志》，好个孙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