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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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4)这是他们不满的冬天

“不满的冬天”,莎士比亚的名句,卡拉汉本人用这句话来形容1978-79年的工业及社会大混乱。与其他大多数政治事件不同的是,这段时光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人们的记忆当中——学校关门,港口封闭,垃圾在街头腐烂,死者无人掩埋。单独的分支工会与工人代表们采取了既鲁莽又狠心的做法。左翼工会领袖与活动家们出于自己的目的而激化了争论。迫不及待希望看到工党下台的右翼报纸夸大了事态,描绘出一幅法外之邦的景象。但是主要责任还得由卡拉汉来承担。这不仅是因为他反对由威尔逊与卡斯特提出,后来希斯又徒劳争取过的对工会势力的合法限制,甚至也不仅因为他与希利出于好心而非经济需要过度挤压了公共开支从而影响到了最贫困家庭,尽管这些事也都没起好作用。还因为他试图施加强硬到不合理的新出台薪酬限制,并且对选举日期犹豫不决,彻底毁灭了他一度十分享受的脆弱宁静。

大多数人,包括大多数内阁成员,都以为卡拉汉会在1978年夏天进行大选。经济形势依然不错,工党也在民调中领先。10月份的两个日期早已预订了下来,尽管10月12日因为恰好是撒切尔的生日而遭到取消。但是卡拉汉在苏塞克斯农场琢磨了一个夏天之后决定他不能相信民调结果。他要等待时机,咬牙前进,直到来年春天为止。首相将请来六七位工会领袖到农场里讨论选举问题,他们离开的时候全都以为首相打算在秋季进行大选。然后在工会联合会的会场,面对着翘首以待的全世界,卡拉汉唱了一首歌,原唱是薇斯塔.维多利亚(1)。

“我就这样等在教堂,等在教堂,等在教堂,”

“我发现他让我空等一场,我多么心伤。”

“他送来一张字条,好短的字条,上面写着:”

“今天没法和你拜堂,家里老婆不让。”

这首歌在当年的确很受欢迎。但是此刻唱出来却令整个英国有些云里雾里。那位跑路的新郎是撒切尔吗?还是工会运动?卡拉汉的原意是想暗示自己要推迟选举,但是许多工会领袖与报纸记者却做出了相反的理解。当他终于向内阁把话挑明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如果不是卡拉汉同时承诺要实行5%的收入限制来进一步限制通货膨胀,那么上述问题还没那么要紧。1974-75年间通货膨胀高峰期政府实行了对收入上涨的现金限制,因此大多数人的实际收入一直在下降。公共部门工人的日子尤其不好过。脑满肠肥的工厂主管以及老板用丰厚奖金犒劳自己的故事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工会领袖与许多大臣都认为进一步的收入限制恐怕推行不下去。5%的限制似乎只是卡拉汉随手拈来的政策,但是外界普遍认为这一做法强硬得不像话。

假如卡拉汉在10月份就开始竞选,那么进一步的工资限制也许本应提升工党的民意,而工会方面则可以自我安慰说这不过是装装门面而已。将选举推迟到来年春天1月份之后,卡拉汉等于是将自己的5%限制政策扔向了英国国内越发不耐且危险的工业关系市场接受检验。卡拉汉刚刚一展歌喉之后首先发难的是福特公司的57000名工人。交通及全行业工人工会提出的加薪幅度要求不是5%而是30%,理由是福特公司利润很高(说句公道话,福特总裁刚刚得到了80%的加薪)。这件事让卡拉汉十分下不来台——他的儿子碰巧就在福特工作。停工5周之后福特公司终于接受了17%的最终加薪数额。而卡拉汉也就此确信自己将在下次大选中落败。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喝上一大缸眼泪。油罐车司机也是交通及全行业工人工会的成员,他们站出来要求40%的加薪,紧跟着是卡车司机,福特的竞争对手、业已国有化的英国利兰公司的工人,最后是上下水维修工。BBC的电工威胁要让圣诞节的电视荧屏一团漆黑。纠察队接管并封闭了码头。电视新闻中每晚都能看见路边燃烧的炭火堆,周围三三两两地围拢着头戴羊毛帽子的人影,风雪在他们身旁呼啸打转。与外界失去联系的赫尔赢得了“斯大林格勒第二”的美誉。各位大臣以及全国民众很快都感受到了这一切带来的影响。时任交通大臣的比尔.罗杰斯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正在遭受晚期癌症的煎熬,但是化疗所必须的药品却无法获准运出赫尔市。不久,时任卫生部长的大卫.恩奈尔(2)在威斯敏斯特议员接受住院治疗,结果当地工人代表乐滋滋地宣布他是个“合情合理的下手对象”,“我们为其他病人提供的一切额外服务都没有他的份。他的储物箱或床位附近区域不会得到清理。他得不到茶水或者汤。”*63* 正当此时卡拉汉出发前往加勒比海的瓜德罗普参加一场国际峰会。他在海水中畅游以及享受日光浴的照片对国民情绪没起什么好作用。当他回国时,恭候在希斯罗机场的记者们问他如何看待眼下的工业危机。他直白地回答道,“我不认为世界上的其他人也会觉得我们这里的混乱正在加剧。”《每日邮报》与《太阳报》十分有名地将这番话翻译成了自己的大标题:“危机?哪门子危机?”这一来国民情绪更郁闷了。

随着铁路工人准备加入罢工,政府遭受了来自全国公共雇员工会的最严重一击,工会号召全国100万名学校管理员、厨师、救护车驾驶员以及垃圾环卫人员发动随机停工,以换取每周60英镑的最低工资。汽车工人罢工是一回事,但是现在公共部门也遭到了直接冲击,而且最脆弱的部门遭受的冲击也最猛烈。儿童医院,养老院以及学校都陷入了大麻烦。最为恶名昭著的事件发生在利物浦,各行业及市级工人工会利物浦公园及公墓分会拒绝掩埋死者,导致300余具遗体堆积在一间废弃工厂以及一间冷库里不得入土。利物浦市政府还曾专门讨论过将一部分遗体抛入大海的应急预案。纠察队在公墓门前拦住灵车并迫使其返回,罢工者则在当地酒吧遭到了围堵与殴打。

在伦敦市中心以及其他主要城市,大堆的垃圾正在腐烂,老鼠在其中钻进钻出,造成了极大的卫生隐患。政府的日常工作几乎停滞。必须指出的是,绝大部分罢工人员,尤其是公共部门的罢工人员,工资水平一直低下得令人无语且一直生活在相对贫困之中。此外他们之前也没有过激进罢工行为的记录。此外危机的严重程度也没有一部分报纸与政客所渲染的那样可怖。正如希斯当年的每周3天工作日制度一样,大多数人都愉快地接受了他们的公共岗位所强加的假日。没有证据表明工会行为导致了任何住院病人的死亡,商店里没有出现食物短缺,街头也没有暴力活动。政府从未动用军队。这是一场大混乱,对政府权威的直接挑战。不过这不是一场革命或者推翻政府的企图。

但是实际效果却恰恰如此。这场革命带来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撒切尔主义,遭到颠覆的则是随后立刻陷入内战的工党。政府与工会联合会之间终于达成了所谓的“情人节协定”,内容涉及年度评估与指导,以解决长期通货膨胀为目的,实际上承认了5%工资限制是错误的。折腾了这一阵之后,工党仅仅得到了这么一片破烂不堪、随时都会随风远去的遮羞布。到了3月份绝大多数罢工活动都已经停止,大规模调解与调查活动也已经展开。但是在下院里工党政府已经众叛亲离、斗志全无、意气消沉。就苏格兰权力下放问题举行的全民公决未能取得通过,这意味着根据之前同意的原则必须废除1978年苏格兰法案(3)。这一来苏格兰国民主义者就没有了继续支持工党的理由。自由党此时处境十分尴尬,因为他们的党首杰里米.索普陷入了一场谋杀指控(最后他被宣判无罪),因此他们也有希望提前举行大选的理由。筋疲力尽的议会里面此时弥漫着酩酊大醉、密谋缠身的气氛,垂死的议员们让人抬着进入议会大厅从而维持政府工作的勉强运转。迈克尔.富特与工党党务秘书做出了最后的努力,试图获得说得过去的多数议席,他们俩把能找的人全都找了一遍,包括乌尔斯特统一党,爱尔兰国民主义者以及苏格兰叛逆。卡拉汉此时已经认命了。他不想再继续挣扎挺过另一个夏天或者秋天了。1979年3月28日工党政府以一票之差败给了托利党、自由党、苏格兰国民主义者以及乌尔斯特统一党组成的杂牌联军,游戏正式结束。卡拉汉是1924年以来第一位必须前往白金汉宫要求女王解散议会的首相,因为他在下院输了一票。

五周的竞选活动在撒切尔的党首竞选主管、托利议员艾瑞.尼夫遭到爱尔兰共和军暗杀之后开始。一枚汽车炸弹他在进入下院地下停车场时炸死了他。工党一边的领头人依然是卡拉汉,他的个人形象比工党更受欢迎。他强调稳定物价的重要性以及自己与工会达成的协议,就好像这些协议真的存在一样。托利党那边,撒切尔展现了她应对媒体的娴熟手腕,她与电视新闻团队密切合作,还从萨奇斯广告公司(4)那里听取了许多中肯的建议。根本没有求胜之心的卡拉汉毫无悬念的失败了。保守党从工党那里直接夺取了61个议席,获得了43%的选票以及339席的多数。

这是旧工党以及破碎的共识政治的最后一幕,其中的演员结局如下:卡拉汉将会勉强着继续担任工党党首直至1980年,希利则在工党当着公众奋力自杀之际无所不用其极地与党内左派对抗。大量温和派将会组成分裂出去的社会民主党。苏格兰国民主义者失去了13 个议席中的11个,卡拉汉讽刺他们投票反对自己就好比“火鸡为圣诞节投票一样”。工会将会失去将近一半的成员与一度短暂享有的政治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大规模失业将会降临英国。解决问题的经济苦药如此不堪入口,以至于整个七十年代没有哪怕一位大臣胆敢尝试。现在药瓶塞子已经打开,药水已经倒进了勺子里,而英国也到了捏着鼻子张开嘴的时候。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Vesta_Victoria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David_Ennals,_Baron_Ennals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Scotland_Act_1978

(4) http://www.saatch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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