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十字架与火焰 君士坦丁堡与泰西封的双重奏 6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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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6季 山河破碎 第23章 图穷匕见

为了研讨新合约,阿提拉派了一个使团来君士坦丁堡,核心团员有2位,匈人的附庸斯基尔人国王艾迪卡(Edeko)、阿提拉的罗马裔国务顾问俄瑞斯忒斯(Orestes)。他俩都是阿提拉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在日后的历史进程中也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过相比之下,他们的儿子名气更大一些,俄瑞斯忒斯的儿子是西罗马帝国的亡国之君罗慕路斯(Romulus),艾迪卡的儿子正是废黜罗慕路斯的日耳曼雇佣兵领袖奥多阿克(Odoacer)。

俄瑞斯忒斯的名字来自一位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那位俄瑞斯忒斯的父亲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联军司令官阿伽门农(Agamemnon),母亲是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阿伽门农率军远征特洛伊,10年没回家,克吕泰涅斯特拉则利用这段时间与人通奸,阿伽门农凯旋回家后,被克氏和奸夫谋杀在浴缸里。为了给父亲复仇,俄瑞斯忒斯将母亲杀死。虽说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是正义的,但他也犯了弑母之罪,因此被复仇女神反复纠缠,不得安宁,只得到处逃亡。俄瑞斯忒斯的官司,事关父权、母权和男权、女权的纠葛,判他为父报仇、杀母无罪则得罪女性,反之得罪男性,总之无论人间的法官还是天界的诸神都难以决断。最终官司打到最高神天父宙斯面前,宙斯身为男性,慑于赫拉为首的女神们的压力,也无法做出决断。就在这个纠结时刻,智慧女神雅典娜主动跳了出来,她指出,我是女儿身,可以代表女性,而我虽是宙斯的女儿,却没有母亲,因为我是从宙斯脑袋里跳出来的,不会受母系的影响,所以我的判决最为公正。诸神都点头称是,赞同由她决断,雅典娜终审判决俄瑞斯忒斯无罪,此案了结。这个案子对西方的法制史影响很大,一方面是此案涉及男女权力,另一方面是要求法官的出身背景尽量中立,屁股尽量不偏向任何一边,否则即使法官心底无私天地宽,也会被诉讼的某一方认为不够公正。

艾迪卡和俄瑞斯忒斯在公务之余游历了君士坦丁堡,对这座世界最大城市赞不绝口,面对打开了话匣子的两位异国使节,负责东罗外交事务的大宦官克里萨皮乌斯(Chrysaphius)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位克里萨皮乌斯是提奥多西二世朝晚期的重要政治人物,素以貌美著称,负责管理皇帝的寝宫和龙床。在440年代奥多希娅皇后与长公主斗法期间,他站在长公主一方,成功的将皇后赶出皇宫。然而获胜的长公主又不可能长时间留在皇宫里,所以成了皇宫的大总管(chamberlain, 音译为【张伯伦】)的克太监成了与皇帝最近的人,此后的10年间,克太监在东罗的内政、外交乃至宗教事务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这次接待匈人使团来访过程中,克太监忙前跑后,是最活跃的人物。

见艾迪卡醉心于君士坦丁堡的花花世界,特别是听说艾迪卡负责阿提拉的安保工作之后,克太监认为有机可乘,他瞒着俄瑞斯忒斯,在私宅单独与翻译比基拉斯(Bigilas)宴请了艾迪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克太监抛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建议艾迪卡回到阿提拉身边之后,利用职务之便刺杀阿提拉,一劳永逸的解决匈人问题,代价是艾迪卡将获得享用不尽的财富。艾迪卡很痛快的满口答应下来,但也先要了50镑黄金做订金和活动经费,克太监立即同意并支付了这笔黄金。艾迪卡走后,克太监找到提奥多西二世,汇报了他的刺杀计划。为了把局做的更周全些,皇帝派出一个使团陪匈人使团去见阿提拉,理由一是回访,二是为阿提拉手下宠臣君士坦提乌斯(Constantius)操办婚礼,真正目的是刺探情报和配合艾迪卡实施刺杀。

这个君士坦提乌斯是意大利人,西罗掌权者埃提乌斯派他到阿提拉手下做国务秘书,他也可以被视为埃提乌斯与阿提拉之间的联络员,由于埃提乌斯与阿提拉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公、私交情,君士坦提乌斯成了阿提拉面前的红人。眼下君士坦提乌斯正在追求一位富有的东罗寡妇,使团正好可以利用这桩婚事做幌子和拉拢他。

449年夏季,东罗的回访使团与匈人使团离开君士坦丁堡,前往阿提拉牙帐所在的匈牙利平原。东罗使团中有3位重要人物:团长是资深外交家马克西明(Maximin);哥特裔翻译比基拉斯—他参加了艾迪卡与克太监的秘密会晤;著名学者和史学家普里斯库斯(Priscus)—关于阿提拉及其宫廷和此次出访的第一手资料都来自他的记述。马克西明和普里斯库斯对刺杀计划并不知情,只有比基拉斯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

联合使团前进13天,抵达撒尔底迦(Serdica, 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此地虽历经战火,依然不失为大城市,当地的东罗官员设下盛宴款待使团。酒宴之上,双方不忘斗口舌,举杯赞颂自己的君主,比基拉斯语带讥讽的说,提奥多西二世的权力来自上天(by the god),阿提拉只是一个凡人(by the man),无法与提奥多西相提并论。匈人们闻言大怒,一时间宴会上剑拔弩张,幸好马克西明和普里斯库斯出来打圆场,才避免双方火并。会后马克西明向艾迪卡和俄瑞斯忒斯赠送了一批丝绸衣服和印度宝石。

行至君士坦丁大帝的故乡奈苏斯,使团看到此地已经毁于兵燹,到处是废墟和死尸,残存的居民都是老弱病残,在教堂中苟延残喘。继续前行不远,使团乘坐巨大的独木舟渡过多瑙河,前行不久就抵达了阿提拉的营地。他们发现阿提拉的大营戒备森严,要么在准备围猎,要么在准备南下进攻东罗。马克西明打算把使团的帐篷扎在一个景色优美的山谷,但这遭到匈人的严厉制止,理由是他们的帐篷距离阿提拉的大帐太近,冒犯了皇家威严。

住所问题刚刚解决,艾迪卡和俄瑞斯忒斯突然出现在使团面前,声色俱厉的要他们交代此行的目的,马克西明和普里斯库斯不明就里,知道内幕的比基拉斯因做贼心虚而浑身发抖。等了几天之后,阿提拉派人传来消息,同意接见东罗使团,为了炫耀自己的权势和排场,他将同时接见西罗的使者,地点在距离使团驻地较远的一处王家大营。

得报之后使团再度上路,他们渡过河流、穿越沼泽,甚至还曾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帐幕都被吹塌,行李和器具全都浸在水中。另一个奇遇是在一个古怪村庄遇到前任匈王布勒达的遗孀,这个美丽的女人向使团送来一批美少女,安慰他们旅途的寂寞。次日天明,使团向她赠送3个银杯、红色皮毛、印度胡椒和干果等美味食品。从此事可以看出,阿提拉没有像东方游牧民那样,迎娶亡兄的寡妻,这是匈人不是匈奴人的证据之一。

经过一系列周折,使团终于得到阿提拉的接见。阿提拉坐在木椅上,以严肃的面容、愤怒的神色和暴躁的语调,让不知刺杀计划的马克西明等人大吃一惊。心怀鬼胎的比基拉斯则胆战心寒,以为计划已经泄露。声色俱厉的匈王没提刺杀的事,而是就两国合约中遣返逃亡人口问题,质问比基拉斯,威胁将后者钉上十字架,再将尸体喂乌鸦。之后又对东罗修筑边防要塞问题发了一通感慨,说那些要塞不堪一击,【只要我们高兴,难道就不能把它化为齑粉?】最后阿提拉平息了怒气,赦免了比基拉斯,虽然没提刺杀之事。

之后的数日,阿提拉和他的宫廷拔营匈牙利平原上的王庭,东罗使团随行。抵达王庭之后,使团再次得到阿提拉的接见。由于普里斯库斯的叙述不够详尽,所以今人无法完全确定阿提拉王庭位置,只能模糊的断定在多瑙河、蒂萨河、喀尔巴阡山之间的匈牙利平原上。由于阿提拉的到来,此地从原生态的草原变成一大片穹庐,进而成为没有城墙的巨大村庄。阿提拉的宠臣、斯基泰裔的奥尼吉修斯(Onegesius)还建造了王庭中唯一石头建筑—一座宏伟的罗马式浴场。由于此地是草原,严重缺乏石料和木头,因此所有建材都来自潘诺尼亚。地位较高的匈人权贵住木屋,地位低的只能住帐篷。

当团长马克西明获得阿提拉的皇后塞尔卡(Cerca)接见时,发现她住的木头宫殿建筑极为华丽,有高耸的圆柱和支撑,各种大件的木制品非常精致,加工制成各种不同的造型,有的经过雕刻以后再打磨得光滑无比,极富装饰的意味,而且比例非常匀称优美。门口有侍卫保持警戒,使臣通过以后被引导至塞尔卡的私人接待室。皇后坐在柔软的卧榻上,也可以说是躺着接见使臣的来访。地板上面铺着地毯,侍女在皇后的四周围成一圈,还有一些宫女坐在地上,正在刺绣做活计。蛮族的武士身上穿着修饰美丽的服装,他们很骄傲的展示这些财富,这是是他们获得胜利的成果和证据。各式各样的马具、所佩带的刀剑,甚至鞋子,都装饰着黄金和贵重的宝石。他们的餐桌上摆满各种餐具和高脚酒杯,金银制作的瓶器和酒具,很多是希腊工匠或艺术家所制造的精品。只有阿提拉仍旧坚持要过游牧祖先朴素生活,无论是衣着、兵器和马匹的配件都很朴素,没有任何装饰,色调也相对单调。皇家的餐桌上只有木头杯子和盘子,肉类是唯一的食物,他从不吃面包之类的定居者食物。

阿提拉经常在他的木质宫殿的门口,接见来自各地的臣民,听取他们的诉说和愿望,他的臣民也将他的宫廷视为上诉的最高法庭。阿提拉用欢宴接待斯基泰和日耳曼贵族,马克西明使团发现西罗马使臣与他们同时接到邀请。马克西明和他的同僚在宫殿门楣前驻足,虔诚的酹酒祝福匈王永远健康和万事顺遂,然后被引导到宽阔的大殿内。皇家的餐桌和卧椅铺着地毯和亚麻布,在大厅的中央高出地面有几个台阶。只有阿提拉的一个儿子、一个叔父或是他所信任的日耳曼国王,可以陪着他共享简单而清淡的饮食。在他的两边按次序摆着两排餐桌,每桌有三到四位客人。

匈人以左为尊,匈人贵族和武将坐在阿提拉左边,距离他最近的是他的2个儿子:长子埃拉克和幼子埃尔纳克(Irnac),埃拉克大约30岁,但沉默寡言,显得心事重重。埃尔纳克则朝气蓬勃,与父亲谈笑风生。原来阿提拉早年曾做过占卜,结果显示匈人将在阿提拉死后衰落,但将来还能在阿提拉的子孙手中复兴,最有可能承担复兴大业的是当时还年幼埃尔纳克。两位王子以下的有格皮德王阿尔达里克、东哥特王瓦拉米尔、斯基尔王艾迪卡等人。文官们坐在右侧,为首者是匈王宠臣奥尼吉修斯,以下为负责财政的奥尼吉修斯的兄弟斯科塔(Scottas),埃提乌斯派来的君士坦提乌斯、国务秘书俄瑞斯忒斯等人。

阿提拉从侍酒者手里接过盛满葡萄酒的长脚杯,殷勤有礼的喝下去向最显赫的来宾祝福。这位贵宾从座次上站起来,用同样的礼节以效忠的誓词表示他的尊敬。这种仪式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每个人或者说至少是宴会中有地位的人士,全都受到国君的欢迎和祝福。只要每道菜送到桌上就要重复这种仪式,一共有三次之多,这样就用去相当多的时间。等到所有菜肴全部撤收下去,酒还是继续供应。直到两位使臣保持清醒和正常的仪态离开夜间的宴会以后,匈人还在继续尽情的痛饮,不醉不休。

在使团告退之前,见识到一个匈人在欢宴中的礼仪。两位斯基泰人站在阿提拉的卧椅前面,朗诵自己写的诗篇颂扬君王的英勇和胜利。大厅立刻陷入深邃的宁静,朗诵的声音吸引来宾的注意,让他们全部沉醉在回忆之中。武士的功勋受到赞颂,眼里闪烁着冲锋陷阵时的光辉,似乎等不及要跃马浴血奋战。老人流出失望的眼泪,他们再也无法分享战阵的光荣和胜利,显然这种娱乐方式可以训练出匈人的尚武精神。接着是恢谐的闹剧,著名的小丑泽科出场了,他畸形丑陋的面貌、荒谬可笑的服装、滑稽逗趣的姿态、荒诞讽刺的言辞,用莫名其妙的奇腔怪调,说着粗俗的单口相声,把拉丁语、高卢语和匈语混淆运用,居然能让每位观众都能听懂并哄堂大笑,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整个大厅回响着欢呼的声音,充满快乐的气氛。这个泽科原属布勒达,布勒达还为他娶了一个匈人妻子,阿提拉也喜欢泽科,对他的争夺是布勒达与阿提拉兄弟反目的原因之一。

在泽科、美酒造就的纵情喧嚣的狂欢场合中,只有阿提拉神色未改,脸上毫无笑容,这是他受到广大臣民敬畏的原因之一。宴会上,阿提拉与东罗使团探讨了君士坦提乌斯的婚事。会后马克西明与代表阿提拉的奥尼吉修斯、斯科塔兄弟举行了会谈,但没有取得实质性结果。

就在马克西明和普里斯库斯准备离开匈人王庭回国时,突然得悉比基拉斯被匈人抓走,他们赶忙前往阿提拉的寝宫。原来艾迪卡早已向阿提拉报告了克里萨皮乌斯的刺杀计划,但阿提拉正筹划对萨珊帝国的战争,不想节外生枝,当然更重要的在于他自知对东罗缺乏应对办法,因为他无力攻占君士坦丁堡,所以直到东罗使团离开的前一天,阿提拉才戳穿了这个计划,通过逮捕和吓唬比基拉斯,他告诉东罗和各路潜在敌人,自己料事如神、部下忠诚,统治和权力坚如磐石。阿提拉没处死比基拉斯,认为这样只会脏了自己的宝剑,只罚了他50镑黄金,最后把这50镑黄金连同艾迪卡收受的50镑黄金,总共100镑黄金挂在比基拉斯的脖子上,让他随东罗使团回君士坦丁堡。

之后,马克西明和普里斯库斯的使团沿原路返回,阿提拉则派使臣伊斯劳(Eslaw)和俄瑞斯忒斯,要求提奥多西二世惩罚或引渡肇事者克里萨皮乌斯。虽然皇帝对匈人十分惧怕,却也没有接受对方的要求,他派老牌外交家安纳托利乌斯携大笔金钱再度出使。阿提拉亲率大军前往德伦可(Drenco)河畔迎接使臣,虽然开始装出愤懣的神色和傲慢的姿态,但等听到安纳托利乌斯求情的言辞和看到奉上的丰盛礼物后,他的怒气也就平息下来了。阿提拉宣布赦免皇帝和宦官和的阴谋,愿意遵守誓言履行和平条约规定的事项,释放东罗俘虏,引渡东罗的流亡人员和逃兵,归还多瑙河以南东罗领土,当然这些宽厚条件要东罗用大量金钱来购买。虽说整个外交往来和合约结果,让东罗再度破财,可好歹让东罗收复了失地和人口,与清末的【三国干涉还辽】颇有相似之处。从两国交涉的过程和结果可以看出,阿提拉对东罗马帝国十分克制,颇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这种态度不是阿提拉宽宏大度,而是体现了双方的国力对比。

就在阿提拉结束了与东罗的纠纷,全力备战东征萨珊帝国之际,东罗马帝国的政权发生了重大更迭,欲知详情,请看下一章《老人政治》。

通宝推:不远攸高,荷兰北极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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