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请中国政府对萨米人的悲惨遭遇表示关注 -- Em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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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关于《三色世界》 王晋康

写过50多篇科幻小说。在我的内心里,向来把自己的作品分为两类。一类以科学为“髓”,如《养蜂人》,《生命之歌》,《善恶女神》等。在这些作品中,我认真的宣扬着某种自然机理,或我对自然之道的感悟。我不敢保证它们全部正确(比如《善恶女神》中提到的低烈度纵火机理),但至少我自己认真的信服它。另一类是以科学为“皮”,在这里,科学因素和科幻因素只是叙事的道具,《三色世界》便是这类作品的典型。常常有人把科幻作家与怪力乱神联在一起,这是很大的误会,比如我就压根儿不信诸如心灵传输,意念致动,气功灭火之类狗屁玩意儿。有时我也偶然在小说中使用它们,那只是为了把故事的背景极端化,从而更容易凸显人的本性。《三色世界》的情节就是在这样虚设的框架下演绎的:假如世界上突然有了一种“种族主义”的自然规律——只有东方人才具备心灵传输能力——那时西方的精英们该会如何对待它。

这是一种哈哈镜般的背景。作为故事基础的那条假设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作者讽喻现实的动机应该十分明显。如果在这种背景下孜孜考证江志丽的工作方法是否科学,实在是过于迂腐了。

理解《三色世界》的主旨,其实不难。在人类文化中,西方文化占着绝对的强势。夸张一点说,人类的近代文明其实是西方文明。西方人凭借天赐机缘,建立了宏大的思想体系,科学体系,道德体系等。我本人就是一个受惠者,我之所以能写出50多篇科幻涂鸦之作,就是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我对西方的人权,自由,平等,博爱等也深为折服。但在这一切的深处,又郁结着一种深深的愤懑和失落。毕竟西方文明是建立在其他文明和人种的累累白骨上,是建立在黑奴制,对印地安人的灭绝,对中国的鸦片贸易等极为丑恶的行为上。我们今天对金三角和哥伦比亚的毒枭深恶痛绝,但他们还只是个人行为,而鸦片贸易却是国家的(至少是准国家的)行为!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有计划的戕害!我也难以理解有了大宪法的美国,为什么会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制度。我去美国时,感受最深的是众多的教堂。但我想象不出,当对黑奴的奴役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整体行为时,上帝教导的爱心到哪里去了。

这些丑恶已经远去,作为个体来说,今天的西方人不必为祖先的罪恶负责。但作为文明的整体来说,他们应该为历史的罪恶忏悔。而我们更不能淡忘先人的苦难和悲愤。

其实,也许上帝(自然界的上帝)的道德准则与圣经上的教导不尽相同。进化之筛的本质是自私的,凡是强梁霸道,能为自身争得更多生存资源的个体或族群更容易扩张自己的基因。西方人的祖先们用种种强暴残酷的手段完成了基因大扩张,也聚敛了足够的财力,在这些基础上建立了他们的文明。西方文明的善之花是从“恶”的粪堆上长出来的。历史并不奖励善良,忍让,和平这些美的行为。作为真善美的信奉者,我们真不愿承认这一点,可惜这是事实。

我很佩服西方人,他们在一帆风顺,没有什么外来压力的情况下完成了灵魂的自我净化。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主流社会中还时时能触摸到种族主义的情绪,现在这种情绪已经相当弱化了。欧洲人更彻底,当我看到很多欧洲人认真的抗议政府对移民的歧视(这些移民无疑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资源,而政府的政策是保护本国人的),我真的很感动。他们是人类大同的身体力行者。

但我也不会把西方社会想的过于高尚。我在《三色世界》里正是有意作一番拷问:假如真有这么一种“种族主义”的自然规律,会不会诱使索雷尔之类精英们从平等博爱的道德线上后退到种族主义?这个问题是纯粹假设性的,所有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答案。但我想:会。

一定会。

文中提到索雷尔与两个东方女人的私情,但请不要把它纳如男男女女的俗套中。它只是一个象征:强势种族对弱势种族的征服。年轻时看过一篇日本小说,名字和作者统忘记了,但其中一个情节记忆很深:一位日本女人和白人丈夫同房时,总是求丈夫关掉灯光,因为她对自己的肤色很自卑。我佩服这位日本作家,用简单的情节活画出日本人骨髓中的奴性;也佩服他的勇气,敢于把本民族的丑恶公之于众。我想这种奴性在中国知识分子中恐怕更为普遍,普遍得变成了正常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以西方人的视角看问题,我们的分析文章有意无意要讨西方人的喜欢,我们作品的获奖常常要走出口转内销的曲线,甚至我们对女模特的评判也要依照西方人的审美观……

当然还有一些中国人,他们执拗,偏执,老土,狭隘,不宽容,在民族大融合的今天,他们念念不忘自己的黄皮肤,不合时宜的郁结着祖先对白人侵略者的愤懑。他们总忘不了自己是失败种族(阶段性失败)的后裔,因而他们的情绪宣泄总带着无奈的成分。我一般不看鸦片战争,南京大屠杀之类主题的作品,不是没有共鸣,而是共鸣太深,难以承受感情上的锯割。这种近乎偏执的情绪,也许当今那些西化很深的年轻人已经不能理解了。但不管怎样,这种情结是客观存在,那么我用文学的手段把它表达出来,也算是一种自我心理治疗吧。

《三色世界》是一篇乡野的挽歌,吟唱的是脱离了社会主流,注定要被遗忘的东西。一篇美国科幻小说中,印地安人对月神说:千万不要让白人到月亮上去,他们很快会把你的土地夺走的。这也是种族情结的一种宣泄。带着无奈,带着惆怅。作为同样的弱势种族的一分子,我非常理解这种情绪——但有多少人理解我的《三色世界》?在我的同种同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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