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印度次大陆的帝国博弈——愤怒青年王玄策的彪悍年华 -- 毘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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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曲终人未散》

我们前面曾提到过,戒日王朝曾诞生过一部相当有名的戏剧——《龙喜记》,作者署名正是戒日王本人。尽管该剧的真实原创是谁一直争议很大,但它确实诞生于戒日王时期却是被一致公认的,也就是说,该剧即使不是戒日王自己写的,起码也是他供养的文人所作,它所反映的时代背景肯定与戒日王朝息息相关。

顾名思义,《龙喜记》表现的是“龙王的喜悦”,它共有五幕,第一幕至第三幕叙述持明国王子云乘与悉陀国公主摩罗耶婆地的爱情,第四、五幕叙述云乘王子自愿代替龙王太子,舍身喂食饥肠辘辘的大鹏金翅鸟,死后在女神的救助下获得重生。

此剧在当时就已经相当流行,比如唐高宗时期去印度求法的义净和尚在他写的《南海寄归传》中便有相关记载:“戒日王取乘云菩萨以身代龙之事,缉为歌咏,奏谐弦管,令人作乐,舞之蹈之,流布于代。”

尽管并非专业史书,但《龙喜记》等梵文古籍剧本里却保留了关于印度中世纪的大量史料。在近代藏学集大成者根敦群培大师撰写的《白史》中,就曾引用了《龙喜记》的一段记录,它描述了佛灭后第1192年(即唐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发生的故事:

“皇帝遣王玄策赉金丹册,率三十骑往印度,尔时哈罗沙王卒,地方纷乱。由于哈罗沙王无太子,大臣名阿祖那者继位,恼害内政,并击中国使者,夺取财物,杀其随从。

“王玄策仅余少数随从,夜间逃出,奔于吐蕃所属泥婆罗国,求松赞援助。于是吐蕃赞普派遣甲兵一千二百,泥婆罗国骑兵七千,讨伐印度,偕金丹册官王玄策同至赫罗赫达,仅三日间,未劳用兵,即占领其京城,割印度兵首级三千,有一千余投于附近之河中。

“时阿祖那王逃脱,复招新兵来战,最后为藏军所致,及其亲属皆被俘。”

这里的“哈罗沙王”便是戒日王,而“阿祖那”则是阿罗那顺。上面的记载与汉文史料基本一致,但是联军的主导者变成了吐蕃人而非王玄策,后者只是被吐蕃人“偕”着一起过去,才“同至”曲女城的。

大学者根敦群培是藏族,尽管他写的《白史》是西藏第一部尽量剔除了神话传说等宗教因素影响的史书,但也难免有为本民族文过饰非之嫌疑。比如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有一段关于公元659年所发生大事的记载,这一年吐蕃大相禄东赞出兵攻打吐谷浑,他的副手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之东岱处与唐朝苏定方交战,达延战死,以八万之众败于一千”。

根敦群培在《白史》中就以上的内容解释为“汉兵八万,不能胜藏兵一千之义”,这样的解释单独拿出来似乎也说得通,可参看上下文又明显驴唇不对马嘴,尤其是完全颠倒了双方的胜负关系,根敦群培也因此饱受诟病。

后来的研究者参照各种相关史料,终于找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公元659年,大唐名将苏定方出兵帕米尔高原以平定当地的大规模叛乱,这场叛乱很可能是高原以南的吐蕃所煽动的,因为就在一年前,高宗皇帝刚刚拒绝了吐蕃赞普芒松芒赞(松赞干布之孙)的求婚,感觉受到羞辱的吐蕃人发誓报复。苏定方率军取道唐朝在青海的附庸国吐谷浑,途中在乌海(可能在柴达木盆地的托索湖)以少胜多,击败了试图阻挠唐军的八万吐蕃大军,连吐蕃副相达延.莽布支也在这场战斗中被杀。

但具体到这件事情上,根敦群培却似乎没有必要造假,因为做为一部著名戏剧,《龙喜记》在亚洲各地流传甚广,光俺们中国就起码有汉语和藏语两种版本,一些版本的历史相当悠久,比如在四川甘孜州著名的德格印经院保存的《丹珠尔》也就是藏文大藏经的注疏部分中,就比较完整地保存着《龙喜记》的公元十三世纪藏译本,因此各版本一对照内容便知真伪,基本不太可能伪造。

后来,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将梵文《龙喜记》译为汉文,其中就包含了以上的内容,而众所周知,季老先生一向主张从梵文原本翻译印度文学,1947年他在《谈梵文纯文学的翻译》一文写道:“我一向反对转译,尤其是梵文纯文学的作品我觉得更不能转译。因为就文法说,梵文是世界最复杂的文字。无论用哪种文字译都不能把原来的文法构造反映出来。除了文法上的复杂之外,梵文的纯文学还有一种神秘的美,也是世界上的任何文字里找不到的。”

如果按照《龙喜记》的记载,吐蕃人其实才是战争的主导者。这样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考虑到王玄策只是个外交官,其麾下并非唐军而主要是吐蕃和泥婆罗这些外族官兵,他在指挥协调方面无疑存在相当大的障碍,尤其是吐蕃军与唐军的战法完全不同,在短期内一定很难适应。

我们知道,初唐尤其是贞观时期的唐军擅长以轻骑兵实施大范围大迂回,说白了也就是喜欢玩出其不意长途奔袭,典型战例如李卫公闪击东突厥和吐谷浑,以及他的学生侯君集远征高昌,都是相当强调机动性的作战。

尽管吐蕃军也以骑兵为主,但他们在对马匹的使用方面与唐人完全不同,似乎仅仅只用做交通工具——根据唐朝官方史书《通典》的记载,“其战必下马列行而阵,死则递收之,终不肯退。”后世研究者据此推测,吐蕃人有可能是以马匹实施运输,作战时则下马组成严密的方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军。

《通典》中还写道,吐蕃人的防具相当精良——“人马俱披锁子甲,其制甚精,周体皆遍,唯开两眼,非劲弓利刃之所能伤也。”;与此同时,吐蕃人主要的进攻武器是长矛,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长——“枪细,而长于中国者。”

看到这里,朋友们也许联想到了古希腊、古罗马赖以成名的重步兵方阵。

尽管田中大神在《天竺热风录》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王玄策如何利用火攻来大破印军战象,但我们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大象其实并不怎么怕火——在人类历史上以常规部队击败战象的几次典型战役中,比如罗马军团PK皮洛士、亚历山大PK波拉斯以及刘方大破林邑,都没有火攻什么事儿,前两场战斗的胜利更是主要靠步兵方阵用长矛硬戳出来的,而根据《通典》等史书中对吐蕃人装备和战法的描述,他们似乎也具备罗马军团和马其顿方阵那样击败战象的条件......

因此也存在这种可能,即联军让王玄策挂了个主将的名儿,具体战斗则由吐蕃和泥婆罗军官负责指挥,而作战方式则按照联军惯常采用的“下马列行而阵”,用一排排锋利的长枪组成一面刺猬般的钢墙,即使面对庞大的战象,他们仍然前仆后继,“死则递收之,终不肯退”。

具体情况如何,也许并不重要,反正联军最后是胜利了。

对于联军的战果,《龙喜记》亦载:“吐蕃军所杀伤及俘虏之印度兵,总数在一万三千人。掠获牛畜三万有余,占据有城垣之城市一百零八处,使归吐蕃。”这与汉文史书基本一致,只是在城池数量上有较大差异,但考虑到汉文史料说的是五百八十座城归降,而这里说的却是“占据”,因此也并不算冲突。

联军的规模尽管不算太大,但也有万把人左右,如何解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无疑是一个难题,如果光靠大后方也就是吐蕃和泥婆罗长途跋涉来运输,肯定不太现实,联军占领这么多当地城池,也许正是出于后勤方面的考虑。《孙子》所谓“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以及“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情况吧。

有意思的是,按照《龙喜记》的说法,戒日王的宿敌、当年与他一起争“老衲”玄奘的东印度鸠摩罗王似乎也趁机落井下石插了一腿,向联军提供了不少物资,从而大大解决了联军的后勤问题:“阿祖那王之怨敌,迦玛汝巴之鸠摩罗王,闻讯大喜,遂将无量牛马对物放吐蕃军。”

这段记载在《新唐书》中得到了证实,不过后者写得更玄,竟说这位东天竺王还想要向大唐请张太上老君像供着:“东天竺王尸鸠摩送牛马三万馈军,及弓、刀、宝缨络。迦没路国献异物,并上地图,请老子象。”

这里的“迦没路”,人们认为很可能是“鸠摩罗”的异译。这位国王在当时的印度排名第二,地位仅次于霸主戒日王,老二无疑时时刻刻想取代老大的地位,现在又遇到千载难逢的翻盘机会,因此他的做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印度次大陆又一页的历史已经翻过,我们故事的主人公王玄策后来又有着怎样的命运呢?请继续期待大结局《历史就是块砖头》。

通宝推:京华烟云AMIP,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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