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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12左传中的卜筮 一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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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12左传中的卜筮 三

当时的人虽然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都要卜筮一番,但也不是没有节制的,《左传》的作者就提出了对卜筮之事的一系列限制:

首先是在《左传》中提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桓十一年传》(p 0130)(02110201)),这是楚国的鬭廉对出征的楚国军队统帅莫敖屈瑕说的,当时楚军与五个小国的军队对峙,屈瑕有点害怕,所以要求举行占卜,但经过鬭廉这一番劝谏,他提高了信心,就没有进行占卜,楚军也终于战胜了对方。这个例子说明《左传》作者认为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人才会老惦着进行卜筮。

而且按照《左传》作者的看法,对正常活动是不用进行卜筮的,例如《僖三十一年传》有:“礼不卜常祀,而卜其牲、日。”((p 0486)(05310301)),说的就是对于日常的祭祀活动,不用举行卜筮来决定是否还要进行,只需通过卜筮确定在哪天进行祭祀,用哪头牛作牺牲。

而且《左传》作者认为卜筮是有可卜筮的范围的,例如:“年钧择贤,义钧则卜,古之道也。”(《襄三十一年传》(p 1185)(09310402))、又例如:“谚曰:‘非宅是卜,唯邻是卜。’”(《昭三年传》(p 1238)(10030305)),说的都是决定哪些事情时是应该进行卜筮的,也就是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作为卜筮的对象的。

特别是国家的占卜,《左传》作者认为占卜的只能是大事,并以下面这个事例阐明了这个观点:

春秋中后期,吴国和楚国一直在对抗,公元前五三七年(楚灵王四年,吴王夷末七年),楚灵王亲率大军进攻吴国,吴王夷末派他弟弟蹶由出使楚军观察敌情。楚人方面将蹶由扣了起来,准备杀了他“衅鼓”。楚灵王派人去问他:“你来之前占卜了吗?得了吉兆了吗?”

蹶由回答说:“当然是吉兆!我们国君听说你们要来进攻,就马上用宝藏的大龟进行占卜,占问说:‘我准备马上派人去楚军犒师,观察楚王的态度,好让我们有所准备,敢问这回能不能了解到楚方的意图?’结果得到的兆象是吉兆:‘一定会搞清楚方的意向!’所以贵国国君若是能好好对待我们,我方可能会麻痹大意,那国家就有灭亡的危险。可幸亏贵国国君大发雷霆,把我这个使臣抓了起来,准备杀掉衅鼓,这样我们吴国就会做好准备。我们吴国城池虽然不坚固,但要是早点加强守备,还是有得打的。无论敌情如何都能有所准备,这不就是大吉吗。且吴社稷是卜,岂为一人?就算我这个使臣的血衅了军鼓,只要我们吴国能够事先有所准备,成功抵御外侮,能有什么比这个更是大吉呢?而且国之守龟,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当年楚军在城濮之战时卜得的吉兆,到了三十五年后邲之战时才应验。我来的时候卜得的吉兆,也总有一天会应验。”

这里蹶由所说“吴社稷是卜,岂为一人”,正是说国家的占卜,所占卜的只能是与社稷有关的大事,不会是哪个人个人的命运。

听说了蹶由的回答,楚灵王决定不杀他,把他带回了楚国,十四年以后才放回吴国。而此次楚军出征吴国,“吴早设备,楚无功而还”。以下是《左传》中有关的那一段:

吴子使其弟蹶由犒师,楚人执之,将以衅鼓。王使问焉,曰:“女卜来吉乎?”对曰:“吉。寡君闻君将治兵于敝邑,卜之以守龟,曰:‘余亟使人犒师,请行以观王怒之疾徐,而为之备,尚克知之!’龟兆告吉,曰:‘克可知也。’君若驩(欢)焉好逆使臣,滋敝邑休殆,而忘其死,亡无日矣。今君奋焉震电馮怒,虐执使臣,将以衅鼓,则吴知所备矣。敝邑虽羸,若早脩完,其可以息师。难易有备,可谓吉矣。且吴社稷是卜,岂为一人?使臣获衅军鼓,而敝邑知备,以禦不虞,其为吉,孰大焉?国之守龟,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城濮之兆,其报在邲。今此行也,其庸有报志?”乃弗杀。(《昭五年传》(p 1271)(10050802))

《左传》作者还认为,如果是不合理的事情,卜筮也没用:“吾乃今而后知有卜、筮。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今既耕而卜郊,宜其不从也。”(《襄七年传》(p 0950)(09070202)),这段话是鲁国的孟献子(仲孙蔑)说的,当时鲁国在夏四月的时候四次占卜是否举行郊礼,祭祀上天以祈求好收成,结果四次都没有得到吉兆,只好不举行了。

但是这里的背景是当时春耕已经完成,而本来祈求好收成的祭天仪式应该在春耕之前举行,现在春耕已经完成了还没举行,过了景了,自然上天不会批准再举行了。推而广之,也就是说如果明明是不合理的事,就不要再通过卜筮询问上天能不能进行了。

另外《左传》作者还反对反复卜筮,认为卜筮次数多了反而会无所適从,《襄八年传》中有:“兆云询多,职竞作罗。”((p 0957)(09080702)),这是两句“逸诗(没有收入《诗经》中的诗)”,杨伯峻先生在下面解释说:“此两句诗意为卜问实多,当是自作罗网而已。”就反映已经有古人认识到卜筮得太多只会给自己增加困惑。

而且《左传》作者还认为即使卜得了恶兆也并非就只能惊慌失措,无所作为,《襄十三年传》中有:“先王卜征五年,而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p 1002)(09130701)),说的就是楚国的传统,每年都要占卜出征是否吉利,如果不吉利,就进一步施惠于百姓,然后可以再行占卜。

《左传》作者又认为应该对恶兆有所分析,《哀六年传》中有:“初,昭王有疾。卜曰:“河为祟。”王弗祭。大夫请祭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穀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遂弗祭。”((p 1636)(12060403)),这是说楚昭王得了病,结果占卜之下据说是黄河之神作祟,按当时的习惯做法,应该祭河而向河神祈求。可是楚人离黄河路途遥远,所以大夫们建议在国都郊外祭祀河神。但楚昭王否定了这个建议,他按当时的常理分析,认为“不穀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孔老夫子得知此事,还夸奖说:“楚昭王知大道矣。”

所以《左传》作者认为重要的是要先搞清楚状况才能卜筮,所谓:“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哀十八年传》(p 1713)(12180202)),杨伯峻先生就此转引了杜预《注》:“逸书也。官占,卜筮之官。蔽,断也。昆,后也。言当先断意后用龟也。”并指出:“伪古文用此二句入《大禹谟》。”也就是说这句话出自古时的《夏书》,今天已经失传,其大概意思是要先搞清楚状况再行占卜。

可是如果能搞清楚状况也就不需要卜筮了,本来能搞清楚状况的聪明人就用不着卜筮的,所谓“圣人不烦卜筮”(《哀十八年传》(p 1713)(12180202))是也。

为什么《左传》作者会这样对卜筮加以限制,恐怕是实际观察到卜筮操作能够得到正确预测的机率是很小的,上面蹶由所说“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就反映了这一点。所以要得到正确的预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要辅之以对实际情形的掌握及分析,而掌握卜筮权力的人则经常用各种欺瞒手段维持卜筮活动的权威,河里丁坎先生有文章,对此进行了深入分析,该文的网址为:http://www.cchere.com/topic/1629790。

在《左传》中记载的各种卜筮活动大多是能准确的预测到了将要发生的结果,这一方面是《左传》作为教材要提供的主要是正面的成功事例,所以不成功的卜筮预测自然就很少出现;另一方面也属于丁坎先生介绍的为尊者讳、这里说的是为掌管卜筮者讳的范畴吧。

既然上智者已经认识到了卜筮活动的局限性,自然会想办法与之划清界限,所以《左传》中才会有上面“圣人不烦卜筮”以上的那些说法。这里的“圣人”应指的是无所不通的人,或是通达的人。也就是说,孔老夫子及其后学已经认识到:明白人是用不着卜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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