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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13左传中的孔子 一、 圣人之后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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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13左传中的孔子 十四、 仲尼弟子

在《左传》中提及了十多位孔门弟子,但提得最多的就四位,除了孟懿子,另三位是子路、冉求和子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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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弟子子贡(子贡是字,又作子赣,名赐)能言善辩,富有远见,在《左传》中有九处记下了他的言论:

公元前四九五年(鲁定公十五年),邾隐公来朝见鲁定公,子贡在场,他通过观察,预见到了鲁定公将不久于人世(《定十五年传》(p 1600)(11150101))。

公元前四八八年(鲁哀公七年),吴国的太宰伯嚭要求当时鲁国执政的季康子前去吴国朝见,季康子让子贡替自己答话,子贡的答话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拒绝了伯嚭的无理要求,还让他说不出什么来(《哀七年传》(p 1641)(12070302))。

公元前四八四年(鲁哀公十一年),艾陵之战战前,吴王夫差看见了鲁国的叔孙武子(名州仇),于是赐给他甲和剑铍,并告诉他:“奉尔君事,敬无废命!”但是一般主上不会赐给臣下剑一类的兵器,赐予时往往是让臣下自杀谢罪,好比伍子胥,所以叔孙武子愣住了,一时不知回答什么好。正好子贡就在旁边,立即快步上前,替叔孙武子拜谢道:“州仇奉甲从君。”“州仇”是替叔孙武子自称名。子贡的回答忽略剑铍,只提甲,回答得中规中矩,机智的避免了礼仪上的尴尬,为叔孙武子解了围(《哀十一年传》(p 1663)(12110303))。

公元前四八三年(鲁哀公十二年),鲁哀公前往吴国的橐皋去见吴王夫差,会见期间,吴王让太宰伯嚭来见鲁哀公,要求与鲁国重申吴、鲁两国五年前的盟约,但五年前订立那个盟约时吴国要求鲁国贡献了牛、猪、羊各一百头(百牢),大大超过了一般的礼节,对鲁国是耻辱,所以鲁国人不愿意重申这个盟约,他们又派出了子贡。子贡给伯嚭设了个逻辑陷阱,说服了伯嚭不再提重申盟约这件事(《哀十二年传》(p 1671)(12120301))。

还是公元前四八三年(鲁哀公十二年),秋天,吴、鲁、卫、宋四国国君在“郧”这个地方会见,鲁、卫、宋三小国私下订立盟约,却推辞了与吴国订立盟约。吴国人心里不痛快,迁怒于卫国国君,包围了卫国国君的驻地,准备扣押他,这时鲁国负责外交的大夫子服景伯就请子贡排解此事。子贡又去见了伯嚭,他在闲谈之中晓以利害,把伯嚭说高兴了,吴人于是解除了对卫国国君的包围(《哀十二年传》(p 1672)(12120402))。

公元前四八〇年(鲁哀公十五年)冬天,鲁国与齐国讲和,子贡作为子服景伯的副手跟随子服景伯前往齐国,见到了原来孟家采邑“成”的主管公孙成,公孙成因为与孟家新即位的族长闹意见,带着“成”邑投向了齐国,子贡以宗族的大义说动了公孙成,让他认识到带着“成”邑投向齐国是不妥的(《哀十五年传》(p 1693)(12150401))。

随后,齐国执政的陈成子(陈恒)接见子服景伯和子贡,陈成子表示要像对待卫国国君一样对待鲁国国君,其实是要求鲁国国君像卫国国君一样奉事齐国,子服景伯让子贡答对,子贡马上借机提出,齐国曾经补偿卫国土地,要求齐国对鲁国一视同仁,归还“成”邑。由于子贡先前已经做通了公孙成的工作,所以鲁国顺利的收回了“成”邑(《哀十五年传》(p 1693)(12150402))。

公元前四七九年(鲁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了,鲁哀公亲致悼词,子贡抓住了鲁哀公致悼词的几个细节,根据孔子的理论,预言了鲁哀公后来的命运,可谓是见微而知著(《哀十六年传》(p 1698)(12160302))。

公元前四六九年(卫悼公元年,鲁哀公二十六年),再次被赶下君位流亡于外的卫出公派人到子贡那里,先送上一张弓,然后询问出身于卫国的子贡:“吾其入乎?”意思是我还能复辟吗?子贡回答说:“臣不识也。”这是说臣下不知道。

然后子贡私下里对来人说:我们卫国过去有几位先君被迫流亡国外以后又能重新复辟,都因为他们在国内国外都有人帮着他们,现在主上(卫出公)再次流亡在外,可内外都没有人向着他,《诗》里说了:“无竞惟人,四方其顺之。”就是说只要有了人,到哪儿都吃得开,回国不回国都不是问题(《哀二十六年传》(p 1731)(12260301))。

子贡实际上是婉转的拒绝了卫出公求助的请求,而且这里子贡回答来人的方式与上面十五年前孔老夫子回答冉求的方式极为相似。

子贡用语言为鲁国立下了功劳,但不知为何他还是离开了鲁国。到公元前四六八年(鲁哀公二十七年),吴国已经为越国所灭,越国成了鲁国南面的强权,要求鲁国前往平阳会盟,鲁哀公率领三桓的家长一齐前往,这天,三位家长谈到了子贡,季家的家长季康子感叹说:“若在此,吾不及此夫!”是说子贡若在,我不会受此屈辱。孟家的家长孟武伯马上接口说:“然。何不召?”是说既如此,为什么不召他回来。季康子回答说:“固将召之。”是说我正打算把他召回来呢。叔孙家的家长叔孙文子紧跟着说:“他日请念。”是说到时候别忘了(《哀二十七年传》(p 1733)(12270102))。

能使人长久不忘,子贡可谓是能立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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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弟子冉求(冉是“氏”,“求”是名,字子有,或称为有子)在《左传》中出场时正当齐国来讨伐鲁国,他当时正在担任季氏家的大管家,于是季氏家的家长、也是鲁国的实际执政者季康子就来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出主意,要怎样对付齐国的进犯。

冉求先提出让三桓的家长一人留守,其他两人跟随鲁哀公到边境上去抵抗齐军,季康子告诉他做不到;他就再提出在近郊抵御齐军,季康子就去和三桓中的另外两家商量,结果那两家都不肯出兵;冉求只好建议说,可以不用鲁哀公出马,只由三桓家长中的一位领兵出城抵抗,并且说:要是再不肯出兵,那就不是鲁国人了;他还对季康子分析说,鲁国都城内的各家的兵车多于齐人来讨伐的兵车,单单季家的兵车,已足以抵挡齐军,何况那两家不愿出兵也有其道理,现在鲁国是季家执政,如果季家执政的时候,不敢与来进攻的齐军作战,首先是季家的耻辱。

冉求说服了季康子,季康子就带着他上朝去商议,他把冉求留在朝廷之外,自己去和三桓的另两位家长讨价还价,结果那两位反而到朝廷外面来咨询冉求,叔孙武叔(即州仇)隔着一条河沟问冉求怎样应付战事,冉求回答说:“我不过是小人,只能顾自己眼前的事,深谋远虑是你们君子的事。”冉求的学长孟懿子也来问他,冉求只好说:“我们这些小人只能看手里有什么条件才能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意思是说要看你们下什么样的决心。知道冉求是说他们不敢出兵,叔孙武叔不好意思了,所以回家去召集部队。

这样,经过冉求做工作,三家终于勉强同意出兵作战。但是作战时,三家的家长都没出动。季家派冉求率自家的七千甲士组成左师,孟家家长孟懿子(时年四十五岁)派他的继承人——后来的孟武伯——率领各家军队组成了右师,冉求还任用自己的学弟,年轻的樊迟作为自己指挥车的戎右(《哀十一年传》(p 1657)(12110101))。

在这次“郊”之战中,鲁国的左师获胜,右师溃败,齐军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好撤回去。鲁军右师的溃败是因为右师本来就是临时组合而成,而且大家都不想打这一仗,只想明哲保身,其统帅自身没有战斗意志,又没什么威信,所以失败是必然的。

至于左师,本来就大都出自季氏一家,号令统一,冉求又有樊迟作参谋,在下命令时有技巧的避免了由于个别人胆怯而全军不能统一步调(《哀十一年传》(p 1659)(12110102)),再加上他想出了全军用矛的战术,齐军猝不及防,被鲁军的左师突破了战线,全军溃散,只好撤退。孔子也高兴的表扬了冉求:“义也。”(《哀十一年传》:(p 1660)(12110104)、(p 1660)(12110105))。

冉求立了大功,孔子也跟着沾光,流亡多年之后,终于被召回鲁国。虽然后来冉求与孔子意见不合,例如前面提到过的“以田赋”之事(《哀十一年传》(p 1667)(12110701)),但谁对谁错还很难说。

其实冉求也是很会说话的,公元前四七二年(齐平公九年宋景公四十五年,鲁哀公二十三年),宋国在位的景公的母亲景曹去世,此人又是季家上任家长季桓子的亲外祖母,所以季家的现任家长,季桓子的儿子季康子就派大管家冉求去吊丧,冉求言辞得体,并且作为季家的代表参加到了送葬的队伍之中,为季家加了分。《左传》作者还把冉求当时的一段言辞记录了下来,供后人学习(《哀二十三年传》(p 1720)(12230101))。

无论如何,冉求的能干是无可置疑的,他可说是能立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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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弟子子路(子路是字,名由,常称为仲由,“仲”可能是“氏”,又称季子、季路)其实可能比冉求还能干,早在公元前四九八年(鲁定公十一年),子路已经当上了季氏家的大管家,并投入了孔子推行的“堕三都”的行动之中(《定十二年传》:(p 1586)(11120201)、(p 1587)(11120202)、(p 1587)(11120203))。行动失败,子路又和孔子一起流亡在外,忠心耿耿,信义著于天下,《论语颜渊第十二》就提到:“子路无宿诺。”

到后来子路跟随孔子回到鲁国,有一位小邾国的臣子想要投奔鲁国,还带来了一座城池,他不要求与鲁国的大臣盟誓,只要求子路给他一个承诺,但是子路坚持不同意。鲁国执政的季康子派子路的同学冉求去问子路:“千乘(shèng)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之言,子何辱焉?”季康子的意思是鲁国这个千乘之国的盟誓那人都不相信,只相信你子路的一句话,你答应了不是你的荣耀吗?子路回答说:“鲁有事于小邾,不敢问故,死其城下可也。彼不臣,而济其言,是义之也,由弗能。”子路是说:鲁国如果要和小邾国打仗,我会不问缘由就去参战,哪怕战死也在所不惜。但这个人不愿尽臣子的义务,我要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就是肯定了他的行为,我做不到(《哀十四年传》(p 1682)(12140201))。

子路这样坚持原则,自然就得罪了季康子,没几天就被排挤到卫国,当了卫国执政大臣孔悝家采邑的大管家。尽管如此,他还是记挂着鲁国,当时在齐国执政的陈家有一位陈瓘路过卫国时,他还不忘为鲁国说好话(《哀十五年传》(p 1692)(12150301))。

不久以后,公元前四八〇年(鲁哀公十五年),卫国长期流亡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勾结他姐姐偷偷回到卫国,劫持执政大臣孔悝(此孔非孔子之孔,且二孔不同“姓”),要赶走蒯聩自己的儿子——当时的卫国国君卫出公。孔家的老臣栾宁对孔悝的行为不以为然,马上派人告诉了在外地的子路,然后奉着卫出公逃往鲁国(《哀十五年传》(p 1694)(12150502))。

子路听说此事,马上赶来,想要救出被劫持的孔悝,将要入城时,在城门口遇见了往外逃的同门师弟子羔(高柴),子羔对他说:“门已闭矣。”是告诉他孔家的门已经关闭了。子路说:“吾姑至焉。”子路是说我还得去看看。子羔说:“弗及,不践其难!”意思是告诉子路既然没赶上,就别把自己陷进去了。子路说:“食焉,不辟其难。”是说我既然吃了人家的俸禄,有危难的时候就不能逃避(《哀十五年传》(p 1695)(12150503))。

然后子羔逃出城门,子路进城冲到了孔家门前,守门的叫公孙敢,认得子路,这位公孙关上了大门,还劝子路别进去,结果子路对他说:“是公孙也,求利焉,而逃其难。由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子路所说的大意为:原来是你这位公孙,在孔家得了利,有灾难时却不肯出力,我‘由’却不然,得了利,出事的时候就一定要想办法来救援。趁着有使者要进门,子路也挤了进去,公孙敢也不好意思拦他(《哀十五年传》(p 1695)(12150503))。

最后子路冲到了孔家的高台下面,大声喊道:“大子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接着又大声说:“大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孔叔。”子路的前一句话是说太子蒯聩劫持了孔悝也没有意义,就算杀了孔悝,也会有别人继承他。后一句是说蒯聩是胆小鬼,要是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他就会把孔悝放出来了。蒯聩急了,派了好几个人下台来对付子路,用戈勾断了子路的帽带,子路已经知道众寡不敌,所以说道:“君子死,冠不免。”他把自己的帽带系好,然后就被对方杀死了,这就是所谓“结缨而死”(《哀十五年传》(p 1695)(12150503))。

子路光明磊落,无愧是能立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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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弟子有此三立,可以不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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