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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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4-50)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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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0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佑司的脚总算能挪动了,他举步迈上台阶。

正门的旁边,阳台有一个清扫垃圾的窗口,被打开了。可能是三枝用枪把凿开的吧,插销周围的玻璃像锯齿一样碎裂了。

房间里被黑暗笼罩着,被静谧包裹着。佑司小心地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室内。

现在所处的位置可能是客厅。有一座沙发,罩着带花纹的罩子。还有一个椭圆形的桌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凌乱。里面似乎是厨房,水槽的边缘闪烁着手电筒黄色的光。

佑司跨过门槛,走入室内。

事件之后,自己和明惠都没有清扫和处理过这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地毯上,一定还残留着血痕,墙壁、天棚、还有家具上,也一定还有家人被射杀的痕迹。

在室内的黑暗中,记忆却像洪水般汹涌而至。在这里见过的,经历过的,——墙角的尸体,破碎的花瓶,掉落在地上的玫瑰,飞溅的鲜血,还有——还有——

(堆在沙发上的靠垫,,吸满了鲜血——图腾)

有响动,就在旁边。佑司像上了弹簧的木偶一样,僵直地转过身来。三枝站在那里。

“抱歉,是我。你没事儿吧?”

佑司没有马上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孝在哪里?”

三枝看着楼上。“在二楼。睡得很熟。”

佑司看了看三枝的脸。二人手中的手电筒的光照在墙上,利用着淡淡的反光,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三枝的脸,很冷酷。和一贯的三枝不同,他像换了一个人那样,一副冷淡的面孔。如同在闹市中,极力要避开那个视线,躲闪而过的,险恶的面容。

“走!”他低声说道。“快点把事儿办完。”

说完,迅速转过身子,向前迈步。客厅和厨房之间有道门,完全被拉开了。

三枝拖着右腿,看起来像是比佑司走起来还要谨慎。

楼梯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因为这个别墅还是崭新的。——这个别墅的主人,在崭新的家中被人杀害了。

甚至,连家还没有完全搬过来。也须屋子里残留着涂料的味道。屋内的湿气还没有被风干。——但是,房主被杀害了。只剩下这个空空如也,鬼屋一样的家——

三枝摸到楼梯最顶端的门前,停住了脚。那扇门,微开着。三枝没有说话,抬抬下巴,催促着佑司。

门被打开了。手电筒的光线慢慢向上抬起,床脚出现了。再向上抬起,是蓬起的白床单。

接着,是手。

佑司抽了一口气。

手电筒在移动。他看到了肩膀,下颚,然后是脸。不错,是一个年轻男子。可是,看起来不像是孝的脸。是由于黑暗的缘故吗?

不,不对。这个男子的脸上——布满了伤痕。

佑司转回头。三枝平淡地说。

“看起来,整形手术像是做完了。”

床上的男子,嘟囔了两句,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佑司手中的手电筒垂下了。三枝把它从他手中取过来。然后,递给他那把手枪。

“想想看,可够讽刺的啊。”三枝轻声说道。“这还是猛藏准备的枪呢。”

佑司接过手枪。和在PALACE新开桥第一次碰到它一样,他又出现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对着下巴,扣扳机。”三枝说道。

“我做不到。”

“谁都能做到。”

佑司摇头说道。“不行,杀人的事我做不来。“

“他可是杀了你的父母。”

“叫警察——”

“白浪费时间。”

三枝的声音很单调,里面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把他押到警察那儿又能怎样?猛藏不是说过了吗?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放孝一条生路。”

佑司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这可是杀人!”

“不是杀人,是复仇!”

握着手枪的右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没法对着一个熟睡的人开枪。

“要是连你都不做,那就没有人做了。”

三枝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

“那些被害的亲人们,想必更加遗憾了吧。”

听到这句话,佑司抬起了头。三枝正看着这边,慢慢地点头。

“我给你照亮。向他的胸部开枪。”三枝低声说道。“左胸。心脏的位置。就算是稍微射偏了,也会因大量失血死亡。头部难度比较大,因为头骨很硬。”

佑司又摇摇头,做了最后一次抵抗。

“我打不准。”

“肯定能打准。抬起胳膊,含着脖子。”

佑司觉得自己丧失了意志,变成了机器。

“两手握枪啊。有后坐力的。”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

“两脚张开,幅度与肩同宽。伸直双臂。”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

床上的男子,好似叹了口气。——是睡得正熟的表现。也是活着的表现。

“扳机用右手食指扣动。把手指扣在扳机上!”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手上的汗水几乎要让枪滑落。

“要慢慢地使劲,要到最后的瞬间,把力气完全用在一点上。不然,突然地就开枪,绝对打不中目标的。”

佑司闭上眼睛,点点头。

“我来给你信号。”

三枝说完,关掉手电筒。闭上嘴,过了片刻,像换了个人似的用强硬地声音喊道:“孝!”

床上的男子没有动静。

“孝,起来!”

三枝伸手拔拢开被子。

“起来呀,孝!”

三枝高声喊道。

一种类似衣服摩擦般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传来,——这个声音,佑司第一次听到。

“嗯……是谁?”

像是睡迷糊的声音。——那是没有任何恐惧,正在享受着安眠的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叫宫前孝?”

三枝大声问道。

沉默。

“你是谁?”

声音里满是恐惧。

三枝打开手电。强烈的光线,完全照在了床上男子的脸上。

那男子坐起身来,用手遮着脸,不住地往后挪。

“是老爷子吗?”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躲闪着光圈。这时,他的胸口,正对着站在门口的佑司。

开枪!佑司听到三枝喊道。准确无误地听到了。可他没有动,没有扣动扳机。连呼吸都停滞了。胳膊也无法活动。

“混蛋!”

骂声之后,在手电筒的光柱里,床上的男子翻身从枕头下拿出一样东西,寒光一闪。——是厨刀。当他醒过神来时,那男子正向这边扑来,几乎同时,听到一声巨响。

他开枪了。不对,是被迫开的。——三枝伸手过来,抓住了佑司握着手枪的那只手。之后,借着他的力量,他扣动了扳机。

“好险。”

三枝说着,松开了手。

简直不可相信,后坐力小得令人吃惊。手上几乎什么都没感觉到,从那手枪的重量上考虑,冲击力轻得像开玩笑一样。

可是,他清晰地闻到了火药的味道。而且,床上的那个男子消失了——这,比什么都强。

“试着找一找电闸,兴许能点着灯。”

三枝这样说着,离开了房间。佑司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灯终于亮了。——如同,现实,冷不防地迎面痛击而来。

这里,是和楼下客厅同等面积的房间。有两张床,右侧的靠墙。对面是窗户,悬着厚重的窗帘。左手边是一套沙发组合,墙边还有梳妆台和落地灯,旁边装饰着观赏植物。

一副平和的场景,简直像是不动产公司的广告一样。

但是,靠前的床上,一个枯瘦的年轻男子仰面斜躺在那里。胸口处一片血红,睡衣被击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

男子还睁着眼睛,手像山呼万岁一样举着,右手旁边放着一把可笑得不值一提的长柄厨刀。

(厨刀——图腾)

三枝回来后,走近床边。一瞬站住不动,盯着年轻男子的脸部,之后伸手合上他的眼睛。转过头来对佑司说道。

“要是不先开枪,就被他刺中了。”

佑司这才放下胳膊,之后像随着手枪的重量坠下一样,身体也被拖着瘫倒在地上。

“你们到底干了。”

头上传来一声断喝。佑司仰头一瞧,是猛藏,他两手被领带绑着,裤子上都是泥。

“他报了仇,你不也解脱了吗?”

猛藏没理会三枝的讥讽,眼睛盯着床上。

“长相可不一样呀。还有缝合的痕迹。是整形?”

“还没做完。”三枝答道。

“肯定是孝吗?”

“我撒谎做什么?”猛藏长吁了口气,看着佑司。

“得找个地方埋了。你也不想让警察知道吧?”

“当然。”三枝抢先说道。

猛藏的语气中既没有建言也没有推荐,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得找个东西把他裹起来——用我汽车的防尘罩就行,我去取来——给我解开吧——现在也没必要再捆着我了。”

猛藏被解开双手,走了。好一阵儿都没回来,其间三枝点上一只烟,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佑司。

“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佑司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没想到,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

他本无意复仇。即便是现在,他也没觉得自己报了仇。

自己杀了人——仅此而已。

他张开手,让手枪滑落。噗通一声,手枪掉在了地板上。

猛藏回来了。两手捧着一大卷灰色的塑料布。

“先把他从床上放下来。要是把血染得哪儿都是可就不好办了。老头儿,你要是于心不忍就不用动手了。”

猛藏哼了一声,脸颊抽动了一下。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是没办法。我得亲手处理孝的遗体。”

“正因为事情已经这样了,所以,孝也不用做精神鉴定,更不用解剖检查了。你不是更安心了吗?”

“你不要胡说。”

三枝扭脸笑着回头看看佑司。

“你到外面去把风。她在车里和一定很担心,肯定听到了枪声。”

听到这句话,佑司才勉强站起身来,他想不能把明惠一个人撇在外面。

他走下楼梯,来到灯火通明的客厅。尽管厌烦,他却不得不看到一切,尽管悲痛,他却不得不回忆起一切。地板上还残留着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迹已经遮盖住了地毯的花纹。溅在墙壁上的点点血迹,如同大量的蚊虫聚集在那里一般丑陋。

还有,那沙发,那罩着花纹的套子的沙发——

(图腾)

佑司使劲地晃晃脑袋——这个词,为什么从刚才开始老是不停地出现。

他停住脚,盯着沙发。可是,一旦这样集中注意力,记忆的碎片却倏然飘走了。

他变得焦躁起来。佑司猛击了自己脑袋一拳,然后从窗子出了别墅。

站在入口楼梯上,可以稍微看见那辆坐着明惠一人的车顶。她会害怕吧——他想——可她最好呆在那儿一动别动。想到这儿,他才猛然醒悟到,现在,不是她,原来是自己竟然如此的依恋着明惠。

他走下楼梯,穿过大门,脚步越来越急。当他刚要走过第一丛小树林时,袖子不知被谁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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