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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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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翻译】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译序

九霄环珮

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他短短的一生作品是相当丰富的,其中《叶甫盖尼·奥涅金》无论在篇幅上、内容上、艺术性和思想性上都堪称普希金的代表作。往浅里说,这部书包含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俄罗斯式的决斗,在故事情节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往深处说,作品深刻探讨了人心、人性和人生的意义,描绘了广阔的俄罗斯社会背景,正如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所言:《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

《叶甫盖尼·奥涅金》全书正文部份共分八章,除了其中的两封书信和一首民歌,每章均含数十节十四行诗,每行都是抑扬格四音步句,行尾押韵模式为ababccddeffegg,构成所谓的“奥涅金诗节”。全书共五千多行,其中既有故事情节,又有作者的抒情和议论,内容十分丰富多彩,语言也十分鲜活生动。

《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汉译已有多个版本,有的是在形式上用中文仿造原文的格律,即格律体译本,有的译文不以符合原文格律为目标,即自由体译本。 这两种译法本身都是可取的,只要能在很大程度上传递原文的“精、气、神”,具体来说包括原文准确的语义、修辞、语气和情感、上下文之间的在结构上的逻辑与条理、节奏、韵脚等等。

采取严格的格律体译文,每行都安排相同的字数并且押韵符合原文模式,译文在形式上会显得整齐规范,但是内容上更容易以韵害义,更容易因为拼凑而造成遣词造句上的平淡、乏味、不自然,甚至做出削足适履的事情,更容易为了完成形式上硬设的指标而丧失了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

另一方面,自由体译本在失去原文格律的同时,也不一定就能保证原文的语言特色,也不一定就能保持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不是不可能既丢了芝麻又丢了西瓜。随意蹂躏原文或者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合律固然有失偏颇,僵硬地死译也不足取。究其根本还是要在深入原文、吃透原文的基础上让作者的意识与情感在译者的脑海中复现,让灵泉从心灵流过心灵,如此这般才有可能以异种语言再现原作的那一眼活水。

无论如何,外文格律体诗歌翻译本身是个难事,对于简短的作品还好办一点,集中精力费些心思不是不可能出精品;对于长篇作品,内容庞杂多变如普氏之奥涅金者,则实在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了,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灵感不是时时有,而翻译多少也需要些灵感的。因此,每一位译者面前原著的时候,不论对自己的译作有多么得意,恐怕还是需要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

除了少数诗节偶然在韵脚上符合奥涅金诗节要求,拙译并不追求格律上的相似,毕竟,汉语并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和西方语言(譬如俄语)相似的诗歌格律。所谓格律体译文的格律也是译者按照自己的要求自行设立的一种标准,实际上并没有语言传承上的历史基础,也没有读者接受上的现实基础。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汉语诗歌的格律问题尚处于探索阶段。对于诗歌翻译而言,格律到底是锦上添花之事还是文章之根本,这恐怕要作为译界长期争论的议题了。撇开格律上的麻烦事,拙译追求的是语义上的精准和语言上的生动,目的,一方面是忠实于原文,另一方面是希望提高可读性。

一部书的“可读性”实则是很微妙的事情,有时候长篇诗体作品的格律不一定就合乎现代读者的口味,比如为陈寅恪与郭沫若共同推崇的《再生缘》一书除了少量说表,绝大部份都是七言韵文一路到底,但现代读者阅读起来却颇有单调之感。如果译诗译成了大和尚念的经文,那就是很悲剧的事情了。好的译文读之当有作者与你面对面交谈之感,反之作者的面目就仿佛隔了一层面纱而变得模糊不清。译者再能也能不过作者(倘若译者的功夫比作者还高,那就说明该作者不适合译者翻译),因此极力贴近原作乃是主要原则。

作为说明拙译特点的一个实例,以下是第1章第20节和其它译文的比较。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的亮相和一连串的四个动作。普希金极其生动的语言特色在此可见一斑。采用自由体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格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的生动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

……

光辉灿烂地,近于飘渺地,

听从于琴弓的魔力,

在一群仙女的环绕之中

立着伊斯托敏娜:她,

一脚轻轻地着地,

一脚缓缓地旋转,

啊、瞧!一个跳跃,啊、瞧!她飞了,

她飞得就象出自风神唇边的绒花,

她的腰部飞快地拧紧又打开,

两只秀足不时敏捷地互击。

(以上九霄环珮译)

下面是其它两个汉译本:

…….

呀,你看那伊斯托敏娜

灿烂夺目,神仙似的轻盈,

她听从着琴弓的魔法,

一群仙女把她围在当中。

你看她一只足尖点在地上,

另一只脚缓缓地旋转,

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

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

她的腰身旋过来,旋过去,

她的脚在空中敏捷地拍击。

(以上查良铮译)

……

伊丝托米娜伫立在中间;

她容光焕发,似飘飘欲仙,

和着乐队的神奇的琴弓,

被围在一大群仙女当中,

一只小脚儿慢慢在旋转,

另一只小脚儿轻轻点地,

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

飞啊,似羽毛在风神嘴边;

轻盈的细腰弓下又伸起,

敏捷的秀足在互相碰击。

(以上智量译)

译文的对比本身是具有很大主观性的,然而在忠实性上还是可以客观分析。拙译不仅在文本含义也在文字节奏和次序上都忠实地符合原文。比如倒数第4行,查译是“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智译“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译法非常相似,都省略了原文中的两个“瞧!”。原文本来描写的是特写镜头般的连贯动作,而在查译和智译的“忽而/忽”则把特写变成了浏览,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实时实地的生动感,尽管智译每行字数相等,行尾押韵模式也和原文一致。另外,同样是“飞”,查译说“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有点过于夸张了,而智译说“似羽毛在风神嘴边”,在嘴边干什么呢,这就又有点过于保守了,好象没飞出去似的。这都是由于不忠于原文而产生的偏差。最后,拙译选用的“绒花”一词,和其它两个译本选用的“羽毛”也可以作一番对比。

关于译文的忠实性和文字锤炼的另一个例子见于第1章第28节:

……

美女们的小脚一掠而过,

在她们诱人的足迹上

也随之掠过火热的目光,

……

(九译)

这一节第10行和第12行都有一个“掠”字,原文为两个“Летают”,这一动词的重复使用是别具匠心的,生动地表现了美女们诱惑性的小脚和男士们被诱惑的目光之间的如影随形。Falen广受赞誉的格律体英译本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动词twirl(快速转动)和pursuit(追踪),破坏了这种修辞上的重复。查译和智译虽然分别用了两个相近的动词(飞扬与飞跃,飞舞与飞动),但是一方面并没有完全复现原文的修辞效果,另一方面在选词的精确性上也可商榷,如“四处飞扬”似更适合用于描述尘土,而“不停飞舞”似更适合用于嗡嗡叫的蜜蜂。汉语的“掠过”让人很容易地联想到轻盈的燕子之类意象,形容小姐们的舞步也许更为贴切。

……

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

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

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

……

(查译)

……

美女们的小脚不停飞舞;

跟踪着她们醉人的芳步,

飞动着双双火辣的目光。

……(智译)

下面这段(第1章第53节)写的是奥涅金看到的他叔父丧礼上的情景,拙译选用了“生龙活虎”、“兴致勃勃”、“煞有其事”等成语,希望能够表达原文中潜在的幽默感。另一方面,文字锤炼也不一定在于成语用的多与少,拙译也并不一味追求成语的堆砌,例如这几行中拙译用了“吃了”、“喝了”、“散了”这三个最简单的词汇,既简洁地表达事情经过,又构成一种修辞效果,更重要的是,原文原汁原味就这是这么组织文字的。

他发现场地上到处是随从;

冲着这死人从四面八方

来了许多生龙活虎的朋友和对手,

个个对葬礼都兴致勃勃。

死人埋过以后,

牧师和宾客们吃了,喝了,

然后煞有其事地散了,

仿佛他们都干得很不错。

文字锤炼上拙译也希望尽可能挖掘汉语传统语言的瑰宝,在不显生硬的前提下适当应用到译文当中去。这些例子较多,一个比较集中的地方是第4章第39节5-8行:

散散步、读读书、美美地睡一觉,

林荫幽幽,溪水潺潺,

间或有位白肤黑眼睛的年轻姑娘

献上年轻而新鲜的吻,

五花马,金络脑,

珍馐玉馔晚餐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

清静无为心事了——

这就是奥涅金神仙般的生活;

不知不觉,他已深陷其中,

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

任凭美好的夏日一天天飞逝,

忘却了城市,忘却了友谊,

忘却了每逢节日照例的娱戏。

译者认为好的译本不仅在于翻译,而且也要起到一个文本阐释的作用,这就需要足够的注释,甚至评论。本书注释包括普希金的原注,著名文学家兼学者纳博科夫注解中的精选,以及译者本人的评注。译者评注包括某些在辞典中一查即知的条目,涉及到普希金本人事迹的背景知识,以及译者对某些精彩之处的评论,其中有援引其它文学作品与之所做的印证,即以文证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通过音乐(第7章第15节)、电影技术(第3章第36节)、国画(奥涅金的旅行片段第18节)、哲学(第6章第39节)等手段进行触类旁通的文学鉴赏的初步尝试。

一个译者评注的实例见上文谈到的描写芭蕾舞动作一节,译者注道: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由静立开始的一连串动作:首先是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接着是著名的凌空跃的大跳(grand jete),第11行的两个“瞧”指向的似乎是两个动作,但更象是一个大跳的两个动作分解,先是一跳,然后是貌似反重力的滞空效果,仿佛飞花;然后是行进中的一组转体动作,穿插着行进中的安特雷沙(entrechat),两脚迅速拍击,仿佛飞鸟振翅。这一系列动作先静而动,动而柔,柔而力,力而化之为飞花,为飞鸟……

另一个例子见第7章第27节:

她更加久久地漫游。

这儿一条溪流,那儿一座山丘,

全都用她们的明秀

不可遏抑地邀请达吉亚娜停留。

她,和她的树林、草甸,

依旧急于去交谈,

就象和她的故友。

但短暂的夏日飞逝。

金色的秋天已然到来。

大自然颤抖、失色,

就象浓妆的祭品正等着宰割…….

看,北风吹响了号角,

嗥叫着,追逐着乌云,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这一节诗的前四行,不说达吉亚娜禁不住停留,而说山川不可遏抑地邀请。正是“非人见山川,山川见人也。”印证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关于其它艺术门类(例如音乐)旁通文学的例子,见第7章第15节: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

水流潺潺。夜虫唧唧。

跳圆舞的人群已开始散去。

烟雾中的河面已点亮了渔火。

踏着乡间银色的月光,

沉浸在她的梦境里,

达吉亚娜走了很久。她走啊,

走啊……走到山上,突然在她面前,

她看见一座城堡、一片村庄,

山脚下有一片树林,

明晃晃的河上有一座花园。

她凝视着,心,

跳得越发地快、越发地狂。

这一节前五行的一系列意象: 水流、虫鸣、舞散、烟雾、渔火、月光,宛若竖琴的泛音,在梦幻般地奏鸣。当诗句行至“突然……看见”,便仿佛陡然听见一记竖琴的滑奏,glissando,仿佛出自天籁之手。

之所以做这些文学与其它人文艺术门类的沟通尝试,哪怕只是蜻蜓点水,目的在于重申一个为许多前人所反复提醒的问题,即,种种学术门类在表面上的巨大鸿沟下面隐藏着彼此之间在内核之中的深厚的共通,就象大洋中最深的海沟下面也连着同一块地壳。毕竟,我们人脑的工作机制并非在于完全绝对地一块用于文学,一块用于音乐,一块用于数学……显然,人脑在漫长的进化期内并非按照一个今日学科的分类表格进行分项演变的。对人脑进行多方面开发,能对某一方面的深入发展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常言道:作诗的功夫在诗外,正是此理。 爱因斯坦和钱学森都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这一事实似乎也在佐证理科生最好能接受一定的人文教育和艺术训练。

最后一句不是套话的套话:译者虽说在此项目上颇费了不少心思,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必然有诸多缺失,读者达人们海涵也好,批评亦佳。

附:《献给诗人:仿普希金献词戏作》

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

甘心陷入诗人的罗网,

我本愿献给你一件珍品,

能与你的荣誉相得益彰――

形同一个优雅的灵魂

充满圣洁的梦想、

生动明朗的诗情、

崇高的思想、以及纯真。

但也就这样了。请带一丝偏袒

接受这堆杂糅而成的译章:

半带诙谐,半感惆怅,

有些俚俗之语,有些半调子文言,

无非是我任凭兴之所至

出于自娱或失眠的草率之作,

这也是我凋谢的青春的果实,

带有些冒充内行的观察,

也有几句评述的确发自肺腑。

通宝推:道孙吴,京华烟云AMIP,bayerno,桥上,履虎尾,芷蘅,deaf,南云北望,铸剑,随机微分算子,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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