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铁马冰河——清军与准噶尔的雪域之战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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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五、尴尬不堪的上师》

在清朝大军砺兵秣马磨刀霍霍的时候,大策零率领的准噶尔人又在干什么?原来,他们正在拉萨搞拆迁呢!准噶尔人把占领区内一切有价值的物件都拆了下来,于是一辆辆装满了各种财物的大车,首尾相继地向着他们老家伊犁的方向驶去,络绎不绝……

圣城被攻克后,准噶尔军开始大肆劫掠,他们疯狂地破门而入翻箱倒柜,即使神圣的藏传佛教寺院也难逃毒手,对于这些人的暴行,身处这场战乱中的欧洲传教士做了一番戏剧化的描述:

“他们手持武器冲入屋内,抢劫了贮存及隐匿在寺院中的珍宝。如果他们感到不甚满意的话,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室内。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宽恕,无论其年龄和性别。他们残暴地毒打他们,还把一些人胳膊绑在背后,吊在大梁上,鞭挞他们,逼迫他们说出财物的隐藏之地。”

这些寺院应该属于红教等其他教派,因为这时候准噶尔人还没开始对自己信仰的黄教下手,几名欧洲传教士躲到了色拉寺等黄教寺院,因而逃过了一劫。

至于拉藏汗那些曾经的手下们,结局则各不相同。欧洲传教士记述道,拉萨最后的保卫者之一、那位逃出后却又返回来抱着拉藏汗尸体痛哭的顿珠色仁将军,当然难逃被俘,但也许是英雄惺惺相惜的缘故,大策零十分赏识他的指挥才能,希望争取他为自己效力,于是宣布赦免了他。

拉萨沦陷后,拉藏汗委任的第司(即执政官)达贡扎西与拉藏汗的二儿子苏尔扎逃到了拉萨东北部的达孜(今拉萨市达孜县),向当地统治者需求帮助,但却没想到羊入虎口,他们被对方五花大绑,押解到拉萨献给了新政权的主人。

这位达孜统治者的名号叫达孜巴,也叫达孜夏仲,此人在汉文史料中称为达克杂或达克咱,而其真正名字其实是叫拉杰饶旦。按照欧洲传教士的说法,达孜巴家族与拉藏汗有仇,因此当和硕特汗国大厦倾颓时,一石二鸟乘机报复,及时地向准噶尔人献上了第司和王子邀功。也正因为这份大礼,大策零投桃报李,宣布任命达孜巴为第司,让他组建准噶尔人控制下的西藏傀儡政府。

前第司达贡扎西与苏尔扎王子两人随即被准噶尔人关进冬季严寒的地牢,并受到极其残酷的虐待,一位传教士声称,由于拉藏汗的第司以前对自己多有关照,因此他曾设法向地牢送进一张床,好让达贡扎西可以不睡在冰冷的地面上。据说敌人怀疑达贡扎西在拉萨沦陷前藏起了布达拉宫的财宝,为了逼问这些财宝的下落,这位前第司遭受了严刑拷打。

拉藏汗的王妃以及另一个儿子也被敌人俘虏。大策零没有忘记旧政体的追随者们依然尚存,他认为拉藏汗王妃、两个王子及达贡扎西的存在是个威胁,当王子们长大成人之后,一定会有人唆使他们造反,夺取王位,为其父报仇血耻。准噶尔统帅于是派人秘密地将王妃等人押出拉萨,准备悄悄处死。

顿珠色仁将军尽管坚决拒绝在新政权中任职,但由于大策零的关照,他在拉萨城内仍享有人身自由。将军得知了这一消息,立刻担心这次押解掩盖着一场屠杀计划,他首先追上了押解达贡扎西的队伍,传教士生动地描述了随后的遭遇战:

“他袭击了卫队,作战十分英勇,以一当十,顿珠色仁将军成功地救出了垂死的达贡扎西,催促他在逃亡中寻找安全之处。”

顿珠色仁的攻击及达贡扎西逃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拉萨。大策零怒火万丈,为了进行报复,准噶尔人折磨虐杀了顿珠色仁的妻子,把她“剁成碎块”。顿珠色仁此时正在掩护遍体鳞伤缓慢行进的达贡扎西逃亡,但这一暴行触怒了他,在盛怒之中,他再次回头,向另一支押解队伍发起了拼死攻击。

对于顿珠色仁的最后时刻,欧洲传教士的描述令人十分感动:

“将军落泪了,但这更激发了他的勇气。他冲入敌阵,在那里他看见了不幸的王妃及两个王子和王室家族的残存者。他像闪电一般扑向卫队,当他踩着那么多的敌人尸体时,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令人恐惧。这时,他没有意识到他负了重伤,他失去了知觉,在离不幸的囚犯不远的地方倒下了。蒙古人发出尖声厉叫,他们把他抓住。砍下了他的双手双脚,割掉了他的鼻子,把他放在一匹马上。”

这位勇敢的将军就这样死掉了。按照传教士的说法,拉藏汗王妃及两名王子的结局也十分悲惨,由于感觉残暴得令人发指,所以他不忍心描述具体经过。但史料中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母子三人其实并没有被杀害,而是被敌人掳回家乡以示炫耀,他们就这样在准噶尔的首府伊犁度过了一生,成为其征服者展示赫赫军功的尊贵战利品。

拉藏汗的秘书和亲信、曾在纳木措湖畔英勇对抗准噶尔人的颇罗鼐,拉萨沦陷后也被敌军俘获。在关进监狱一段时间后,由于新政权第司达孜巴的求情——两人据说有着姻亲关系——颇罗鼐被释放,他于是回到了后藏的老家,此人日后还会出场,暂且不表。

众所周知,西藏的财富自古以来就集中于寺院,当准噶尔人由伊犁老家历尽艰辛杀进拉萨,面对着这些外表镶金嵌玉、内部珍宝如山的庙宇,自然会食指大动。当然,为了迷惑西藏民众,他们一直打着保卫黄教正统、护送真正达赖灵童继位的旗号,因此开始的时候对黄教寺院还算客气,劫掠重点主要针对其他教派,尤其是红教宁玛派属寺。

藏族史书记载道,大策零将西藏最著名的两座宁玛派寺院——位于拉萨的贡嘎县多吉扎寺和位于山南扎囊县的敏珠林寺的高级僧侣们统统投入监狱,并在大昭寺召集前后藏僧俗大会,宣布今后取缔宁玛派,随后又将敏珠林寺的多名活佛杀害。不仅如此,准噶尔人为了显示自己独尊黄教,还将传说中红教祖师莲花生的修行洞堵死,多吉扎寺、敏珠林寺许多宁玛派寺院被夷为平地,这些寺院积累的财富自然以合法名义都收进了准噶尔人自己的腰包。

在此期间,黄教僧侣们的自我感觉很可能颇为不错,而按照欧洲传教士的记载,这些喇嘛们甚至有可能亲自加入了准噶尔人的行列,以无比的宗教热情对异端予以超度:“蒙古人的暴行得到了他们的同谋者黄帽系僧人的配合,他们粗暴地攻击他们的红帽系对手,他们把找到的人一个不留地杀死。”该传教士还自称帮助过一位红帽系的高级僧侣,使之逃脱了准噶尔人和政敌的屠杀。姑且听之。

不久之后,这些曾因大策零杀死拉藏汗而欢欣鼓舞的黄教僧俗们,将为自己当初的引狼入室和过分乐观,而不得不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大策零指挥下,喀喇乌苏战役中准噶尔人漂亮地围歼了额伦特的清军,在此期间,一直把自己打扮成黄教卫道士的他们,很可能得到了许多不明真相的藏族僧俗的真心帮助。但胜利过后,得意忘形的准噶尔人也彻底露出了侵略者的本性,贪婪的爪子不区别地伸向了一切可能藏有财物的地方,甚至包括他们宣称信仰的那些神圣的黄教寺院。

很快,无论属于何种教派的西藏各大寺院,包括黄教著名的拉萨三大寺,以及藏族最神圣的大昭寺和布达拉宫,都被准噶尔人一视同仁地洗劫一空,甚至连布达拉宫保存的藏传佛教顶级圣物——著名的“鲁格夏热”即圣观音像——也难逃此劫。而缺乏武装的黄教僧俗们,只能和早已被准噶尔人洗劫一空的其他教派一起,茫然而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心情由天堂直接跌入地狱。

说句题外话,对于纳粹上台后的那段暴政,20世纪的德国著名神学家弗里德里希.马丁.尼莫拉有一首流传甚广的诗歌《Als die Nazis die Kommunisten holten》(可译为<一开始他们来抓GCD>),诗中——为便于阅读,还是改放英文版本吧——写道:

“They came first for the communists,(一开始他们来抓GCD)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 t a communist.(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GCD)

Then they came for the Jews,(然后他们来抓犹太人)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 t a Jew.(我也没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Then they came for the trade unionists,(然后他们来抓工会分子)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 t a trade unionist.(我又没说话,因为我并非工会成员)

Then they came for the Catholics,(然后他们来抓天主教徒)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 a Protestant.(我还没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

Then they came for me,(最后他们来抓我)

And by that time no one was left to speak up.(可到这时候,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

身为虔诚的教徒,却抢劫了自己的宗教圣地,这个悖论无疑很难让人理解。法国学者勒尼.格鲁塞曾在其名著《草原帝国》中提供了自己的个人解释,他感慨道:“准噶尔人,这些虔诚的喇嘛教徒,洗劫他们自己的宗教圣城,而以掠夺来的宝物去装饰固尔扎的喇嘛寺庙,然而,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威尼斯人在亚历山大堡和君士坦丁堡的行为不也是如此吗?并且,‘佛骨之战’不正是可以追溯到佛教的初期吗?”

按,“固尔扎的喇嘛寺庙”指的是准噶尔人在新疆伊犁建造的黄教大寺,位于今天伊犁河北岸的固尔扎,可能在噶尔丹时期就已经存在。准噶尔人攻占西藏后,将从各大寺院抢劫的财宝和宗教法器运回伊犁装饰这座寺院,使得它金碧辉煌,因而有“金顶寺”之称。后来,人们遂以“固尔扎”代指伊犁以及如今的新疆伊宁市,这个词据说来源于维吾尔语,意思是“盘角山羊出没的地方”。

但是,在西藏遍地的寺院拆迁潮中,唯独有一座黄教大寺却受到了准噶尔人的保护,不仅一直巍然不动,而且大策零还将从各地抢劫来的各种珍宝财物,特意分出一份送到该寺,礼貌周全地请寺主人笑纳。

这座黄教大寺就是位于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寺主人正是大策零与拉藏汗共同的老师,黄教第二大活佛五世班禅罗桑益希,而当初向大策零派出信使,使得四百名清军战俘死里逃生的人,也正是这位活佛——对此,有藏族史料记载道:

“清军有的被杀死在战场上;有的无食充饥,活活饿死;有的无衣御寒,活活冻毙;也有一些人被捉,然而,为了班禅活佛长寿,(准噶尔人)最终放他们各自回家。”显而易见,大策零为首的准噶尔人对这位活佛极其尊重。

五世班禅罗桑益希的师父就是那位无比强势的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但师徒之间的关系似乎相当冷淡,这一点在罗桑益希的人生经历中体现得相当明显——他生于公元1663年,出世后就被扎什伦布寺认为可能是四世班禅的转世灵童并接到寺内居住,寺院随即向达赖喇嘛请求指示,但后者却未置可否,仅仅说了句好好照顾这孩子了事。

由于并未确认身份,僧人们对他议论纷纷,导致小罗桑益希在寺内待得异常尴尬,只住了四个月就又被送回了家。扎寺随后又一次向达赖请示如何处理,这次达赖答应先让寺院考察一下再说,据说这个孩子每次都正确辨认出了其前世使用过的物品,从而使得扎什伦布寺第三次向达赖请示,这一回五世达赖喇嘛总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的灵童身份。

罗桑益希八岁时,前往拉萨正式拜五世达赖为师并接受沙弥戒,此后双方来往很少,直到1683年,他年满二十一岁,想再次到拉萨接受比丘戒时,才被摄政桑结嘉措(也是五世班禅的同学,他们同是五世达赖的弟子)告知师父已经闭关入定,不见任何人,也不能给他授戒,年轻的班禅不得不尴尬地另寻授戒师。其实,这时候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一年了,但消息却被桑结嘉措一直严密封锁着。

1697年,正潜心研习佛经的五世班禅突然接到同学桑结嘉措的来信,说师父业已圆寂多年,我因奉其遗嘱故秘而未宣,现在师父的灵童已经找到,并将迎接到布达拉宫坐床等云云,五世班禅这才知道五世达赖已经逝世。

不久之后,应桑结嘉措的要求,五世班禅为达赖转世灵童仓央嘉措剃度后授予沙弥戒,并正式收其为徒。据五世班禅的传记记载,仓央嘉措坐床以后,对宗教与众生安宁不甚关心,甚至有不少违反戒律的行为,五世班禅听到这些传说后,特意写信给六世达赖和桑结嘉措,苦口婆心地希望六世达赖努力钻研经典,参加僧众辩沦,继承五世达赖创立的伟大事业,切勿自暴自弃。

桑结嘉措给班禅写的回信中说:仓央嘉措对佛经的学习不甚用功,我也曾对他一再规劝,但未蒙采纳。希望班禅以师父的身份,多多去信指教,同时仓央嘉措的年龄也快到二十岁了,应授比丘戒,届时仍请班禅前来授戒。仓央嘉措则回信说自己生性不喜欢辩经,他愿意与师父会晤,但不肯受比丘戒,使得班禅很不高兴。

三百多年前,扎什伦布寺中的日光殿,放浪形骸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跪在其师五世班禅罗桑益希面前,声嘶力竭地反复哭述:“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惭愧……但若上师不收回先前授给我的出家戒和沙弥戒,还我自由,我将面向扎什伦布自杀!二者当中,请上师自择其一!”

这是发生在公元1702年的事情,当时预定要由班禅授具足戒——又称“比丘戒”, 出家者只有受过此戒才能成为比丘即正式的僧侣——的仓央嘉措来到扎什伦布寺拜见师父,从而发生了那尴尬的一幕——这位年青的神王不仅拒绝师父给自己授具足戒,甚至连此前授过的那两戒也不想要了。

五世班禅反复劝说都毫无效果,面对态度如此坚定的弟子,无可奈何的上师只有徒然叹息。最后,仓央嘉措给班禅重重磕了三个头,哭着希望师父原谅他,不要生气,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扎寺返回拉萨。

公元1705年,在五世班禅等人数次调解无效后,掌握西藏政权的桑结嘉措与掌握西藏军权的拉藏汗之间终于爆发了全面战争,最后桑结兵败被杀,他扶持的仓央嘉措也失去了政治依靠,被拉藏汗囚禁起来。

拉藏汗曾是五世班禅的弟子,他掌握西藏政权后,决定借助关系较好的班禅系统以压制桀骜不驯的达赖系统,因此表现得对师父十分尊敬,陆续向其赠送了大量土地和庄园,这种慷慨的馈赠伴随着蒙古军队的耀武扬威和藏族人仇恨的目光,使五世班禅显得越发尴尬。

说起班禅体系和蒙古人的关系,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话题。当初,和硕特蒙古首领固始汗为黄教拿下整个西藏后,在宣布将这片广袤的土地供养给五世达赖喇嘛的同时,却采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行动——这位蒙古可汗并没有拜五世达赖喇嘛为师,他为自己选择的上师,是罗桑曲结,此人是达赖喇嘛的师父,黄教中最为德高望重的僧侣,人们普遍认为,在四世达赖去世后到五世达赖成年前这二十来年的时间里,他是黄教事实上的最高领袖。

固始汗宣布,赠予自己的师父罗桑曲结以“班禅博克多”的尊号,此词为梵藏蒙三语合一,意为“智慧和勇气兼备的大学者”,“班禅喇嘛”这个称呼即从这时开始。黄教集团随即宣称罗桑曲结是第四世班禅喇嘛,并为其追认了三位前世,至于最为重要的第一世班禅,则被认定是黄教祖师宗喀巴的第二大弟子、同时也是黄教历史上第三位首脑的克珠杰.格勒巴桑。

看到这里,如果您以为宗喀巴的第一大弟子或黄教历史上第二位首脑是达赖喇嘛的话,那您就想错了——此人名叫甲曹杰,与达赖喇嘛并无关系,创建初期的黄教还仅仅是一个宗教组织,并不具备太大的政治势力,所以其首脑都是渊博的大学者而非有力的政治家,换句话说,他们全是饱读了无数经书的老头子。

显然,后来被追认为一世达赖喇嘛的根敦珠巴当时还没有这个资格,因为他仅是宗喀巴年纪最小的弟子,与众多师兄相比资历尚浅,况且,他当时正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投入到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创建中,根本没有闲心来考虑这些——您看到的没错,扎什伦布寺的创建者并非班禅,而是达赖喇嘛,一直到了二世达赖根敦嘉措的时候,才腾出坑儿来去了拉萨的哲蚌寺,从此这个活佛体系便专心在拉萨发展。

有种说法认为,固始汗在拜师问题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二十郎当岁的五世达赖太年青,拜他为师太跌份儿,因此才不得已选择了德高望重的班禅,但如果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这种说法很站不住脚,因为就拿黄教祖师宗喀巴本人来说,弟子中就有不少人的年纪比他都大。因此,这位睿智的汗王无疑是想在黄教内部形成合理的均衡,避免达赖系统一家独大。

到了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的时候,蒙古人已经与达赖系统兵戎相见,直至干掉了对方的大BOSS桑结加措。为彻底消除这位前第司的影响,拉藏汗决定拉朝廷的大旗当自己的虎皮,于是向康熙皇帝上奏,说怀疑桑结所立的仓央嘉措是否真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要求皇帝派专人来鉴定。

早已洞悉这些猫腻儿的康熙皇帝哭笑不得,为了照顾他所册封的这位蒙古可汗的面子,只好派出了一个据说是精通相术的家伙来到西藏。在皇帝特使的要求下,仓央嘉措被迫脱得一丝不挂,坐在那里像活体标本一样,被来人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打量个遍,心中的羞辱可想而知。

使者终于鉴定完毕,却留下一句不咸不淡模棱两可的话:“这位喇嘛是否为五世达赖喇嘛转世,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嘛,他确实具备做为圣人的全部体征。”说完他扬长而去。做为西藏最高层的僧侣和拉藏汗的上师,仓央嘉措那位尴尬的师父五世班禅或其派出的代表,很可能也被安排在现场以做人证。

随后,拉藏汗正式废黜了仓央嘉措,他事先曾征求班禅的意见,但班禅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推说应该请护法降神才妥当,估计他是想避免不得不正面回答的难堪吧。

但这位上师的窘迫并没有结束,不久之后,拉藏汗宣布一位青年僧人益希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达赖喇嘛,民间一直有传闻说这个小喇嘛其实是拉藏汗的私生子,就连当时在拉萨的传教士,也在给欧洲的信件中私下称其为“拉藏汗的儿子”。

在拉藏汗的请求下,五世班禅不得不第二次为“六世达赖喇嘛”授沙弥戒并收其为徒,由于藏族僧俗仍对仓央嘉措念念不忘,因此这件事造成了相当大的争议,也给班禅的名声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为此,康熙皇帝专门派使者向班禅询问这位新的“六世达赖喇嘛”的真伪,班禅又不得不出面为他的新学生辩解,答复说益希嘉措并非冒牌货。

公元1713年,为了稳定动荡的西藏局势,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被清朝册封尊号为“班禅额尔德尼”,这个梵藏满三语合一的词汇大意为“珍宝般的大学者”。朝廷宣布,班禅额尔德尼的宗教地位按照达赖喇嘛的标准执行,康熙无疑是想在达赖系统之外再扶持一个平等的活佛体系,以在必要时实行对冲,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达赖独大带来的不利因素。这就标志着班禅活佛系统正式获得了中央王朝的认可,“班禅额尔德尼”也代替了此前的“班禅博克多”,成为以后历代班禅的正式称号。

公元1717年,准噶尔大将策零敦多布突袭拉萨成功,拉藏汗被杀。凑巧的是,策零当年曾在扎什伦布寺出家,也是班禅的徒弟,因此对他相当尊敬,准噶尔人将拉萨三大寺洗劫一空,财宝全部运往新疆老家,但对扎什伦布寺却秋毫无犯,策零甚至还将大量庄园和百姓赠送给师父。(也有资料说扎什伦布寺尽管没有伤元气,但也遭受了一定的损失,就连班禅的两个侄子也被准噶尔人杀害,姑且存疑。)

据记载,在准噶尔占领期间,五世班禅曾用自己的影响力保护过许多西藏官员和各派僧侣,使他们免遭杀害,比如拉藏汗立的那位“六世达赖喇嘛”益希嘉措就是在师父的保护下免于一死,仅仅被准噶尔人囚禁起来。

此前,准噶尔人仿效当年拉藏汗故智,将各地首脑召集到布达拉宫大经堂,又搞了一场达赖鉴定会,要求与会人员就益希嘉措的灵童身份真伪给出意见,其结果可想而知,这位被宣布为“伪达赖”的可怜年轻人立刻被赶下宝座,囚禁到了布达拉宫前面的药王山上。身兼大策零和益希嘉措两人师父的五世班禅,此番怕也是像上次一样难逃尴尬。

多吃多拿多占,无补偿强拆,甚至随意废立黄教最高活佛,准噶尔人在西藏可以说过得相当滋润,但正所谓物极必反,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达不了多久,他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请继续期待下篇《六、大将军王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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