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萨苏兄请进,能不能弄到这本书 -- 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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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高立铺附近的战斗》

高立铺附近的战斗--来自春三大队的回忆

那段时间是很热很热的日子。那种没有潮湿闷热的感觉、干热干热的酷暑天是中国大陆特有的气候。干得龟裂的黄土大地上时而有风吹来、席卷着尘沙穿过糊着窗户纸的窗子,正像那八路军一样――可谓是无孔不入。“热死了热死了”,部队的弟兄们每天碰到的时候,相互抱怨的肯定就是这句话。

时间:1944年8月2日

地点:中华民国河北省丰润县城内的春三大队队部

我们的大队大概在一个月前,从靠近万里长城的遵化县换防调动到丰润县。

大队头头带着主力还在继续进行长期的扫荡作战(1944年度的治安强化作战任务),我们这些人就算是留守部队吧,总算是歇下一口气了。白天在大队部还算挺安静的,但夜间则时不时会有紧急集合。那些天还发生过敌军的迫击炮弹落到兵营房顶上的事情。我们的警戒部队由各中队以及专业部队留下的人员、伤病号以及各队的事务职员等构成,总共约有百来号人。

这天还是照例吃红米饭(为节约大米,供应一种掺杂红高粱的麦饭,我们管其叫做“红米饭”)、炖蔬菜(译注:日本人啥都煮起来吃,蔬菜也不例外)、梅子干(译注:日本的佐饭食品,相当于我们的咸菜)。吃完饭的当儿,老兵们有的去打瞌睡、有的抓紧时间抽上两根,还有人开始给家乡写信,新兵则忙着收拾餐具,去还饭盆的人还没回来。正在那时,洗餐具的新兵中的一个人站在了我的面前,“老哥,准尉大人请你到功绩科去一趟。”(当时我是人事功绩科冈田准尉手下的帮忙助手)。我一进屋,就看见准尉急得什么似的地跟我说“嘿、金井啊,快点弄一个现在中队能动员出征的人员名单来!可不得了了!”......

二十分钟之后,就看见值周的上等兵在大队里到处跑来跑去地召集全体集合。大家在广场上集合后,彼此脸上都是一副“发生了啥事儿啊”的紧张之色。在对面的集合人群中,我居然还看到小泉中尉的身影。小泉中尉是此前由于连续一两个月劳累成疾而住进医院的,他那久违的矫健身影,一下就映入我的眼帘。过去问候了一下,原来他是刚从天津陆军医院出院、昨晚上才坐交通车经由唐山归队的。虽说已经好了,但发青的脸色还透着一丝勉强。但中尉随后就以响亮的口令宣告了我们的任务,“今日在丰润县城以西十公里附近,特别警备队遭遇了敌军主力部队,现在正在交战,我方已经有多人负伤。因此,我队立即出发支援、并收容负伤弟兄!”站在一边的大队部大川班长则照着写在一张破纸片上的名单一个人一个人地点名。之后,小泉中尉宣布:“13:15出发、部队由小泉中尉指挥!”

我是第三小分队的队长,站在第二辆卡车的货箱里。由于路况很差、我们都一只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上,以防止被震得掉下车去。卡车出了县城西门,穿过城关的村落,沿遵化路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在车厢里回头发现了关根大哥,还有吉田,白井上等兵也在!这几人都是从新兵时代就和我一起战斗、一起哭泣、一起喜悦、在同一间屋子里盖同一床被子的战友(关根大哥、白井上等兵都是东京人士、一起战死。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大家都是旧友重逢、丝毫没有即将奔赴死地的紧张面孔。也许是相比在如此的暑天下徒步行军,这就算舒服的了缘故吧。汗水与卡车刮起的尘土混合,使得大家脸上除了眼睛都像被黄颜料化了妆一样。我们一共有两辆卡车,留守部队的武器本来就很惨,只有轻机枪一挺、掷弹筒一具,此外就只有步枪了。兵,则只有五十人。车也是经常地停下来,因为无法判断敌人会在什么地方埋伏我们。坐在头一辆车里的小泉中尉时不时地向车外探出望远镜搜索敌踪,待判断安全后再给我们后车以继续前进的讯号。附近地里要是能看到农民(老百姓),一般就能放心地了。这些老百姓,往往对敌军的接近、行动具有特别高的敏感性。为了避免在战斗中被殃及池鱼,他们总是早早地躲进家中关门闭户的。

车停了又开、开了又停如此重复了很多次。遵化路有好几处要横穿途径的村庄。这些地方对敌人来说都是伏击的好场所,对我方来说则需要万分留意的。高立铺村,则是这样需要特别小心的地段之一,前面就到了。

我们又停下车来,小泉中尉和前几次一样仔细地观察前方,但这次却始终见不到他示意我们继续前进的手势。卡车上大家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每张脸上都显出紧张的神色。

正在这时,前面车上跑下来一人传令,命令我们集体下车,在道路两侧沿一列纵队前进。于是我们一边张望着那通往似乎烧焦了村庄道路的四周,一边排成两队沿道路向前运动。两旁的田地里一个农民的影子也没有,村子里也是声响全无。那安静,仿佛一根针落下来也能听见一般,实在太可疑了......可能有敌人!这样的预感一下袭满了心头。先头部队离村子还有约200米的时候,突然敌人的枪声一齐大作,弹雨向我们袭来。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倒在了路上,但我们都没有时间去看个究竟,大家纷纷卧倒在路两侧的沟渠中、漫无目的地开枪还击,能做到这点就已经够不错的了.......

此时,中尉的命令从前面传了过来:“第一、二分队,去占领左侧的小丘上的高粱地、第三分队散开到右侧的高粱地里去!”于是我们互相掩护射击着、一个人一个人地伴随“走你!”的呼喝声沿着路边的沟渠向右侧高粱地中跑去。这会儿正是地里的高粱最繁茂的季节。一人多高的高粱有如丛林一般遮住了视野。所幸我们分队这会儿还没有人受伤,于是大家连忙分开高粱从、向能看到村落的地方前进、开始应战。敌人的火力始终不曾衰减下来,时而夹杂在步枪子弹中飞来的是捷克式轻机枪那特有的"砰砰砰"的声音。我方的掷弹筒发射的弹药越过村子的围墙,“哐――”的一声发出有如从地下炸裂开来的闷响。 “对、对!就是那儿~~~~!”、“快、再给它来一下子!”一边听着这样的对话、我腰上绑的弹药带也渐渐地轻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敌人的枪声已经渐渐地哑了火,村子里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一会儿时间。

“分队长都到小丘上集合!”

我小跑着来到小丘顶上,小泉队长此时满脸是汗与尘土混合的黑泥,向我们问询着村里的状况。

“第三分队一切正常!”

“嗯,你们辛苦啦!”

中尉终于向我们发话了,“敌人的兵力依旧不明,不过军服都很严整(不是便衣游击队),似乎是正规军。在下达新命令前,各部继续在现在位置观察敌情。”

此外中尉还补充说,“敌军想要夹着尾巴逃跑了吧!我非要来,还真来对了!”(原注:从这话里可以看出,出发前因为他大病初愈,肯定有谁竭力拦阻不让他来的........)

然而,没想到这却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小泉中尉的话了。(原注:后来了解到,这里的敌军的确是敌精锐的主力部队)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附近的田地里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仔细听去,竟是人声.......“有敌人!”不知道谁叫了起来。战斗又开始了。

敌军发现我方人少,因而改变了作战战术,潜入高粱地中,从三面包围了我军。我们和前方、右侧躲在高粱从中的敌军激烈交火。突然间“咣――”的一声,一时间我全身感到就像被火洗过一般,四处都是黑烟和尘土,啥也看不见了。“完了!”我参加过那么多的战斗,挨了敌弹却是生平头一遭。下半身感觉似乎是被分成了两截一般。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吧,反正当时没感觉到疼痛。刚才是从后面摸上来的敌人扔过来的一颗手榴弹、在我们后方三米左右爆炸了开来,我身边的两个新兵都同时被干掉了。

“我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呢?!”

在对射的间歇里,我用手帕将被手榴弹撕裂开的两条大腿绑好,重新握起了枪。道路对面的小丘方向,激战似乎在持续的样子。两军的枪声不绝、间或有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我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自己手腕也被炸伤了,此时双脚已经被汗水、血水裹着尘土沾湿,简直就像是从泥沟里出来的一样。

大概是四点左右的时候,道路右侧的敌人已经都看不到了,但小丘方向的枪声依旧可闻。好、就向那个小丘前进!一个接一个,大家向小丘的斜面攀登上去。敌人也毫不客气地狙击我方。我想,“我这腿能爬得上去么?.......但不去不成啊!!得、就这样吧~~~~挨枪子儿就挨好咯!”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沿着小丘斜面的草地向前滑动着,最后居然让我平安地进到了小丘上的高粱地中!这会儿功夫,我看到了一个中国特有的土馒头形状的坟地,在那里我碰到了负伤倒在那里的“先驱者”――朝鲜出身的翻译金先生。他也是脚被打伤,手里握着枪趴在那里。这座墓地比什么隐蔽物都好,我也在后面伏下了身。这会儿才感到了两脚渐渐不听使唤,由于左腕受伤手也无法握紧了。我带的两颗手榴弹,一颗已经在刚才用掉,另一颗还是预备自爆用吧。敌人要是搜到这边来,干脆就跟他们同归于尽。于是用手拉紧手榴弹的安全针,观察周围的情况。前方似乎仍旧是敌我混杂的白刃战场在持续......

小泉中尉镇守的小丘一角激战到了白热化(这是从生还士兵那里听来的)。

敌军发现我军指挥官在小丘的一角,于是将火力集中到了这边。站在最前列指挥的中尉自然成为了敌人最好的目标。从左侧攻上来的敌军一队人马射出的机枪子弹,不幸有三发贯穿了中尉的左脚、将膝关节附近打得粉碎。但勇敢的中尉用军刀支撑着肚子、继续指挥战斗。

“卫生员、出列!”

卫生员急忙过来进行应急包扎。

“队长阁下,早点处理一下吧......”

“嗯,没啥了不起的!”中尉一边回答着一边继续眺望前方。但出血实在很严重,卫生员在他左脚上用雪白的绷带缠了一包、两包.......突然就听“咣――”的一声,又是敌人的手榴弹。正在手拿绷带为中尉进行包扎的卫生员脑部被弹片击中,当场就倒下去了。中尉也被弹片击中,足部动脉被划破,又没有办法包扎止血,情况越来越严峻。很快地面就被被染成了红色。

敌人发现我军指挥官倒地,气势更高了,向小丘冲锋上来。

中尉则用军刀支撑着无法动弹的腿再次站了起来,左手紧握着手枪向着敌人冲来的方向挥舞着。

就在那一瞬间,一颗飞来的子弹射入了中尉的胸部,轰然倒地的中尉,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只是嘴在一歙一合。凑近他身边的士兵,听到他留下的最后的一句话是――“天皇陛下万岁!!”......

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敌军号声好似中国拉面馆的唢呐般响起来了,那号声是什么的标志呢?

朝村子那边投眼望去,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被烧起火,后来才知道,那是卡车被点燃的火光。

这时节接近满月了,大大的月亮在高粱穗间升了起来,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战斗结束,日已落暮”这句诗歌。不过那实在不是时候,附近也许还有敌军。渐渐地,那边两个人、这边五个人地,打散了的士兵聚集到了这个墓地来了。其中有好几个人都是受了伤。其中的一个人――小杉班长小声地说到“在这样的黑暗里收容牺牲的人和受伤的人实在不可能,只有在此等到天明了。此外,要派五六个人到大队队部去联络,让他们派出救援部队来。”我也被情绪支撑着,觉得自己走上两三里地没啥问题,遂志愿参加前往求援的行列......我们身后传来“路上小心”、“就拜托你们啦”的声音,但渐渐地在月下的高粱地中消失了。

附近还是很危险的,因此走大路是绝对不行的。于是我们从一块地里钻到另一块地里,就这样一直向东穿行。路上我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嗓子可得不得了;头也发着烧,脚下也越来越沉重,怎么也赶不上一行的步伐。“给我水、给我水”.......可是水壶在白天就早已空空如也,只有舔食着高粱叶上的露水止渴了。弟兄们用肩膀半扛着我,我也在梦游般下意识地向前迈着步,终于在晚上十点前后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了县城的城墙!到了这里总算是安心了啊......在城外一家民房民口我呻吟着“Liang-Shui、Na-Lai”(译注:“凉水、拿来”的中文发音)、一边就扑通一声栽倒了下去.......

战争结束后三十年,终于盼到了中日邦交恢复。想想,我们真是在这么长时间里似近实远。衷心地希望两国的友好誓约从此再也不改变,以此方能告慰那么多的英灵,使他们能够得到安心吧!

合十

后记: 我此后被救援队收容、送到后方唐山诊疗所、天津陆军医院。出院后,为帮助内地部队收容小泉中尉的遗骨,被借调往内地部队。归队后于1945年12月复员,现在还是身体里还有70块弹片残留的伤残军人。

――元春三大队 金井由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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