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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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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1. 妓院、妓女、乐籍-2

上文书说道,按所有制分,中国的妓院分为国有合法、私营非法两种。中国妓院和妓女的主体,是管仲创建的国有妓院,妓女是世代做妓女的乐籍或乐户,女的做妓女,男的做优。私营的妓院叫私窠子或行院,比如被都头雷横杀掉的县令的情人白秀英,就是个来自开封的行院。

按这种划分,良人、乐籍是两种人,户籍不同,泾渭分明,绝大部分妓女是乐籍,良人理论上不会做妓女。中国历代法律都规定,卖良为贱都是违法行为,违反者的刑罚是【充军】。《三言 警世通言 卷24 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女猪脚,名叫苏三,花名玉堂春,也是著名京戏《苏三起解》中的人物,她是明朝正德年间(1506--21)的人,原来是良人,被人贩子以800铜钱的价格卖入妓院,成了乐籍,后来与老鸨子及其老公苏淮闹翻,威胁要告他们,罪名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最后苏三确实告成了,老鸨子的老公【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看就知道,买良为贱或卖良为贱犯罪成本太低,事实上根本杜绝不了这一罪行。

玉堂春生在太平盛世,依然沦为妓女,战乱年代的例子更多了。《醒世恒言 第03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女猪脚花魁娘子王美儿,生活在两宋更替年间,正赶上金兵南下,天下大乱,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于是王美儿沦为妓女,成了花魁娘子。

虽说卖良为贱的惩罚不重,毕竟还有法律在,公开触犯法律的风险还是很大的,而且许多人贩子,也对卖良为贱有心理抵触。

《金瓶梅》中的卖良为贱有两个例子,一个卖成了,一个没卖成,先说没卖成的。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是妓女出身,世代做妓女,脱籍从良,做了西门庆的小老婆,西门庆死后,李娇儿故态复萌,又回娘家重操旧业去做妓女。

西门庆的大老婆吴月娘对李娇儿的决定和举措不以为然,但也没打算阻拦,当然也拦不住。李娇儿自己做妓女也就罢了,她让老鸨子—其实是她的嫂子,跟吴月娘谈,要带走在西门家的私产和丫头。【教月娘把他(李娇儿)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

房中的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是李娇儿的私产,李娇儿有权带走,吴月娘很爽快的给了,当然吴月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招惹李娇儿,走了一个瘟神,挺好的事。元宵、绣春是李娇儿的丫头,算李娇儿的私产、西门家的公产都可以,吴月娘死活不给,理由是【买良为娼】,吴月娘上纲上线,李家的老鸨子立刻就软了,放弃主张,走人。由此还能看出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元宵、绣春是丫头、奴隶,没有人身自由,但也是良人。良人、贱籍是户籍的划分,与是自由人还是奴婢无关,这是两个互不相关的概念。元宵、绣春纵然是奴隶,依然是良人,进入娼寮不可以。当然了,如果吴月娘稍微放一下,她俩就沦为妓女了,只能说她俩幸运,赶上了好主子。

另一个例子卖成了,主角是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孙在西门家做姨太太的时候,就与五姨太潘金莲的丫头庞春梅发生了严重冲突。虽说庞春梅还只是个丫头,却是西门庆宠爱的【大丫头】,处处压着孙雪娥一头。西门庆死后,庞春梅卖到周守备家,因缘际会成了守备夫人,孙雪娥因为与人通奸,被官府卖到守备家成了厨娘,于是庞春梅成了主子,孙雪娥反而成了奴才。庞春梅想与老情人陈敬济通奸,但府里的厨娘孙雪娥知道的太多,于是庞春梅必须先赶走孙雪娥。因此庞春梅找来媒婆,也叫牙婆,说我不管你卖多少钱,只求你把孙雪娥卖到妓院。【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

如前文所说,明朝的媒婆也是专职人贩子,大户人家买卖丫头,都经过她们的手。《三言》的第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记载,蒋兴哥外出经商,老婆与人通奸,奸夫淫妇买通了家里两个丫头,严守秘密。蒋兴哥回家之后,对两个丫头严刑拷打,她俩招了,蒋兴哥【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

媒婆薛嫂有点良心,对孙雪娥说,我还打算过日子呢,把你卖到妓院我于心不忍。【他(庞春梅)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

过了几天,薛嫂结识一个外地人,【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潘五花了 30 两银子,口称买孙雪娥做老婆,买走了孙雪娥。其实潘五是个人贩子,学名【水客】,转手把孙倒腾到妓院,于是孙成了妓女。

从这件事情能看出,潘五这样的人贩子,至少不能正大光明的买良为娼,需要说谎,假冒棉花商人。至于薛嫂之类的牙婆也有【天理】观念,不很愿意卖良为娼,算是一种行业自律。

孙雪娥本来是良人,卖入妓院违反本意,妓院对她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妓女,要做驯化工作,彻底打垮她们的自尊心,驯化工作为:【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

共有 5 步,古往今来都这么干:

1. 不由分说先打一顿,类似《水浒传》中牢城营的杀威棒。

2. 睡几夜,这样跟谁都是睡,也就无所谓了。

3. 饿饭,饥饿的滋味很难受。我曾经连续12小时一点东西没吃,饿的头昏眼花。

4. 学音乐弹唱,就是专业技能。

5. 学不好继续打。

5 步下来,人的自尊心没了,也被打怕了,自然百依百顺,学名【引上道儿】,俗称上道,可以开门营业了。妓女经常挨打,即使是妓院的台柱子,如果不听话,依然要挨打,比如玉堂春,很有反抗性,多次挨揍,【亡八(王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红楼梦》第28回,贾宝玉、薛蟠、妓女云儿喝酒行令,云儿唱到:【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呆霸王薛蟠接过话头:【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不打的话,妓女就不怕了,老鸨子没法管理。

进入妓院的成年良人,属于半路出家,驯化工作是必须的。乐户出身的女子,从受精卵就注定做妓女,相对来说没那么多事情,毕竟她只能做妓女。

《金瓶梅》中戏份最多的妓女是李桂姐,也是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的侄女。政和 3 年,1113 年,西门庆偶然来到李家的妓院【丽春院】。《鹿鼎记》中,男猪脚韦小宝生于扬州丽春院,丽春院之名显然来自《金瓶梅》。西门庆遇到了还是处女的李桂姐,说一晃 6 年没见,李桂姐成了大姑娘啦。李家世代做妓女,李桂姐从小长在妓院环境中,见怪不怪。

万事都有个开始,从小在妓院长大的妓女,都要有个开苞的过程,学名梳笼、梳弄。梳笼之后,就可以正式挂牌营业了。梳笼对妓女来说,是个很重要的过程甚至仪式,既然开苞破处,都会要个高价。

下面说 3 个梳笼的例子,第一个是《金瓶梅》中的李桂姐,西门庆二姨太李娇儿的侄女。西门庆见到李桂姐,十分喜欢,【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的狐朋狗友们也忽悠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西门庆的二姨太李娇儿也赞成西门庆梳笼自己的侄女。于是西门庆从善如流,给李家老鸨子一大笔财物。【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西门家管钱的李娇儿大喜,【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西门家奴),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共0.25两),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50 两银子能在清河县卖 1.5 套不错的房子,加上 4 套衣服,5 个哥们凑的 0.25 两,总共李家拿到约 60 两银子。

再做一个横向对比,李桂姐被西门庆梳笼之后,正式挂牌营业,每次的嫖资不明,但是西门庆包养过李桂姐一段时间,每月 20 两。就是说,梳笼的钱相当于包养她 3 个月。《金瓶梅》中,买一个丫头,通常在 5 两上下,有些姿色的 16 两,比如庞春梅。

第二个梳笼的例子是花魁娘子王美儿,《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女猪脚。《三言》总共 120 个故事,我看了大约一半,认为《卖油郎独占花魁》最好看。王美儿本来是良人,但自幼卖到妓院,从小做妓女,与李桂姐相似。王美儿自幼美名远播,有很多人愿意出钱梳笼她,最终一个阔佬金员外,出了 300 两白银梳笼了她。之后王美儿营业,每夜的嫖资是 10 两。就是说,王美儿的开苞钱,是她 30 次营业的钱。

第三个例子是苏三玉堂春,男猪脚王景隆看上她,要梳笼她。老鸨子故意喊价,说有人出价 100 两,我都没答应。王景隆是阔公子,家里趁钱,没多废话,让仆人回家拿钱,【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公子(王景隆)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总共王景隆出了 220 两银子,4匹尺头,取整按250两算,比王美儿的300两略低,相差不多。之后王景隆包占玉堂春,一年花了 3万两。再后来有人要买玉堂春,出价 2000 两,玉堂春从未接别的客,嫖资不明。按玉堂春梳笼钱 250 两计算,她的身价是梳笼钱的 8 倍。后文中,广大围观群众说王景隆的 3万 两银子,能买 300 个粉头。则在三言成书的晚明,每个妓女平均身价为 100 两,玉堂春的身价是普通妓女的 20 倍。

王美儿的身价很特殊,她布了一个局,骗了老鸨子,老鸨子同意只要卖油郎花 1000 两银子就能赎买王美儿。于是王美儿的身价仅仅是梳笼钱的4倍,缺乏比较和换算价值。杜十娘也骗了老鸨子,本来杜十娘可以卖到1000两,老鸨子只要300两身价,【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李甲)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为了赎身,杜十娘本人出资150两,李甲只花了150两,凑足300两,之后在瓜州转手把杜十娘卖给孙富1000两,因此杜十娘身价应该是1000两,李甲里外里净赚850两,但是《警世通言 卷32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没提杜十娘的梳笼、嫖资,无法比较。

从李桂姐、王美儿、玉堂春的例子来看,梳笼、单次嫖资、包月、赎身的价格比例如下

梳笼 == 3 个月包月(李桂姐) == 30 次嫖资(王美儿)

身价 == 8 次梳笼(玉堂春)

身价==8次梳笼==24个包月==240次嫖资

梳笼的讲究不少,还是《卖油郎独占花魁》记载,【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

这段文字很容易看懂,只需要解释【天癸】就行了,意为女孩来了月经。13 岁女孩还没来月经,嫖客、妓女都得不到快乐,嫖客只是得个开苞的名声,纯属花钱买虚名,例如【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王美儿性格倔强,15 岁还没被梳笼,老鸨子把她当成摇钱树,不敢用强,把王美儿灌醉,由出了 300 两的阔佬金员外梳笼。

玉堂春、李桂姐梳笼的年龄不详,她俩都是愿意的,流程比较明确。事先操办一番,当成一件喜事来办,亲朋要来祝贺。第二天早上,老鸨子要带领全妓院的人来贺喜,嫖客必须给赏钱。【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王景隆),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之后,在丽春院住了 10 多天。

王美儿是被灌醉后梳笼的,酒醒之后一番闹腾。【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嫖客金员外花了 300 两银子,也没得到啥快乐,一大早就走了,没留下给赏钱,显然很不高兴。

梳笼是妓女的人生大事,之后可以营业了。营业的事下次再说,这次说几个专有名词。妓女出现在妓院名单上,也叫挂牌,名字在前面的叫【头牌】。如果名字总在前面,就好像有个啥东西把她的名字长久挂在那,这个东西被想象为某种藤蔓,如葡萄藤或黄瓜藤。【蔓】是多音字,màn, wàn 都可以,北京读 wàn,【藤蔓】读 téng wàn。想象中挂着头牌的大蔓,讹为大腕。头牌、大蔓,都是妓院术语,现在没多少人知道了,总之原来都不是啥好词。

【跳槽】也是妓院术语,在《三言》中出现2次,《二拍》中出现2次,共有3次与妓院有关,都是嫖客嫖上了其他妓女。

1. 《警世通言 第31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记载,嫖客曹可成不再搭理妓女赵春儿,于是【春儿(赵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曹可成),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

2. 《二刻拍案惊奇 卷04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贡生张寅的2个秀才儿子外出找爹,路过成都各找了一个雏妓,【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过了些日子,【那大些(兄弟中的老大)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闝老的,我们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闝(piáo, 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婊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一个30岁左右的妓女)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

汤兴哥【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是个熟女,是两个雏妓童小五、顾阿都的【母亲辈中人】,算起来童小五、顾阿都不到15岁。

3. 《二刻拍案惊奇 卷08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富家公子【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

唯一与妓院无关的例子,含义差不多,显然是从妓院术语中借用过来的。《醒世恒言 第23卷 金海陵纵欲亡身》,金海陵炀王完颜亮的妃子唐括定哥,看到完颜亮迷恋上其他女人,心怀怨望,说【那人(完颜亮)何曾肯来,不是跳槽,决是奉命住他方去了。】

通宝推:翼德,穷贱忙人,联储主席,foureyes,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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