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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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民族故事(一):彝族

我的父母亲都是退休军官。他们年轻时在铁道兵五师(改革开放后铁五师改为中铁建第15工程局)服役,随部队参与修建了成昆铁路、南疆铁路和青藏铁路。现在很多人以为青藏铁路是前些年才修的。其实七、八十年代就从西宁修到了格尔木。但是因为技术上不足以应付冻土,政府也没钱了,所以从格尔木到拉萨段停滞了多年。在我出生前的整个七十年代,我的父母亲都奋战在少数民族地区。现在他们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有时回忆年轻时的经历,我听到之后常常百感交集,有记录下来的冲动。惭愧的是我只有写实验记录和科技论文的经验,凑合写,大家将就看。

今天晚饭时,我说到最近在Kindle上看《The Road Less Traveled》;作者提到为人的四大原则,其中之一是责任感(acceptance of responsibility)。母亲非常认同,并因此引出一段对大小凉山地区彝族同胞的回忆。

我的母亲是1969年19岁生日的当天在西昌入伍。然后直接奔赴米易参与修建成昆铁路。米易县城在四川云南交界处的安宁河谷里。这里位于蜀滇高原,气候温和,盛产甘蔗。虽然米易县城里汉族为主,但是部队驻扎在大山里的铁路工地上,而大山里是彝族聚居的地方。

修铁路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成昆铁路经过的地区,地质条件非常复杂。而当时施工技术和设备都很简单。靠干部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凿眼儿放炮炸石头。成昆铁路建成之后统计牺牲人数——平均每公里牺牲一个人,不算伤员。我的大舅,66年保送清华却因文革停课当了铁道兵,就这样牺牲在襄渝铁路工地上。平时的生活也艰苦。大山深处物资运输非常不便。部队的蔬菜和肉食往往不易保证。我父亲回忆曾经把炸药当做化肥,在营地附近自己种植蔬菜。

在艰苦的条件下,最让母亲感动得就是当地的彝族同胞对施工部队的支持——经常有人带着鸡蛋、猪肉、蔬菜、水果到驻地看望“亲人解放军同志”。今天我们在电视里能看到大山深处的贫瘠。当年更是如此。这些物资,都是掏家底儿拿出来的。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不久之后就随着一场“忆苦思甜”教育揭晓了。

当时的部队经常做“忆苦思甜”教育。有一次请来了一位彝族老奶奶讲她自己的经历(我听到这里也觉得要考证一下故事的真实性)。这位老奶奶解放前是隶属当地头人的奴隶。彝族话里管奴隶叫“娃子”。娃子生的孩子也是娃子,世世代代都是奴隶。这位老奶奶年轻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头人按照迷信的说法,说双胞胎是“鬼”,命令管家把初生的婴儿扔进汹涌的安宁河。娃子妈妈痛苦地在河滩上追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卷入涛涛的河水里。

从那以后,娃子妈妈下决心要逃走。可是莽莽大山,却无以为家——走出头人的领地,就进入另一位头人领地。而相邻的头人往往相互认识,在奴隶制度下,“娃子”跟猪羊鸡鸭一样,是隔壁人家的财产,逃出来就要给别人家送回去,于是往往被遣送回去。逃亡奴隶被抓住,命运之悲惨,今人难以想象。老人当时脱下衣服展示了乳房上惊心怵目的疤痕。那是被粗铁丝穿过乳房,吊在房梁上鞭打留下的(专门向母亲求证,伤疤为亲眼所见)。不堪经历这样的折磨,就还得逃。可是再逃又再被抓住。双脚的脚板被大铁钉钉在厚重的木块上,防止逃跑。而且还要被皮鞭驱使着干活儿。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时时刻刻流着脓血。最后一次逃亡被抓后,娃子妈被吊打得下肢体无完肤,红色的肌肉暴露着。没有住处,就蜷缩在猪圈里,奄奄一息。

就在此时,解放军来了。中国历史上,中央政府对彝族地区的影响,都是通过任命土司,扶植当地奴隶制政权中和中央比较合拍的人物。地方土司头人体系拥有很强的独立性。比如明朝朱元璋承认的彝族大头人奢香夫人。清朝时对西南少数民族直接影响最大的人莫过于岳钟琪。虽有直捣拉萨和平定大小金川的赫赫武功,岳将军对地方制度并无大影响。直到清末,才有赵尔丰的“改土归流”。真正终结了数千年土司制度的,还是本朝。

而当年的解放军战士们恐怕不一定知道这些。这些战士们大都是解放战争中,以贫苦子弟身份参军,从东北打到西南。随着四川地方军阀纷纷起义,战火渐稀。穿过枪林弹雨,经历了数年血战后,终于看到复员回家的希望。但是从1950年到1959年,新成立的中央政府一直在和西藏噶厦政府和谈,西藏问题悬而未决。同时,随着朝鲜战争打响,前朝留下的特务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策反活动日趋激烈。对后一情况,还是郭林祥上将的回忆录《黑水芦花剿匪记》说的比较清楚。于是,大批本可以复员的战士们自愿申请留下来了,开进了大山。

今天,不管如何从政治的角度看这些历史事件,当年的大都是贫民出身的战士们救出了娃子妈妈,送进了部队的野战医院。老奶奶回忆说,经过半年之后,才活过来。最后,双腿上蜕下的烂肉死皮和血痂,是如同脱靴子一样脱下来的。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伤疤,母亲理解了为什么彝族同胞掏家底的支持铁道兵了。

母亲说,当时救娃子妈的战士们,那些没有回乡,而是志愿留在部队的战士们,都是知道进山是要打仗的,打仗是有牺牲的。而且确实有牺牲。那些穿过战火硝烟的战士们,有些就加入了铁道兵,成为母亲她们这些新兵眼中的老兵。

而付出生命,拯救生命,得到的回报也是救命的。

1968年,随着文革愈演愈烈,造反派开始冲击部队,抢夺军火,用来武斗。当时铁十师49团也受到冲击。当时的团长肖继海(外公的战友,后来离休在西安)是淮海战役中加入解放军的国军连长,一生性情刚烈如火,下令鸣枪示威。虽然当时造反派退了,但是第二天就接到最高指示“部队对群众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是gcd和gmd的区别。”面对如此上纲上线的指示,部队只能撤退。49团和驻扎在西昌的师部失去联系,很多连队撤进了莽莽大山。

当时造反派一朝得势,狂妄至极,竟然持械进山搜查解放军。幸而进入大山的部队,受到了彝族同胞的欢迎和照顾。彝族人民把战士们分别迎进自己家里,帮着子弟兵换上彝族传统服装,把军装藏起来。告诉战士们暂时放弃解放军每天洗脸的纪律,用泥巴抹脸,就像劳苦的山民一样。就这样,躲过进山的造反派的搜查。

80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大裁军,铁道兵集体转为中国铁路建设总公司。脱下军装前夕,铁道兵兵部印制了一套相册,记录了这支为中国铁路建设做出决定性贡献的部队的事迹。父母亲各有一册。我记得有一张成昆铁路通车的照片,不是领导视察,而是在大山中的铁路施工汇合处,迎来火车的场面。大家欢呼雀跃。其中有身着军装的战士,也有身着民族服装的彝胞。

当年我父亲也在这大山深处的工地上。为了解决肉食问题,连队自己养猪养羊。父亲那时养了一只小山羊。小羊和人形影不离,就像小狗一样。于是大家也都舍不得吃了。就成了公共小宠物。后来部队开拨,去修南疆铁路。小羊不能跟着火车走。临行前的仓促中,父亲把小羊托付给了其他部队。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说一直担心小羊会不会被吃了,“哎~当时要是托付给当地的彝族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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