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说西藏 -- 赫克托尔

中国思想界有三教之说，即佛、道、儒三教。三教的由来、理论、实践、追求的目标都不同。《三言 喻世明言 第13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记载：从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

《三言 警世恒言 第40卷 旌阳宫铁树镇妖》的说法相似：粤自混沌初辟，民物始生，中间有三个大圣人，为三教之祖。三教是甚么教？一是儒家，乃孔夫子，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为历代帝王之师，万世文章之祖。这是一教。一是释家，是西方释迦牟尼佛祖，当时生在舍卫国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这又是一教。一是道家，是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号铁师元炀上帝。

对于三教如何共处，《西游记》的作者，在47回借猴哥的嘴对车迟国王说：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看来吴老爷子认为三教和谐发展，才是国家兴盛之道。

话虽然这么说，三教之间的龃龉从来没少过。《西游记》中数次提到三教的冲突，包括面对面的论战。第11回，反对佛教的傅奕与支持佛教的萧瑀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指出佛教违反人伦，不利于国家统治。萧瑀拒不答辩，直接恶狠狠的说：【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和稀泥，说：【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这次御前论战，正反双方没有正面交锋。

《西游记》78回，作者借唐僧和白鹿精的嘴，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佛、道大辩论。唐僧说，世上本来都是空，我们见闻的万物，只是缘起缘灭，【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修行的方式是意识到空，做到清心寡欲，至少能延年益寿，【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至于炼丹、采补，都是胡扯、谬论，【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白鹿精是寿星老的座驾，代表道教一方，指出佛教的荒谬之处，【寂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佛教的修行方式也不对，【枯坐参禅，尽是些盲修瞎炼。俗语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枯坐参禅的路数不对，应该采药、炼丹，【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济人……运阴阳而丹结，按水火而胎凝……应四时而采取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达到白日飞升的目的，【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

秦以来，儒家是中国的官方意识形态，谁做皇帝都得用儒生，地位不可撼动，儒生们也不屑于与佛、道教辩论。民间的意识形态冲突，主要在佛、道之间和佛教内部进行。上升到官方主办、做公证的佛道辩论，有且只有一次，就是1258年的的佛道大辩论。

为了搞清这次辩论的背景，我分两条线索讲述，一是蒙古帝国的宗教政策发展。成吉思汗的先人信长生天，音译为腾格里(tengri)，至少在西征之前，成吉思汗信长生天。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头称成吉思汗，功臣们排排坐赤果果，论功行赏，成吉思汗开出88人的功臣名单。排在第一位的是老家奴，此时做了大汗的后爹的蒙力克老人—娶了大汗的母亲诃额伦，第一功臣地位无可争议。第2、3号功臣是四杰中的博儿术、木华黎，问题也不大。第4名豁儿赤，功绩远不如蒙力克、博儿术、木华黎，铁木真和安达札木合分手后，豁儿赤从札木合处投奔铁木真，他的特殊之处在于在于向铁木真说了一件奇事：【但（上天的）神告[3]降临于我，使我亲眼目睹了：有一头黃白色乳牛围绕着札木合走，撞了他的房车 [4]，又撞札木合，撞折了一只角，成了斜角，就扬起尘土，向札木合连声吼叫：‘还我角来！’。又有一头无角的黃白色公牛驮着、拉着大帐房的下桩，从帖木真后边循着大车路而来，吼叫说：‘天地商量好，让帖木真(铁木真)当国主，我把国家载来了！’这是（上天的）神指示我，使我亲眼目睹到的】。豁儿赤继续问铁木真将如何报答自己的好消息，铁木真说将来让你做万户长，豁儿赤贪心不足，在万户长之外，索要更大的回报，【从国内美好得女子中由我任意挑选三十人为妻，还有，不论我说什么话，你都要听我的】，铁木真欣然接受。

豁儿赤是第一个指出成吉思汗将大富大贵的人，成吉思汗闻言大喜，于1189年自称蒙古大汗，这番话大概是豁儿赤的唯一功劳。铁木真成为成吉思汗之后，豁儿赤按当年的承诺，从秃马惕人中强选美女，酿成成吉思汗朝最大的叛乱，成吉思汗派四杰中的博尔忽镇压，博尔忽在此役中丧命。豁儿赤的富贵全靠一席装神弄鬼的话，总的来说，豁儿赤是铁木真臣属中的搞笑角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1206年，铁木真在通天巫阔阔出的劝说下，称成吉思汗，正式建立蒙古帝国。与豁儿赤不同，阔阔出是个真正的巫师，而豁儿赤只是个带来吉兆的人。阔阔出是首席功臣蒙力克的儿子，位居88功臣的第18位。不仅装神弄鬼，为铁木真送上成吉思汗的头衔，还为成吉思汗干私活，制造御弟合撒儿谋反的言论，成吉思汗以此为借口，整肃合撒儿，剥夺其属民，合撒儿要么被秘密处死，要么被气死，总之此后几乎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随着阔阔出势力的增强，引发成吉思汗的警惕，让小弟弟铁木哥斡赤斤以摔跤为名，折断阔阔出的腰椎，将其处死。从成吉思汗对豁儿赤、通天巫阔阔出的处置来看，很难说成吉思汗是否真信长生天，至少表面上很信，两次称汗都与巫师或准巫师的劝进有关，并对他们给予丰厚回报，甚至答应【不论我(豁儿赤)说什么话，你(铁木真)都要听我的】。但是一旦巫师神棍威胁汗权，必然遭到强力反弹，不仅阔阔出被杀，其父蒙力克也被整肃。

阔阔出死后，铁木真不再需要大祭司，至少身边没了通天巫式的大祭司，宗教的事亲力亲为。蒙古商团在花剌子模被杀，成吉思汗发兵报复之前，亲自上山，向长生天祈祷了三天三夜。伊斯兰史料记载，成吉思汗攻占河中名城布哈拉，对市民发表演讲，自称为【神之鞭】(scourge of God)，很难说这个神是上帝、真主还是长生天，但是成吉思汗直接把自己和大神直接联系在一起的用心暴露无遗。

晚年的成吉思汗与众多老人一样，对长生发生了兴趣，召在山东活动的全真教长老丘处机来见。丘处机是道教全真教创始人王喆—也叫王重阳的弟子，道号长春子，在山东有着巨大号召力和影响力，是蒙、金、宋三方争相拉拢的对象。面对三方邀约，丘处机果断选择了蒙古，不顾年老体衰，万里迢迢到中亚见成吉思汗，双方讨论长生之术，成吉思汗不得要领，但也给了丘处机崇高政治待遇，【掌管天下道门大小事务，一听神仙处置，宫观差役尽行蠲免，所在官司常切护卫】。由于全真教抱对了大腿，此后大为兴旺。此时中原大乱，蒙金宋三方拉锯，百姓生灵涂炭，既然人身、财产加入全真教可以豁免钱粮租税，官府保护道观的安全，因此赢得了无数徒众。仗着大汗撑腰，全真教又侵占了许多佛寺及其财产，大发横财。

元太宗窝阔台似乎更倾向于伊斯兰教，《史集》中记载了很多他保护穆斯林的故事。有个故事很有趣，我印象很深。有个不信伊斯兰的阿拉伯人对窝阔台说，我做了个梦，你爹成吉思汗对我说：【告诉我的儿子，让他尽量多杀些木速蛮(穆斯林)，因为他们很坏】。窝阔台问，这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你亲耳听到的，此人说亲耳听到的。窝阔台问，你懂蒙古语吗，此人说不懂。窝阔台说，你在撒谎，我爹除了蒙古语，不懂得任何语言。下令将其处死。《史集》的作者是穆斯林，自然要说窝阔台的好话，但其他几位大汗的传记中没有类似的故事，只能认为窝阔台确实喜欢伊斯兰教。

贵由的宗教倾向不明，蒙哥、忽必烈兄弟明显青睐藏传佛教，蒙哥汗给了噶玛拔希一顶黑帽，开创了黑帽活佛系。《贤者喜宴》等书说，蒙哥皈依了佛教，每个月的4个吉辰日内，任何人不得侵犯他人，不杀生吃肉，不危害僧人。忽必烈也倾向佛教，除了八思巴，忽必烈身边还有些和尚，最重要的是刘秉忠，忽必烈之前的蒙古统治者，都是蒙古大汗，对汉人而言，蒙古帝国是征服政权。刘秉忠一直是忽必烈的智囊，最大的作为是忽必烈称汗之后，建议忽必烈搞本地化，改国号为来自《周易》的大元，从此蒙古帝国与北魏、辽、金一样，成了中国的一个王朝。

这里需要注明，从成吉思汗开始，便实行宗教宽容政策，我只说大汗们喜欢哪个宗教，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喜好而打压其他宗教和教派。

蒙哥兄弟喜欢佛教，不等于必然打压道教，也没有搞佛道大辩论的必要。这次辩论的导火索，则是佛道两家的争讼的焦点【老子化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