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 入学 -- 黄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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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 入学

这天是满洲国哈尔滨特别市第一中学开学的日子。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开学就改成了大冷天,还有点不习惯。老天爷并没有因为今天是很多人梦想成真的日子而表现的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一辆大车碾着厚厚的积雪从大街上走来,停在了中学的校门口。

赶车的是个老农民,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狗皮帽子,穿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地方棉花已经绽了出来,脸上脏的不行,上一次洗脸看起来应该至少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老农把鞭子放下,把驴拴在马路边上的电线杆子上,拴好之后,呵了呵基本冻僵了的双手,手也是乌漆墨黑,手背上全是口子。老农又使劲往手上呵了两口气,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认真的看了一眼,虽然他拿倒了。

这时,车上坐着的一个少年说话了:“爹,你拿倒了,你又不认字,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干嘛?给我吧,我要去报道了。”随着这句话,车上坐着的少年跳了下来。相对于衣衫褴褛的父亲,这位少年显然衣服要整齐的多,手里还拿着一个狍子皮的行李卷儿。

老农民把通知书倒过来,又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的递给自己的儿子。家里穷,只有几垧贫瘠的地,兔子都不来拉屎,可是该交的粮食一点都不能少,保长、屯长、村长、警察是个人都能来欺负他们,这让孩子他爷爷发誓要在孙辈中培养一个人出来,可是兄弟家几个孩子没一个事读书这块料,只有自己家这根独苗居然考上了第一高中,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自己的老爹得知了这个喜讯之后,已经是弥留之际的老爷子居然回光返照,喝了碗粥,还在床上感谢完列祖列宗又坚持了两天才去世。临走前,嘱咐自己一定要去庙里烧柱香,告祭一下还在山东老家的祖宗们,感谢他们保佑,谈家祖上积德呀。自从儿子考上高中,连警察到他家来说话都和气了。

对于光耀列祖列宗这件事,拿着行李卷儿的谈侠显然不像老爹这么兴奋。虽然出身农家,但是其实这个少年没干过几天农活,从小他就是家里的希望,在私塾里背《三字经》、《千字文》都是最快的,在他的记忆里,就没有被先生打过板子。从私塾出来就进了初等小学,四年后考进了高等小学,在进初级中学,今天考进了第一中学,一路都是顺顺当当的,当年的同学们初等小学之后就有一多半回家务农了,高等小学之后回家的更多,十个人不过一个能升学,一路走到今天,能考上第一高中的,只有他一个。谈侠的梦想是中学毕业后,考入法政大学,毕业当官,光宗耀祖什么的他倒是不看重,但是他对警察在他家里的飞扬跋扈非常痛恨,痛恨之余还有点奇怪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虽然从他念书开始,东北从张大帅成了张少帅,打来打去日本人当家了,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执政、然后又是皇帝,这些他都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当官,自己不能受气、家里也不能受气。谁在上面他这样的农民都得交粮,少交一斗张大帅的兵要抓人关监狱,满洲国的警察一样要抓人坐牢。

这是一个农民的翻身梦,面前就是他实现梦想的门口,也难怪这父子如此看重眼前的机会。

谈侠和父亲向大门走去,门口的传达室里走出来一个穿旧黑棉袍的老人,挡在他们面前:“新生入学吧?家长不能进.”

谈侠赶紧把手上的通知书递上去,回话:“是新生入学,我们从乡下来的。”谈老爷子也赶紧陪笑:“那哪能呢,学校的规矩俺知道。”陪笑之后,老爷子又转过身来,对儿子说:“爹今天就送你到这了,以后你要靠自己,要记住,好好学日语,要不然跟不上课。”

传达室的老爷子笑着对他们说:“你儿子真是好福气,今年是最后一年日本学生、满洲国学生混编上课,明年、最迟后年日本人就要单独给日本学生开学校了,那时候,这个学校就不能和现在同日而语咯。赶紧进来吧,新生进门往前走,进大楼右转,那边是报到处,进了大楼也能暖和暖和。老爷子对不住啦,学校的规矩咱不能破,您要不前面走,喝碗粥热乎热乎去?”

谈老爷子说道:“不拉,赶紧回去。今年冬天打打猎,还得给他攒学费呢。”

谈侠对父亲说:“爹,我进去了,您跟我娘说,别惦记我,没事。从上学开始俺就好念书,到这儿不一样是念书。日语俺也有点基础,去年学校里就来了好几个日本老师了,俺说不好,听课还行呢。”

传达室老爷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他的屋子,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寒风中多呆似的。

办完了报到,谈侠拿着行李卷儿走进了宿舍。打开门,宿舍很大,屋子里还挺暖和,床是两排上下铺,按照铺位号,谈侠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铺的人还没有来报到,隔壁铺位上,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整理床铺了。这人身材不高,白净面皮,比谈侠还略矮一点,见到谈侠拿着行李过来,那人伸手帮他接过行李,打招呼到:“我叫张羽,宾县人。”

谈侠也赶紧回话:“我叫谈(tang)侠,谈话的谈,侠义的侠,方正人。我们这个姓,有的支读作(tan),有的读作(tang)。我家虽然读作(tang),但是大家都习惯管我们叫(tan),我们也就改不过来了,除了祭祖的时候我们自己念,别人都不这么叫,你就管我叫谈(tan)侠吧。”

那人也说道:“我叫张羽,张飞的张,关羽的羽。我家老爷子给我起名叫张子羽,我嫌麻烦,改成了张羽。”

谈侠笑呵呵的说:“你这白净脸皮,可既不像关羽,更不像张飞了。人家关羽是大红脸,张飞是大黑脸,钢针胡子。”

张羽也笑了:“那是三国演义,历史上的张飞可不是这样子的,能文能武,能画仕女,书法甚佳。张飞长什么样子没流传下来,但是张三爷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后主刘禅,要是三爷长得和戏里一样,那刘后主还不得半夜里吓出个三长两短来?”

“谁说不是呢?”伴随着一声插话,从谈侠背后转出一个人来,原来这个人是他的上铺,他把行李放到床上,随后说道“高木雄,依兰人。”

张羽和谈侠这才认真看了看刚来的这位同学,见他瘦瘦的,肤色很黑,但是一看就是很精干,很有力气的那种。

谈侠顺口说起:“今天来报道,明天就开学,啥时候才能去看看这个东方小巴黎呀?”

张羽接过话茬:“吃过午饭,我带你们出去转转。我是宾县人,不过我从小就在哈尔滨长大。我们家祖传的医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哈尔滨开诊所了,他还去日本学习过两年。”

高木雄搭话了:“家父也去日本学习过,我向家父学习过日语,只是略会一点不知道在这里学习跟不跟的上呢?听说讲课都用日语。日语不好可怎么学习呢?”

谈侠:“我好害怕啊。你们都家里都有人去日本留学过,我就是前两年在学校才有日本老师来教日语,真怕功课跟不上。我的日语只能听几句,说话是不行的。”

张羽:“你说我们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要给我们用日语上课?我们又不是日本人!……”

“嘘……”明显老成一点的高木雄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别的同学,这才说道“现在是满洲国,不许说自己是中国人,更不许对日本人说三道四,我听说上个月才从哈工大,现在叫满洲国立工业大学了,抓走了好几十人,下落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敢去打听,听说根本就没有警察什么事,直接关进日本领事馆的地下室了。”

三人噤声,各自收拾行李。吃过午饭,张羽作为半个地主,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外出散步。一路上指点两位同学哈尔滨的景点,包括“特别市公园”(十几年后改名兆麟公园),太阳岛。漫步之下,走到了著名的马迭尔旅馆。

“这就是有名的马迭尔旅馆了,去年李顿调查团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南京的顾维钧外长也在里面。你说这顾外长脑子里要进多少屎,才会在那种报告书上签字。要中日两国军队都退出东北,东北由西方列强共管。东北是我们中国的国土,我们家在这里都好几代了,凭什么要中国军队退出东北?这现在倒好,国军乖乖的走了,关东军扎根了。这里是叫关东没错,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关东,你日本人来干什么?那个顾维钧外长,当年巴黎和会倒是很威风,不签字!青岛才一个城,你不签字,我们东北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你就签字了?”

“张少帅也不争气,崽卖爷田不心疼!”

张羽还要继续说,后脖颈子上突然挨了了一巴掌,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啜着腮帮子转过身来,发现刚才并排走的高木雄已经转身四处张望,确认大街上没人注意他们才回过身来。“病从口入,张羽你家不是行医的吗?”

下半句话谁也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祸从口出”

三人一时无话,走了好半截,谈侠才说话:“你家在东北几代了,都是大夫?”

张羽:“我家本来不是大夫。祖上是山东临清人,那时候临清是运河上的钞关,有钱。看过《金瓶梅》吧,那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清河县是代指。祖上中过一榜进士,前清乾隆爷赐进士及第。后来得罪了大贪官和珅,被全家发配到了黑龙江,我家也就在这里扎根了。老祖宗严令后世子孙不得科举,不能为良相,那就做良医吧。所以我家世代行医。父亲年轻时,去过日本留学,学了西医,才搬到了哈尔滨。你呢,谈侠?”

谈侠憨憨的笑了一下:“我们还是老乡呢,我家爷爷是德州夏津人,前清闹义和团那年跟着起事,后来义和团败了,老佛爷要杀他们,他就带着我爹、我叔叔大爷们逃到了东北,在方正县落了户,我生在这里。高木雄,你呢?”

高木雄没有接他的话茬,却突然说了一句:“刚才那个楼是什么?旁边那辆车怪怪的。”

张羽:“那是日本领事馆。那辆车是日本领事馆的囚车,他们抓人从来不问理由,警察什么的都不看在眼里。领事馆地下室有个监狱,称得上是人间地狱,凡是被抓进去的,从来没听说有活着出来的。别说活人了,连尸体都没见过。没人知道人是被转移走了,还是被杀了,要说被杀,总得有个尸首吧,从来没听说过。旁边那辆车是囚车,看见那两个小窗户没?那是假的。那车就是一铁皮棺材。”

话一说完,三人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还是高木雄老成一些:“我们走吧,回学校,不想再逛了。”

终归是刚刚升学的少年回到宿舍,吃过晚饭,三人又谈起了人生的理想。谈侠说他以后要考法政大学,当官,最次也要当警察,再不能受人欺凌了,家里被各种势力欺负,尤其是警察。张大帅、张少帅是那些人,日本人来了,换身衣服欺负他们的还是那些人。日本人来了还建了山林警察,山林警察不管林子着火,整天打胡子和山林队,有一次差点把上山打猎的老爹当山林队的探子给抓走。

张羽说以后自然还是考医科大学,做医生。

高木雄说他以后要考军校,警察怕什么,还不是怕国兵。他现在正在锻炼身体,每天都要长跑。另外两人深以为然,认为他这么好的身板,不去军校可惜了。

卧谈会整在热烈,一声凄厉的哨子音响起,这是要熄灯睡觉,三人都不敢说话了。今天他们已经从学长和同学们那里知道了一些学校的情况,这声哨子是舍监吹的。舍监叫木村,是在乡军人会成员,以前是日本宪兵中尉,因为汽车翻车事故断了腿,接上以后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多,不能在部队干了,就退役成了在乡军人。奇怪的是,按照他的宪兵身份,回日本找份工作并不难,他却选择了留在中国在中学里做舍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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