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 入学 -- 黄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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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 入学

    这天是满洲国哈尔滨特别市第一中学开学的日子。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开学就改成了大冷天,还有点不习惯。老天爷并没有因为今天是很多人梦想成真的日子而表现的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一辆大车碾着厚厚的积雪从大街上走来,停在了中学的校门口。

    赶车的是个老农民,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狗皮帽子,穿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有的地方棉花已经绽了出来,脸上脏的不行,上一次洗脸看起来应该至少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老农把鞭子放下,把驴拴在马路边上的电线杆子上,拴好之后,呵了呵基本冻僵了的双手,手也是乌漆墨黑,手背上全是口子。老农又使劲往手上呵了两口气,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认真的看了一眼,虽然他拿倒了。

    这时,车上坐着的一个少年说话了:“爹,你拿倒了,你又不认字,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干嘛?给我吧,我要去报道了。”随着这句话,车上坐着的少年跳了下来。相对于衣衫褴褛的父亲,这位少年显然衣服要整齐的多,手里还拿着一个狍子皮的行李卷儿。

    老农民把通知书倒过来,又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的递给自己的儿子。家里穷,只有几垧贫瘠的地,兔子都不来拉屎,可是该交的粮食一点都不能少,保长、屯长、村长、警察是个人都能来欺负他们,这让孩子他爷爷发誓要在孙辈中培养一个人出来,可是兄弟家几个孩子没一个事读书这块料,只有自己家这根独苗居然考上了第一高中,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大事,自己的老爹得知了这个喜讯之后,已经是弥留之际的老爷子居然回光返照,喝了碗粥,还在床上感谢完列祖列宗又坚持了两天才去世。临走前,嘱咐自己一定要去庙里烧柱香,告祭一下还在山东老家的祖宗们,感谢他们保佑,谈家祖上积德呀。自从儿子考上高中,连警察到他家来说话都和气了。

    对于光耀列祖列宗这件事,拿着行李卷儿的谈侠显然不像老爹这么兴奋。虽然出身农家,但是其实这个少年没干过几天农活,从小他就是家里的希望,在私塾里背《三字经》、《千字文》都是最快的,在他的记忆里,就没有被先生打过板子。从私塾出来就进了初等小学,四年后考进了高等小学,在进初级中学,今天考进了第一中学,一路都是顺顺当当的,当年的同学们初等小学之后就有一多半回家务农了,高等小学之后回家的更多,十个人不过一个能升学,一路走到今天,能考上第一高中的,只有他一个。谈侠的梦想是中学毕业后,考入法政大学,毕业当官,光宗耀祖什么的他倒是不看重,但是他对警察在他家里的飞扬跋扈非常痛恨,痛恨之余还有点奇怪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虽然从他念书开始,东北从张大帅成了张少帅,打来打去日本人当家了,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执政、然后又是皇帝,这些他都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当官,自己不能受气、家里也不能受气。谁在上面他这样的农民都得交粮,少交一斗张大帅的兵要抓人关监狱,满洲国的警察一样要抓人坐牢。

    这是一个农民的翻身梦,面前就是他实现梦想的门口,也难怪这父子如此看重眼前的机会。

    谈侠和父亲向大门走去,门口的传达室里走出来一个穿旧黑棉袍的老人,挡在他们面前:“新生入学吧?家长不能进.”

    谈侠赶紧把手上的通知书递上去,回话:“是新生入学,我们从乡下来的。”谈老爷子也赶紧陪笑:“那哪能呢,学校的规矩俺知道。”陪笑之后,老爷子又转过身来,对儿子说:“爹今天就送你到这了,以后你要靠自己,要记住,好好学日语,要不然跟不上课。”

    传达室的老爷子笑着对他们说:“你儿子真是好福气,今年是最后一年日本学生、满洲国学生混编上课,明年、最迟后年日本人就要单独给日本学生开学校了,那时候,这个学校就不能和现在同日而语咯。赶紧进来吧,新生进门往前走,进大楼右转,那边是报到处,进了大楼也能暖和暖和。老爷子对不住啦,学校的规矩咱不能破,您要不前面走,喝碗粥热乎热乎去?”

    谈老爷子说道:“不拉,赶紧回去。今年冬天打打猎,还得给他攒学费呢。”

    谈侠对父亲说:“爹,我进去了,您跟我娘说,别惦记我,没事。从上学开始俺就好念书,到这儿不一样是念书。日语俺也有点基础,去年学校里就来了好几个日本老师了,俺说不好,听课还行呢。”

    传达室老爷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他的屋子,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寒风中多呆似的。

    办完了报到,谈侠拿着行李卷儿走进了宿舍。打开门,宿舍很大,屋子里还挺暖和,床是两排上下铺,按照铺位号,谈侠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上铺的人还没有来报到,隔壁铺位上,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整理床铺了。这人身材不高,白净面皮,比谈侠还略矮一点,见到谈侠拿着行李过来,那人伸手帮他接过行李,打招呼到:“我叫张羽,宾县人。”

    谈侠也赶紧回话:“我叫谈(tang)侠,谈话的谈,侠义的侠,方正人。我们这个姓,有的支读作(tan),有的读作(tang)。我家虽然读作(tang),但是大家都习惯管我们叫(tan),我们也就改不过来了,除了祭祖的时候我们自己念,别人都不这么叫,你就管我叫谈(tan)侠吧。”

    那人也说道:“我叫张羽,张飞的张,关羽的羽。我家老爷子给我起名叫张子羽,我嫌麻烦,改成了张羽。”

    谈侠笑呵呵的说:“你这白净脸皮,可既不像关羽,更不像张飞了。人家关羽是大红脸,张飞是大黑脸,钢针胡子。”

    张羽也笑了:“那是三国演义,历史上的张飞可不是这样子的,能文能武,能画仕女,书法甚佳。张飞长什么样子没流传下来,但是张三爷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后主刘禅,要是三爷长得和戏里一样,那刘后主还不得半夜里吓出个三长两短来?”

    “谁说不是呢?”伴随着一声插话,从谈侠背后转出一个人来,原来这个人是他的上铺,他把行李放到床上,随后说道“高木雄,依兰人。”

    张羽和谈侠这才认真看了看刚来的这位同学,见他瘦瘦的,肤色很黑,但是一看就是很精干,很有力气的那种。

    谈侠顺口说起:“今天来报道,明天就开学,啥时候才能去看看这个东方小巴黎呀?”

    张羽接过话茬:“吃过午饭,我带你们出去转转。我是宾县人,不过我从小就在哈尔滨长大。我们家祖传的医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哈尔滨开诊所了,他还去日本学习过两年。”

    高木雄搭话了:“家父也去日本学习过,我向家父学习过日语,只是略会一点不知道在这里学习跟不跟的上呢?听说讲课都用日语。日语不好可怎么学习呢?”

    谈侠:“我好害怕啊。你们都家里都有人去日本留学过,我就是前两年在学校才有日本老师来教日语,真怕功课跟不上。我的日语只能听几句,说话是不行的。”

    张羽:“你说我们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要给我们用日语上课?我们又不是日本人!……”

    “嘘……”明显老成一点的高木雄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别的同学,这才说道“现在是满洲国,不许说自己是中国人,更不许对日本人说三道四,我听说上个月才从哈工大,现在叫满洲国立工业大学了,抓走了好几十人,下落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敢去打听,听说根本就没有警察什么事,直接关进日本领事馆的地下室了。”

    三人噤声,各自收拾行李。吃过午饭,张羽作为半个地主,自告奋勇要带他们外出散步。一路上指点两位同学哈尔滨的景点,包括“特别市公园”(十几年后改名兆麟公园),太阳岛。漫步之下,走到了著名的马迭尔旅馆。

    “这就是有名的马迭尔旅馆了,去年李顿调查团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南京的顾维钧外长也在里面。你说这顾外长脑子里要进多少屎,才会在那种报告书上签字。要中日两国军队都退出东北,东北由西方列强共管。东北是我们中国的国土,我们家在这里都好几代了,凭什么要中国军队退出东北?这现在倒好,国军乖乖的走了,关东军扎根了。这里是叫关东没错,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关东,你日本人来干什么?那个顾维钧外长,当年巴黎和会倒是很威风,不签字!青岛才一个城,你不签字,我们东北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你就签字了?”

    “张少帅也不争气,崽卖爷田不心疼!”

    张羽还要继续说,后脖颈子上突然挨了了一巴掌,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啜着腮帮子转过身来,发现刚才并排走的高木雄已经转身四处张望,确认大街上没人注意他们才回过身来。“病从口入,张羽你家不是行医的吗?”

    下半句话谁也没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祸从口出”

    三人一时无话,走了好半截,谈侠才说话:“你家在东北几代了,都是大夫?”

    张羽:“我家本来不是大夫。祖上是山东临清人,那时候临清是运河上的钞关,有钱。看过《金瓶梅》吧,那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清河县是代指。祖上中过一榜进士,前清乾隆爷赐进士及第。后来得罪了大贪官和珅,被全家发配到了黑龙江,我家也就在这里扎根了。老祖宗严令后世子孙不得科举,不能为良相,那就做良医吧。所以我家世代行医。父亲年轻时,去过日本留学,学了西医,才搬到了哈尔滨。你呢,谈侠?”

    谈侠憨憨的笑了一下:“我们还是老乡呢,我家爷爷是德州夏津人,前清闹义和团那年跟着起事,后来义和团败了,老佛爷要杀他们,他就带着我爹、我叔叔大爷们逃到了东北,在方正县落了户,我生在这里。高木雄,你呢?”

    高木雄没有接他的话茬,却突然说了一句:“刚才那个楼是什么?旁边那辆车怪怪的。”

    张羽:“那是日本领事馆。那辆车是日本领事馆的囚车,他们抓人从来不问理由,警察什么的都不看在眼里。领事馆地下室有个监狱,称得上是人间地狱,凡是被抓进去的,从来没听说有活着出来的。别说活人了,连尸体都没见过。没人知道人是被转移走了,还是被杀了,要说被杀,总得有个尸首吧,从来没听说过。旁边那辆车是囚车,看见那两个小窗户没?那是假的。那车就是一铁皮棺材。”

    话一说完,三人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还是高木雄老成一些:“我们走吧,回学校,不想再逛了。”

    终归是刚刚升学的少年回到宿舍,吃过晚饭,三人又谈起了人生的理想。谈侠说他以后要考法政大学,当官,最次也要当警察,再不能受人欺凌了,家里被各种势力欺负,尤其是警察。张大帅、张少帅是那些人,日本人来了,换身衣服欺负他们的还是那些人。日本人来了还建了山林警察,山林警察不管林子着火,整天打胡子和山林队,有一次差点把上山打猎的老爹当山林队的探子给抓走。

    张羽说以后自然还是考医科大学,做医生。

    高木雄说他以后要考军校,警察怕什么,还不是怕国兵。他现在正在锻炼身体,每天都要长跑。另外两人深以为然,认为他这么好的身板,不去军校可惜了。

    卧谈会整在热烈,一声凄厉的哨子音响起,这是要熄灯睡觉,三人都不敢说话了。今天他们已经从学长和同学们那里知道了一些学校的情况,这声哨子是舍监吹的。舍监叫木村,是在乡军人会成员,以前是日本宪兵中尉,因为汽车翻车事故断了腿,接上以后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多,不能在部队干了,就退役成了在乡军人。奇怪的是,按照他的宪兵身份,回日本找份工作并不难,他却选择了留在中国在中学里做舍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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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三节读完,有些话不吐不快。

      由于家中先人的缘故,我对反映伪满时期反抗斗争的文学作品非常感兴趣。感谢故人兄的不懈努力,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那一段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岁月。不过作为一名爱好历史的理科生,我觉得您这部作品中的一些细节还有商榷的必要。

      从张羽说“去年李顿调查团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文章中的人物生活在1933年。这个时间直接导致了下面的一些漏洞。

      1.“满洲国哈尔滨特别市第一中学”是一个不存在的学校。1933年的时候哈尔滨只有个北满特区第一中学。楚图南曾经在这个学校当过国文教员。直到1938年哈尔滨施行伪满“新学制”,赵尚志曾就读的许公储才学校才改为滨江省立哈尔滨第一国民高等学校。

      2.1933年的时候伪满新学年开始还是在秋天,不会“鹅毛大雪纷纷飘落”。

      3.溥仪由“执政”变“皇帝”是1934年,“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执政、然后又是皇帝”这句话在1933年说不通。

      4.哈工大从未改名叫“满洲国立工业大学”。1933年时校名是“哈尔滨工业大学校”。

      5.顾维钧从未作过南京政府的外长。

      6.新京法政大学是1939年才升格而成的,升格前是1934年成立的“满州国司法部附设法学校”。1933时的谈侠不太可能想报考这里。

      7.新京医科大学是1938年升格而成的。

      8.“培本振纲,力行弗懈”是1940年“国本奠定诏书”里的话。这个“诏书”发布后是要求中小学生背诵的。但1933年时的训育副主任不太可能说的出来。

      9.“天照大神”也是1940年溥仪从倭国请回来的,1933年副校长写这个很奇怪。这个时候伪满“文教部”还在忙着查禁教科书和培训教师,强化“神道教育”还派不上号。

      不知道您和张笑天是什么关系,您这个开头和他那部《黑土地魂》的开头很多地方比较接近。不过他的作品设定在了1940年的新京,所以尽管也还有些细节上的漏洞,但至少消除了一些时间上的问题。据说东北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帖子是不允许挑什么文笔的,但这些并非文笔的漏洞无疑会令一部严肃的历史小说失色不少。当然,如果这就是一部抗日神剧的剧本的话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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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谢谢指点。这里面大部分bug我是知道的。

        从后往前说吧。

        这是一个草稿,甚至比草稿还要草稿,放在河里就是等着被批评的。

        没什么关系,我需要一个开学的场景来引入人物,从张笑天的《黑土地魂》里面借鉴了一点。可以保证后面的发展是完全不同的,我不会抄人家的东西。

        1933年的教育背景资料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去找,但是涉及伪满的资料,早期极其匮乏,而我又恰恰想写出日本人在教育方面软刀子杀人的阴险之处,这让我很痛苦,所以把一些细节往前搬运了几年。

        如果我把时间往后拖一两年,就会遇上日满分校的问题,这样我就无法让小说里的正反主要人物在早期集中出场。

        这个中学确实是我虚构的。虚构的原因是不想惹麻烦,毕竟在这个小说里这个学校还要发生不少事情。

        我把一些历史事件转移了时间和空间,也是围绕情节考虑。

        倒不是写什么神剧,真实的历史绝对比小说精彩,但是真实的历史落到纸面上之后会发现真的很精干,很短。

        最后,非常感谢。认真的讨论,在今天的西西河已经不太常见了。

        PS:选择伪满这个背景主要就是不想写神剧神小说。写谍战的东西我可以信手拈来,但真实的谍战故事再现起来并不精彩,看《天下无谍》等比较精彩是因为那是高度浓缩再浓缩之后的东西。真实的地下党挺适合张廷玉的那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全一默了就啥也没有了,不一默还不如去起点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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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很希望能看到分析美国人在旧中国教育上的洗脑

          历史介绍,美国人进入中国后,曾大力推进教堂,但经过几十年努力,中国信教的老百姓比例仍然极低,即使在教堂周围也不到1%。后改办学校,包括大学中学等,洗脑上层精英。改开后,又开始到中国推基督教,其效果就很明显了。据估计,现在信教的中国人不下上亿,很多城市遍布教堂,例如北京。谷歌地图上可搜索教堂位置。

          日本现在被美国占领,严密被美国控制,在相当长时间内,是不会有多大作为的。现在中国的主要敌人是美国。

        • 家园 故人兄有大量,不介意我的胡言乱语,那我就再说上两句

          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我这种没有作品见于大众的人是不应该有资格出来说三道四的。实在是对伪满历史题材的兴趣才让我又跳了出来。我个人的感觉是,历史小说中参照性的信息如果能尽量遵循历史,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融入作品。或者这只是我自己作为读者的一种强迫症?

          我写上一篇之前就觉得故人兄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些漏洞,但我以为您是为了安排后续情节才不得不把开始时间订在1933年。如果只是因为规避“日满分校”那其实大可不必。“日满分校”从来都不是伪满强力推行的政策,偶有实行也不过是地方上的“土政策”。我对伪满时期的哈尔滨教育所知不多,但“新京”的国高一直是“各族共校”的。您既然已经虚构了一所学校,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问题而影响其他细节。日本人在教育方面软刀子杀人的阴险之处要到1938年“新学制”施行以后才能充分暴露出来。1933年鬼子在“满洲国”的种种倒行逆施还没有完全体现,您下笔写坏蛋可着力的地方也不够多啊。

          非常赞同您“真实的历史落到纸面上之后会发现真的很精干,很短”这句话。我曾经不自量力地企图写点伪满背景的小说并把开始的时间设定在了1939年。但两年下来才挤出了几万字,仅仅又一次验证了自己是如何的眼高手低。一个对历史细节有强迫症的病人是无法胜任小说创作的工作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搜集整理历史素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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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3. 第一堂日语课

      第二天正式上课,还在流鼻涕的谈侠惊恐的发现,走进来的这位老师虽然穿的是脖子上有一根黄带子的协和服,却明明是昨天罚他站了一个小时的副校长山下。坐在他身边的张羽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暗示他不要失态。

      级长李博远带头站起来,喊口令“全班起立,敬礼。”

      噼里啪啦的桌椅乱响,全班同学起立,鞠躬,然后级长李博远喊口令:“坐下。”

      山下副校长严厉地说:“以后要动作划一,不要像今天这样乱作一团。”随后他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用中文写到“天照大神是我们至高无尚的神,天皇赐予我们一切,日满协和是国之根本。”随后用日语又写了一遍。

      随后他带着学生们背诵了起来。在侧耳倾听了学生们的日语情况后,他开始点名让个别学生单独背诵,第一个是级长李博远。李博远能当上级长,主要原因是他是校长的侄子,李校长留学日本,日语极佳,在侄儿入学之前刻意强化练习了他的日语,背诵这几句自然不在话下。随后是张羽,张羽生长在哈尔滨,父亲也曾经留日,入学之前就已经练就了流利的日语和俄语,也得到了山下的赞许。倒霉的谈侠就坐在张羽的身边,下一个就是他了。

      谈侠背的磕磕巴巴,山下连续用教鞭抽打着讲桌,“重来,重来。”谈侠越来越害怕,越害怕越不行。山下一怒之下,要全体受罚,级长李博远用熟练地日语喊道:“全体起立,罚站。”

      谈侠结结巴巴的用日语说:“我日语不好,不要罚全班人了,我自己受罚好了。”

      山下更发怒了,他不让学生罚站了,他要学生把自己的椅子举过头顶。举着椅子听课。

      张羽站在谈侠的身边,举起椅子,强忍着怒火低着头,不去看讲台上的山下。山下向着谈侠和张羽的方向走来,谈侠大气也不敢出,低头看着山下的鞋子,来判断山下走到哪里了。

      突然山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用日语说道:“高木君,作为日系学生你可以不用受罚。”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张羽和谈侠的耳朵里,听起来却似炸雷一般,原来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是日本人,自己竟然一直以为他姓高,叫木雄,却没想到他是日本人,姓高木,名雄。

      高木顺从的放下了椅子,张羽偷偷侧过脑袋,用余光发现安达彻二几个人正在偷笑。张羽的牙咬得更紧了,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以免被山下副校长看见。山下继续在学生中穿行,不时点名学生背诵黑板上日语。如果有学生的胳膊开始晃动,一定会挨到教鞭的抽打,与此同时,还会听到后排的日系学生“加油”的生意。张羽细细分辨,没有高木雄的声音,再偏过头去看身边的谈侠,他的脸涨的紫红,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好容易下课了,学生们放下椅子,活动着酸痛的胳膊。谈侠正想向大家道个歉,因为他的错误让全班受罚了,高木雄在他背后捅了捅他,用只有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日语,以后我来帮你练。”

      日语课之后国民道德课。按照惯例,新生入学的日语由副校长亲自讲课,国民道德则由校长上课。国民道德课大部分内容讲伪“满洲国”建国有理,如何“日满亲善”、“一德一心”、“日本亲邦”、“日满亲善”等等,课上还布置了作文《求学论》,大家就一般只含蓄地写“为求生计不可不学,为救国计,尤不可不学”之句。

      一天的课结束了,学生们回到了宿舍。一路上众人不停地埋怨、挖苦谈侠,谈侠尽可能的给同学们陪着不是,张羽尽量回护着他。对于一天前还在一起嘻嘻哈哈的高木雄,张羽没有搭理他。

      默祷完毕,学生们都上床休息了,突然,一阵大皮靴声音传来。不用费脑子,每个学生都能听出来这是舍监木村来了,只有他才能走出这种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

      果然,门开了,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从每个学生的床铺扫过,看到每个学生的皮鞋都摆放得当,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边。木村点了点头,说了句“搜噶。”然后关上门离开。随后一脚轻、一脚重的皮靴声奔着下一间宿舍去了。没一会,隔壁宿舍传来一阵乱响,像是皮鞋乱扔的声音,随后隔壁宿舍的人全部起床,一屋子人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到了走廊上,随后就听到了木村的咆哮,然后就是有人开门出去,开始在操场上跑步。

      级长李博远的床在张羽的上铺,李博远悄悄的对谈侠等几人说:“我叔说了,大家要小心。木村最喜欢看皮鞋和衣服是不是放得整齐了,不整齐准得受罚。而且一受罚就是所有人一起受罚。明天早上要出早操,列队整齐之后,木村会让大家光膀子用粗毛巾擦上身,动作慢了又要挨打。他自己倒是穿着呢子大衣。大家快睡吧,明天还要早操呢。”

      李博远的鼾声几分钟之后就传了出来,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正是需要睡觉的时候。在鼾声的感染下,张羽慢慢睡着了。

      大概是晚饭喝汤喝多了,张羽半夜被憋醒了。翻身下床,借着走廊里的灯光,他突然发现旁边铺上的谈侠和他的上铺高木雄都不见了。张羽大吃一惊,心想谈侠这孩子不会想不开吧,我睡得太死了,或许高木雄听见些什么。穿上衣服,张羽连厕所也不想去了,推开宿舍的门,张羽直奔走廊尽头的大门而去,一路上边走边看,没看到什么异常。走到尽头,发现舍监木村在值班室睡觉,大门没有打开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爬起来是为了上厕所,赶紧奔着走廊的另一头轻手轻脚的走去。

      进了厕所,发现高木雄和谈侠两个人居然在厕所里利用仅有的灯光拿着日语课本在练习发音,张羽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先解决了最紧要的问题。边撒尿,张羽边问高木雄:“你不是日系学生么?你怎么不和安达彻二他们在一起?”

      高木雄回答道:“我不认为我是日系学生,我也同样不认为安达彻二是。我是朝鲜人,生在汉城。我也不姓高木,我姓朴。我们朝鲜被日本吞并了很多年了,所以现在我成了日系学生。家父当年为了求学,改了姓。日本人要求凡是想上大学的朝鲜人都必须用日本名字,不许用朝鲜名字,所以家父就改姓高木。我也就成了高木雄。我生在朝鲜,刚会走路就到了日本,一直到十二岁才回来。我的中文是回来之后才学会的。”

      谈侠问道:“你父亲呢?”

      高木雄说:“父亲是学法律的,但是在日本学成之后,日本人就不让他回朝鲜了,他只能在日本工作。母亲去世之后,为了不让我变成日本人,他逼令我回国。我回国后和叔叔生活在依兰。朝鲜人都是自己族人群居的,只是叔叔在当地做教师,我就住在学校里,才学会的说汉语。”

      张羽又问:“你怎么说安达彻二也不是呢?”

      高木雄说:“安达彻二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台湾人,他自己只能算是半个日本人。他父亲本来是日本派到台湾的官吏,后来被调到了满铁,他娘跟着到了大连,又到了哈尔滨。他娘受不了东北的寒冷,前两年死了。满铁的工资很高,他老爹又从本土娶了个年轻女人。那个日本女人对他很不好,所以他就从你们身上找平衡了。另外几个日系学生也乐得拿他当枪使,他自己也愿意这么做。”

      张羽慨叹:“人啊,这人怎么就一点不知道自尊和自重呢?”

      谈侠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问道:“你们看,这个词这么发音对不对?”

      三个人就着厕所里微弱的灯光,又学习了差不多半小时,才悄悄回宿舍睡觉。他们不知道的事,舍监木村并没有睡着,他们去厕所学习这件事,已经被他记录在了笔记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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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不愿做奴隶的人们:2. 开学典礼

      开学典礼在第二天,三人没想到的是这个见面礼居然让他们毕生难忘。寒风呼啸,所有新入学的学生竟然要脱光膀子站在操场上,听讲台上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副校长山下敏郎训话。学生们笔直的站着,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脸上做出一副不惧寒冷的表情,训育副主任兼军事教官田村恒夫也是一身军装,手扶着军刀在学生群中巡视,如果有人稍有懈怠,或者是皱了眉头,后背上就会挨上一军刀,好在带着刀鞘。

      山下训话完毕,走下讲台,在学生中巡视。田村走上讲台,大声高呼:“培本振纲,力行不懈,日满协和,东亚共荣。”学生跟着用日语重复。凡是有张嘴不出声的,神情有懈怠的,一样会挨上一刀。只是这一次,不是刀鞘,刀已出鞘,山下打人,用的是刀背。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谈侠的背后,一刀背抽在了他的光脊梁上。饶是谈侠农家子弟出身,这一下也依然抽得他险些跪在地上。山下绕道他前面,噼里啪啦抽了他好几个耳光,才说道:“你刚才,复诵的是什么?”

      其实山下冤枉了谈侠,他很认真的在重复那几句日语。但是他的日语发音不好,从前学的大部分是哑巴日语,考试没问题,一张嘴就露馅了。谈侠想辩解几句,越害怕、越紧张就越说不成话。

      山下还是不依不饶,打了几个耳光之后,用救火的水桶从旁边的雪堆上铲起两桶雪,扣在了谈侠的头上和身上。

      随后山下宣布全体解散,命令谈侠在原地罚站两个小时。

      谈侠回宿舍的时候,是被张羽、高木雄还有级长李博远等几个同学连扶带拖弄回去的,人已经快冻僵了。大家没敢直接让他进宿舍,先在走廊里找了把椅子,打了盆凉水,把他的脚放进去拔拔寒气,等他缓了一会,才扶着他进了宿舍暖和。好在张羽有西药带在身边,赶紧喂他吃了两片,然后把他裹在被子里,周围几个同学又把不穿的厚衣服盖在他身上,这才慢慢的缓了过来。毕竟第二天还要上课,而且还要上日语。

      就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宿舍角落里的几个学生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放肆的笑着。这几个学生是日系学生,笑得最放肆的叫安达彻二,和他们根本走不到一起。中国学生恨不得百里挑一才能进来的优秀中学,他们这些日系学生不用考试就可以进来了;中国学生,准确的说是满系学生,就算是每天辛辛苦苦的学习,也害怕考试成绩不好被赶回家,日系学生只要混到毕业,可以去大学混,也可以去下面当指导官,做中国官的太上皇。对于今天这种事,他们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副校长办公室里,山下敏郎正在向日系教员德田一郎训话:“你白披了一张大和民族的人皮。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并不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帝国的利益。表面看,日语说的好不好是小事,其实这是我们的国策。我们不能有一毫的宽容和放纵,我们必须让每个满洲学生明白,他们的双脚一踏进校门,他就必须忘掉他是中国人。”

      山下继续吼道:“靠怀柔和哄是做不到日满一心的。我们的目标是把满洲化为日本的一部分。不可能短时间内让所有的满洲人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所以要在他们的精英中进行培养,所以要在学校里进行强化教育。当他们这些学生长大后,让认为自己是满洲人,同时他们的父母一代也就老了。他们再教育自己的下一代的时候,就会把他们当成满洲国人,再往下就可以培养他们做日本人了。怎么才能最快的做到这一点,就是让他们忘记汉语,让他们本能的说日语。德田君,请出去吧。”

      德田鞠了一躬,出去了。这时站在一边的军事教官田村走了过来,说道:“这人是冲绳人,刚刚才从国内调来谋了个差事,还真把自己当国民了。”

      山下缓声说道:“帝国合并冲绳、台湾都很顺利,日韩合并也进行的很顺利。但现在是满洲,国土面积和人口都是本土的数倍,在满洲的日本人也太少,留给我们的时间却没有那么多了。南京的政府不足惧,问题在于北面的苏俄。另外,现在反满抗日的组织活动频繁,你和木村君要在学生中多加注意。南京方面尤其喜欢在学生中发展组织。满洲的共产匪,主要活动在农村,对付他们,是关东军的事情。目前不是我们这些人的重点。”

      德田走出办公室,正好遇到了在外面徘徊的校长李俊伟。李校长四十多岁年纪,光着头在雪地上踱步,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看到德田垂头丧气的出来,知道在里面又被训了,只得叹气和德田一起往教学楼走去。琅琅的日语读书声传入二人的耳中,对于这种习以为常的声音,两个人早已是充耳不闻。

      通宝推:板砖黄,梓童,履虎尾,穷贱忙人,Antioch,廖石,四处乱晃,渡泸,老财迷,石狼,忘情,strain2,ljsqt,踢细胞,决不倒戈,wxmang的书童甲,莫飞,桥上,一介书生,李根,东原,胡一刀,侧翼,可爱的中国,
      • 家园 我没看错吧?这是黄河大人的亲笔吗?

        看开头这两段,一股横店出品的陈腐味儿。

        如果不是看在这个笔名的份上,我绝对坚持不到第二章。

        写共谍的系列的那种神采飞扬,起伏跌宕到哪里去啦?

        期待后文能有改进。

        • 家园 确实.有很强的画面感,可能是当剧本写的

          老兄不要苛求,要知道剧本是很枯燥的.

        • 家园 那你来几篇嘛

          我们拿起小板凳坐前排,看你表演。

          嫌弃别人文笔不好,对你没吸引力,就这样说?我看不见得。你这样说究竟为啥?东北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帖子,你偏偏挑什么文笔,究竟为什么?

          通宝推:wxmang的书童甲,
          • 家园 看出小人的伎俩来了,侧翼兄?

            “东北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帖子,你偏偏挑什么文笔,究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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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就喜欢这样来搅局,还以为大家看不出来,呵呵。

            谁比谁傻啊?

            非常理解毛主席当年反右的初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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