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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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三十四、

“那时候流行火柴枪,把自行车的几节链条纵向捆在一起,利用每节上的轴孔形成一个连贯的空腔,一端塞上一根火柴,再刮下几个火柴头填进去,另一端用皮筋和粗铁丝做成撞针,扳机一抠,铁丝的尖端撞击里面的装药,引燃火柴头,砰地一声就把火柴杆儿射出去了。

我做了几把送给朋友,有一次朋友和别人比试谁的枪好,我做的总能打响,而对方的明显不行。两个愣头青一来二去较上了劲,那人恼羞成怒,撩开衣服露出肚皮:‘你那把枪再好,也只不过能听听响,有本事照我这开一枪。’我朋友也犯愣劲,装足了药,对着他肚脐眼旁边就是一枪。一声脆响,烟雾散开以后,那人的肚皮上又多了一个肚脐眼,还好威力有限,只是穿透,没伤到内脏。”

“那也够危险的,恐怕要手术,把火柴杆取出来。”一直没开口的姜敏说话了。

“好像是这样,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了。”

“然后你爸妈就在不许你做了。”曲俊峰接道。

“何止如此,还臭骂一顿。那时候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成天研究这些玩意儿。每把枪都是精雕细刻,接口处全部仔细打磨得严丝合缝,气密性很好,所以比别人的枪威力都大。”

“小孩贪玩不奇怪,闹出人命来就不对了,你父母管得好!”曲叔叔笑着评论。

“前几天你们的会计和翻译被送到医院,”姜敏提起仓库倒塌的事,忍不住掩口笑了一下,“当时看到会计的样子把我吓一跳。”

“哈哈!我当时也以为他完了,不过最可气的是后来他还跟人吹牛,说自己如何如何,我要是被吓瘫在那,还不如当时一跤摔死算了。”

“这话不对!”曲叔叔放下水杯,“不管胆小胆大,都是生命,怎么能说让人家摔死!”

“啊……只是打个比方,”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是真想让他摔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曲叔叔拍拍我的肩,“刚才有点激动,你别在意。经历了许多事,总觉得我们对生命缺少应有的尊重,包括自己的,比如总是讲小米加步枪,打败了什么什么,其实背后是无数的尸骨。”

“您也喜欢军事?”

“谈不上喜欢,我的一位长辈亲眼见过战场:山坡上层层叠叠铺满尸骸,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太惨了!”

“差点忘了,我答应阿姨帮忙的。”我心中不以为然,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但又不想破坏气氛,只能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直到天擦黑,曲影倩姐弟才忙完店里的事情,我们七手八脚把所有的东西搬上山顶,立刻开始点火。

山上原来的小楼已经拆得只剩下地面和大约半人高的墙,正好可以作烧烤的场地。等我和曲俊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木炭点着,曲影倩已经和妈妈把所有的东西都展开摆好了。

我靠着残墙用姜敏递来的湿纸巾擦脸,看着她们往钎子上穿羊肉。

刚刚暗下来的天空还残留着些许的霞光,性急的星星已经晶莹地挂上天空,几只晚归的水鸟掠过天际,深黑色的剪影如暗夜中的精灵悠然而去。刚刚点着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红人们的脸庞,燃尽的木柴不时塌陷,飞迸出许多红亮的火星冉冉飘入夜空。

羊肉一架上炭火,半透明的白色水汽立刻升腾而起,随着微风消失的无影无踪。曲俊峰到车里搬出一箱啤酒,叮叮当当地拽出几瓶分给大家,我犹豫一下,摆摆手表示不要。

“喝一点没关系,你看小姜和阿姨都拿了。”曲叔叔一边开酒一边说。

“好!就喝一瓶。”

“哎,这就对了,良辰美食,岂能无酒相伴?”

曲妈妈准备的东西比我上次吃烤羊肉时仔细的多,每人一个坐垫,一套杯盘碗筷,加上酱油、醋、盐、味精、辣酱,生菜,还有一摞子薄饼,林林总总,在每个人面前的塑料布上摆成一片。

我麻利地翻动着羊肉,不停地把烤熟的分给大家,又接过曲影倩穿好的肉串架在火上。这次的羊肉很嫩,佐料也恰到好处,嚼起来香滑无比,让人不忍下咽。

其他人都细嚼慢品,只有曲俊峰不管哪一套,转瞬间吞下八九串,灌下几口啤酒,嘴巴一抹,过来接替我的位置继续烤羊肉。

“我们应该向小峰学习,既然好吃,就不必端着架子。”曲叔叔说完,扯下两大块肉,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没错,这样吃太累了!”我随声附和,也开始大快朵颐。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阿姨笑道,“你们不必学我,大家都是朋友,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社交场合,没必要这么讲究。”

“随意些,随意些!”曲叔叔清清嗓子,“我来唱首歌。”

“好啊!”我带头鼓掌。

“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扬笛声脆

晚风吹送天河的星啊,汇入毡房闪银辉。

啊哈呵~~~~

晚风吹送天河的星啊,汇入毡房闪银辉。

草原夜色美,九天明月总相随。

晚风轻拂绿色的梦啊,牛羊如云落边陲。

啊哈呵~~~~

晚风轻拂绿色的梦啊,牛羊如云落边陲。

草原夜色美……”

残存的矮墙挡住了外面起伏的群山在暗夜中黝黑的身影,只让我们看到穹顶般布满银星的夜空,同时恰好起到拢音和混响作用,让歌声浑厚而悠长,仿佛真的置身夜色中草原的篝火旁。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姜敏推推曲影倩,两人忸怩了一会儿,笑着站起来,舒臂展身,婀娜起舞。

夜色,群星,矮墙,炭火,微风,肉香,歌声,曼舞,我看得呆住了,身上不知不觉冒出许多鸡皮疙瘩。

歌声飘荡着,慢慢地悠然而止,我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这是首老歌了,您唱得真好!”

“我和你阿姨当年就是在内蒙时认识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那时候您一定是常常唱歌,把阿姨给迷住了。”我笑着猜测。

“常常唱歌?!能活命就不错了!她是逃到香港的资本家女儿,我更麻烦,父亲是资本家,一个叔叔是大地主,一个叔叔是蒋匪军官,还有一个远房姑姑在海外,没枪毙已经够宽大的了,连话都不敢多说,还唱歌!”

“……不会吧?那时候是有些失误,也不至于……”

“的确如此,”曲妈妈接过话题,“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哪有心思想这个,顶多是心存好感,连互看一眼的胆量也没有。”

“我看过!有一次你们干活回来,我正好走在男队的最前面,……下死力气闪了你一眼。”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曲妈妈脸色红润,眼中晶光闪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曲叔叔。

“阿姨那时一定很漂亮。”这回忆太沉重了,我想活跃一下气氛。

“那当然,不漂亮我能看上吗!……”曲叔叔得意地抬抬手。

“行了!当孩子们的面也不正经。”

“苦难中的感情更是弥足珍贵,”我看一眼曲影倩,“以后可以写成回忆录。”

“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我那时也是很帅的,你阿姨还担心我被别人抢走呢。”

大家一阵欢笑,阿姨塞给曲叔叔一个夹着羊肉的薄饼。

“大草原真美啊!七九年我们回去过一趟,殷殷碧草,铺地连天,簇簇野花,星罗棋布。镜面一样的泡子映着蓝天白云,疾风一般的马群伴着牧人长吟。”

“听说还有蘑菇圈。”我插话。

“那是你阿姨的最爱,雨过天晴的早晨,找个高点儿的地方极目四望,颜色和草地稍有不同的地方就是,随随便便就能摘满一筐。蘑菇肉汤,那叫一个美!喝得你肚子溜圆,还不忍停箸。”

“我父亲是海军,驻地在海边,以前常常拿着脸盆到沙滩上拾海参,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半盆。那时他还没成家,也没什么炊具,就拿脸盆直接放在火上煮,半年功夫,硬是把一个新脸盆烧漏了。可惜等我长大以后,沙滩上什麽都没有了。”

“唉!都差不多。”曲妈妈叹口气,“九一年我们又回去,发现环境破坏得很厉害,远看还行,走进一瞧,地上到处是老鼠洞,以前被青草盖得严严实实的土坡,现在都成了癞痢头。这样发展下去不行!环境的代价太大,我们不应该走英国先发展再治理的老路。”

“英国?”我有些疑惑。

“英国人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工业对环境的破坏,直到1952年,伦敦连续几天大雾,一下子死掉四千多呼吸道有问题的人,总共死亡好象是......八千多,后来经过调查研究,才发现工厂的废气是元凶之一。于是赶紧把工厂向其他地方迁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扭转局面。”

“您对英国的情况很了解吗!”我很惊奇,“想不到他们遇到过这么严重的问题。”

“你阿姨是剑桥肄业。”

“啊!这么厉害!可为什么是肄业?”

“为了找我妈妈和舅舅,”曲妈妈撩了一下额前的短发,“解放前我父母逃到香港,六十年代大批人开始外逃。我舅舅当时还在国内,听人说被抓起来了,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救他,结果也是一去不返。当时我已临近毕业,只好暂时抛下学业回去找妈妈和舅舅。”

“当时的通讯条件差,是不是一时联系不上,你们误会了?”我猜测。

“不是,她们……她们被打死了……”阿姨突然声音颤抖,“她刚回去,就碰到一个以前因为调戏女职员被父亲开除的流氓。那人表现积极,已经是个领导了,不由分说给抓起来,严刑拷打三天,最后看看问不出什么,晚上十几个人一阵铜头皮带……就去了。”

一阵风忽地吹过,送来几声夜枭的哀鸣,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脚底弥漫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向碳火望了望。几十年前,大概也是这样的夜晚,那个牵挂着弟弟,子女,父母,丈夫的孤魂,不知是怎样悲戚地飘荡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上的。

“荧惑守心!”沉寂良久,曲叔叔仰望天空。

“什么?什么是荧惑守心?”我知道他想引开话题,赶紧接过来。

“今天的天象是荧惑守心,你们看,”他抬手指向夜空,“心宿二也就是天蝎座α星和火星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火星,荧荧似火;心宿二也是色红似火,又称“大火”。若两星相遇,则红光满天。这种天象自古以来就引起人们的极大注意,称为荧惑守心。荧惑守心在古时被视为大凶之兆,因心宿二象帝王,火星在心宿二附近被视为侵犯帝王,占星学称其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帝王恐有亡故之灾。不过根据学者的研究,历史上有记载的荧惑守心天象大多是伪造的。”

“为什么要伪造?”姜敏问道。

“出于各种目的,中国有个不好的现象,叫做‘文人写史’,把历史事实根据自己的好恶或需要加以改造,合适的就记录下来,不合适的就视而不见,更可恶的是伪造,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张冠李戴等等不一而足。”他突然转向我,“小李,你读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里面有许多向当权者拍马献媚,阿谀逢迎的内容,更要小心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奴性和凶残。”

“这个我知道,中国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封建统治,奴性很重是自然的;凶残当然也不会少,毕竟发生了那么多的战争。”

“战争中的杀戮和凶残不是一回事儿!战场上两军对阵,以命相搏很正常。但像白起那样坑杀俘虏,就是凶残;还有一种凶残掩盖在正义的外衣下,甚至为人津津乐道,比如誓死不当俘虏。”

“誓死不当俘虏很正常啊,这和凶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誓死不当俘虏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统治者为了让人们为他的利益卖命,极力宣扬那些誓死不投降的人,把他们奉为英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习惯。”

“您这个说法不妥,战争中正义的一方为打败邪恶,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当然是英雄!”

“这样,我们先看看俘虏是怎样产生的:双方在战斗条件基本相当时,一般不会出现被俘的情况,只有当一方失去对等的抵抗力,才可能有俘虏。如此说来,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依然让人去拼命,是不是对他人生命的不尊重?是不是凶残?”

“这个……当叛徒绝不是件光彩的事!”

“不对,叛徒和俘虏是两码事。俘虏只是停止抵抗,并没有加入对方阵营。”

“那大家一看情况不妙,都去当俘虏,正义还怎么能战胜邪恶?”

“问得好!正义是什么?正义是否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权利?”

“正义最起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当然也是尊重大多数人生命的。”

“尊重大多数人的生命与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是什么关系?”

“……尊重大多数个人的生命,才是尊重大多数人的生命。”我差点咬到舌头。

“呵呵,很精确!俘虏不是大多数吗?”

“当然不是……”

“被俘之前是不是?”

“从他选择投降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大多数了。”

“这么讲有问题!不投降时是大多数,投降就变成少数?”

“对!”

“那如果不投降而战死,应该算是多数吧?生命权利受到尊重了吗?”

“人们会永远纪念他,这不是尊重吗?”

“你这是偷……没弄清概念。我们说的尊重生命权利是尊重人们维持生命的权利。”

“看看这是什么?”曲俊峰在一堆拆房子留下的杂物中拎出一件东西,走过来。

这东西像个望远镜,不过镜片都已经破碎。我拿着琢磨片刻,递给曲叔叔。

“这房子里怎么会有望远镜?奇怪!”

“瞄准镜,这像是什么武器上的瞄准镜!您看这是固定支架接口,装好以后这样用。”我比划着。

“那更奇怪了,这又不是军事要塞,放武器干什么?”

“也许……也许是从哪里捡来的吧?锈成这样,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我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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