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共:💬290 🌺845 🌵1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二:耳聋。1,莱克星顿事件

1994年4月22日星期五,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从没见过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但是他看过我在《纽约时代》上刊载的关于身份政治的文章,也听说了我打算写一下聋人这个题材。“莱克星顿正在酝酿事端,”他说道。“要是谈不拢的话,下周一中心门前就要出事。”我想让他多补充一点细节。“听好,现在的局面可不是儿戏。”他停顿了一下。“这事不是我告诉你的,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皇后区的莱克星顿聋人中心是纽约市首屈一指的聋人文化机构,下设纽约州最大的聋人学校,当时总共招收了350名学生,学制从学前班一直开设到高中。中心刚刚宣布了一位新任CEO的人选,学生与校友们对于这个人选都很不满意。为了寻找候选人,中心的董事会成员此前一直在与一支调查团队合作。这支团队的组成人员全都是莱克星顿社区各个组成部分的代表——其中有很多都是聋人。有一位具有听力的董事会成员,最近刚刚被花旗银行解雇的R.麦克斯.古尔德,报名参加了选拔并且以微弱优势获得了任命。许多聋人选民因此感到自己的生活再次受到了有听力者的控制。选举结果宣布之后不久,当地核心聋人活动家、莱克星顿学生领袖、教职员代表以及历届校友代表就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要求与董事会主席见面,还要求古尔德立刻辞职。然后他们就全都被打发到一边去了。

当我在接下来的星期一来到莱克星顿聋人中心门前的时候,成群的学生正在校门外游行。有些人的前胸后背都挂着纸板,上面写着“董事会虽有听力,却在我们面前装聋”。还有人穿着印有“聋人骄傲”的T恤衫。到处都能看到“麦克斯快辞职”的标语牌。好几个学生爬上了莱克星顿中心的墙头,从而让下面的人们都能看清他们的呼吁,其他人则无声地与他们唱和相应。无数双手共同在半空中挥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们的口号。学生团体的主席是一位十六岁的非裔美国籍少女,我问她以前是否参加过种族权益示威。“我没那个闲工夫,光是做聋人就忙不过来了。”她比划道。“我的兄弟都不是聋人,所以争取黑人权益的事情就让他们去操心好了。”这时旁边的另一位聋人女性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假如你可以选择获得听力或者改变肤色,你会怎么选呢?”这位少女突然显得有些羞涩。“聋人与黑人都很难做的。”她回答道。另一个学生插了进来。“我是聋人,也是黑人,而且我很骄傲。我既不想变成白人,也不想获得听力,更不想成为随便哪个不是我的人。”她的手语动作很大,姿势也很明确。第一位少女又将“骄傲”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树起大拇指,在胸前自下而上地运动——然后两个人突然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接着就一起回到纠察线当中去了。

抗议者们征用了中心内部的一个房间来讨论活动策略。有人询问帝国州聋人协会的主管雷.肯尼以前有没有过领导抗议示威的经验。他耸耸肩,用手语回答道:“咱们这回可是盲人给聋人领路。”有些教职员为了参加抗议专门请了病假。莱克星顿中心的公共事务主管告诉我,学生们只是想找个理由逃课而已。但是我却并不这么觉得。抗议委员会核心的教职员代表全都十分警惕。“你认为抗议管用吗?”我询问一位老师,她的手语动作条理井然并且顿挫有力。“压力一直都在累积——或许自从1864年建校以来就是这样。如今局势终于爆炸了。谁也阻止不了这一切。”

学校在聋人儿童的生活里扮演了一个异乎寻常的重要角色。超过90%的聋人子女的双亲都有听力,因此他们的家人全都不理解作为聋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经常没有做好与学校争夺子女的准备。在学校里,聋人孩子们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了聋人文化。对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学校意味着孤寂的结束。“直到我上学以前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与我一样的人。”莱克星顿的一位聋人少女这样告诉我。“我曾经以为全世界的人们都只愿意与有听力的人谈话。”在美国,除了三个州以外,其他各州都至少有一家聋人教育中心或者寄宿学校。聋人学校是自我认同的典范。莱克星顿与加劳德特是我最先学会的两个手语单词。

大写的耳聋可以指代一种文化,小写的耳聋则是病理学的术语。同性恋领域也有类似的区分(前者是gay,后者是homosexual)。如今又越来越多的聋人主张自己不愿选择具有听力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治疗——将耳聋视为病态——令他们深恶痛绝,适应——将耳聋视为残疾——则更加可取,而庆祝——将耳聋视为文化——则是胜过一切的立场。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