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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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九十六

几天以后,提姆按计划修好飞机,崔西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试飞。

晚上睡觉以前,她还在床上哗哗啦啦地翻着手册。

“这么认真?你不是经常飞行吗?”

“无论飞多少次,都要仔细准备。”

“哦,还有,明天我和你一起飞。”

“明天是试飞,你不怕?”

“我信得过你和提姆。再说,正因为有危险,我必须和你一起。”

“谢谢你!”崔茜转过来脸对脸盯着我的眼睛,“今晚不行,明天早点洗澡,我在床上等你。”

“哈哈!这事情还有事先约好的。不过道理我知道,以前有个飞行教官,第二天要带学生飞行,本来晚上不许回家的,但是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偷偷跑回去。第二天,飞完四个起落,再有最后一个落地,当年的教学飞行任务就能顺利结束,结果高度还有几十米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晚上回家和这事有什么......啊,我明白了,他结婚了,回家找妻子。你说话真隐晦,好在我很聪明。”

“呵呵,猜对了。当时高度还有几十米,离地面已经很近,塔台上的人突然发现跑道上出现一头黑色的猪,立刻发出指令‘拉起来!’。前座的学员是个新手,而且飞行技术不太好,上一个落地刚刚被教官批评过,本来就紧张,听到指令,一下子用两只手死死地把操纵杆抱在怀里。”

“天哪!高度低,速度慢,是不是失事了?”

“是的,飞机陡然立起来,然后如落叶一般摇摆着落地,两个人都死了。后来那个教官的领导说,如果他晚上不回家,白天就不会那么疲劳,只要反应比前座快零点一秒,卡住操纵杆,应该不会出事。这个教官是技术最好的,以前成功处理过类似事件。”

“太可惜了!不过别再往下说了,要不然今晚我会忍不住要和你......那个的。”

“......哈哈!是啊,我第一次听到这事的时候,最心动的也是晚上回家以后的事。当然,这个故事也的确很惨烈。”我把书从她手里拿过来,“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赶到机场,提姆竟然已经在等我们。

“呵呵!我觉得还是过来亲眼看着好。”他发现我们很意外,笑着解释。

“应该没问题,谢谢!”崔西表示感谢,我也过去和他握手。

准备好一切,坐进机舱,崔西熟练地扫视仪表。我扣好安全带,什么也不敢动,只能看着她飞舞的双手。

崔西拉开门对着外面大喊一声,然后启动引擎,滑出停机位之前,又俯身向前伸长脖子左右观察:“right clear, left clear.好了,我们走。”

飞机颠簸着向前滑行,我有些紧张,不放心地回头观察机翼,看看有没有漏油。

即将进入主跑道时,崔西又停下,我抢先扭头左右观察,强装镇定地笑着大声喊:“right clear, left clear."

“哈哈!”崔西笑起来,也俯身向两边看看,“你学得真快。”

“那当然!告诉我V1是多少节。”

“五十三到六十节之间,注意看我的动作。”

离地以后,崔西迅速转弯爬升,避开前面的山峰。随着视野逐渐开阔,飞机在地面的影子找不到了,层层的山峰像海浪一样在机翼下铺展开来,延伸到远处的天际线。

崔西操纵飞机调头,保持平直飞行,然后转向我:“你来试试。”

“不不不!”我赶紧摆手,“以后再学,这里可不是学飞行的好地方。”

“没关系,我已经调好,很简单,就这样。你只要保持直线平飞就行,我来用电台联系外面。”

我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着操纵盘,大腿收紧,脚尖悬空,轻轻地贴着踏板。

“注意这个的显示。”她指着地平仪,“动作幅度要小 ,每次稍稍调整一点,找找感觉。”

飞行持续几十分钟,机轮接触跑道以后,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崔西在空中反复喊话,还是没人回应,只是在沙啦啦的噪音中偶尔似乎有人声,但却完全听不清楚。

没等螺旋桨停下,提姆已经跑过来,先到机翼下查看,然后走过来,满意而又得意地向我们点点头:“很好,修补的地方没有漏油。”

“是啊,谢谢您的帮助!”崔茜跳下去和他握手。

告别提姆,我们收拾好飞机,上车离开机场。

“基德,我们先去超市买肉,然后去指挥部,我开另一辆车回家。”

“中午吃什么,肉馅饼?”

“不是,晚上吃。我跟王阿姨学会做......包子。”

“包子?外层是面,里面有馅料,对吗?”

“对对,要从上午就开始准备,先配好面,然后做成圆圆的薄饼,再包上馅,最后把水烧开,把包......包子放进去煮......”她指手画脚,说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我已经抿着嘴憋红了脸,“啊?我是不是说错了。”

我终于哈哈笑出来:“还好你想起来了,不然晚上我们吃的是肉末面糊。”

“哈!不许取笑我。”崔茜摇着我的手撅起嘴。

“好好!说正事,这个包子是蒸熟的,要用......要用一种架子蒸,你说的放到开水里煮,那是饺子。”

“哦,好象是弄混了,买好肉我再去问问。”

“不用再去问,就是蒸熟的,这个我知道。”

“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反正看着快熟了,就拿一个出来尝尝。”

“那还是去问问吧,再说,我也没有架子。”

回到指挥部,我先告诉托德飞行的情况,然后讨论侦查部队的活动方式。中午吃完饭,又和炮兵编程小组的人讨论程序,接着浏览各种报告。忙着忙着,突然肚子一阵咕咕响。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昏暗,这才想起崔西说晚上吃包子。

“基德,加斯帕尔!回家回家,晚上尝尝崔西的包子味道如何。”

“呵呵,应该不会是肉末面糊。”

“哈哈!有这份心意,我就应该先谢谢她,走了走了!”

回到别墅,没等下车,我就向厨房观望,里面开着灯,人影憧憧,热气腾腾。

“谢夫,你怎么不进去?”加斯帕尔见我下车没往里走,站在当地看着厨房的窗户,有些奇怪。

“你先进去,我在这待一会。”

厨房窗户里飘出的蒸汽让我想到家在东北时的情形。那时学校刚刚从江南搬到塞北,条件比较差,家家户户冬天都生火,用烧煤的炉子取暖做饭。每天放学以后,天已擦黑,我远远地就能看见覆盖着白雪的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和厨房窗户昏黄的灯光。脚下咯咯作响的积雪、眼中一排排暖黄的灯光和晚饭的热香,一直是以后很多年我脑中最调皮的记忆,时不时跳出来让人恍惚片刻。

“一个好女人,能让你经常想起母亲。”我想起爸爸的一位同事说过的话,不禁自语起来,然后自嘲地笑笑。

转身往里走,我突然看见侧门中闪出一个身影,快步走向后院,一只手还藏在衣服里面。

“卡姆!你在干什么?”我喊了一声。

卡姆像触电似的浑身一抖,停下来半转身看着我,目光躲闪游移,微微弯腰,似乎想掩藏怀里的东西。

“手,手!”我换成斯瓦西里语,示意他把手拿出来。

“谢夫的意思是让你把手拿出来。”基德闻声赶来给我当翻译。

卡姆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手也不动。

“是不是偷东西了,拿出来!”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厉声喝令。

片刻以后,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从后院搜出来的三样东西:两只镶着银边的高脚杯,一个漂亮的花磁盘。

“基德,”我怒视着抖成一团的卡姆,“按你们国家的习惯,抓住偷东西的贼,应该怎么惩罚?”

“谢夫,能不能原谅......”

“说!”我一拳砸在桌面上,高脚杯跳起来翻倒,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是,谢夫,捆起来......饿一天。”

“基德,别跟我玩花样。”我冷笑着,“你说的只是最轻的惩罚。我看到有的贼被抓住后,打得满身流血,皮肉翻卷。”

“谢夫谢夫!”加斯帕尔满脸惊骇,弓着腰走到我面前,“他还是个孩子,又是初次犯错,求您原谅他。”

“初次犯错?你敢保证以前他没偷过东西?嗯!”

卡雅似乎察觉情况不妙,突然蹲下紧紧抱住弟弟,但不敢看我,只是嘴里像求告似的念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地面。

“李,我们到里面谈谈,好吗?”崔西也走过来,抚摸我的手臂。

“看好他,可恨的贼!”我无法拒绝崔西温柔的请求,不甘心地狠狠指着吓瘫在地上两个人说。

“亲爱的,卡姆才刚到十一岁,原谅他一次,好吗?”进屋以后,崔茜拉着我的手劝解。

“我最恨偷东西,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最初记住你,就是因为你在超市痛打偷东西的同事。我一下就爱上你了。”

“呵呵,哪有那么夸张!”我笑起来,刚才的愤怒悄悄地缓解。

“当然有,就是这样的!”她抱着我的胳膊扭动身体,把残存的火气彻底熄灭,“我从书上看到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十几岁的男孩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偷东西,仅仅是为了心理上的需要。过了这个年龄段就不会再这样,以后会一直感到羞耻,并从此变得诚实。”

“是吗?还有这种说法。”我坐下来,崔茜跟过来。

“是的,我没有骗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原来十几岁时偷东西是一种心理需要。那篇文章还说什么?”

“......其他的记不清了,好象还说一定要正确处理,不然以后孩子会因为对自己能否得到别人的尊敬没有信心而变得越来越坏。”

“原来是这样,”我长出一口气,突然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怎么了?你说得好奇怪。”

“......你知道吗?我......也偷过东西,六年级的时候。”

“啊!”

“你没听错。”我看看惊讶的崔茜,决定彻底把这个十多年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搬开,“那天下午,趁着课间教室里人少,我把前座一个女同学的算数书拿过来塞进自己的书包。放学前,那个同学找不到书,就报告了老师。老师站在讲台上,连说三遍谁拿错了算数书,赶快送还,我暗暗咬着牙,决定隐瞒到底。后来,老师看无人承认,命令所有同学都把书包放在桌面上,老师亲自挨个检查。我看着情况不妙,终于彻底崩溃,趁着老师检查其他同学不注意,飞快地伸手把书还给了那个女同学。”

“你没有书吗?”

“嗨!那是教科书,每个学生都有一本,我当然也有。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偷她的书,可能是她的书保护得好,看着比较新吧。刚才你提到的那篇文章,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也终于放心了。”

“老师后来不知道你......拿了那本书?”

“怎么可能!老师当时就看见了,但她不动声色,直到我们排队放学走在路上,才悄悄地把我拉到队伍的最后,问我怎么回事。”

“后来呢?”

“老师批评我,告诉我这样做不对,但是只要以后不再拿别人东西,不会告诉我爸妈。”

“再后来呢?”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但一直不敢提起这件事,有时候想起来,心里还很不舒服。”

“你有一个非常好的老师。”

“是啊......你不会觉得我还会偷东西吧?”

“当然不会,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终于可以说出那件事,终于可以去掉心里的压力了。”

“那么,卡姆怎么办?”崔茜歪头笑着看我。

“呵呵!吃完饭你去和他好好谈谈,告诉他......偷东西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失去自尊和自信,那就彻底完了。如果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起。”

“好啊!先谈再吃饭,别让他继续害怕了,就这样。”

第二天依旧是风和日丽,天边已有一些白色的云朵。早饭前,崔茜带着卡姆向大家道歉,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要听苏静娥的指挥。

“什么时候出发去神父那里?”卡姆离开后,崔茜问我。

“先吃饭,我还有个关于成立无线电侦听小组的报告要看,再说也不好太早过去打扰。加斯帕尔,你先去神父那里,看看他上午有没有时间见我。”

成立无线电侦听小组的事是托德提出来的,他找人写了这份报告供大家讨论。这事对我来说有点隔行,里面很多涉及技术方案的术语我根本弄不懂,但情报工作的重要性却是不容质疑的,所以我简单看看,就在报告上签字同意。

事情办完,加斯帕尔也已回来,告诉我神父上午有时间,随时欢迎我们过去。

坐在去教堂的车上,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脑子里快速重新审查着要说的话和打算表现出来的不亢不卑的态度。

“您好,神父!”加斯帕尔介绍以后,我非常惊讶地和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瘦肖,满脸沧桑皱纹的白人老者打招呼。

“您好,李先生,欢迎您!请进。”

我们走进简陋的客厅,围着一个漆色斑驳的桌子坐下。

“加斯帕尔告诉我:您想了解一下宗教。很高兴您对天主教感兴趣......”

“神父,说实话,我对您的宗教并不了解。我只是想通过......基德和加斯帕尔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天主教徒,所以我也想简单地了解一些天主教的情况。”

“那很好,您有空可以来参加教会的一些活动。听说您从中国来?”

“是的!”我看一眼神情恭敬的基德和加斯帕尔,心想这两个家伙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神父吧?

“崔茜小姐来自?”

“我来自美国密歇根州,Flint市。”

“哦,二位都来自遥远的地方。中国也有天主教会吧?”

“应该有,我看到过教堂。”

“那您在中国遇到过天主教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可能教徒的数量很少,不过中国人对天主教并没有什么好感......”后半句话一出口,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但既已如此,索性实话实说,“历史上,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在中国做过许多坏事,中国人对他们的印象很坏。”

“为什么?”

“具体情况我记不清楚,比如说欺男霸女、淫乱、享有少女的初夜权等等。”

“那是不对的,天主教的教义里没有......”

“尊敬的神父,”我打断他,既然已经开始,索性彻底揭露一下宗教的欺骗性,“您不要拿教义来回答我,那都是经过许多聪明人反复、长时间思考的结果,从逻辑上道德上肯定很少有破绽。就目前的情形来说,我现场提出观点,您用反复完善、修改的东西来回答,而我却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辨,这样的对话显然是不公平的。”

我一口气说完,得意地看着沉默的神父,胜利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昂起头,等待着他的尴尬甚至是愤怒。

“好吧,孩子,我们不提天主。不过我感觉你心中有很多仇恨。”

“那是当然,中国有句古话:见到做坏事的人,就如同见到仇人。我虽然没有机会去阻止那些神职人员去做坏事,但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

“不违背自己的良知,非常好!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仇恨?”

“笑话!”我没料到他很平和,而且从这个角度讨论问题,有点心里没底,“难道见到恶行还能高兴吗?”

“恶行当然不好,要尽力制止,但不必有那么多仇恨。”

“仇恨是心里......是原因,没有仇恨,怎么去制止别人或自己做坏事?”

“孩子,你说得非常有条理,很好!我送你们两本圣经,有时间读一读,制止恶行,还有更好的方法。”

回去的路上,我拿着圣经不说话,心里反复思量着这场讨论谁胜谁负。

“想什么呢?生气了?一路都板着脸。”回到别墅,崔茜笑着问我。

“怎么会!我是在想:说服一个人真难,让对手承认自己的观点错误更难。”

“对手,我不觉得神父和你是对手啊?最后他还说很高兴和你讨论呢。”

“哦哦......下午我还有事,赶紧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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