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 说“二”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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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 说“二”

“一个马副官儿,两个臭婆娘,仨人灌一个,这里面有文章。

这个马副官儿,好像是真的,两个臭娘们儿,实在是有嫌疑。”

那天下午,俺和老伴在湖边转悠,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俺心里一高兴,随口就哼出了这段唱词。领导被这段油腔滑调给逗乐了,曰:“老虎尾巴呀,你唱得啥东东啊?”

啥东东,论起这段唱词,那还是在六十年代初,大排大演现代戏剧的时候。当时的舞台上,除了京剧《芦荡火种》、《自有后来人》,话剧《千万不要忘记》、《青年一代》等等等等之外,还有这么个现代评剧。这个评剧呢,名字俺给忘了,剧情也基本忘光了,俺只记得剧中有个地下侦察员,深入敌后,同敌人的一个小头目相遇。侦察员要从小头目口中套取情报,在两个女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将小头目拉进酒馆,准备将其灌醉,套出情报。可是,敌人这个小头目的警惕性却出乎意料的高,虽然喝进了大量的黄汤已经头重脚轻东倒西歪,可是头脑呢,却尚存三分的清醒。于是乎,敌头目就醉醺醺地唱出了这段油腔滑调。

这世界上的一部分人特别是一部分的年轻娃娃们,有个共同特点,他们貌似都喜欢哼些另类的玩意儿,出洋相,耍怪态,油腔滑调,哗众取宠。如果谁能唱个新鲜段子,把周围的人逗得哄堂大笑,那,他就小小地成功了一把。“一个马副官”这唱段,出自敌人小头目之口,“匪兵甲”“匪兵乙”的一开口当然是流里流气,油腔滑调。而这种油腔滑调,正好用来抒发“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情怀。所以呢,俺不假思索,信口就唱将出来。呵呵,俺可以忘记了此剧的剧名,还可以忘记了剧中的故事情节,唯有这一股唱词,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就譬如,看了电影《地道战》之后,什么内容都能忘,唯有汤司令的“高——真高——实在高——”,绝对是刻骨铭心永远也忘不掉的。

然而,现成的油腔滑调的数量实在有限,满足不了人民大众日益增长的娱乐需求。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呵呵,编呗!瞎编,胡编,胡乱改编,胡勾巴咧……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呢,就是所谓的“改”和“恶搞”了。

在俺的记忆里,这种糟改恶搞可是有年头的了,从打俺记事就有了。一种恶搞是填词,给本来的乐曲填写新唱词。五十年代,全民全社会大跳苏联舞,广播喇叭里整天放着苏联歌曲音乐。有个舞曲俺忘记了名目,但调子现在还会哼,是“3111432,2171255,1、3、2、4,3217111”。听得多了,听得烦了,当时的人们于是呢,就给它填上了数句新词。新填的歌词共两段,第一段唱出来是:“咪多多多发米唻,老头背个老太太。上、街、买、菜,跌个跟头起不来。”然后第二段的头两句是“人家都说该该该,谁叫你背她上街来……”云云。

在五六十年代,广东音乐红极一时。其中的比较有名的《步步高》啊,《旱天雷》呀,《良宵》啊,《彩云追月》啊等等的,喇叭里没完没了的整天播放。听得多了,听得烦了,恶搞唱词也就于是而来了。譬如,《彩云追月》的高潮在结尾处,其曲曰:“616535,616535,61653563——353212,353212,35321561——”群众所填新词,有点其词不雅,就是五个字的反复吟唱:“大胖子独眼龙,大胖子独眼龙,大胖子独呀眼儿龙~~格龙格龙格,大胖子独眼龙,大胖子独眼龙……”呵呵,坛上坐沙发的大胖子网友你可别生气,这绝对不是讥讽你的,这个调调从打五十年代就已经有了,估计那时候还没有你呢。而且那啥呢,这五个字还是比较文明的人譬如是清新女生们唱的。男生呢,可不是这么文绉绉的,坏小子们嘴里唱出来的,就是“大屁股独眼龙,大屁股独眼龙,大屁股独呀眼儿龙——”云云了。

外国的东东被恶搞,民间音乐被恶搞,那,当时的革命音乐呢?娃娃们敢不敢胡来?呵呵,一样!怎么不敢,小屁孩怕什么呀。六十年代有个电影《地道战》,大家都熟悉。《地道战》的背景音乐很有特点,取材于河北梆子。电影中,老村长高老忠半夜查哨,发现敌情,急忙奔去拉钟报警,这段内容的配乐是一段板胡的高亢独奏:“2—5——,532161252——;2—5——,532161251——;7、7、7、7,67656765626——;7、7、7、7,67656765625——。”一群狗屁娃娃们硬是给填了唱词:“老头——老头你快跑哇快快跑——老头——老头你快跑哇快快跑,跑哇跑哇跑哇跑哇,老头老头老头老头快快跑,跑哇跑哇跑哇跑哇……”

没有词的音乐给填了词,原来有词的呢,则是进行了糟改。糟改这手法古已有之。有段古曲《苏武牧羊》,你一定会唱吧,可是你会唱恶搞版的吗?呵呵,听吧:“十五,老头卖豆腐,卖的不够本儿,回家打媳妇儿,媳妇儿说,不赖我,赖你给的多……”

还有少数民族版的:“那天我从打你家门前过,你端着一盆水正要往外泼,水儿泼到了我的皮鞋上,满街的人儿笑得格格格,一句话儿你也没有对我说,嬉皮笑脸你望着我。”

还有信天游版的:“第一天我到你们家你不在,你们家的老黄狗咬我的裤腰带。二一天我去你们家你又不在,你们家的老太婆给了我一烟袋……”

有个现代豫剧《朝阳沟》。栓宝妈向银环介绍家里人,唱道:“恁爹爹常年能劳动,恁妹妹生来就勤谨。”河南娃娃们硬要给唱成:“您爹爹常年好喝酒,您妹妹生来就神经~~~~”

样板戏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被糟改了:“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的妹妹和我交朋友,千百万盏会应酬。小铁梅出门买肉看肥瘦,千万不要买槽头……”

六十年代末,知识青年插队到了农村。不少同学原来在家里是光吃细粮的,到了乡下,没有大米白面,就得吃高粱米玉米面红薯干了。于是有人就把“永远健康”的很有名的一段语录歌,给糟改成下面这个样子:“红薯干(或者玉米面),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红薯干,最容易吃,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要把红薯干,当做细粮来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还要拉,搞好思想革命化,搞好思想革命化。”

老人家有一番话,共十七个字念起来铿锵有力:“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语录歌刚一流行就被谱了曲,成了一段慷慨激昂脍炙人口的进行曲。辽南的知识青年,则把这首语录歌改了词,唱成“下定决心,离开农村,排除万难,回到大连”。

俺插队三年后招工,在中原做小学唱歌老师,曾经教学生唱过这样一首新歌,估计坛上60后都会唱的:“阳光照,花儿笑,我背书包上学校。见了老师敬个礼:老师,你好!老师,你好!老师夸我有礼貌。”几个赖皮学生呢,当着俺的面好好的唱,可下了课,就另一种唱法了:“阳光照,花儿笑,我背书包上学校。见了老师放个屁:老师,你吃!老师,你吃!老师夸我有礼貌。”一共就改了三个字,可一首好歌给糟蹋得不成样子。当学生干部给俺打了小报告,俺知道此事之后,一时之间俺是暴跳如雷!!!呵呵——可是,除了拍拍桌子,吼几嗓子,你还能咋的?

哼一曲油腔滑调,落一个满堂彩,本来无可厚非。但是,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个度,不能出格。到八十年代末,就有人出格了,有人把六十年代的一首民歌给糟改了。当年,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民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是黑龙江那位著名的民间歌唱家填词谱曲的,文革期间,每天必唱。八十年代末,有人把歌词糟改成“大老爷们爱老婆,离开老婆没法活”云云。如果仅仅是茶余饭后,小圈子里随便哼哼,那谁也拿你无可奈何。可是这帮人进行的是半政治半经济活动,又吃饭又砸锅,他们把糟改过的歌曲录进了磁带,广播喇叭里大街小巷满世界的吼着,吆喝着卖现钱。民歌的原作者被逼无奈,只好到法院打官司。法院以侵犯著作权的名义,责成糟改方立即停止侵权,并赔礼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出洋相,耍怪态,油腔滑调,哗众取宠,这种恶搞与糟改,可以笼统地称之为“二”;喜好这一口的人,也可以含混地称之为“二”,犯“二”的“二”。

据俺观察估计,大约八分之四的人,一生谨慎,一生中规中矩,从来不“二”;大约八分之三的人小时候“二”,但长大以后改变了,不再“二”了;大约八分之一的人,从小“二”到老,胡子白了不改其“二”。

至于其他的,俺就不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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