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唐氏症的创伤在于这种境遇早在妊娠期间就已经存在，因此会损害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早期情感纽带。自闭症的挑战在于这种境遇会在孩子的幼年时期发作或者遭到觉察。此时父母已经与孩子建立了情感纽带，而孩子却彻底改头换面了。精神分裂症造成的冲击在于这种境遇直到青少年乃至成年时期才会出现。父母们必须接受一个沉重的事实：那个他们多年来一直熟悉爱护的孩子很可能将会无法挽回地消失，尽管从外表看去这孩子依旧一如往昔。一开始，几乎所有的父母都相信精神分裂症是侵入性的疾病，这种疾病在他们心爱的孩子身上添加了一层外罩，而他们这必须将孩子从精神分裂症的暂时征服当中解放出来。但是更有可能的现实却并不如他们所愿：精神分裂症就像老年痴呆症一样，发病的性质并不是累加，而是替换与删减。精神分裂症并不会掩盖患者此前为他人熟知的人格，而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将患者的人格抹杀消灭。但是患者的头脑当中总会留下残余的印记，难以磨灭的个人经历尤其能彰显这一点。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会回忆起精神疾病尚未显著发作的童年时期的各种往事。他会告诉自己的父母他们作对了哪些事情以及试图作对哪些事情，也会记得自己受到的创伤。他记得亲友的姓名，并且保持着特定的技能：例如一记刁钻的网球反手回击，或者为了表示惊讶或者厌恶而挑起一侧的眉毛。他还可能延续旧日生活的其他一些方面——例如幽默感、对于花椰菜的厌恶、对于秋日阳光的热爱，对于圆珠笔的偏好，等等。他甚至还有可能保存最基本的性格层面，例如善良。

精神分裂症会将已经逝去的事物与尚未逝去的事物不合情理地并列在一起，致使患者举止失常。精神分裂症会夺去患者与他人建立联系、爱他人或者信任他人的能力，使得患者无法充分利用理性智识，无法在任何专业背景当中正常行事，失去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并且在极大程度上丧失自觉意识与分析问题的清醒思路。精神分裂症患者最为人熟知的症状就是幻听，患者会陷入由各种声音组成的世界，而且还会错误地认为这些声音全部来自外界而非自己的脑海。到头来患者会觉得这些内在产生的关系远比实际外部世界的各种互动更加真实且重要。这些声音往往非常残忍，并且还会鼓励患者做出各种古怪且不合时宜的行为。大多数患者都会被这些声音吓得魂不附体并且陷入偏执谵妄。有时患者还会经受视觉与嗅觉方面的幻觉，致使原本就充满实际威胁的世界变成了步步惊惧不得解脱的地狱。尽管许多精神分裂症患者都与自己的幻觉产生了难分难舍的羁绊，但是现实世界的消逝依然会使得他们陷入无法言喻的孤独当中。他们栖息在一颗环境恶劣的私人星球上，不仅他们本人永远无法离开，而且访客也永远不会到来。 大约有5%到13%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会自寻短见。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杀其实是所有问题当中危害最低的一个。有一位女性的兄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且自杀了。她说道：“妈妈最终还是接受了罗杰的死亡，但是她一直都没能接受罗杰的人生。”

将梦境当成现实是人生当中最糟糕的事情之一。我们全都清楚清晨一觉醒来的畅快感觉，无论怎样的阴影与恐怖潜入了昨晚的沉眠当中，此时都会烟消云散。精神错乱严重扰乱了一个人区分自我与现实的能力。对于精神分裂症患者来说，想象与现实之间仅仅隔着一张千疮百孔的薄膜，以至于想法与经历并没有显著区别。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往往包括抑郁，因为精神错乱本身就非常难受，也因为精神分裂症会催生大量绝望的想法。这个时期的自杀风险格外高。到了发病后期，患者的情感能力将会遭到整体削弱，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空空荡荡，缺乏生气。

在采访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过程中，最令我讶然的事实是许多病情深重的患者看似毫无自怜的感受。这一点与我所接触过的抑郁症患者以及其他精神疾病患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后者是一个整天哀鸣不止的群体，而且我也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精神分裂症发病早期的患者往往既恐惧又悲哀，但是长期患者并不会如此。他们也会抱怨某些特定的幻觉，或者因为自己的行为能力欠缺而感到愧疚，但是针对精神分裂症本身的抱怨却少得令人惊讶。许多患者原本可以享有美好的人生，但是那位曾经花容月貌的女性却并不会像她的父母那样想象自己原本可能经历的恋爱冒险；那位性情温和并且在高中时期广受欢迎的男性也并不能像他的父母那样告诉我，假如他依然保有交朋友的能力，他的人生将会多么快乐；一位初次发病时正在哈佛大学就读且成绩优异的病人更是从来也不会像他的父母那样谈论与他失之交臂的职业生涯。精神分裂症使得患者完全割离了这样的人生，以至于他们几乎意识不到这些人生可能性的存在。他们与自身疾病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坚忍克己的风度，这种态度始终令我大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