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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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1

第三章

“蒋介石这个狗日的,我们要和平,要过日子他不舒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下手。我们越让步,他狗日的刀举得越高。昨天东北,今天中原,狗日的明天就轮到我们晋冀鲁豫了。他狗日的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能让狗日的过舒服。”陈锡联挥舞着拳头嚷嚷道。

接着是彭涛的讲话:“日本投降后,党对蒋介石的倒行逆施一让再让,可以说是委屈求全了。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苦心争取全国和平。毛主席冒着生命危险去重庆谈判,表现了我党的最大诚意。然而蒋介石这个独夫民贼为了一己之私,置全国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于不顾,把饱经战火摧残中国重新投入到血与火中。他以为自己有四百多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撑腰,有飞机,大炮,坦克等精良武器就可以消灭我党我军,真是瞎了他的眼。我党早就说过,谁破坏和平,谁就注定失去民心。‘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今天是一九四六年,不是抗战之前,更不是一九二七年。我们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一百多万久经战火考验的野战军,有数百万民兵,有幅员辽阔的广大解放区,还有全国爱好和平的民众支持,不管前面摆着多少困难,不管这个仗要打十年八年,我们都会奉陪到底。再说一遍:‘得民心者得天下’,历史规律不会从我们这里更改。”

最后周维贤站起来说:“指挥人员请随陈司令员到作战室受领作战任务。政工人员,组织后勤干部留下,和彭政委一道研究部队的思想动员,干部调配和勤务保障问题。”

会议室稀里哗啦走掉近一半人。留下的干部都打开记录本,等着彭涛发话。彭涛却不吭声,只盯着屋子一角。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赵保田还低头坐在那里。白丁看着不对,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赵保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说,但环顾四周后,马上低头收拾好桌上的小本子和笔,一言不发出了会议室。

两个会都很简短,不到一个钟点全部结束。事情太大也就太简单,简单到不需要任何商量和讨论。既然仗已经打起来,父亲他们也就别无选择。开完会后,父亲留在纵队部,白丁和赵保田回三旅。白丁见赵保田出来,转头跟父亲告别:“这事儿耽搁不得,我们得赶快走。纵队有什么新精神随时打个招呼。”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外。门外赵保田和白丁的警卫员,通讯员都骑在马上,却不见赵保田本人。白丁问:“旅长呢?我刚看他出来。”

赵保田的警卫员答:“走了。”

“走了?”白丁有点懵:“走了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旅长没交代。”

“他没交代你就是死人了,你的任务是保护旅长的安全。旅长出了问题,你兜得起这个责吗?”白丁一股无名火起。

“赵旅长出来跟谁都没说话,径直跨上马,摔了一鞭子就跑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白丁的通讯员解释道。

“妈的,好你个赵闷灯儿。”白丁挽挽袖子骂了一句。然后上马,喊了声:“管他个逑毛。先回旅部。他也跑不了哪去。”带着人快马跑出军营大门。

赵保田当然跑不到哪里去,就是一个劲儿地朝旅部方向去。他两腿夹紧马背,狠狠抽着马鞭。那马‘蹬蹬蹬’跟疯了似地奔跑。四周围的风光依旧,但赵保田眼前的景象就像高速倒带的录像,除了单调的风声,只有雪花似的翻转画面。刚冲进旅部所在的镇子,就看见郭秀珍和几个女眷,她们人手抱着一筐洗过的衣服,说笑着从河边回来,正准备穿越小镇的中街大道往过走。赵保田高速冲到郭秀珍跟前,狠劲勒住马头。那马猝不及防,“咴咴”惊叫,后腿立地刹住,前腿高仰在空中乱踢乱打。郭秀珍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衣服筐‘哗啦’掉在地上。赵保田没等马恢复原位就已经甩开缰绳,飞身跳下,冲到郭秀珍身前,一把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脸对脸,嘴对嘴狠狠地亲吻。

太阳就要落山,天边的云团像一座倒扣的火山口,把橘红色的阳光喷射到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上。赵保田的马摆脱羁袢,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郭秀珍身边的几个女眷见状也赶紧掉头离去。小镇上本来还有些人,有穿军装的,也有老百姓,还有几副小摊贩,一眨眼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诺大个镇子空荡荡,静悄悄。沉默的红土砖墙,写满各种抗日标语的灰白粉璧已经开始剥落;沉默的板石,几块错乱搭就一起,叠在墙角,旁着破土罐或者烂瓦盆;沉默的黑木头门,贴着红红绿绿的画儿,对街虚掩,门外或许倒着条凳。河水在流,一只黑黑的乌鸦扑腾两下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河边的大白檀树上升起,滑过祠堂的琉璃瓦屋顶,钉落在飞檐的兽头尖。旅长和爱人似乎回到了洪荒时期,他们毫无顾忌,站在泥土路中央胶缠在一起,就连背后的阳光都找不到他们之间的一丝缝隙。

部队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开拔,白丁在旅团干部会议结束后给下属下了死命令:在部队开拔前,军事问题找刘伟副旅长和傅效先参谋长,其他问题找他白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去找旅长赵保田。

这天晚上赵保田和郭秀珍的屋里没有点灯。郭秀珍依偎在赵保田怀里泪光涟涟。她抬头看看男人,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推他,攘他,他就像个木头桩子。

“就不能安排安排?我可以随军工作。”

“胡说。我们是野战军,腿长得很。今天这里,明天百十开外的那里。女同志,太难了。 ”

“我从小就在太行山跑上跑下,再苦也能忍受。”

“秀珍,这是打仗。你没见过面对面杀人,很危险,要死人,死很多很多人。”

”那你怎么这么死坐着?你要死,就干脆明天死天边去。”郭秀珍急得用拳头捶打赵保田的肩头。

赵保田低头看着女人,女人呼吸急促,丰满的胸脯骤起骤伏。他的心中突然燃起了无法遏制的欲念,眼中冒火,头上浸汗,一把扯开秀珍的衣服。顿时,黑气从地狱中拔地而起,在黑色的冥冥中潵泼打滚。天之无际不足其舞,地之无垠不足其旋。吐涎黑色闪电;咆哮黑色雷霆;鼓息黑色风云;裹挟黑色雨暴。劈山裂石,撕裂黑壑深渊,翻江倒海,搅合黑泥浊奖。昏昏然于三重海啸黑色浪底,噩噩然于九天龙卷黑色风颠。最后跳跃如同点燃黑色火药的导火索,溅着黑色勾魂的佞笑火花,嗖嗖嗖地沿黑色的脊柱灼烧到黑色的大脑,逑。在弥漫的黑色混沌中留下几点兰光妖冶,橙火鬼魅,或虹霓奸邪。

骨断筋折,仿佛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赵保田搂着爱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框上,给夏日的燥热带来些许凉爽。郭秀珍用手摸挲着赵保田宽阔的胸膛,轻轻问:“你就从来没怕过?”

赵保田‘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怕有啥用?想开了也就不用怕了。”

“那怎么老蹙着个眉头?”

“我,我心头好像总有块石头,搬不开。”赵保田的手指捻着郭秀珍的黑头发: “秀珍,你还是回太行吧。我们大部队一走,这里肯定变成游击区。留在这里,你只能调县区乡工作,搞民兵游击队,扫荡反扫荡,拉锯子,斗争会很残酷。”

“瞧你说的是些啥?打日本人那会儿,小鬼子在根据地插钉子,搞三光政策,我们不照样顶着他们干,不信国民党比日本人还凶。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知道军队干部老瞧不起地方干部,尤其是瞧不起女同志。”

“我那里瞧不起地方干部?那里瞧不起女同志? 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赵保田顿住话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将来仗打完了,我们还要过日子。”

郭秀珍不吭声了,她的脸紧紧贴在赵保田胸前,好半天才问:“你还会到最前边吗?”

“废话,不到最前沿,哪个听你指挥?你甭担心,大家都说我是程咬金,福大命大,现在有了你更是福上加福。”

“我不要你说这些,我不听。你们都骗人,以前啥好听说啥,什么抗战结束天下就太平了,大家以后就过日子。跟我妈说你喜欢孩子,特别是女孩,女孩不用去打仗,要养七八个,怎么好好的又打上了?这仗打起来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不知会牺牲多少人,也不知你会跑到那个天涯海角。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来命就苦。你这一去再要不回来,我连鸡狗的命都不如。共产党好,打跑小日本,还给大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就不明白怎么老叫人隔着窗户框空盼着? 扑过去是影子,薅过来是一场空,真是害死人啦。女人前半辈子靠父母,后半辈子就得靠男人。男人去了就是寡妇,做寡妇还不如一头撞死。你以后千万要小心,自个儿照顾好自己,别有事儿没事儿充英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要真狠心回不来,那我,我就只好从太行山顶跳下去。”郭秀珍突然抽泣起来。

赵保田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兴许斗争一残酷,就不用想太多了。”

“保田,我可能已经有了。”郭秀珍泪如泉涌。

“有了,有什么了?”赵保田惊慌失措地问,但郭秀珍的回答只是哽咽。赵保田从床上坐起,不住用拳头砸着床梁。

夜色微明,军号声声,部队就要集合。赵保田像个醉汉站起来,拿起墙上挂着的衣服,穿好,一个又一个地记扣子,扎皮带,戴上帽子走到门边,开门,又转身跑到床边,双手捧着郭秀珍的脸:“是男孩叫四六,女孩叫豫北。我没了你就改嫁,革命完了就躲山沟里,永世别再出来。”

彭涛连夜召集政治部干部会议,紧急商量部队家属的安置。纵队,旅团上下几十对夫妇现在成了大问题。有人提出设立纵队留守机关,但留守在那里却没法确定,因为谁都不清楚这个仗规模有多大,还要打多久。唯一肯定的是国民党军会试图打通平汉线,豫北很可能成为敌占区。纵队能够接受女同志的机关只有卫生队和宣传队,不过名额严格控制,只能留给有专长的同志。“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剩下的办法就是疏散:是干部调到县委区委,是老百姓先打发回家。会议结束后,父亲受命立即和地方政府联系,让地方政府紧急派人前往各旅团领人。

雨过天晴,东方破晓。

赵保田在旅干部,警卫员和通讯员的簇拥下立马高岗,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身边汹涌而过的队伍。通讯员从各个方向,骑着马一个接一个向心跑过来向旅首长报告部队最新行动情况,赵保田干脆简洁地下达各种命令,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通讯员从他身边策马辐射跑开,往各个方向而去。车辚辚,马萧萧,行人枪炮各在腰。赵保田知道郭秀珍就站在道路两边的人群中。“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去寻找,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地唱一曲‘妻子送郎上战场’。

这时,远方过来十几骑人马,当头的居然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他的身后紧跟着陈锡联和彭涛。赵保田上前几步给司令员敬礼,刘伯承哈哈大笑:“赵焖灯儿,听说你娶了个媳妇,顶满意吧。要打大仗啰,该不会拖后腿吧?”

赵保田脸一红,手脚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彭涛连忙给他打圆场:“是太行老根据地的党员干部,思想进步,觉悟高。刚才我还看到她在镇子那头组织支前呢。”

“那就好,那就好。赵焖灯儿,你结了婚,以后指挥打仗,思想可不能开小差哟。”刘伯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彭涛说:“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对头,不能窝在被窝里装狗熊。”陈锡联说。

“各位首长,我赵焖灯儿是那样的人吗?”赵保田讪讪地说。

“儿女情长要讲究,我们共产党人也讲感情,但不能让儿女情拖后腿。蒋介石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没得第二条路可走,只有打,打才能出和平。蒋介石这个人就是怪,记打不记吃。你对他好,他反而要消灭你。只有把他打疼了,他才会老实。告诉部队: 下决心打破一切坛坛罐罐。物质的好办,重要的是打破精神上的坛坛罐罐。啥子英雄气短?我们要英雄气长,长革命的志气,把蒋介石的反革命嚣张气焰打得越短越好。”刘伯承说完带人离开。

赵保田身后的旅干部们全听到了刘伯承的谈话。白丁后来对父亲说: “你说怪不怪?刚开始我们对内战打怎么样谁也没底。听了刘司令员几句话,马上像吃了颗定心丸。”

三纵沿平汉路西侧,太行山边缘向东北方向运动。自邯郸战役后,平汉线上的国民党军包括他收编的伪军集结在安阳到郑州一线,构筑工事并伺机袭扰解放区。三纵的行军路线和敌人的距离时近时远,而且大白天行军,敌人飞机来了也不躲避。一路上干部战士议论纷纷,不知刘司令员玩的是什么牌。“肯定是故意让敌人知道,吓他个屁滚尿流。”

“刘司令员有锦囊妙计,相信上级没错。”

父亲来到三旅,白丁问他上级的打算,父亲回答没听陈锡联透风。白丁分析道:“是佯攻安阳,调动郑州之敌北援,然后杀个回马枪,吃掉敌人援军”。然而过了安阳,部队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北走,连赵保田都感觉莫名其妙。

“他妈的,乌龟不出巢,这趟算白跑了。”

“来个几百里武装大游行。锻炼锻炼队伍。”

“前面就是邯郸了,莫非让我们在那里休息?”

“我估摸着是和晋察冀的部队会合,准备打石家庄。”赵保田说。

“安阳顺手牵羊不去打,打石家庄干什么? 练战士们的腿劲儿?”白丁骑在马上打瞌睡,他的头上嗡嗡罩着一圈小虫子。

到了邯郸城南的马头地区,部队停下休整了一段时间。纵队清点部队人数后,发现各基层连队严重减员。不光战前请假的人员很多没回来,连日行军半道还跑了不少。有几个连队光开小差就损失了半个排。纵队政治部一面加强做部队的思想工作,一面抽调干部到各地去找人。因为安置部队家属的事儿,父亲一直在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彭涛就让他顺便负责收拢离队人员。

大三伏天,父亲东跑西颠半个来月,收拢了千把号人,带着他们回到马头镇。没想到营区空空荡荡,大部队走了,只有下少数留守人员,刘行淹也在其中。父亲问刘行淹大部队到哪里去了?刘行淹回答:“不知道。好几天前的一个大早,天还没亮,纵队突然起床集合,刘司令员检阅了部队,讲了话,然后让大家做了些简单的伪装就全体出发了。临走时,彭政委特意让我留下来等你,但没交代去向,只说以后等通知。”

父亲只好把队伍临时编组好,呆在原地干等。好在大部队走了,剩下不少东西,父亲他们伙食开得不错,顿顿有肉吃。营区有广播,每天播送前线的消息,什么中原突围,苏中大捷等等,但没有晋冀鲁豫的情况。归队的战士们听到前方打得不错,都有些着急,天天问父亲啥时候走?一个叫兰安平的大个子对父亲说:“别等我们赶到,仗打完了,吃不上肉连汤都喝不上。”

兰安平原来在阎锡山部队里当过班长,枪打得很准。上党战役中被俘后,马上在平汉战役中立了功。他在战士中颇有些威信,有时说话排长都听。眼下正在争取入党,渴望在战斗中立功。所以父亲笑着答:“看你说的。打仗不是拿笤帚扫地,哪有那么快?担心担到了对门子。”

第二天早上,父亲打了盆水正洗脸。刘行淹冲进院子,手里举着封信,激动地喊叫:“打开了,黎部长,打开了。”

“是安阳还是石家庄?”

“陇海路,徐州那边。”

父亲大吃一惊,这得几百里开外呀?找出地图一看,不禁拍案叫绝,难怪人说刘伯承用兵神鬼莫测,一拳头下去就是国民党军的软肋,这个U型大弯子绕得值。看罢纵队来信,父亲马上集合队伍,告诉大家要赶到鲁西南归队。战士们听完后情绪高涨,马上整理行装,恨不能插翅飞到前线。

父亲带着队伍沿平汉路东侧南下。北国秋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麦子早已收割,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玉米和棉花,还有零星开着粉红色花朵的荞麦。三里一庄,五里一村,星罗棋布。点缀田野的各种树木疏密相间,桃李杏,苹果梨或者坐果或者已经成熟。路边的野草闲话也争相开放,到处五彩斑斓,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更让人愉悦的是这块大平原已经全部是解放区。父亲他们的队伍虽然不大。但每路过一个村庄,都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村头村尾是茶水站,部队休息马上有人送吃的。大饼干粮不算,还有瓜果蔬菜,花生大枣等等。左一声同志长,又一声同志短,还把一双又一双的新鞋硬往战士背包里塞。那些鞋子,做得非常结实。鞋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麻线,找不到任何隙缝,敲起来蹦蹦响,鞋面子上还绣着“打倒蒋介石”,“保卫解放区”等字样。父亲最初还担心有人开小差,没想到大家一路高歌,轻轻松松走了百把里地。到了宿营地也不用操心,房屋干净,床铺整齐,连洗脸洗脚水都现成。

收拾停当,父亲照例到各院落巡查。他到了村头,见一老头靠着石头磨盘歇息,七八个战士围着他聊天,就凑过去问:“老人家,打那边来呀?”

“南边。给部队送了粮,往家去。”

“哦,刚从前线下来。那边打怎么样?”

“打败了。”

“谁打败谁了?”

“我们打败了。到处是死人,伤员哭的喊的。国民党在后面打炮,我们在前面跑,跑都跑不赢。”老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父亲又问:“老人家,是你听说还是亲眼看见。”

“啷个不是亲眼看见?当时俺在野鸡岗。”

“知道是那个部队吗?”

“陈锡联的兵。”

父亲松了口气,继续闲聊几句后就招呼大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回到屋里,有战士显得担心,父亲轻松地给大家排解:“老头儿是昏了头。你们想想,三纵是晋冀鲁豫的头号主力,那有一上来先把头号主力打垮了的道理?说别人我还可以考虑。”

然而,第二天行军,部队情绪还是受到影响。队伍中没人主动唱歌了,就是父亲起个头大家也跟得懒洋洋。每过一个村庄,总有人找到路边的老百姓讯问前方的情况,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好,好,都打得好。”问了等于白问。中午休息时,父亲他们碰上几个刚从前方回来的民工。听说父亲他们要往前线赶,这些民工先是勉强笑笑,然后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有你把他逼急了才说一句:“别问俺,俺啥也不知道。”搞得人满腹狐疑。快到黄昏时,见一民兵队长,神神秘秘老半天,最后干脆挥挥手说:“别问了,回去吧,反正是没希望了。”问他怎么个没希望了,又不明说,结果是整个队伍变得人心惶惶。父亲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捣鬼心传》: “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 的确,这种无确切消息的不确定感“浑沦得莫名其妙”,比“苦心经营”的确切坏消息更加动摇军心。这回到了宿营地,所有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兰安平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饭不吃,脚不洗,倒头便睡。别人推他,说村里有不少刚从前线回来的人,还不去打听打听。他不耐烦地回答:“瞎鸡巴想什么?上级叫上哪儿,咱当兵的跟着走就是了。”

第三天,父亲感觉有点控制不住队伍了。这一天首次出现了不辞而别的逃兵,其中一个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还有三五个新兵。行军途中,战士们经常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个个面色焦虑,整个队列形散神乱,拖拖拉拉好几里地。父亲几次被迫停止行军,整顿队伍,给大家讲形势,鼓干劲儿,但效果甚微,大多数人蔫不拉叽,眼中始终透着怀疑。更糟糕的是战士之间的交流明显躲着父亲和其他带队干部。只要父亲等干部过去,他们马上停住话头,斜着眼睛盯人。谣言如同瘟疫蔓延。当天晚上,父亲把刘行淹等干部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要大家长个心眼。刘行淹有点沉不住气:“会不会有人打黑枪?”

“那倒不至于。革命嘛,最起码的一条就是相信群众。明天我们都不骑马,马让给体弱的或病号。我们分头下到战士中间去,和大家边走边聊。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了解部队的情绪,才能对症下药。”父亲说。

通宝推:桥上,胡一刀,史文恭,公鲨,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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