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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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第二部

第一章

父亲在平汉战役中负了伤,这伤负得叫个窝囊。

高树勋起义后,国民党三十军,四十军被迫南撤。父亲当时正在油印战场传单,白丁跑来对他说:“马发五(国军总指挥)跑了,你还在这里忙活个啥?快走快走,不然什么都捞不着。”父亲丢下手里的活计,跟着白丁就跑。

国民党军的撤退最初挺有次序,在后退的道路上依托村庄,河沟,坡坎,小树丛实行交叉掩护,抵抗颇为顽强。但毕竟是仓惶逃窜,军心已乱,在解放军优势兵力的猛烈穿插突击下很快陷入整体混乱,师团建制分崩离析,上下指挥全盘瓦解,整连整排的部队纷纷举手投降。父亲兴高采烈,抓俘虏,缴武器,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这时,只听白丁高喊:“小心。”父亲马上感觉到眼前一团诡异的红光迸裂,左手提着的几支枪哗啦落到地面。他后来很不服气地说:“当时我正好在一辆打坏的大车旁,明明白白听到子弹冲我来。要不是瞧见车上搁着只金表,分了点神,哼。”每到这时白丁总要拿父亲开涮:“瞧瞧这副这穷酸饿鬼小家子样。要问‘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啥意思,你都不用翻字典,看看黎明的鼻子就得啦。”

受伤之初,父亲并不感觉疼痛,他还笑着对白丁说:“见了个鬼,子弹居然打得中老子。”

白丁正在给他做简单包扎,听到这话瞪了父亲一眼:“打不中你?打中的都是无赖。有能耐显显神通,把诺大个血窟窿堵住。别瞅着跟犯病似的,丢人现眼。”

“这点子血算个啥。瞧,没伤着骨头,手还可以动。”父亲装得满不在乎,但紧接着就是一声鬼叫:“哎呀,我的个天哪。”没错,那只受伤胳膊下的手掌还可以活动,但却是在袖筒内不由自主地旋转。他胳膊上的血根本不是“这点子”的量,而是咕嘟咕嘟往外冒,马上体会到什么叫“晕血”。白丁的包扎好像根本不管用,卷上一层白绷带马上染成红色。“一滴血顶俩鸡蛋”,这得几箩筐鸡蛋呀。他的精神突然垮了,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是滚油锅,让人难以支撑。

父亲被人窝窝囊囊扶上担架,被人窝窝囊囊送往救护站。一路上他都没想通,这叫个什么事呀?英雄赌的就是一口气,要冲锋陷阵,厮杀格斗,在千钧一发之际奋发而出,力挽狂澜。那时受伤甚至牺牲才叫一个“值”。可我这,唉,鬼迷心窍呀。

平汉战场的最后斜阳有点冷,大平原上的秋风无遮拦地吹过来,寒彻肺腑。父亲觉得周围人影歪斜;树木扭曲;色彩斑驳昏暗;线条粗犷冷峻;宛如置身于三四十年代流行的木刻画中。担架很颠簸,因为要不停地上下坡和过沟。父亲躺在担架上,听到有人唱歌,有人打闹,有人嘻嘻哈哈笑。冷不丁还会冒出一两张小媳妇的脸,她们掀开父亲脸上的蒙被,惊呀地叫声:“哟,还是个干部。”然后端起土碗朝他干裂的嘴唇间洒点水。

救护站设在一户农家场院中,平坦的泥土地面夯得很实,上面摊着数十副担架。伤员们躺在地上呻吟,吼叫,哭喊,哀求乃至乱骂,但好像距离父亲都很遥远。父亲想叫医生却不知道找谁。人来人往中只听见这儿喊张医生,那儿唤李大夫,就是无法分辨医生,护士和勤杂人员的差别,因为所有人都穿着一色灰军装。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路过的每双脚板都无比巨大。这些大脚板“嘭嘭”扬起的颗颗硬土粒不住地冲父亲脸上扑打。父亲的感觉是有人在空中不停地摇动一个无形的胡椒罐。

简单一个词:窒息。

然而,教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窒息却给父亲带来一丝安慰。他本来已经踏上一列反向行驶的时光列车,却被这些土粒子给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来了几条大汉,把父亲像扛死猪一般拉上了手术台。所谓手术台其实就一块架起来的木板,上面垫了一床死硬的棉被褥,被褥上再搭上一张床单。父亲刚上手术台,右手掌就碰到一滩粘糊糊地物体,感觉冰凉冰凉。很明显上个手术做完,医生护士根本没有换床单。他出于本能想吐,但还没吐出来,就被左膀子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压倒。手术没有麻药,就几个人摁住他的身体,在他的臂膀上推,揉,捏,刨,钻,挖,修,补,好像折腾一块木头。父亲瞪着两眼,喘着气,不一会儿神志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小学三年级,我开始读《三国演义》。看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差点吓个半死。父亲嬉笑着给他小儿子减压:“没啥了不起。人若痛晕了,就不会感觉到疼。关云长还有酒喝,我们那时受了伤有个啥?”

第二天,父亲开始发高烧。医生给他的胳膊打上夹板,又在脖子上挂条绷带,托住受伤的膀子,然后送他去后方医院养伤。后方医院在邯郸以西,离战场有数十里地。父亲跨着一头骡子,既不能倒下,又坐不起身,昏头昏脑跟着送伤员的队伍走,途中说不尽的难受。天黑前到了医院,卫生队长把父亲带进屋,父亲什么也没注意,看见床就像根铁条碰上了磁铁,扑通一声倒上面,任谁拖拉都纹丝不动。不过,别人看他是呼呼大睡,他自己的感受却是大脑极度兴奋,好像头顶上点着一盏千瓦大高照。从小到大,所有的故事都在眼前演绎。妈妈,弟弟,同学笑脸相迎,齐声问:成家了吗?父亲笑嘻嘻地回答:当然。转过身拉新娘子,却扑了个空,身后红花,红纸,红绸满天飞舞,只是没有人。人到那儿去了,竺青,竺青,你在那里?哦,不是竺青,是另一个女孩。另一个女孩也好,我这模样找竺青当然没戏,能有个老婆就不错了。可是人呢?人在那儿?怎么就找不到人?我的手没了,脚也没了,成了冬瓜人,好像脚还在呀,还能走路,光走路有什么用?干不了任何事。我残废了。残废该是烈士吧,可笑,我这不还活着吗?怎么和烈士挂上钩?

“黎明,醒醒,吃点东西。”糊里糊涂中,父亲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正想睁眼看看是谁,马上闻到一股鸡蛋炒饭的味道。父亲虽然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但这股味道却让他翻胃,恶心得要吐。他一把推开饭碗,身体不自觉地往床上倒。

“完了。再有两天不吃饭,体重一下降就彻底完蛋。”卫生队长狠狠地说,然后甩手出了房间。卫生队长不是医院的院长政委,却是最权威的医科大夫。他的话就是阎王爷的“最后通牒”。

“山主任,别费力气了,医生说得很清楚,怎么着也没用?”这是一个男护士的声音。

“胡说,他大出血都挺过来了,还有逑毛关系?”父亲肯定回话这人是山路,但他实在不想打招呼,哪来的精神头?

“那是两码子事儿,大出血包扎好就止住了,关系不大。怕的就是眼下这种发热,好像钝刀子割肉,把人干熬着。他吃不了东西,光消耗没补充,就算铁打的也扛不住。”护士继续说。

“少费话,”山路干脆地说:“你把他身体扶好,老子给他喂。”说着,舀起一大勺饭要往父亲嘴边送。

父亲哼了声:“老山,我不吃。”想伸手推开勺子。

山路大怒,对护士喝叫道:“老子叫你把他手抓住,你中午没吃饭吗?对,就这样,抓稳点。”然后端起饭勺,恶狠狠地对父亲说:“黎明,你狗日的听着。现在是要命的时候,你在和阎王老子拔河,再恶心也得挺住。老子帮钉死你的脚后跟,就喂三口,听见了吗?就三口,”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父亲眼前晃晃,接着说:“你吃得下去得吃,吃不下去也得硬灌。三口以后死活由你,老子绝对不再理睬。”

第一口饭塞进父亲嘴里,父亲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立在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上。他“殴”地一声把饭全部吐出来,还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睁开眼,勉强笑笑,连抱歉都懒得说。

“别泄气,这是第一步,只要入口就是胜利。”山路鼓励父亲:“试试第二口,咽,往下咽,别吐,使劲。”

父亲不敢拿舌头碰着饭粒,几乎囫囵着把第二口哽进肚里。马上,他的肚子就像电源接通的翻浆机,叮咣叮咣开始剧烈运动。只不过这台翻浆机搅动的不是普通泥沙而是铅球。铅球左右滚动却找不到出路,最后撞击食道逆向运动,父亲忍耐不住,嘴一张如井喷又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狼狈不堪,但还是不想说话,就瞪着眼大口喘息。

“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持续高烧能把人脑子烧晕,自己没法控制。”护士小声嘀咕。

“放你娘的逑臭屁,老子说了,就喂他三口,三口以后死活不管,你给我抓紧点。”山路对呕吐丝毫不在乎,他对着父亲继续凶神恶煞:“黎明,想想部队,想想同志们,想想赵保田,这狗日的还等着看咱们的稀罕。”

“还有白丁。” 父亲终于说了句话,然后虚脱地再次笑笑。也许除了笑,他没法做其他表情状。

“对,也不能便宜那混蛋。来,再试一口,刚才已经进了肚,很好。现在的任务是压住它,顶住它,要坚决顶,不能后退。”

父亲望着山路手中的大勺子,好像盯着云山雾罩的妖怪,浑身发抖。

“再想你老妈。老人家孤苦伶仃,等着你衣锦荣归,还有竺青,没结婚就想她守寡?”

父亲沉沉地望着山路,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挣脱护士的抓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成个拳头顶在胃部,狠下心猛吞了一大口饭,然后立刻用拳头死死卡住贲门。

“当时的感觉就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父亲后来回忆:“翻筋斗,打秋千,耍杂技,舞棍棒。几次都想放弃了,但终于坚持下来。那个时候的卫生队有什么条件?除了几把消炎粉,什么药也没有,不吃东西就只有死。”

“将军。”

父亲马跳卧槽,山路随手挪了步老将,却发现迎头还罩着一只大车:“哎哟,这还有只车?不行了。”接着又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温和地笑笑,把棋一推说:“不行了。”

“起来,起来,”一个头上裹着绷带,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前把山路拱开,一屁股坐到父亲对面。还没坐稳 就见两只毛耸耸的粗大手掌来回扒拉,稀里哗啦重新摆棋。山路屁股艰难地挪到长凳一边,骂道:“‘狗东西’,看看你这猴急样,没见老子动作不方便吗?”

“狗东西”名叫郝东兴。之所以得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的名字。不管谁一听到郝东兴这几个字,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狗东西嘛。” 郝东兴是冀南纵队的一个副团长,平汉战役中额头叫子弹蹭了一下,伤得不轻不重。

“你们谁来?我想歇会儿。”父亲问周围观战的几个伤员,准备起身离开。他实在没有兴趣和“狗东西”较量,因为每次下到最后,两人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啦?要走人?”“狗东西”上前揪住父亲脖领,叫道:“你不是怕老子吧?”

“呸,老子怕你?就你那臭棋?下十盘输九盘,好容易赢一局还靠耍赖。”父亲抓住“狗东西”的手腕,使劲扭开,然后双手整理整理衣领,不屑地说:“下个棋嘛,一不赌钱,二不输地卖房,有啥急的? ”

“狗东西”也不生气,双手摁着父亲的肩膀让他坐下,嘴里唠叨道:“你这是酱了几年的腌菜?揭开盖子就一股霉味。下棋就是争输赢。连输赢心都没有,下个什么棋嘛?男子汉输了骂娘,嬴了翻筋斗,又哭又笑,猴子撒尿,图的就是个爽快。都跟老山似的,不论输赢,永远皮笑肉不笑。我说老山,你究竟是弥勒佛还是女人?”

“要你这‘狗东西’输个媳妇给我,老子马上给你翻俩筋斗。”山路伸手过去抱过大茶缸子,依旧笑嘻嘻地说。

“吹什么吹?我就把媳妇输给你,你那腿还翻得了筋斗?”‘狗东西’挖苦山路道。

“急什么急?只要咱俩腿还在原地搁着,翻筋斗就是早晚的事儿。”山路充满信心。

“还是说说平汉战役吧,当时怎么打的?” 说话的是九分区的政治部主任张兆全。张兆全不是伤员是病号。父亲离开九分区后,他冷不丁地吐了几次血,正好分区没什么大事,就送这儿养养,住村子另一头。这些人在医院凑一块儿,成天没事儿干就在医院娱乐室下象棋,打扑克。

“狗东西”以前在张兆全手下当过连长。下级见上级,先把裤带提,他当然不敢对张兆全说二话,只能满脸堆笑道:“我说我的张主任,你是在医院呢还是在部队?咱这是伤员病号,干嘛成天惦记着打仗,打仗的?”

张兆全白了他一眼,说:“谁个成天惦记着打仗?你的脑袋瓜不会只装着南瓜瓤子吧?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以为天下太平了?麻痹主义害死个人哪。咱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共产党的天要塌,咱能安心养伤养病的?”

“主任呐主任,说你明白你偏装糊涂。”郝东兴说:“今天的共产党跟十年前不一样了。那会子的红军,说不好听跟小鸡仔子差不多,不小心叫人掐住脖子马上就完。您再瞧瞧眼下,就平汉,还有上党,咱们一口吃掉他几个军几个师,这天那能说塌就塌了?”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觉肚子疼,又说了声:“哎哟,对不住,咱得方便方便。”拎着裤带就往门外跑。

大家本来就觉得“狗东西”烦人,希望赶他走。现在倒好,水火不留情,他自己退出,倒遂了大家的意。山路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是呀,国民党三个军都叫我们消灭了,还怕个啥?要叫我说,咱们这儿好山好水地住着,吃得好,睡得她娘的也好,能清闲一天算一天。”

“就你那呼噜叫人受不了。”父亲插了话:“跟跑火车差不多。”

“看看你这老娘们儿相。不满意可以告医院,让他们给你换大房间,一屋子住十几个人,莫说打呼噜,喊疼的;打滚的;骂娘的;还有尿床,什么没有?真是少见多怪。”山路满脸鄙夷。

“不过老实说,山路同志,您的呼噜确实够水平。” 张兆全打趣道:“有天晚上我睡不了,起来活动活动,就听您在屋里锯木头,呼,拉过来,哧,推过去。速度,力道都正好,不快不慢,不紧不急。正美着呢,不成想‘咔嘣’一声,锯条折了。我的个妈呀,那动静,就像你走好端端的路,‘嘎嘣’掉沟里去了,槮人。”

几个人正说笑着,就听“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随着一阵寒风扑进屋,看见郝东兴半个脸挂在门框上,想说什么,却因为过度兴奋而噎住了气。他扭扭脖子,“卡卡”咳嗽几声,然后擤擤冻得通红的鼻子嚷嚷道:“都躲在屋里有嘛劲儿?赶快出来吧。”

“天真塌了?”父亲疑惑地问。

这大概就是郝东兴要追求的效果。他舔舔舌头,放慢音速却最大限度地提高音量,用劈裂的嗓门吼起来:“女兵,看新来的女护士,白大褂,全清一色。”震得房屋直晃动。

真是重磅新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北方的冬季很冷,村前流过的乌亮河水结了一层薄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岁月。在料峭的寒风中,五位年轻的女兵婷婷一排站在宽敞的河滩边,对着医院的院长和政委举手敬礼,高声报到。她们背着背包,斜挎药箱,身上的白大褂衣抉飘动,在黑白灰黄的野性基调上平添上几抹温柔色彩。

每个小院的门口都探出几颗脑袋。父亲他们没有说话,就楞楞地望着河滩方向,好像醉心于品味远处的香茗幽邃。直到河滩上已经空无人迹,他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号,我说二号看着最顺眼。”回到屋里,“狗东西”大声嚷嚷,激动的脸色红中发紫:“眼睛好大好大,鼻子嘴巴好小好小。”

“算了吧,‘狗东西’,看把你激动的。漂亮女人中看不中用。就你那模样?回乡去找个像样点儿的寡妇还差不多。”张兆全专扫“狗东西”的兴。

面对尘封已久的回忆,我试图从平庸中搜寻金戈铁马的辉煌,没想到父亲在金戈铁马中还保留着几多平庸。当时国共之间没有大的战争,环境比较安定,医院设在邯郸远郊后就一直没挪窝。这里背山靠水,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伤员中如果腿脚完好,可以折根树枝做拐杖,踏着零星残雪上山去。山路间林木茂盛,松柏苍郁,间或有灰兔;松鼠出没。上得山顶,极目远眺,四野茫茫,让人心旷神怡。如果腿脚不全,走不了多远,也可以出门坐在小河边晒晒太阳。小河流水,牧笛晚风,农耕于野,货运于途,一派平和安宁的景象。医院距邯郸城不远,采购方便,有条件置办些娱乐用品,如象棋,扑克牌,木头克拉克球,口琴,胡琴等等,开设了伤员活动室,让大家有个聊天,消磨时间的去处。伤员中,张兆全和山路都是分区或旅的政治部主任,算得上大干部了,医院也给了些特殊优待。病房虽然和别人一样,只是普通的农村小平房,但都是双人间。父亲算是沾山路的光。双人间除了桌子,凳子,马灯,脸盆一应俱全外,还多了个保温暖水瓶。这玩意儿在当时还比较稀罕,是卫生队花了大价钱从邯郸市面上买来的“特供品”。大冷天喝热水,这是多难得的享受。很快其他伤员也闻风而来,尤其是“狗东西”,门都不敲一下,进屋就一句:“呃,当官的,来点热水。”

“没啦。”父亲总是没好气地回答。

“打日本的不给喝?你留着给小鬼子呀。”“狗东西”哗啦倒了一满杯,连声道谢都不说就走了。

“找你的老首长要呀,到这儿来瞎蹭。”父亲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叫道。

不过医院的消息比较闭塞,没有广播,只是偶尔有人给念念报纸。报纸不知道是那天送来的,新闻早已变成旧闻。好在大多数伤员们并不关心时事,成天就兴趣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大家就这么日出日落混日子。现在冷不丁儿听说来了几个女兵,当然得激动一把。他们的呼吸刚一匀称,便一,二,三,四,五给五个女兵统统编了号。

晚上,父亲散步回来,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屋里“咚”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他赶紧推门进去,只见山路头冲窗户,横亘着一大条躺在自己床边的泥土地面上,呼哧呼哧喘粗气。父亲连忙上前,一边埋怨他不小心,一边要扶他起来,山路嘿嘿笑道:“不碍事,是我自找。”推开开父亲的手,双手紧抓住床框,憋红了脸,挣扎起来,这回没摔地上,却“咚”地一声摔在床上。床上那张整洁,展拓的白色被单当即卷团折绉,被他的身体蹂躏到地上,沾满黑色的泥灰,看上去就如同一张用老的抹桌布。

父亲这才注意到山路故意把拐杖扔到了墙角。

“这又何必?”父亲说:“伤好伤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着急也没用。”

山路扑腾扑腾一通折腾之后,总算坐直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不住用手拍打衣服以及床单上的土,笑着说:“活见鬼的怪事都叫我碰上了,这腿脚完完整整怎么着就站不起来?”

“别着急。医生没说话,总有点希望。”

“急也没用呀。” 他用手指卡量着身后的脊柱节说:“关键是通经脉,通经脉。我得多活动,加强锻炼,争取早点打通经脉。”接着双手支着床沿,立起身体,又扑通坐下,又立起,又坐下,反复几次:“嗯,有感觉,有感觉,背脊火烫烫的,舒服多了。”

“嘿嘿,你不是也看上那个小护士了吧?”父亲揶揄着说:“刚才我看见‘狗东西’在护理室耍死狗,楞说他的腿摔伤了。人家卫生队长刚带着小姑娘们要熟悉环境,他就憋不住了。”

“我?”山路抬头看看父亲,鼻子呼哧几声:“你以为我和‘狗东西’一样没出息,闻着点腥就往上冲,咱多少也得有点标准。” 他又开心地笑道:“难为‘狗东西’了,长这么大,大概连女人味都没仔细闻过。”

“要说太行山风气真是闭塞,连十几岁的姑娘都缠脚,八路军过来后才提倡放脚。先缠后放,到底都是些‘改组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山路若有所思地说:“小脚做不了事,但走路一颠一颤,还是好看。”

“咦,老山,”父亲心想山路也算老革命了,怎么还有点封建?“莫不是你相过小脚女孩?”他直通通地问。

山路打了个激灵,好像从云端中回到现实,嗯了两声说:“那里的话?我老家就在冀南,比太行山可开通多了。别说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是二三十的媳妇儿也多是天足,上那儿去找小脚女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女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这回是父亲若有所思:“以往咱们是在敌人格子网里过日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那里想过这档子事儿?现在环境一舒适,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女人。”

“你不是还有个竺青吗?那可是个好女孩。我就和她打过一次交道,印象很深。人好,又大方又能干,水色也好,能娶她做媳妇可是天大的福气。和她联系吗?”

父亲有些气馁地回答:“平汉战役后抗大分校搬了家,我呆医院上哪里打听地址?”

“胡扯蛋。”山路说:“医院成天人来人往,找谁不问出个抗大的地址。我看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伤太当回事儿。”

“我这副模样,自己瞅着都窝心,何况人家女孩子。”父亲说:“医生说了,我的伤大体可以恢复,但好不利落,胳膊看着会短些,也会有点扭曲,等于半个残废了。”

“你想太多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何况咱们当兵的,负个伤挂个彩是常事。男女之间关键是感情。感情的火焰是在脑袋瓜里燃烧,只要有那玩意儿,其他部件无关紧要。想想上次你落难,竺青拼着命帮你告状,就已经很说明问题。现在是七仙女找董永,你个董永摆的什么架子? 找女孩子一要脸皮厚,二要脚板勤,三要会点甜言蜜语。把永生永世,海枯石烂的词儿多背几个,别说有点残疾,就是少胳膊少腿儿照样把媳妇搞到手。”

“嗬,瞧你这话,跟过来人似的,还整套整套地卖。老实交代,究竟搞过几个妇女主任?”父亲内心已经被山路说动,但面子上还不肯叫人觉察。

“妇女主任?你也忒小看人了。”山路咯咯笑道:“老子是见过大世面的,水平不能这么次吧?”说着话,他双掌撑住床沿,一使劲让身体悬空。接着就听“卡嚓”一声,床沿的木杠子被他压裂了。

卫生队当天晚上就给山路换了一张病床。第二天一大早,卫生队长带着两个新来的女护士来给他俩换药。人都进屋了,父亲还在躺着,当即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山路本来斜靠在床头养神,见状也赶紧把身体坐正,顺手把领口的纽扣记上。父亲看见除了卫生队长和女护士,门口还站了一些伤员看热闹,郝东兴也在其中。

“这是新来的小张小李,刚从邯郸护校毕业,今后你们这个病房由她们俩负责,有什么问题就找她们。”卫生队长介绍说。父亲估计小李就是那位郝东兴见了直流口水的“二号”。

“不敢,不敢。”山路舌头不大利索。

“我们能有多少事儿?还是原来那几个同志好,原来的好。”父亲叽里咕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队长,你办事要公道。”郝东兴站在门外虎着脸,却裂开嘴假笑,阴阳怪气地说:“护校出来的学生受过训练,技术好,应该先紧着照顾重伤员,怎么派给他俩?他俩的伤能好的都好啦,不能好的也没办法,医院早该把他们轰出去了。”

“轰你个逑臭屁的狗东西。”山路冲着门外大吼:“撒泡尿瞅瞅自己额头,就那点子疙瘩红还冒充重伤员,装什么洋蒜?”

“我装洋蒜还是你装洋蒜?妈的,坐都坐不起来,还当自己是块料。鸡巴蔫了就吹尿包,什么玩意儿?”郝东兴脖子通红,好像刚喝过酒。

山路脸色“噔”地一沉,喉头“突突”跳了几下,嘿嘿一声冷笑,转头对卫生队长说:“别在意,他就一大老粗,没文化,逑毛都不懂。”

“谁他娘的没文化?”“狗东西”额头青筋暴露,跳着冲进屋揪住山路的衣服领子就要打:“狗日的你摆什么臭架子?老子是没文化,没文化就不能革命?告诉你,老子打娘胎里出来就革命,共产党挣地盘靠的就是我们没文化。没有大老粗卖命去打冲锋,你狗日的就舒舒服服躺病床上喝暖水壶?”

“郝东兴同志,请你马上离开。这是医院不是马廄。”那时的卫生队长也不是善茬,难缠的伤员见多了。他见“狗东西”不肯挪窝,楸住他的后脖颈往外提溜:“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你是伤员,也是党员,应该懂得。只要你人在医院就得听从医生护士的安排。有意见可以提,胡闹不行。”

“我就是对你,对你的卫生队有意见。八路军官兵平等,就你小子拍当官的马屁?给他们配暖水壶,还配小护士。”“狗东西”指着卫生队长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嚷嚷。

两个小护士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张兆全刚过来,听到“狗东西”瞎嚷嚷,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粗声大气地说:“郝东兴同志,这是你胡噙海喊的地方吗?抱鸡婆起早,要学公鸡打鸣?罗汉堂里卖枪药,蟠桃会上跳大神,先瞅瞅周围谁比谁差?还就你一个能耐?给共产党挣地盘?”推着郝东兴往外走。

郝东兴就见不得老上级,听了这话马上蔫了气。病房内外安静了许多,虽然还有许多伤员挤在那里看稀罕。

“小张,你先给山主任的腿换药。”卫生队长说。

山路弯腰,伸出两手想抱住腿,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我自,自己会,会做。”

小张是小护士中的大姐,不是“二号”,她已经不再脸红,大大方方走过来对山路说:“山主任,这是我们的工作,请放开手不要阻拦。”

山路的右腿有些感染,包着绷带。小张走过去,蹲下,轻轻卷起他的裤管,一手抬腿,一手慢慢滚开泛黄的绷带,剥去干枯的消炎敷料,露出带着脓血的生肉,然后接过“二号”,应该就是小李了,递过来的盐水纱布慢慢擦洗。山路又局促又紧张,但却任人摆布不敢吭声,至到小张清了创,给伤腿抹上新的敷料,重新包扎好伤口,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了父亲,这次是“二号”小李。

父亲见门外那些当兵的红着眼珠,流着口水,感觉挺得意,也就装得挺大方。他脱掉外套,自己挽胳膊袖,把那只受伤的胳膊挺在“二号”面前。

小李微微一笑,轻轻说:“首长,请把胳膊放低些。”

“小李是那儿的人?”父亲问。

“武安。”

哦,是邯郸西边人。父亲又问:“在邯郸上的学?”

“舅舅家在邯郸。”

“上了几年?”

“高小三年,护校一年。”她撕开最后一层纱布,看见父亲胳膊往回一缩,问:“疼吗?”

“这也叫疼?那还上不上战场了?”免费的牛皮,父亲能放过吗?“你这么年轻,看见伤口流血不害怕?”

“首长小看人了。打平汉战役时我们就参加了伤员救治,哪会儿还没毕业呢。”小李的话音透着自豪。

父亲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号”说闲话,好像还真有点洒脱。换完药,卫生队长带着小张小李离开他们房间去处理别的伤员,父亲才终于感觉全身放松。山路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问:“‘二号’离你那么近,她究竟长什么样?”

“就一股子,哎,”父亲想了想,脑子里就一张白纸,只有鼻子印象深刻:“一股子香味,很香。”

“亏得张兆全赶走了那个王八蛋。”山路说。

山路的敦敦教诲和小李身上焕发的清香让父亲下了决心。下午他上了后山,站在一棵老榆树下用受伤的胳膊当桌子,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信。他先划了个龙飞凤舞的“青”字,然后停下,半天不知该怎样继续,只好把纸撕掉,重新规规矩矩地写上竺青同志四个字。接下来一挥而就。

“竺青同志;

你好。

无产阶级应该理想大于感情,可我却无法摆脱小资产阶级的软弱。

我在平汉战役中负了点轻伤,现正呆在邯郸郊外的医院中疗养。也许是过去的紧张突然消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或曰空虚。这里的时间已经凝固,生活完全简化,成天考虑的不是为了将来而争分夺秒,而是反复对过去咀嚼回味。我的过去是在党和鲜血组成的红色世界中奋斗,但身边始终有一叶碧绿如清泉伴随进步。革命纯洁人的灵魂,却无法彻底滤除个人感情的残渣。我不想说什么追求,牵挂,那么说真是鸳鸯蝴蝶,太庸俗,让人起鸡皮疙瘩。佛教有种说法: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我愿面对虚无中的存在大声说:‘忘我’容易‘忘她’难。

期待你的回音,致以革命的敬礼。

黎明

年月日” 。

信发出去了,却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张兆全去医务室拿苏打片,又碰上郝东兴守在门口磨叽。

“瞧俺腿上这伤,刚才摔的,咝,疼死我了。”郝东兴挽起裤腿,露出一条溢血点子的瘀伤。

医务室就护士小李值班,她看了看,拿起根棉花签沾上红药水,在郝东兴的腿上涂了涂,说:“好啦。”

“好啦?这么快? 你态度得认真点儿?”郝东兴瞪起了眼睛。

“没必要,就破了点皮。”

“哎,小李同志,再仔细看看,光破点皮我能上这儿来?护士护士,就得认真护理病人。”郝东兴开始耍无赖。

“你给我出来吧。”张兆全赶紧把郝东兴拉出门,躲着小李狠狠骂道:“说你个混蛋,啥时候变这么娇气了?”

郝东兴闷着头不吭声。

张兆全不再说什么,就拍拍他肩旁。郝东兴依旧闷着头,马上离开。

张兆全回到医务室,小李把准备好的小药包往他面前一推。

“这么快?太感谢了。闹点水,我先吃一片。”张兆全说完,走到屋角边放着的水缸前,拿起葫芦瓢挖了一勺凉水。

“张主任,你胃不好,要少喝凉水。”小李说完,拿起地上的暖水壶,照着桌上的一个细花纹玻璃杯灌满,递给张兆全。

张兆全不太习惯,搓搓手,接过杯子捂着,说:“上午的事儿,别太在意。东兴同志嘴糙人不坏,做事爽快,心肠好,厚道。”

小李抬起头,眨巴几下眼珠,笑笑说:“张主任,你不也挺厚道?”

张兆全有些狼狈,他喝了口水,把药咽下去,瞪着眼,喉头结鼓出来,陷进去,老半天才说: “我,我是说郝,郝东兴,好,好同志哪。”半天他才憋出这么句话,还竖了竖大拇指。

“都是革命同志,还有谁不好吗?”小李的微笑让张兆全心里发慌。

“这个,啥,那不一样,”张兆全感觉不能再呆了,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赶紧离开。好半天,才甩下一句话:“我有事,先走一步。”

过了两天,郝东兴把父亲拉到屋外,看看周围没人,叽叽歪歪地说:“老黎,你是大知识分子,死的都能说活了。给帮个忙,帮个忙。”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父亲问。

“你把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个银丝镶边的梅花小镜,用油乎乎的袖口擦了擦,对父亲说:“拿去,给小李,就是二号。”

“你从哪里搞到这么个玩意儿?”父亲问。

“甭管那么多,去还是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这事儿还能叫人包办?”父亲当然不愿意,说完就要走。

郝东兴急了,揪住父亲死皮赖脸地说:“哎,姓黎的,别价儿。算我求你好不好?等事成了我给你买包烟,红炮台,怎么样?”

“我不抽烟。”

“不抽烟我请吃饭。下馆子,要猪肉包子,饺子,浑汤面,顺便挑。”郝东兴越发恬着脸了:“发发善心吧,我的黎大部长,我姓郝的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

父亲只好接过镜子。他转过背就去找张兆全,气哼哼地问:“这馊主意是你鼓捣的? 还弄这么个东西糊弄人。”

张兆全笑道:“我管逑那么多闲事儿?都是郝东西自己瞎折腾。”

“屁。‘狗东兴’一根竹竿通屁眼。他要有这花花肠,那乌龟还不得长出鸡爪子?”

“老黎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血里火里滚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盼头了。”张兆全眨巴眨巴眼睛,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一锅烟。

十一

媒婆子真他妈不是人干的。父亲后来愤愤地说。

当他把镜子交给小李时,她连头也不抬,只是不停地写着病人记录。

“镜子是郝同志给你的?”

“当然,他亲手交给我的。他对你印象不错,想和你共同进步。”父亲说。

“他怎么不来?”

“谁?郝东兴?”父亲说:“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拉不下这面子。你要是同意,,,”

“我说张主任。”

“张主任?这里面关他什么事儿?”父亲莫名其妙。

小李脸微微有些红,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只是转了一个弯说:“黎部长,东西你拿走吧。我刚参加工作,要学很多东西,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个人问题。”

“小李同志不简单呀,想问题很周到,很细致。其实,我也没要你多考虑,就日常工作中多交流交流,能发展就发展发展,不愿意呢也不强求。你看这样好不好?”

“首长,你是老革命,就不能多教教我怎么做好革命工作吗?我是因为向往革命,才这么早离开家参加了工作。”

“嗯,怎么做好革命工作? 好话题,但这话题太大太大,我们以后慢慢讨论。今天先说,,,”父亲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泡蘑菇。

“对不起,我该去查房了,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行吗?”小李站起身,背起药箱就要出门。

十二

父亲把镜子还给郝东兴,然后气呼呼去找张兆全:“要使好心眼儿你自己去,别拿人当枪使。”

“算啦算啦,也是我狗拿耗子。郝东兴有本事,还怕找不到个媳妇儿?”张兆全咪缝着眼说。

父亲想了想又说:“老张,给你认真说个事儿。看小姑娘那意思,她心中另有他人。”

“谁?不是你姓黎的吧?有点文化,最容易骗女孩子。”张兆全嘿嘿几声。

父亲不答理他,他也不催着问,俩人蹲在屋檐下望着光秃秃的野地。

“兆全,光想着别人,就没想过自己?从来没对那个女孩动过心?”父亲冷不丁地问。

张兆全没有回话,俩人又闷了好长时间。

“小姑娘挺单纯,一心想着革命革命。你就找空子给她讲讲,培养培养感情。”父亲又说。

张兆全斜着眼,瞟了瞟父亲,嘴角一咧又是嘿嘿两声。接着他站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了。

十三

快到年三十,医院给伤员们发了些钱,组织他们去邯郸散心。

天一大早,山路被窗外过往的大车铃铛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吵醒,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嚷嚷:“快起床,大车都来了,迟了怕赶不上。”

“那至于?”父亲揉揉眼睛,嘟嘟囔囔说:“他们说组织全体伤员去,总得等等大家吧。医院好歹不是军队,说走就走。”

“亏你还当过兵。这儿离邯郸城有十来里地,去晚了赶不上集。你耽误的不是个人的时间,而是大家的时间。你晚一分钟,就相当于耽误大家一两个小时,懂不懂?”

“好,就你这个大主任时间观念强。”父亲已经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先给山路打水洗脸,漱口,然后自己也收拾停当。两人和着其他几个伤员一起来到院部前面的大场院。

场院上横七竖八摆开几十辆大车,大多是马拉板车,也有少许驴车和骡子架车,甚至还有一辆牛车。伤员们一到场院,炊事班就给每人一个蒲叶大包,里面装着几个海碗大小的猪肉白菜馅包子,说是路上吃的干粮。伤员们个个跟馋虫似的,那里忍得住那么长时间,很多人拿过蒲叶包当即打开,抓起包子就咬。他们边吃边嘻嘻哈哈。这个说要买几挂炮仗,那个说要买几架灯笼。山路兴致勃勃地说:“还得买些笔墨红纸,写几副对联避避邪。不是老子自吹,我还是半大小子时,写的字就有人要。每逢过年,连一些大户人家都让我给他们写春联呢。”

“看不出来,你还是地主家的一条狗腿子呢。”郝东兴挖苦道。

“逑你个屁的狗腿子。老子是打土豪,不费一枪一弹就没收了地主老财的钱财,懂吗?”山路得意地说。

正好小张,小李走过来。小张冲着院子角落清脆地喊了声:“张主任,跟我们的车走吧?我们的车还有地儿。”

“不了,我这两天胃疼,不想动。你们玩好啦。”

“还要留点药吗?”小张关切地问。

“不用,我那里还有,够吃好几天呢。”

“老张,有那么严重吗?这可是过大年哪,机会难得。”父亲这才看到张兆全。他躲在屋檐的阴影中,不注意还真看不着。

张兆全只是嘿嘿两声。

郝东兴凑到小张小李跟前:“小李同志,能给点棉球,酒精什么的备着,防个路上的万一。”

小张拦在“二号”前面,对他笑笑:“郝东兴同志,你不用担心。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跟着大家,有什么情况马上可以处理。”

“那感情好。”郝东兴继续恬着脸:“俺脑子受过伤,车一走就晕乎,怕从车上摔下来。不如让俺跟你们的车走,路上有个照应。”

卫生队长急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小护士大声喊:“叫你们快点,快点,你们不听。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还当自己在家当大闺女呢。”

郝东兴出头为小护士打抱不平:“队长同志请注意态度。医院也是革命大家庭,对待同志不能搞军阀主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卫生队长瞟了郝东兴一眼,鼻子哼哼:“说完了吗?”

“完了。”

“说完了那边上车去。”

“哎,俺刚和小张同志说好,跟她们的车,她们车上还有地儿。”

“瞎说个啥,谁跟你说了呀?”小张有些生气。但不用她多说,就听卫生队长对郝东兴吼道:“放屁。那车还要装急救药品,东西多着呢,哪有你的地方?”

“那?俺和山路同志一道,跟在她们后面。”

“你就省省吧。”父亲拉着郝东兴朝后面走,边走边说:“瞧那车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些缺胳膊少腿走不了路的。咱四肢俱全,好意思凑这个热闹?”

“让他坐,我坐后面的车。”山路刚才的兴奋劲突然没了。

“山主任,你的腿脚不方便,靠院部的车近点,……,”卫生队长劝阻道。

“我就坐后面。”山路大声嚷嚷:“我四肢俱全,早晚可以走路,算轻伤员。”

周围的人都没吭声,只有郝东兴冷笑道:“那你就走两步试试?”

父亲很想揍郝东兴一顿,但自己先说错话,怪不了别人,就没动弹。

这时就见山路猛地使劲把架在胳肢窝下面的两根拐杖推开,要自己走,自己朝前迈步。大家有些傻眼,望着他不知所措。山路的全部动作就如同骑在一辆刹死了的独轮车上耍杂技。他的身体左右扭转,浑身剧烈颤动,力图保持平衡甚至仅仅是腿部的支撑。但不过几秒钟,整个人就变成一条装满沙石的麻布口袋“咕咚”下沉。父亲,郝东兴和卫生队长一拥而上把他架住。

“你疯了?”父亲说。

“山主任急不得,急不得,要耐心。”卫生队长说。

“老山,这又何苦?”郝东兴说。

山路不说话。他咬着牙玩命挣扎,父亲他们几个人都差点摁不住。山路脸斜面歪,眼睛充血,嘴唇咬破,鼻子扑哧冒气,就是不啃气,也不哭,不掉泪,活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熊。

小李走到张兆全面前恳求道:“张主任,你给劝劝吧。”

张兆全朝前挪了一步,又退回原地,揉着手,依旧是嘿嘿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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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2

十四

邯郸城里有座大乘寺,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和普通庙宇不同,里面供奉的菩萨不是泥塑的,而是玉石雕成,非常精致。传说庙里的菩萨颇有些神灵,更兼地处燕赵通衢之地,所以一千多年来香火旺盛。父亲他们进城后,先在街市上吃了几碗馄饨,卤煮火烧和荞麦面,买了些牙刷,牙粉,毛巾,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红纸,笔墨,剪刀之类的简单文具。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还早,就想找个地方溜达溜达。父亲提议去回车巷,发发“将相和”的思古之幽情,但其他人没这个雅兴,主张去大乘寺烧香。快到佛寺门口,看到庙宇好像着过火,院墙和很多楼阁都已毁坏,但出来进去还有不少虔诚香客和一些和尚。

没想到快到庙门口时,山路又闹别扭。他眨眨眼睛说:“我走不动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歇歇。”

父亲说:“见佛见真佛,就几步路还能站门外不进去?”

“要去你们去,老子是共产党员,没这个兴趣。”山路一屁股坐在白石台阶上。

“看你说的,菩萨还分共产党和国民党?何况我们只是进去玩玩,又不认真。长这么大,没见过玉石雕刻的佛像长什么样,就当看稀罕。”父亲说。

“我说过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别勉强我。信仰不能投机,” 山路冷笑道:“老子既然信了马克思,就只相信唯物主义无神论。无神论就是精神独立,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掌握。从今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我姓山的绝不踏进任何庙宇半步,不管他供的是如来观音还是太上老君。”

一席话说得这伙人面面相觑,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无神论者真可怜,连个庙子都不能进。”父亲讪讪道。

“无神论者无所畏惧。”山路笑得颇有点邪门儿。

用现在的话说,父亲觉得山路有点变态。他和另外几个人后来还是进庙看了看,不过没人好意思再去烧香。

出了庙宇,父亲看见山路和一个老和尚谈得眉飞色舞,他还以为山路一个人呆着会挺寂寞呢。

十五

回家的路上,大家有些累,都不怎么说话,只有郝东兴蠢蠢欲动又想去找小护士。他的理论是:“每次我找她,她都对我笑,那就是有意思。有意思就得上,管她真心还是假意,不能错过机会。只要会伺弄,强扭的瓜也甜。”

“呸,”山路吐口唾沫对他说:“先把你的鸡肠带记牢,省得叫人瞅见你那二八大裤衩。你当谁对你笑笑就跟你对上眼啦? 美去吧。老子只要人在医院,死也不打护士医生的主意。难道你不知道?护士医生对病人笑,那是她们的工作,跟你见到小鬼子就搂火扔手榴弹一样。实话给你说,干医生护士这一行的人最讨厌和病人谈感情,心头不舒服嘛。”

“太绝对了吧?”父亲表示怀疑:“感情这个事儿也特复杂。”

“感情个屁。上次搬运补给,白丁把一版猪腿掉茅厕里。大老王觉得可惜,捞出来洗干净,加上好些个佐料做出来,怎不见谁吃?你们平时个个见了肉都跟没命似的,偏这时候讲客气?我给你说,对医生护士来说,病人就是掉进茅厕里的肉,再肥再香都觉得恶心。”山路笑得很邪。

“胡说八道,言过其辞。”父亲看着路边的田野风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当时,他对山路的感觉就是现代人用得过火的那句俗套:极端变态。

“听人劝得一半,信人劝胡扯淡。”郝东兴被山路扫了兴,心有不甘地说:“你卖你的狗皮膏药,俺做俺的事儿。搞对象就像打鱼,小姑娘的心思咱琢磨不了,但哪里下网还是有个大概齐。”

十六

“哈哈,姓黎的,养伤呢?还是养膘?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父亲刚从外边回来就听屋里白丁说话的声音。白丁带着几个人到医院慰问伤员,这会儿正好轮到父亲他们的病房,带来一大堆慰问品,都是些酸枣,鸭梨,香肠,大饼什么的。看见父亲,这家伙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亮闪闪的金表。

“真不要鼻子。那是我的缴获,你好意思拿着戴。”父亲见到老战友也很高兴。

“啥,你的缴获?要你抓住了史泽波又叫他跑掉,也算你的功劳?”

山路柱着拐杖走进屋,蹬着眼对白丁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个赖皮跑这儿来干什么?”

“哎呀呀,我的山大主任,你当我爱到这里来呀。家里过年放着鱼呀肉的不吃,跑医院闻酒精来苏水味儿?还不是陈叫驴,赵闷灯儿看你们可怜,非让人给捎些吃的过来。”

“锡联,保田他们都好?”父亲问。

“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没打仗。叫驴能吃能睡能玩,养得白白胖胖。姓赵的嘛,那是一天见不着俩人影儿,谁知道他捣什么鬼。”

山路忽然问:“抗大那边呢?”

“抗大?”白丁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脑子转得挺快,很快明白了山路的意思,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山主任,共产党员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裤裆下面那点事儿。我们把一生都献给了革命,革命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这个,何必一天到晚琢磨着那个?共产共妻嘛。”

“一句话亵渎两个理想:先社会,后个人。说重点简直就是反动。”父亲说。

“说轻点也是流氓。”山路说。

“那就不论轻重,只是说得的说不得。”白丁说。

十七

过完年,又值阳春三月,冰雪消融。这是父亲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恬静时光。不久,分区宣传队到医院慰问伤员。几辆大车,二三十号男女,一大堆乐器,道具和行李,让这个僻静的小村庄顿时热闹起来。趁着午后的闲暇,伤员们,还有本地以及临近村庄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把宣传队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见多不怪,山路行动不便,张兆全不想去凑热闹,三个人就呆在娱乐室聊天。不多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医院政委带着两个干部模样的女兵进了门。

“两位主任,黎部长,这是……,”政委刚要介绍,就见其中一位俊俏的女兵朝前跨了一步,落落大方地说:“不用介绍,三位首长我都认识。”

父亲和山路楞了,来人居然是龙文枝的老婆何静文,她当了宣传队的队长。

何静文用手理理额前的刘海,干脆清晰地说:“上级要我们到医院为伤员做慰问演出,请你们多加协助。”

父亲咕噜道:“协助不敢,帮忙只要插得上手都行。不过我们都是伤员。”

政委说:“是这样的,何静文同志提出要黎科长一道看场地,搭舞台,准备节目。”

“准备节目? 准备什么节目?”

何静文莞尔一笑:“为了把晚会搞得更热闹,我们想和医院的同志们联欢,各方面,包括可以活动的轻伤员都出几个节目。”

山路来了情绪:“那医院方面有什么节目?”

政委哈哈笑起来:“现在保密,不过可以先给你们透露些。”然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山路跟前,用手掌挡住嘴唇,压低嗓音说:“其中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

“五个小护士? ”山路眼睛都亮了。

张兆全嘿嘿两声。

“黎科长,请将不如激将,亮个骑兵舞吧,咱们比试比试。卫生队长去过俄罗斯,拉一手好手风琴,你俩正好搭对。”何静文明亮的眼睛盯住父亲。

“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山路兴奋地鼓起掌来。

“我也支持。老黎,这是当头炮,再来卧槽马可不成。”张兆全咧嘴一笑。

十八

晚上,村北的晒场上点着几堆篝火,临时搭建的舞台挂着大红灯笼和雪白的汽灯。天色刚刚暗下来,河边先响起了霹雳啪啦的鞭炮声,柔和的硝烟香味在野地里飘散。联欢会场人来人往,有坐的,有站的,有跑的,有跳的,恰似无序却兴旺。演出还没开始,会场中的人们就你拉我唱一个,我拉你跳一个,纷纷大显身手。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歌声此起彼伏,大家越唱劲头越大。

舞台节目中,医院演出了活报剧“制止内战”。院长头裹白毛巾,巾结打在下巴下面,表示这是“蒋光头”,虽然父亲觉得他更象一个伤兵。政委演八路。两人一问一答,蒋光头耍无赖,八路军给予义正词严的驳斥。虽说是配合宣传,热炒热卖的节目,但因为切中时事,适合大家胃口,所以演到最后居然全体人员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父亲的骑兵舞也很受欢迎。在卫生队长欢快的手风琴声中,父亲脚穿日本大皮靴,一手做拉缰状,一手平举前伸,踏着快马移动的步伐走上台。他身体挺直,带着军人特有的骄傲,时而抖动手肘,催动马儿快跑;时而挥动手臂,扬鞭奔向远方。他的脚步踏着音乐击点穿插花样,变换步幅,脚尖踢踏,脚跟撞击,腿部跪,跳,踢,打,交叉旋转,最后高潮是连续空中劈腿,前空翻,后空翻,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和喝彩。

接下来是宣传队表演的快板书“重庆谈判”。表演者须发微白,人到中年,以前肯定跑过江湖。他气质颇为沉静,膝盖上架着把胡琴,自拉自说自唱,脚上还套着个铜钹,靠脚掌一上一下打节拍。说时吐字清晰,唱时有板有眼,颇有些功夫。但此时人们的兴致似乎有些消退,他们一边对演出者啧啧称奇,一边却张着脖子四处搜寻。按理,晚会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女生小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五个女护士精心排练的节目,怎么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演出还在继续,但人群似乎有些不安。突然,所有人呼啦向会场外跑,穿过田地,跑过房屋,院落,转弯挤进一个小院落,这里是女护士们的宿舍。父亲挤不上去,就感觉宿舍关着门,里面亮着灯,隐约传来阵阵抽泣。父亲问出什么事儿了,回答杂七杂八,就是啥也不知道。好一会儿才见医院政委打开门,黑着脸宿舍里走出来,粗声大气地把人朝院落外面赶:“看什么看?这儿又没演出,有什么好看? 快走快走,统统出去,回到会场去。”

没了女生小合唱,最精彩的便是何静文的二胡独奏。

十九

演出结束后,父亲精神头不错,哼着小曲回到房间,见山路已经躺下,不好打搅又出了门。先找人聊天,然后独自一人沿河边散步。在溶溶的月色下,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小土堆上,是何静文。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父亲上前搭话。

“黎科长,你不也没睡吗?”小何咯咯笑道。

“我们不同,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就算今天登台,也没怎么准备。你们不同,跑了半天路,晚上又是演出,演出结束后还得收拾。”

“竺青好吗?”何静文沉吟一会儿,找了另外一个话题。

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转问:“龙文枝怎么样?”

何静文抿嘴一笑:“黎科长,我们还是谈点工作吧。”

父亲怔怔,心说倒是我心眼儿太窄,大时代的个人遭遇真是太渺小了。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搪塞道:“晚会上你的胡琴拉得很好。”

“是吗?”何静文有点怀疑父亲所说:“我的三支曲子,喜欢那支?”

父亲认真想了想说:“还是那支‘北风吹’。下弦第一声就好,高呛带点颤栗,似悲非悲,像猛地伸出手,抓住人的心尖瓣,使劲拽着问:这就是我的故事,听,还是不听?”

何静文真的开心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你真不该呆在部队,应该去长安大戏院当票友。”

“这几年都在山沟里转悠,艺术说不太懂,只能说点感受。”父亲有点不好意思:“我自打小听秦腔,多少明白点儿,京剧就彻底外行了,哪里敢到天桥去耍把戏?”

“也不尽然,你说的还有点意思。”何静文直直身体,认真地说:“我处理这个曲子时,借鉴了京剧《长恨歌》的伴奏手法,想表现一种满腹委屈,愤忿又说不出来的感受。”

“你爹教的?”

“嗯,爹爹拉琴拉得可好了,连梅兰芳都说:有爹在,他能出戏。爹爹常说二胡是有感情的,懂艺人心思。好艺人动弦时要灵魂出窍,神魔附体,就像怀中坐着一个鬼,是鬼神控制你而不是人。人只是一具木偶。”

“你爹真懂二胡,深知个中三昧。”

“抗战爆发后,我跟爹说我要走,和几个从小长大的伙伴一道。爹咳嗽着说:走吧,爹一辈子没能耐,没让你过好日子,今后就靠你自己了。说完话我进屋收拾东西,听他在窗前拨弄琴弦,那把二胡和命根子一样。我看着天上白白的月亮,听他拉曲儿,就是那首《长恨歌》。从前,我总听这个曲子,可这次印象却很陌生,感觉琴弓划过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弦。摁住心弦的也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的全部感情。拉过去,划过来,声音不是颤,不是抖,而是挤和压。一挤一滴珠,一压一抽丝,一珠一丝都是他眼中的血。‘马嵬坡人寂静偶闻悲鸿,叶独落孤雁行弹泪西风’。爹苦了一辈子没人知道,只有那把磨玉了的二胡懂。”说到这里,何静文眼睛有些湿润,望着静静的河水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今晚你用的那琴?”

“就是爹的。”

河水静静地流淌,鳞鳞波光反射到小何恬静的脸上,宛如一带素云在黑暗中飘流。那种隐约中的淡淡妩媚触动了父亲,他想说你很漂亮,但出口的却是:“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是吗?”小何得意地咯咯笑了:“那也比不上竺青,她才是金嗓子。而我,”正好看见河面上有只绿头老鸭带着几只黄毛小鸭游过,于是顺嘴就说:“不过是鸭子叫嘎嘎。”

“那也得看是老鸭子还是小鸭子。老鸭子嘎嘎嘎,当然难听,小鸭子呱呱呱,就挺可爱。”父亲先故做一副严肃相,然后有些感概:“人就怕老,只要小,年轻,就各有各的好。”

小何心里好像触动了什么,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最后轻声说了句:“真羡慕你俩。”突然打住,马上转过脸去。父亲刚想打趣,愕然发现她居然哽咽抽泣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离开,只好蹲在岸边,捡起一根树枝搅动冰冷的河水。父亲越不说话,小何就越是恣意妄为。也许见四周无人,她干脆失去控制,任由自己的哭声像个旋转上升的陀螺直冲云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远处高大的白杨林遮蔽了零星的村落灯光,疏散了间歇的鸡鸣狗叫。树木默默矗立在明亮的月光中,好像是聆听,好像是思考,又好像是同情,好像是安慰。小何的爆发在寂静中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人这一辈子就是开不尽的方根,有时候数字大,有时候数字小。只要伤心时别太伤心也就是了。”父亲好似无心地说。

“那高兴时也别太高兴。”小何搽拭掉眼角的泪珠,转而顽皮地一笑。

“小何”父亲故作生气地说:“不是所有的旧瓶都能装新酒,这么说让人泄气。”

“胳膊怎么样?老龙的腿搞了一年多才好。”小何关切地问。

“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嗐,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胳膊也有多半年了,不过现在感觉还行。”

“宣传科的同志怎么样?”

“都换了一茬人了,看你问谁。”

“刘行淹还在吗?”

“哦,他倒还在,负责宣传队,管着一大帮子人呢。”

“大老王呢?”

“现在是纵队的供给处长,成天嘀嘀咕咕,好像就他节约。”

“郑科长呢?”

“抗战结束前几天调九分区了。”

“还有呢?”

“还有?嗯,白丁当了三旅的政治部主任,和赵保田搭伙,还是喜欢惹事生非,抗战刚结束就被山主任狠狠训了一顿。”

何静文没有继续问其他人,隔了很长时间才说:“我听医生说,山主任的腿不行了。”

虽然父亲早就感觉到了,但猛不丁听小何这么说,他感觉还是特别难受。父亲站起身,长嘘一口气说:“人要都是木头桩子该多好,不会哭也不会笑。”

小何微微笑道:“那得等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啥事儿都不操心,还要感情干什么?人都是机器了。”

“啊,这叫个理想?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小何要检讨,一定要检讨。”

“好啊,你黎科长能叫河水记录,我马上就检讨,而且是深刻检讨。”

何静文的眼眸闪着莹润的光采,嘴角挂着俏皮的娇笑。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以至后来父亲还多次想起那份流水般的纯真。

二十

宣传队走后,又过了两天平静日子。

第三天,父亲他们正在娱乐室下棋。突然分区保卫部主任开门进来,大吼一声:“郝东兴。”

郝东兴正在下棋,他诧异地抬起头来:“找我? 什么事儿?”

保卫主任回头对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说:“抓起来,带走。”

两名战士冲上来,抓住郝东兴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几个人旋风般地出了屋,留下其他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难道,”山路想活跃一下气氛,半开玩笑地说:“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

父亲笑得勉强,张兆全干脆起身,闷头出了门。

不久,父亲听说小李转了地方。

二十一

晋冀鲁豫军区军事法庭以流氓强奸罪判处郝东兴死刑。念在他为革命立过功,法庭同意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临刑前不搞游街示众。

处决郝东兴后,分区政委吴真来到医院召集全体伤员开会。

“有人问: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这个问题提得好,正好切中我们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性质?我们打仗究竟为了谁?这是个根本的大问题,任何人都疏忽不得。你们为人民流过血,立过功,但这一切绝不能成为你们欺负老百姓,和老百姓耍流氓,耍无赖,索取报酬的本钱。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要打胜仗,只能依靠铁的纪律。人民的军队,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最高利益,绝不允许任何个人,任何党员侵犯人民的利益。在革命队伍中,不管是谁,不管他地位有多高,对革命做出过多大的贡献,一旦他违背了人民的利益,就必须接受党纪和法律的制裁。在人民的利益面前没有个人自由的空间。共产党就是不讲人情,不搞特殊才发展壮大的。谁要是自以为了不起,想竖起个鸡巴侵犯人民的利益,那我们就只能毫不客气地把它坚决割掉。”

会后父亲对吴真说:讲的很好。吴真笑说:“还不是跟老首长谢富治学的。老谢最让人佩服的就是: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

很快伤员们被编成几个学习小组。医院除了向各小组提供学习材料外,还提供了晋冀鲁豫军区新出版的《新华日报》。从新近的报纸上,父亲这才了解到当时的东北形势极其严重。

二十二

张兆全的病说好好不了,说坏也无大碍,他给医院打了个归队报告,医院很快就予以批准。离开前几天,他请假出了趟门儿。

他先到邯郸城里买了四十斤面粉,赶了两趟顺风车,又走了十来里地,来到武安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刚到村口,就听一户人家院子里传出暴骂声:“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回家?给我滚,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院门被撞开,就见小李跌跌撞撞滚出来。张兆全放下面粉口袋,上前两步接住小李的身体。小李哭着,叫着,挣扎着,却被张兆全紧紧抱住。

“混账,王八蛋,想欺负我?让我走,我要死,不活啦。”

“别这样。看看,我是张兆全,张兆全。记得吗?” 张兆全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我说:你没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错,懂吗?”

“是我错,不该勾引他。我无耻,没脸见人。”小李拼命想把头往地上撞。

张兆全抓住小李的下巴,把她的脸硬掰过来:“那就见见我。天天见,夜夜见,直到你瞅着我烦,我瞧见你烦。”

“张主任,就不怕人笑话? 我是要挫骨扬灰的人。”小李闭上双眼,但情绪缓和了一些。

风起山花落,山花飘落小李脸颊,沾上点滴泪珠,又随风飘去。张兆全说不出什么花哨的话,他抱着小李柔软的身体,就感觉心中悸动,像针轻轻扎,火细细燎,有一种好像很不应该的恬怡。

“啥个洋灰洋碱?你就是化成渣,变成土,我也把你搁怀里煨着。老子兜里有枪,谁敢笑话咱? 一枪嘣了狗日的。小李,要死要活革不了命,要革命就管逑不了那么多。我的话就这些,现在只要你说句话: 愿意,咱俩以后过日子,甭管谁的眼珠子转。不愿意,我马上走人,再不来这里。”

父亲听完这个故事后对张兆全说:“让小李改个名儿吧,就叫李钰,金属旁一个玉字。像金属一样坚硬,像玉一样清白。”

这不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而是刚刚开始。

二十三

停战协定签字以后,关外战火不息,从冬天一直打到春天,而且越打越大。开春以后,关内形势也开始紧张起来。中原军区李先念部队被国民党军重重包围,地域日渐缩小,物质供应困难。华北地区虽然是小打小闹,但父亲所在的医院又来了一些新伤员,而且人数有日渐增加的趋势。这些新伤员带来的都是前线的最新消息,父亲他们很快知道平汉线上国民党军箭拔弩张,不断挑衅。医院驻地附近的老乡纷纷传说安阳增加了好多好多军队。他们出城拉牲口,抢粮食,派大车,还捕人,杀人,不时和我地方部队和民兵发生冲突。四平战役打响后,医院接到上级指示组建两套班子,一套准备应付紧急情况,随军行动;另一套留守后方继续工作。眼下的任务是重点突击治疗轻伤员,动员伤愈人员归队,同时疏散重伤员。

四平失守后没几天,父亲和山路就双双接到医院通知。通知要求父亲返回部队,山路转业地方。拿到通知后,父亲挺别扭。对他来说,毕竟医院只是客栈,不可能老呆在那儿,部队才是家,伤好了早晚都得回去。只是人在医院呆太久,闲散惯了,很难想象如何重新适应部队的紧张生活,何况四平失守意味着更大的战争阴影。虽说军人就意味着屠戮和血腥,但半年多来的悠然让父亲前所未有地渴望太平。尤其是他看到山路那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心里更加难受。父亲那辈人玩不来小资,说话就得管用,不管用的同情和安慰都是屁话,乘早收敛。

父亲和山路是同一天离开医院。临别前的那天晚上,两人各自收拾行装。父亲手脚麻利,把该扔的东西统统扔掉,很快打点好自己的背包,转头看见山路默默坐在床前,膝盖上摊着一件兰布老棉袄。

“我来帮你。”父亲说,然后拿起一个漆皮脱落的大茶缸问:“这还要吗?”

“要吧,多少还能对付点时间。”山路有气无力地答。父亲三下五除二把茶缸打在山路的包里,又拿过一把牙刷说:“毛都卷了,扔了吧?”

山路“嗯”了一声,父亲随手把牙刷扔垃圾筐内。不想山路又说:“算了,还是留下,以后有个缝缝补补的事儿可以拿它序边儿。”

“那这个饭盒也得打进去啰。”父亲笑笑,山路勉强笑笑,把膝盖上的棉袄扔过来,说:“别忘了这个。”

父亲在棉袄袖子上捏吧了几下说:“质地不错,有年头了吧?”

“还是我去北平上学那年做的。”山路得意地咯咯笑了。“本来是给我爸做的,正赶上我要走就给了我。我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少可以挡挡风寒。我说我年轻,火力壮,用不着,爸爸长年在地里辛苦,该有件像样点的衣服了。我爸说逑毛的,你就拿走吧。实话说为这事儿我没少埋汰你妈。我一天到晚刨土疙瘩,还图这个新鲜?你妈这个人哪,谁不听她的话,她会唠叨个没完。你就为了让你妈放心,也得把它给我带上。”

“不管怎么说,你这是回家了。”

“还回个逑毛的家?”山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大扫荡时,我们那儿是冀南斗争最残酷的几个庄子。”

父亲过了好长时间才说:“别想太多。好歹你为革命做过贡献。组织上不会丢下不管,总得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腿不行了,做点地方工作还是可以。有机会还是找个媳妇儿成个家。”

“哪呀,得看你们打得怎么样。仗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仗打败了,就是隐姓埋名,帮人看庄稼都不安稳。”

“打败恐怕不至于。只是红军打了十年,抗战打了八年,这次不知会打多长时间。”

“做老百姓了,怕的就是反反复复。论人员,武器装备,东北我军都是一流,就这还把个四平丢了。看起来美式装备也不是吃素的。”山路说。

“我们这个部队打伪军,打杂牌还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打美蒋的嫡系部队怎么样?”父亲也有些担心。

“李自成没好下场,洪秀全也没有。”

“老山,太悲观了。做个最坏的估计:就算国民党打赢了,他也不能把人全杀光吧?知道吗?我老家是陕西汉中黎家营。早年当地没有姓黎的,后来李自成打败了,他的三十六营中有一支就流落到那里。因为领头的是个姓黎的,老百姓就称那地儿叫黎家营。”

山路闷了好一阵子,突然说:“老黎,还是再去找找竺青吧。”

父亲突然感觉有些心悸,就没有马上回答。

“我是认真的。革命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好姑娘就得趁早搞到手,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山路接着说:“你这个同志就一个缺点,凡事太过认真。偏偏人对感情认不得真。你得像张兆全学习学习,他真是个老混蛋。”

父亲敷衍道:“嗐,不是我不想,实在是这半年彼此没怎么联系,不知道有什么新情况。”

“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安定,几个月没联系很正常。去抗大看看吧,女孩子一旦喜欢谁,一般很难改变。”

“这个再说吧。”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想后说:“你就没有什么要给部队领导说说?”

山路嘿嘿一笑:“还说个逑毛?多少人为革命连命都丢了,我这好赖大气还出着。你就告诉陈叫驴,赵闷灯儿,我姓山的不后悔,没二话,从此自己靠自己,安心当个老百姓,绝不给部队丢人,叫他们把我彻底忘,,,”说到这儿,他突然哽咽起来。

“老山你放心,等革命胜利,我一定到冀南来看你。”父亲赶紧安慰他,但话说出来自己都觉空洞。

“十年八年个逑毛事儿,谁说得清? 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山路双手捂着脸,低着头猛烈抽泣。

父亲默默坐在山路对面,半响才说:“老山,我照你说的:去找竺青。”

二十四

第二天,碧云蓝天。村北的晒场上车马穿梭,人声喧哗,三纵摆了大阵势迎接伤员。战友相见,彼此你一拳我一锤,说不完的话,开不尽的玩笑。父亲把自己的背包行李放车上后回到病房,发现山路已经离开,只有小张护士在打扫卫生。

“山主任走了?”父亲问。

“刚才地方来人接他,车大概停在南头。”

父亲转身要走,小张叫住他:“黎部长,这是在山主任抽屉里找到的。”说着递给父亲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个稚嫩的小姑娘,娃娃脸,水灵的眼睛,拖着两根乌黑的短辫,然而真正令父亲印象深刻的是小姑娘那身护士装扮。

“哦,老掉牙的明信片,没用了。”父亲说完把照片撕成碎片。

二十五

父亲赶到村南头,看见那儿孤单单停着辆驴车,一个花白胡须的车把式抄着手坐在上面打盹。一个大概是车把式的孙女模样的姑娘提着山路的包袱,扶着山路慢慢往车子方向走去。

父亲叫了声等等,过去搀住山路的胳膊说:“老山,我来送送你。”然后和小姑娘一起把山路的身体放到车上。

一阵嘹亮的集合号音从村北传来,山路抬头望望那边,眼中闪动着留恋的目光。

“再看看部队吧。”父亲提议。

山路转头瞅瞅车把式。老人挺爽快,说:“坐好咧,我这就顺路过去。”

驴车缓缓过去,来到村北的晒场边上,就见那边旌旗猎猎,数十上百当兵的都已基本就位,等着出发。

山路默默低下头,正要说离开,就见纵队警卫营营长小王跑步过来,站在山路面前“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首长。陈司令员,赵旅长特意交代,要把这匹马交给首长。”说完冲身后挥挥手,一个通讯员牵着匹白马走过来。

是山路的坐骑。显然,来医院前部队给马做了精心洗刷,马匹毛发光亮,笼头缰绳鞍鞯蹄掌一色俱新。白马看见老主人,四蹄蹬踏,咴咴嘶鸣。山路伸手轻轻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白马顺服地下头去,啃着地上的青草。山路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云开云合,风起风落,回归的大队开始移动了。当时,父亲也拿回了自己的坐骑。他骑在马上,和所有人一样注视着那辆孤单的驴车和旁边的白马。在此刻,战士没有言语,没有玩笑,没有歌唱,只听见身边悠长的军号声。车马在人们的视线中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在平原的地平线上。

父亲脑海中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革命者只有前行,或者死亡。他们就是走背八字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如何像婴儿般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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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1

第二章

父亲请了个假,直奔抗大。

牵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他一眼望尽下方的抗大操场。操场不算太大,地面上整齐地坐着几大队学员,很明显是在开会。主席台上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兵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干部,可能是学校的首长。突然,女兵神情一愣,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没有放下。紧接着,就见她跳下讲台,穿过学员队伍,把会场上一众愕然的头头脑脑以及学员们抛在身后,像燕子般扑过来。

“黎明---,”一声穿越薄雾的清脆呼喊如同凌波珠玉。

父亲脚步杂乱前冲几步,嘴里喃喃地:“竺青,竺青。”又急忙刹车,想往后缩,但竺青已经来到近前。父亲背过左手,猛地伸出右臂紧紧抱住竺青柔软的身体。

竺青双手捧住父亲的脸,略带嗔怪地说:“你躲哪里去了? 给你写过多少信都不回。”

父亲惊讶地回答:“我也给你写过信。”

竺青突然抓过父亲的左臂,卷起他的袖子,急切地说:“哎呀,你受伤了? 快说,伤哪儿了?伤重吗?”

父亲说:“我,我鬼使神差,不该来。”

“咋啦?” 竺青拉着父亲的左胳膊轻轻晃了晃,瞪圆眼睛说:“就为这点伤?告诉你,好赖我也算老兵,风风雨雨都见过。你吓着别人可吓不住我。你该早说。”

“干什么的?跑这儿来。”一声雷鸣般地炸吼。一个黑着脸的军官在几个警卫员通讯员的簇拥下站在父亲和竺青面前,他一手摁着腰间的小手枪。

“哦,孙教育长,他是黎明,三八五旅政治部的。”竺青说。

军官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一边用手摸挲着牛皮枪套一边问:“介绍信?”

竺青咯咯笑了:“首长,我不就是介绍信?”她转过脸对父亲说:“哦,忘了给你说,这是我们的孙教育长,老红军。”

孙教育长瞪了竺青一眼,却没说什么。

父亲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介绍信递过去,孙教育长接过信,随便瞟了眼就把它退给父亲,悻悻地说:“回去告诉赵闷灯儿,就说我孙大头想念他。”转身带人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竺青说: “别忘了我们还在开会,有组织纪律。”

但父亲和竺青很快就忘了一切。

竺青拉着父亲在土坎边坐下,摘下军帽,顺了顺额前的青丝,轻声问: ”我们多久没见了?”

父亲答:“一年多吧。上次送你是去年年前,天还下着雪。”

“还好,我们都来不及变老。”

“你要老了,我还干个啥的共产党? “父亲瞪着眼说。

“瞎说些什么呀。”竺青抿住嘴,脸上浅淡地洋溢出两个酒窝。

“那不是?干共产党图的就是个理想,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有。等我们老了,满脸皱纹,弓腰驼背,说话唠唠叨叨,还有个啥意思?”父亲显得特认真。

“那好。等老了你走北方,我去南方,隔远远的,最好还隔着海,你也不用说,我也不用想。”

“那就老和尚念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父亲拉着竺青的手,思绪沉浸在胡言乱语中无法自拔。操场上的抗大学员开完会,开始分队操练,指挥员铿锵的口令声和学员们整齐的步伐声清晰可闻。

“哎,你说你给我写了好多信,都写了些什么?说说。”竺青低下头,轻轻拍打脚上的布鞋。她的鞋刚洗过,清清爽爽,很干净,虽然也溅了几星黄土。

“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没意思。”

“不嘛,我要听,就想知道你都说些什么。”竺青嘟了嘟嘴。

“这么老些,谁记得住?”

“捡要紧的说,几句话也行。”

父亲想了想,就把在医院后山写的那封信背诵了一遍。他的语音干枯乏味,还有些结巴,像小学生背书。

“这有啥意思?”竺青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她依旧低下头,独出一根纤巧的小指,慢慢挤捻鞋上的稀疏泥点。父亲转过头侧望竺青那半月红润的脸颊,感觉她抿住的嘴角带着温馨的恬怡。

父亲闪电般地在竺青脸上亲了一下,竺青的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红了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乐意了?”竺青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鞋上碾碎的泥土,把父亲的手拉过自己的腰间。

“嗯。“父亲故意沉下脸。

竺青憋着笑,推推父亲的胳膊:“别闷着,再说别的。说什么我都高兴。”

“有什么好说的? 整天在医院呆着,咽的是土白色消炎粉;裹的是土白色纱布;涂的是土白色棉花签;睡的是土白色被单;睁开眼是土白色粉墙;出来进去是医生护士的土白色大褂和土白色口罩;连吃饭簌口洗脚用的都是土白色洋瓷缸和土白色洗脸盆。刚才路过一石灰坑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楞以为满世界都过了一盆漂白消毒水。” 说着话,父亲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了看。

竺青咯咯笑了,边笑边用手把父亲的怀表摁回他的上衣口袋,说:“你呀,就不能收起你的时间观念? “

父亲直楞楞地冲了一句:“那个孙大头究竟怎么回事儿?”

“看把你憋的。嗯,我高兴。”竺青有些得意。

“王八蛋的,我们的信八成叫他给扣了。”父亲恼火地说。

“别小心眼。人家是老革命,资格比你还老,连这点水平都没有?”竺青用手摇摇着父亲的胳膊,不是撒娇,胜似撒娇。

父亲哼了一声,心说:老革命? 老革命里混账王八蛋海了去。他闷头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清楚,就是挺关心人的。”

“屁的个关心。“

“哎,同志之间就不能有其他关系? ”竺青小声试探着说。

“你干脆---,”父亲嚷了起来。他本来想呛竺青:‘你干脆喜欢他’,但心头咯噔,把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竺青似乎没注意父亲想说什么。她双手抱膝,抬起头任风吹动额前青丝。

“---学孙猴子,上下五千年。”

竺青仿佛回到现实,嫣然一笑: “嗯,我喜欢你这样。最讨厌你认真,满脸革命,像个老树蔸子。”

“逑,我在说什么?” 父亲突然想到山路遗留的那张照片,好像晴空万里飘来大团乌云。他心里焦躁,从地上跳起来喊叫道:“竺青,我得走,赶快回部队。”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狠狠地说:“我发誓:不打倒国民党,绝不讨老婆。”

话一出口,人却泄了气。父亲照着马屁股狠抽一鞭,黄鬃马长啸一声,惊跳起来向远方奔去。竺青转头看看父亲,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

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难,最难的就是慧剑斩情丝。父亲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连这点心思都放不下。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哨。黄鬃马”腾腾“跳跃,飞快地跑回来。父亲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拉起她,扶她上马。

“你不是喜欢骑马吗?上去,我走前面。”父亲神态平淡。

于是父亲牵马引路,竺青骑马跟随。他们走在红泥道上,趟溪流,或过青石板搭就的小桥,赤足追鱼;挽袖逐兔;含叶弄箫;结草做弦。他们好奇林中鸟;迷惘陌上花,涮蚌壳;洗圆石;掘地蝗;挑蚯蚓,坐断壁残垣辨鸡鸣犬吠;卧深草蒿莱听牛哞羊咩。长风先声,破云余韵,他们的身影随着夕阳的步伐不断变换方位。

父亲离开时,四周已是袅袅炊烟。当时没有相机,一切都随风飘散。但在他老人家的梦中,很长时间都保留着一九四六年内战前夕,在灼烈阳光下那冰清玉洁的残痕。

平汉战役后,三纵移驻豫北,背靠太行山,面对从新乡到孟县一线的国民党军队。纵队部驻在焦作市区原日军旅团部的营房。营房临近一座矿区,背山面水,宽阔平坦。中央一条笔直的水泥大道,两边几摞排列整齐的小洋楼,一色的水洗红砖红瓦,镶嵌在碧绿的草地上,跟积木似的。父亲离开抗大后,先找了家兵站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到纵队部。很巧,在营房大门口碰上了白丁。两个人互致“狗日的”问候以后,父亲问他来干什么,白丁回答是参加纵队党委召集的扩大会议。

“赵保田在干什么?要你代表?” 父亲觉得奇怪。

“他呀,有得忙呢。”白丁哼哼道。

突然就听旁边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刘行淹和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走过来,后面还赶着几辆大车,大车上插着红黄绿色的彩旗。刘行淹眼尖,看见父亲连忙跑过来,握着父亲的手说:“黎部长,你总算回来了。看看这里,堂堂纵队宣传部都快变成群工接待站了。” 然后转过身给几个地方大妈介绍:“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宣传部的老首长黎明同志。以后军民联欢的事儿啊,就他说了算。”

几个大妈级干部一拥而上,争相恐后和父亲套近乎。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啊啊”几声而已。送走这伙拥军代表后,白丁揪住刘行淹说:“老黎刚回来,我也是头一遭来这儿,都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找不着北。你是这儿的老家伙,先带我们四下里转转,当当义务解说员。”

“成啊,那你们想看什么地儿?“刘行淹挺干脆。

“什么地儿?知道还问你?”白丁说:“瞧瞧这老大的地盘儿,还没进来就觉得眼晕。先带我们瞅瞅当兵的和当官的都住什么地儿,还有仓库,马圈,当然别忘了食堂,吃饭的地儿。吃饭不积极,必定有问题嘛。”

“眼下还轮不到讲吃讲喝,首先要解决的是屁股问题,找个住的地方。”父亲说:“要不这些行李包袱往那儿搁?总不能全副武装参观游览吧。“

“对对对,咱们还是先打整房屋,铺陈床铺。”白丁连连点头。

“不用了。这话儿要搁半年前倒真是个事儿。” 刘行淹先让两个小干事把父亲和白丁的马牵到马厩去,接着带路来到一栋双层宿舍楼前: “听说你们要来,我们早准备好了。” 他身上带着钥匙,打开一间房门,让父亲和白丁进去,嘴一努: “喏,干干净净,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就齐了。”

屋内两张床,两张桌,四把椅子,墙上还带壁柜,果然清清爽爽。

“好家伙,连被褥都是现成,比住旅馆还舒坦。”白丁扔掉背包,一屁股坐在床上。

“说说半年前什么光景?“父亲拉张椅子坐下。

“那就有得说了。刚住进来那会儿,院墙和楼房的墙壁烟熏火燎,黑的白的涂抹得乱七八糟。每间房子都缺门少窗,墙皮开裂。屋角落,门缝隙中满是蚂蚁和蟑螂,你要走中间两步没准就踩着一只大老鼠。那老鼠都不怕人,踩一脚瞪你呲牙咧嘴。再出去看看园子,嗬,杂草丛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藤。园子里有鱼塘,但没鱼,窝的是癞蛤蟆,爬地虎,还有蛇。花房里也没花,木头架子上盘的,挂的都是些蜘蛛,蜈蚣,蝎子,说不清的甲壳虫和毛虫。“

“什么什么? 你说这儿还有,嗯,花房?”白丁大感好奇。

“没花房,这么些花花草草怎么来?”刘行淹觉得白丁少见多怪:“告诉你,园子里还有两座澡堂呢。到了冬天,大锅炉一烧,滚烫滚烫的热水搁头上浇下来,白主任你就光着屁股美去吧。”

“干坐这儿干嘛? 再带带我们四处走走。”父亲急切地唆撺刘行淹,站起身就往门外跨。刚走出门,只听头顶“哗啦”一声,一盆洗衣服水从天而降,把父亲淋得浑身湿透。

“啊,澡堂子怎么修在宿舍大门口?”父亲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就见一位年轻媳妇站在二楼护栏边,忙不迭地说:“同志,对不住,我没看见您。”紧接着就见组织部部长魏文中,也是父亲的老熟人,披着衣服,屐鞡着鞋从里屋出来。他看见父亲的狼狈相,一边责骂老婆:“看看看,说了你多少次,别从楼上往下倒水,就是不听。”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哟,大笔杆子回来了。再多几天,陈司令员都快不会写报告了。”

“魏老种,你真有种。大白天的不工作在家泡媳妇。”白丁骂道。

“说你白主任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这儿是纵队部,不是你们战斗部队,哪有那么多的情况。”魏文中依旧站在楼道上,笑咪咪地对父亲他们说。

父亲回宿舍换衣服,白丁和刘行淹跟着进来。父亲对他们说:“我们在医院没事干,看的新闻都是说国民党在根据地门前打人,抓人,修工事,开枪开炮搞挑衅,好像天要塌下来了。没想到部队反而不紧张,大家一门心思过日子。”

“你瞎操个什么心?。旅上面是纵队,纵队上面有军区,军区上面还有中央。打不打仗是大问题,上级自然有人管,咱们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白丁显然也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他转过头问刘行淹:“哎,小刘,纵队首长都住什么地儿,不快赶上皇宫了?”

“明天的党委会就在首长住的小洋楼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一水的东洋风格。小隔间,活动拉门儿,红木地板,壁灯,落地灯,吊灯,榻榻米,蒲团软垫,花架,窗户上还挂着细竹软帘,要啥没有?”

“这帮家伙是要在这儿长住了?”父亲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好像自言自语。

父亲回来当天就去纵队司令部报到,见了政委彭涛和司令员陈锡联。彭涛要他先参加纵队党委扩大会,然后和白丁一道去三旅搞些基层调查,写出当前的部队思想动态报告,上报军区和野战军党委。第二天,父亲和白丁一起去大院中央靠后方的一座小洋楼里开会。小洋楼是原鬼子旅团长驻地,现在住的是陈彭二首长。

一进小洋楼,父亲就看见当面一间大厅,里面已经有好些人,都是纵队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或坐或站围着一张又长又方的玩意儿说笑。这长长方方的玩意儿说是桌子吧,四周却围着高高的桌沿,中央铺着绿色绒布,边角开了几个园窟窿,窟窿下挂着网格袋子。

“哈哈,我们的大知识分子来了。”陈锡联看见父亲和白丁,指着长方形玩意儿高兴地大叫:“考考你们,这是个什么家伙?”

“这不简单?当然是睡觉的家伙。陈司令员长得跟水牛似的,也就您睡上面合适。”白丁大大咧咧地说。

满屋子人都笑了。陈锡联也哈哈大笑:“说你土包子你还真跑不了。这是真正的洋玩意儿,鬼子用来消磨时间的。彭涛同志,说说,这叫什么?”

彭涛笑笑:“我以前也没见过,听别的同志说是打象牙球用的。刚来时还有几根棍子和一些球,后来不知怎么全搞丢了。黎明同志,你们搞宣传的也没见过?”

“你和白丁在北平上过学,那儿是大城市都没见过,何况我们陕西汉中是穷山沟。”父亲耸耸肩。

“老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要革命,”白丁用手细细抚摸着‘桌’面上的绿色绒布说:“该玩的没得玩,该享的福没得享。”

“管逑他干什么的,现在让我们当了会议桌。怎么样?人到齐了吗?开会,开会。”陈锡联嚷嚷道。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彭涛站直身,用眼睛扫了一眼参加会议的干部,问白丁:“保田同志怎么没到?”

白丁回答简单干脆:“三旅对面就是国民党整三师,针尖对麦芒,旅长不敢随便离开指挥位置。”

父亲知道自山路负伤后,三旅一直没有配政委,全旅里外都是赵保田操持。不过,就算白丁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毕竟是纵队党委会,八旅,二十四旅的旅长政委全到了,你主力三旅只来了个政治部主任,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彭涛却没有再追究,他拍拍手,几个参谋抱来大堆文件‘哗啦’倒桌上。

“这些都是上级发下的文件,关于当前的形势和党在现阶段的方针政策。大家先阅读,领会精神,然后敞开思想,各抒己见,经过讨论统一思想。”彭涛说。

“各抒己见,就是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只要不骂娘,不动拳头,说啥都行。”陈锡联补充道。

“重要的是敢于暴露思想,反应部队实情。上级指示我们,不要怕思想混乱,不要怕认识分歧,只有各种思想都彻底暴露出来,才能在讨论的基础上求得原则的统一。”彭涛又说。

“既然是上级的上级指示,我们这些下级的下级当然要服从。问题是如何把握上级的上级精神,不要乱放炮,干扰上级的上级战略部署。彭政委,元宵节猜灯谜,关键时刻提个醒儿,既要热闹又不失稳妥。”白丁一本正经。

彭涛眉头皱皱说:“白丁啊白丁,你是干革命还是做买卖? 油嘴滑舌的,什么上级下级猜灯谜? 乱七八糟。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在党的面前有什么思想不能暴露,不敢暴露,不应该暴露?”

“对,我们是关上大门狗咬狗,没外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陈锡联说。

讨论会上,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首先发言:“说实话,从停战那天开始,我就不太相信和平。国共之间有十年血海深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化解?毛主席从大局出发,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表现了我们最大的诚意。可姓蒋的给脸不要脸,在东北大打特打,抢了四平,又抢长春。中原李先念王树声也眼看着没处呆了。我们这里,日子虽然好过点,但也整日开枪打炮,摩擦不断,早晚要撸起袖子干。反正在我看来,和平,够呛。”

彭涛不住晃动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铅笔,插话说:“当前党的方针还是和平民主新阶段。”

“他娘的和平民主?就看见我们让让让。南方根据地让光了,又让东北。现在蒋光头明明白白又要搞中原军区。中原军区垮了,就该轮到我们头上。人家是铁了心的反革命,不把共产党搞光誓不罢休。”八旅旅长马强把一只脚搁椅子上,正拿着一条脏毛巾擦皮鞋,他边擦边转过头嚷嚷道:“真搞不懂上级这是怎么了,光要求我们缩编制,转业干部,准备接受改编。改编改编,十年前就改了一次还要怎么改? 干脆把部队统统交出去算了。唉。人心一散还打个屁仗。”

彭涛停住手指间的铅笔,冲着纵队参谋长周维贤说:“维贤同志,你的意见呢?”

周维贤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做过幕僚,南昌起义失败后一度和党失去联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后被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知识渊博,对参谋工作很有经验,不论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指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本人言谈举止也文质彬彬,说话不闻不火,胡须永远剃得干干净净,衣服永远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象是大学教授。他听到彭涛点名,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把放在面前的一叠讲稿挪挪位置,捻着讲稿边角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好战分子,我就来唱唱反调。先简单说几句:首先,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元气大伤,没有本钱打另一场大战,所以和平的呼声是当今世界的主流。中国的国共之争受美苏关系制约,不可能脱离世界潮流的大环境。其次,八年抗战唤醒了国内民众,国内反独裁反内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平民主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驱。蒋介石就是独夫民贼,也不敢轻易天下之大不韪,轻易发动大规模战争。去年他迫不及待邀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就是证明。反革命也要讲点门面。第三,抗战结束后,蒋介石的主力都窝在大西南,虽然在美帝国主义的帮助下运了一些去东北,但全国性的战略部署还没有完成。最后,或者说最主要的一点是经过八年抗战洗礼的我党我军和过去不同了。八年前我们只有三万弱小红军,现在我们有幅员广大的根据地,有几十万战斗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新四军,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下面我就这四个部分讲九点理由。”

周维贤讲了个把小时,数据对比,逻辑推导,条理清楚,证据充分,大家听得鸡公啄米,频频点头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的,比我们土包子强多了。”

“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表面上看我们对面的国民党增加了挑衅,但每次我们给予一定的反击,他们呢,又总是缩了回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觉得火候不到嘛。”马强擦完皮鞋,随手把毛巾扔到屋角,坐到椅子背上,掏烟卷,点燃,抽一口再吐出个圈。

“我也是这个意见,而且和嘉林同志争论过。上党战役,邯郸战役,光我们一个冀鲁豫就吃掉了阎锡山十几个师,中央军三个军,说明国民党没什么可怕。着眼于区区一个四平的得失太局限了。”组织部的魏文中说。

接着又有几人的发言也持和平论调。彭涛微笑地点点白丁:“白丁同志,你们三旅就不准备表个态?”

“我说你一会儿擦皮鞋,一会儿把个屁股搁椅子背上?就不能老老实实坐椅子上么?”白丁恼火地对身边的马强嚷嚷,然后对着陈锡联嬉皮笑脸地说:“嘿嘿,陈司令员,还是你先说两句?”

陈锡联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往后仰,两只脚交叉搭在桌沿上,乐哈哈地说:“我是大老粗,那有你们那么多条条道道? 还不是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说打,我就准备打,中央说和平民主新阶段,我就举双手赞成。”

“你既不是好战分子又不是和平派,算不算中间派呢?”白丁说。

“我是有党无派。有党就是跟着党中央。中央说和平民主是“右”倾,我们就反‘右’。中央说内战爆发是左倾,我们就纠‘左’。中央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中央是个什么派,我陈锡联就是个什么派。”

父亲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就顶了一句:“中央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锡联同志,你这个态度就是和稀泥。”

彭涛用笔头点点父亲:“好啊,宣传部长也该亮亮自己的观点了。”

父亲推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住了大半年医院,对当前的局势和中央政策都不大了解,按说不应该多插嘴。但纵队这是怎么了?四平都丢了,中原也快完蛋了,我们却还在大谈和平。中国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子,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皇帝统治。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蒋介石也不是傻瓜。他俩心里都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权威要靠拳头打出来,而不是嘴皮子说出来。国共两党打了二十年交道,谁不清楚对方肚皮中那几颗算盘珠子?什么搞谈判,签协定,唱和平高调,全都是时机不成熟不得已打的幌子。骗骗老百姓可以,想骗对方?门儿都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国民党强,共产党弱,我们当然希望和平,但未免有些一厢情愿。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挟政府以令诸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怎么可能攀扯共产党这门穷亲戚?远的不说,看看安阳,新乡,郑州的情况就明白了。国民党不光挑衅,而且部队调动昼夜不停,明明白白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们的和平只是想方设法把破坏和平的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以争取民心。等到他们一旦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消灭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发动全面内战。当年希特勒相信德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悍然发动世界大战。日本鬼子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中国,称霸东亚,就悍然发动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内战爆发与否,看的是双方实力对比。没有实力,和平顶个屁用。四平失守,表明我们挡不住蒋介石的进攻。伤口已经捂熟,马上就要出脓。照我看来,内战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会爆发,而且是全面大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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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2

陈锡联闷头喝茶,彭涛微微笑道:“黎明同志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志们有什么说的呀?支持的,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不要紧嘛。”

全场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魏文中冷冰冰地问:“照你的说法,如果我们的力量超过蒋介石,我们也会挑起内战?”

父亲胸腔起伏,犹豫片刻后才说:“ 真理不怕攻击。”

“你这是露骨地宣扬实力主义,和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合穿一条裤子。黎明同志,我问你,光靠实力,党的群众路线还要不要了?”

“对呀,群众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宣传部长就知道耍嘴皮子。”还是坐在椅子背上的马强又翘起了二郎腿。气得白丁把他的大皮鞋一推,又给自己挪了挪位置。

“群众,群众,你指望几个群众给我们挡枪子儿?”父亲面红耳赤地嚷嚷:“自己不做好准备,等国民党打过来措手不及?到时候部队统统垮了还屁的个群众。”

于嘉林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住医院还住上火了?说话连呛带吼。”

“是啊,我是想吼,吼吼你们的和平麻痹思想。你们吃得好,住的好,顿顿‘四菜一汤’,睡小洋楼,想没想过世上的事儿,难说得很。李自成进了北京城,洪秀全坐了金銮殿,最后怎么样了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倒了谁个有好下场?刘宗敏,宋献策,李秀成不都教人砍了脑袋吗?还有那些伤残,废了的同志。他们跑跑不了,躲躲不开,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这回没人再说话了。彭涛干咳一声笑说“黎明同志,嗯,讲得不错。对国民党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刘司令员说过:对蒋介石这种人,鲁迅的《推背图》说得好,他说什么话,你要从反面去想。他越下停战令,越要当心他吃掉你。但天下事都有个另一面。效先同志,你给大家介绍介绍部队的装备情况。”

“彭政委点了名,我就简单地介绍一下。”周维贤又摸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经过上党,平汉两大战役,纵队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得到了很大改善。纵队成立了炮兵营,拥有日式山炮四门,旅配备了独立机枪连,团配备了迫击炮,每个营装备了二到四挺重机枪,每个连有九挺轻机枪。子弹,手榴弹数目也大大增加,再不是过去那种一杆枪两三发子弹的日子了。”

“我补充两句。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发动参军运动,给部队补充了一批新战士。这些新战士大多是根据地的民兵,有一定的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的经验。上党,邯郸两战役后我们还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战士也都有战斗经验。而且经过阶级教育,他们的情绪也很稳定。纵队总计三旅九团全部齐装满员,力量大得很。”彭涛用铅笔轻轻敲击桌面,面带得意地说。

白丁对彭涛说:“彭政委,三旅在上党,平汉战役中啃了不少骨头,干部伤亡大。以后又是和平民主新阶段,转业复员了一批,要是马上打仗恐怕得抓黄。古语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养干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彭涛夹着铅笔的手指没有再动,他笑着说:“好你个白丁,人说你拐弯抹角,专干些坑蒙拐骗的事儿,现在又变着法上这儿装穷。”

“我不是装穷,是求爷爷,告奶奶。一支部队要没几根老油条,就像猪蹄子没有筋,一炖就烂成酱。你们在坐的那位菩萨发发善心,我给你们磕头烧香都行。”

“算了吧,锡联同志是三旅出来的老领导,你们多少算是亲娘养的。像我们八旅,新部队,更别提了,简直就是后娘养的。”马强叫唤道。

“胡说八道。什么亲娘后娘?都是党的部队,手心手掌都是肉。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执行。上级说部队要精简,我能顶着不办?干部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关键是自己的工作做不做得到位。”彭涛有些生气。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陈锡联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说:“又是国民党的飞机,这个月飞来七八次了。”他把厚重的身体砸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搭上桌沿,接着说:“和平时期嘛,大家都在明处。你呆在那里,我呆在那里彼此都清楚,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他要来还只能让他来。不过打仗这玩意儿,我多少有点经验。关键是开打以后双方部队的行动方向,这里面明堂可就多了。比如说一场篮球赛,两支好的球队遭遇,赛前五分钟的练习看不出谁好谁坏,每个球员投篮都百发百中。一旦开场哨音吹响,双方你来我往,高下很快就见分晓。我同意黎明说的:部队无论如何不能麻痹大意。但彭涛同志说得也对,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党,相信中央。党中央带领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也能带领我们赢得真正的国内和平。”

回到宿舍,白丁埋怨父亲乱放炮。父亲不服,说:“看看纵队这个散漫样,心里着急”。

白丁说:“我看整风还没把你整够,自个儿往反革命堆里扎”。

父亲说:“我想给彭政委提个醒,你看他在会上的态度。和平麻痹要死人。”

白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彭的脑子是河里漂的水冬瓜,随波逐流还带一包糟瓤子。他做工作就负责上传下达,大通讯员的干活。弄的不好还会整你一家伙。”

“你的意思说根子还在上面?”父亲抬手指指天花板。

“有些情况你不了解,”白丁望窗外张望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今年一月停战协议生效前夕,三纵奉命打平汉线边上的鹤壁。我们很快攻下城关,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夺取全城。不料上边下了十二道金牌,逼迫我们撤出战斗。这还不算,国民党趁这功夫夺取了我们控制的获嘉县。不过获嘉的国民党军不多,只有一个多团,还是杂牌,三纵要打也不难。事实上,我们从鹤壁一撤出来马上就包围了获嘉。但上边又说:‘不打是为了更好地暴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的本来面目’,再次把部队撤了下来。气得赵保田大骂:嘿嘿,”他又瞟瞟窗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政委是国民党特务’。”

父亲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这个赵闷灯儿。”

“以后部队忙着干部复员转业,流失了不少战斗骨干。彭政委还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去新乡参加国民政府,当个什么共产党的参议员,说今后同国民党的主要斗争方式要转为合法的议会途径。我心想国民党那帮人都是阴阳怪气,和他们搅合能有什么结果?要是再碰上个‘ 四一二 ’,我不是白做了人家的刀下鬼?就找了个借口推辞。还得说赵保田这次帮了大忙,他私下去找陈叫驴,说‘ 白丁是个无赖,他去新乡准保经不起国民党的威胁利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硬把我留下来了。”

父亲感叹道:“看来还是保田同志精明。三旅不愧老部队,真正的细柳营。”

“什么细柳营?”白丁翻着白眼。

“你不是说保田一直坚守指挥岗位吗?坚守指挥位置不抓作战准备干什么?”

白丁盯着父亲的脸读了好几秒钟,然后嘴角轻轻一挑,貌似恭谨地说:“黎明同志,你多长时间不吃人间烟火了?没错,保田是在抓作战准备,但他抓的是鸡巴作战准备。”

出乎父亲和白丁的预料,第二天纵队党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结束了。没人挨批,也没人受表扬。政委彭涛在会上匆匆做了个简短的发言:“我们共产党争取和平是诚心诚意的。蒋介石历来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低估人民的力量。他一面高唱和平,一面袭扰解放区,是典型的偷儿行为。现在的中国到处是火药桶,爆发内战的危险性极大。但是,谁破坏和平,谁就会在人民中陷入孤立。我们的方针是:不先开第一枪,珍惜当前的和平局面,同时要做好打仗的准备。孙子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没有枪杆子的和平是靠不住的,是假和平。蒋介石不会自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我们拿起刀枪逼着他吃斋念经。我们准备打仗是为了更好的和平。部队要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绝不能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同志们,这就是纵队当前最大的政治。”

散会后,白丁对父亲笑道:“上级冲了半年的云雾茶,现在喝出点苦味。”

“当前,三旅的最大政治就是旅长娶媳妇。”白丁回到部队,在旅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宣布。

下面的干部都笑了。白丁用手敲敲桌子,严肃地说:“首先我要纠正一个错误观念。有人瞧见人家姑娘长得好就说二话,什么旅长配新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胡闹嘛。旅长是讨口子出身,纯净得不能再纯的无产阶级。马克思都说了,无产阶级要赢得整个世界,讨口子凭什么不能赢得个漂亮媳妇?旅长的胳膊腿是粗了些,脸皮是黑了些,厚了些,但也不能说他就只配得上狗尾巴花。真要那样,干革命还有个啥趣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垄断资产。现在上级的精神是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要做好战争准备首先要安定旅长的心思。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成天想着往太行山跑,见着闺女就流哈拉子,六神无主,怎么搞好全旅的工作?旅长是全旅的主心骨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革命也包括革黄花闺女的命。”

司务长老万在台下低声嘀咕:“谁看到人家闺女流哈啦子了?谁到处宣传赵闷灯儿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白主任张嘴,猪八戒哄鬼。”

父亲说:“白丁同志,你在这里一本正经,问没问新郎新娘愿不愿意。共产党规定不允许包办婚姻,你说的不算。” 其实,父亲见过赵保田的对象,知道她叫郭秀珍,是太行山老区的妇女干部。抗战结束时郭秀珍来过部队,呆了一个白天。她个子挺高,皮肤挺白,乌黑的剪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有几分腼腆,但大大方方,一看就是性格爽快的典型北方女人。郭秀珍走后,赵保田得意地问父亲怎么样?父亲闷声闷气说了句:“你要对人家好一点。”

白丁听父亲这么说,马上瞪圆眼睛说:“这个就不用你们瞎操心了。赵闷灯儿乌不拉几一盆锅灰,没本钱嘛,能有个媳妇就不错了,何况现在抽了个上上签。”然后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咕噜道:“要配我老白这模样的,那还差不多。”

“白主任,当那么多同志的面,鼻子可不能不要哟。”父亲打完趣,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白丁面不变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同志们,不要笑。一颗老鼠屎打坏不了一锅汤,少数人要乱弹琴就让他弹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你们要学会尊重首长,让首长把话说完。首长我现在就说说秀珍。秀珍同志昨天刚到,我已经代表旅党委正式和她谈了话。郭秀珍同志不愧是老区干部,有觉悟,思想水平高,当场表态:‘听组织的’,像个共产党员。我还要宣布,军区和纵队政治部也正式批准他俩结婚。谁再说二话,就是反对政府颁布的《婚姻法》。下面我们讨论如何操办婚礼。”

“还有个啥讨论的? 你主任金口一开,我们保证全力以赴,把赵闷灯儿灌个红光满面。”

“老万同志,事务是一分为二的。婚礼当然要吃,要大摆宴席,不惜工本,杀猪宰羊包饺子,让大家吃好,喝好,玩痛快。但更重要的是什么?同志们,是睡觉。”

这回真是哄堂大笑。

“同志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理。男婚女嫁目的就是生孩子,生孩子不睡觉难道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人不是孙猴子,睡觉生孩子是千百万年的自然规律。我们是战斗部队战斗作风,快速结婚,新事新办,不讲形式,只讲实际。实际是什么?实际就是先找房子后安床。床不要讲究,但必须结结实实。这里不像太行山,烧炕。这里要现搭床铺。赵旅长是全军闻名的战将,一个猛打猛冲,把床铺整垮了,谁负这个责任?”

大家正要敞开大笑,就见赵保田黑着脸冲进屋,跑上台照着白丁就扇耳光。白丁何许人物?早脚底抹油撒丫子溜得无影无踪,留下赵保田气急败坏空嚷嚷:“黎明,开欢送会,送狗日的滚,滚回纵队部,滚越远越好。”

和平对基层部队的影响远比父亲想象的严重。到了七团,团政委罗志远告诉他全团应有人数一千九百六十三人,请假未归五百二十六人,加上伤病住院的,缺额将近三分之一。团干部中两人新婚,十多位营连干部探亲逾期不归,班排骨干流失更为严重。部队正常的操练,上课,侦察,警戒,工事构筑都受影响。父亲问谁开的这个口子? 罗志远说:“当然是纵队党委的决定,旅团党委都做不了这个主。彭政委说:‘回家探亲,孝顺父母是人之常情。趁着和平时期,可以准假。各连自己掌握,轮流回去’。虽然他也强调要严格规定归队时间,注意保持连队的满员率,但口子一开,干部战士皆大欢喜,走了的不愿回来,没走的闹着离队。尤其是农忙季节,很多人就是为了回家帮忙干农活,部队根本控制不住。”

随后,父亲又到三旅其他两个团转了转,情况也差不多。他觉到事态严重,赶回纵队部找到陈锡联和彭涛,汇报了部队缺额的情况。彭涛一听就急了:“这事了不得,叫军区和野司知道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锡联满不在乎:“怕个屁,红军时期有几个兵,还不照样打仗。谁没有个父母兄弟的?”

“眼下和年初的情况不同,光看报纸就知道风声越来越紧。万一内战突然爆发,部队从上到下缺额这么大,打仗肯定受影响。前两天邓政委不是叫咱们赶紧转弯子吗?锡联同志,你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到时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彭涛说得有点冲。

陈锡联很不高兴:“逑。不是你成天嘟嘟啷啷和平和平吗?谁动员干部转业地方?探亲假的审批权又是谁同意下放连队的?现在出了问题,不说怎么解决,你倒推责任了。”

彭涛脸一垮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提问题? 过去我们说和平,那是中央的指示。因为蒋介石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和平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动员干部转业,放宽干部战士探亲,营造国内和平气氛都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我们都在军区听了邓政委的传达,怎么变成了个人的责任?党的纪律就是下级服从上级。现在上级估计国民党极有可能撕毁双十协定,破坏停战,挑起内战,我们能不执行吗?”

陈锡联闷着头不再吭声。父亲赶紧劝解:“彭政委你别急,既然上级的弯子才刚转过来,我们转慢一点也说得过去。当前的局势虽然紧张点,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我的意见是赶紧开个纵队党委会,制定几条紧急措施。这事儿别人说了不算,大主意还得你们司令政委拿。”

彭涛马上同意。本来纵队党委有九人,除了司令政委和司政后的头头,还有两个旅长和两个旅政委,父亲排不上号。但彭涛等不及了,就把当时还在纵队机关的主要干部召集起来,外加父亲和组织部部长开了一个短会。会议决定取消连队的探亲假审批权,离队五日以上由团政治处审批,五日以下由营教导员批准。不管干部战士,假期一律不得超过十四天,同时严格控制请假名额。纵队政治部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各根据地,动员逾期人员归队。

会后彭涛让几个干部分头前往各旅落实会议精神,父亲只好又跑一趟三旅。

十一

到了三旅旅部,父亲讲了纵队会议的精神。赵保田说:“纵队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要紧的是赶快通知各团干部。”

父亲问当面的敌情怎么样?赵保田说:“我刚从下面部队回来。据侦察报告,眼下敌人还没有大的动静。”

参谋长傅效先说:“根据最新的敌情通报,郑州绥靖区的国民党军,尤其是主力整三师没有异常调动。估计敌人要先解决我中原军区以后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我们。”

说完赵保田临时出去一会儿,父亲先让白丁通知各团政治处,马上派人来旅部听取上级指示,然后抽空问他赵保田的婚礼办怎么样了? “别时间上来不及。”

白丁一听喜笑颜开:“放心,这事儿我们上下一心,绝没有半点官僚主义,一切雷厉风行,早就搞好了分工。一摊给赵闷灯儿看房子,一摊准备婚礼宴席。你是纵队宣传部长,见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当然负责看房子。我老土,啥世面没见过,就到伙房当当下手,帮帮厨。”

父亲骂道:“去你妈的。什么当当下手,帮帮厨? 哄鬼哄到玉皇大帝脑壳上。这儿没有客随主便,只有下行上效。你干啥我跟着,既看房子,又到伙房打秋风。一分为二,两不耽误。”

“白主任,你是鹦鹉嘴碰上了叫乌鸦,鬼心眼耍不过天王老子。”傅效先打趣道。

白丁连忙陪笑:“对对对,我是一叶障目,不见癞狗。以为自己流氓,世上就没有更大的流氓。不过,黎大部长,不是我白丁成心拿你开心,实在是因为你要传达上级的精神。命令已经下去,各团干部说话就到,别耽误了党的大事业。彭政委可是正为这事儿着急上火呢,你何必跟我到这个小人物瞎掺和?何况赵闷灯儿非要呆在旅部装洋蒜,你留在这里也算陪陪新郎倌。”

父亲说:“放你娘的屁,赵闷灯儿又不是大姑娘,一身虱子,混身臭气,有个啥陪头? 不过,算你识相,知道自己属流氓,我也甭费话。抓住你,就当是犯人,押着走,你到那儿我跟那儿。真不明白,怎么就你还想得到党的大事业?党的大事业首先要控制部队缺额。难道等开会传达,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倒可以先缺席?”

白丁无可奈何:“算了算了,反正这小镇子,屁大个地方能跑多远?下面来人我们马上回来,开会看戏两不误。”

十二

赵保田的新房选的是镇上一老乡家。坐北朝南,窗欞上镶着玻璃,门后挂着镔铁门栓。床已经架好,正在铺稻草。白丁上去先打一个滚,再用屁股蹾了蹾:“结实,果然结实,稳如泰山。”

正好房东老大娘和一个小媳妇抱着床单被褥进来布置新房,见状大喝起来:“你这个同志,毛手毛脚,把稻草压得一堆一窝。新娘子,新姑爷睡了,到老来腰杆会疼。”

白丁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让老大娘整理床铺。老大娘边铺床边说:“要这样,横着铺,草要理顺,大头对小头,齐匀码平。”然后用手掌先轻轻拍打草垫,再像熨斗似地在草上按摩一遍,觉得平展踏实后才叫身后的小媳妇把毯子铺上,罩上床单,坤角拉直捻平。

老大娘又朝房屋四周看看说:“新房,没点喜庆气氛,要不得。”

白丁说:“我们军队不讲究这个。”

老大娘皱起眉头,嘟起嘴说:“同志,你不懂。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当兵的可以不讲究,但新娘子是老百姓会委屈的。照旧的习俗,要合八字;换书;择日请期;迎亲上轿;拜天地;拜父母;设宴席;闹洞房;回门儿,哎哟,可复杂了。”听她身后的媳妇埋怨了一声:“妈。”老大娘又赶紧说:“看我这老脑筋,现在是共产党,新风俗,不讲这些程序,但房间里总得得挂几幅红喜字吧。快找人拿几张红纸来。”

“大娘说得有道理。旧习俗有合理的地方,像摆宴席和闹洞房就没必要革命。”白丁冲小通讯员打个手势,小通讯员像接到圣旨般马上转身出去。一眨眼功夫弄来一大捆花花绿绿的卷纸。父亲说:“小鬼,你没把旅宣传科的仓库搬过来了吧?”

老大娘麻利地解开捆绑卷纸的绳索,抽出几张红纸交给身后的媳妇。媳妇把一张红纸叠巴叠巴,拿出剪刀嘁哩喀喳几剪刀,一个大红双喜从散落的纸花中抖落出来。老大娘马上招呼人贴在窗户上,雪白的房屋四壁顿时散溢开絪红朦胧的水晕。不到一顿饭功夫,原来单调冷清,显得有点寡人的新房已经光彩照人,喜气洋洋了。

正好,赵保田的警卫员就抱着床被子跑进屋。大娘瞅见赵保田的被子上挂着好几块补丁,虽然洗过,但污渍犹存,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异臭,不禁笑起来:“说你们这些个同志呀,这能叫被子?你们想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子吓跑吗?”

白丁和父亲都觉得没趣。大娘继续说:“你们这么大部队,就找不到一床新被子吗?”

白丁赶紧大叫供给处长:“老万,老万,你看看,这玩意儿能往这么白的被单上放吗? 干脆,你往白粉墙抹几刷黄泥得啦。马上搞床新被子。赵闷灯儿打了半辈子地主老财,结婚连床新被子都没得盖,说不过去嘛。”

老万处长跑过来嘻嘻笑道:“白主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旅党委发了话:新被子要下发部队,只有新战士才有新被子盖。前一阵招了好几百新兵,早分光了。你就叫我拦路打劫我也得现找地方呀。”

父亲说:“我知道纵队后勤还有些保存,不妨到那里去试试。”

老万处长说:“下面几个团干部结婚都没给新被子,光给旅长破例,不合适吧?”

“嗐,哪来那么些废话? 被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多搞几床一起补给下面的干部?”白丁说。

“要不要我先给陈司令员挂个电话?”父亲建议。

“白主任说了话,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黎部长你挂电话也好,不挂也没啥,我老万没本事拿,偷也把它偷回来。”老万处长拍胸脯保证,然后一溜烟出去,带上两通讯员骑上马跑了。

十三

白丁和父亲最后才到伙房“检查工作”。

伙房几架大锅热气腾腾。炊事班的几个人切菜的切菜,团面的团面,忙得不亦乐乎。白丁走过去,揭开一个锅盖,滚水里漂着几大块肥膘肉,油汪汪,香气四溢,不禁叫道:“嗯,过瘾。”然后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问炊事班长:“饺子什么馅?”

炊事班长回答:“牛肉胡萝卜。”

“好。每桌饭菜如何安排?”

“旅长,新娘子和亲近陪客单开一桌,额外添加一盆凉拌鸡块,一盆杂碎,一壶烧酒。”白丁径直走到新人席,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凉拌鸡块,好好。我来帮忙拌拌。”

说着,他拿起筷子在盆里搅拌一下,叼出一块腿子肉,要往自己嘴里塞。吓得炊事班长连忙抢上前,几乎从他的牙齿间把鸡腿又扣了出来,愤愤地扔回盆子里,训斥道:“主任同志,谁请你们来吃过水面的?你这儿一块,黎部长再来一块,一盆子鸡可都帮忙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白丁厚涎着脸说:“我们是检查工作,尝尝味道怎么样。”

炊事班长说:“你政治部管布置政治任务,还管我炊事班怎么完成任务?照你们这么检查,旅长结婚就只能吃火铲。要吃,等新郎倌新娘子入了席再说。”

白丁只好闭嘴。父亲拉着白丁离开伙房后说:“你就一辈子没吃过肉?还政治部主任呢。”

白丁哼哼答:“要没你死皮赖脸跟着,老子早开洋荤了。黎明同志,我算服了,你就是老子的罩门星,跟你在一块儿,八辈子碗里都没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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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3

十四

赵保田的婚礼宴席安排在旅部食堂开晚饭的时间。结婚席摆了三桌,每桌除了比其他饭桌多一盆凉拌鸡块和一坛烧酒外,其他饭菜都一样:猪肉烧萝卜,白菜炖羊肉,东瓜圆子汤,大葱炒鸡蛋,牛肉馅包子和饺子,芝麻大烧饼,白煮土豆,烤红薯。为了增加喜庆气氛,每桌搁了一朵大红花,凳子上挂了几条彩带。新郎赵保田不说了,孤儿远离家乡;新娘郭秀珍家在太行距离也不近,所以双方没有父母亲友,结婚席上坐的都是旅部的首长和司令部的参谋干事,首长们的警卫员负责上菜也同吃同喝。旅部的其他人员就在旁边边吃饭边看热闹。

婚礼没有乐队,就两个通讯员“嘀哩吧啦”吹了两下军号。军号结束,父亲等人陪着赵保田,旅部的两个女眷陪着郭秀珍进屋,白丁临时充当主婚人:“同志们,今天是喜庆日。首先,我要问新娘,郭秀珍同志,你同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郭秀珍低着头,红着脸,揉着手指不好意思吭声。父亲赶紧给白丁挤眼睛,白丁感觉失误,赶紧转过来问新郎:“嗯,赵保田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你和郭秀珍同志结婚,你没意见吧?”

赵保田乐哈哈地,两眼紧盯着郭秀珍,伸出粗壮的大手握住对方的手:“你好。”

郭秀珍脸更红了,头更低了,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白丁又问:“郭秀珍同志,我代表组织再次严肃地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半响,郭秀珍终于挤出细细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听组织的。”

“好。我代表旅党委宣布:赵保田和郭秀珍同志正式结为夫妻。”接着是所有人的热烈鼓掌。

“同志们,今天保田同志和秀珍同志结婚,我先干一碗,为他们祝福。”白丁端起大碗一饮而尽,然后略为结巴地说:“保田,秀,秀珍同志结婚,嗯,不错,是结婚,不是旧社会娶媳妇儿,我再说两句。先说,说一下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很激动,真的,非常激动。‘年过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旅长没有三十五,也过三十了。打了半辈子仗,四次负伤,还是光棍一条。不要说补衣服,连被子脏也没人洗,就是今天的新婚被子都是老万刚从纵队搞来的。秀珍嫂子也是在抗日烽火中长大的,吃尽了战争的苦头,都没过过舒心日子。现在日本投降,总算有了几天和平日子。猪有猪圈,狗有狗窝,共产党员也是爹妈养的,难道不该成家立业吗?有人说共产党员要先人后己,一辈子吃苦受穷,钻山沟子,帮别人种地盖房子。放你妈的屁,”

“老白,你喝多了?坐下,先吃点菜。”父亲伸手拉扯白丁。

“我不坐。黎明,你知道我能喝多少。我心头高兴,我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白丁甩开父亲的手,再喝一碗酒继续说:“我们不要命地革命,图个什么? 不就为了能过好日子?一百年前,马克思发明了共产主义,架起个蜜糖罐,叫天底下吃不饱的人都仰头瞅着。这就是神魂颠倒。啥叫革命理想?最实在的革命理想就是有好房子住,有好吃的好喝的,娶媳妇,养孩子,享天伦之乐。旅长,今天你结婚,就是全旅都结婚,哦,不,全旅都喜庆。你的喜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全旅都高兴。你能结婚,我们也有个盼头,所以是全旅的喜事。今后谁阻拦我们过好日子,”

“是国民党。”父亲提醒。

“对,狗日的国民党,想拦着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白丁“扑哒”爬在桌子上,嘴里嘟嘟噜噜:“拼,拼,究竟,究竟要拼多长日子,呃,才,才是个头?”

桌上的人都没说话,也没人喝酒吃菜。父亲觉得大喜之日不应该冷场,只好笑着说:“秀珍同志,看白丁同志多可怜,想媳妇都想疯了,你就发发慈悲给她介绍一个吧。”

郭秀珍这时开始大方起来:“没问题。黎部长,你先问问他的条件。白主任有文化,又能干,标准应该比我们更高。”

赵保田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没有丁点儿乱说乱动,平时那股横劲儿早扔爪哇国去了,这时总算找到机会插了一句:“他是啥条件?能下蛋就行。”

举座哄堂大笑。父亲说:“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秀珍同志既然到了三旅,就是三旅的人了。看看三旅这些同志,那个不是三十上下,光棍一条,都到了结婚的年龄?秀珍同志长期做妇女工作,人缘好,认识人当然不会少,理应帮大家穿穿针引引线。管他猪啊狗的死猫烂耗子,愿意嫁过来的都欢迎。”

“黎明同志,你的死猫烂耗子是按纵队宣传队的几个女演员做标准吧?”副旅长刘伟说。

“土薄肥料少。宣传队就三五个女孩子,纵队干部都不够分。黎明同志是要借秀珍同志的花,先给纵队干部献佛,然后挑剩下的才轮到我们。”参谋长傅效先说。

“转移话题,转移焦点。”父亲摇摇头说:“今天的焦点是新郎新娘。来,我先给新郎新娘敬酒。祝保田,秀珍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郭秀珍酒量不好,也不好意思多喝。赵保田先喝完自己的,又为秀珍挡驾:“来来来,你们谁来我都喝,一碗对两碗。”于是大家纷纷上前敬酒,劝酒。赵保田喝得脸色润红,荣光焕发。

不一会儿,其他桌的干部战士吃完饭都走光了,就剩下三桌结婚席还在喧闹。爬在桌上的白丁突然站起来,高举酒碗挤到新娘边:“让开,我要给新娘敬酒。”郭秀珍慌忙推开他的手:“自打小没喝过,真不会。”

“呃,喝多喝少是个感情问题,喝不喝那就是个立场问题。秀珍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三旅的人了。我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是你的上级。你问问保田,军队里的规矩就是下级服从上级,不许讲价钱。现在我命令:郭秀珍同志,立即……,”

“去去去,你在这里给那个充上级?”赵保田提着他的脖领子往外拖。

“秀珍同志的关系还没正式调过来。就是调过来了,上下级关系也可以改变嘛。”父亲打趣说。

“那得看什么关系。男女关系不能改变,永远是男上女下。”白丁不假思索,顺口就出。

笑话就是除当事人之外所有人都开心。赵保田抓住白丁的脖子把他的头往酒碗里摁,骂道:“狗日的鸡巴痒痒,我就多给你灌点黄汤。”

“算了算了,别的可以省,新郎给新娘敬酒不能少。酒后吐真言,酒中藏感情。保田对秀珍是不是真情实意,就看一碗过门酒呢。”父亲说。

“说得好,”赵保田当即抓过酒坛,满上一碗酒,先喝下一大口,然后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把碗举到郭秀珍嘴边:“秀珍同志,其他人敬酒我都可以挡住,这酒你一定得喝。我赵保田今天能结婚靠的是谁?靠的就是共产党。白丁说得好,人没办法了才会革命,革命图的就是过好日子。对我来说,共产党不是一个口号,不是一个标语,她是我身上的血,我身上的肉。没有共产党我只是一个小要饭的,死了都没人过问,上哪里找周围这么多同志给我俩办喜事,敬喜酒?秀珍,我们上不拜天地,下不拜鬼神,就着一碗酒结同心,诉永远,跟着共产党打天下。”

旅部的伙房非常简陋,夯土地,八仙桌,长条凳,几支蜡烛,一盏汽灯。二十多个军人站起来,他们面色黑里透红,肌肤热汗流淌,兴冲冲,乐哈哈,想说又都不懂怎么说,端着酒碗对着郭秀珍傻笑。郭秀珍看着周围双双眼睛,心一横,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掏出手帕,掩住口转身剧烈咳嗽。

“亲个嘴,亲个嘴。”大家鼓着掌,有节奏地喊。郭秀珍更加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赵保田伸出胳膊,横亘亘地抱起新娘,迈着有力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十五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夜晚,若隐若现的云浮游于苍穹。地面上也没有房子,树木和起伏的山坡,到处漆黑一团而且没有明确的边界。父亲他们跟出门,看见赵保田抱着新娘子远远站着,像一头得道的青牛。

“白丁,你不是要闹洞房吗?我是天做新房地当床。你们尽管吵,闹。我啥也不在乎。不在乎你们看,不在乎你们喊。你们喊的越响,闹的动静越大我越高兴。我赵保田从小没叫过爸,没叫过妈,我就想让他们也看见,也听见,也高兴高兴,二闷子不是天生的一条穷命。”赵保田的声音脆,响,粗犷,洒落。

白丁悄悄溜了,父亲赶快离开,其他人当然没有留下。

十六

“吃罢饺子又涮锅,

秀珍嫂子送秋波。

波得旅长坐不住,

假装洗碗摸一摸。”

白丁在马上摇头晃脑哼着自己新编的打油诗,气得赵保田提起鞭子照他的马屁股狠抽一鞭。白丁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马拖着他半歪着的身体狂奔跑远。赵保田看着哈哈大笑:“摸,摸,叫你小子耍贫嘴,摸摸马屁股吧。”转头对父亲说:“这小子当个什么政治部主任,我看你们纵队宣传队把他弄去演小丑算了。”

“他是昨天晚上饺子吃多了,不消化。”父亲说。

郭秀珍以前到三旅都是晃晃就走,没有过夜长呆,之前半年基本是赵保田往太行山跑。结婚之后,她理所当然住了下来。新娘子不愧当过妇联主任,婚礼后第二天就把旅部的几个女眷组织起来,给干部战士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半个月下来,把大家收拾得精精神神。父亲虽然是三旅的外人,也跟着沾了光。郭秀珍把他的几条破衣服破裤子补了个严严实实。昨天晚上,她们还夺了炊事班的权,给大家包了一顿饺子。北方妇女天生就是做面食的高手,她们从剁馅,和面,擀皮,包到下锅用了不过一两个钟点就给旅部全体官兵包了一顿饺子。当一盘盘精致小巧的饺子端上桌,这帮大佬粗居然个个不敢动筷子,生怕把饺子给戳坏了。

“那顿饭吃得真不舒服。”父亲后来回忆:“又想大口嚼,大口吞,又得小心翼翼,好像一个个饺子都是珠宝玉器。”

吃完饺子,大家抢着上前帮忙洗碗刷锅,就连从来不下伙房帮忙的赵保田都掺和进来。

第二天一大早,纵队来人通知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去纵队部开会。父亲和白丁马上收拾好出门,却不见赵保田的影子。他们骑着马来到赵保田的新房,叫警卫员上前敲门。警卫员敲敲没有反应,就用拳头砸,砸了好几下总算听到赵保田急急忙忙的应答声。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半晌不见人出来。白丁瞟了父亲一眼,哼吟道:“春宵苦短日起高,旅长从此不早操。”

父亲打趣他:“要不叫秀珍同志真给你介绍一个?看你几天的猴急样。”

白丁又瞟了父亲一眼,哂然笑笑,什么都没说。上路以后,三人嘻嘻哈哈开着些玩笑,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警卫员和通讯员掉在后面老远,跑一阵又停下来打闹一番,敞开衣领,把帽子摘在手中风凉,浑没把几个首长的安全当回事儿。

仲夏的豫北犹如藤萝架下的碧纱少女,沐浴于北国的风中,散发着江南的韵味。远方乌青色的太行山峰峦模糊,在缭绕的薄云淡雾中半梦半醒。平缓的土地上散布着成片的稻田。稻子已经开始抽条,叶稍绿茵茵,颤巍巍,拽依依,带着晶亮的露珠,仿佛婴儿摇晃的小手指。稻田之间插着叶面宽阔刚健,形态浪浪的玉米或高粱地,纤巧中突兀着粗旷。偶尔会有一头山羊,拖着长长的胡须,从密荫荫的地里慢慢走出来,穿过碎石渣路,扎进另一块密荫中。

间或,在缓慢的山坡上可以看见一处白石头的房子,围着白石头的墙,墙外一座白石头的碾子,如同大自然在绿色沙滩上随手撒落的大小蚌壳。一头灰色的毛驴在石头碾子旁安闲地啃吃地面的青草,见人过来会抬起头“呣儿”地一声。围墙内桐叶森森,牵藤漫漫,蝉在树上懒洋洋的鸣;鸡在院里咯咯咯的叫。房子背后丘陵起伏,种着些果树,也许是苹果;也许是桃杏;还有枣树林子,细碎黄绿的枣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白色的山楂花就要开过,粉红的紫薇花正当其时。农家院子半敞开的土漆大门前,不时有一两个媳妇挽着筐篮进出,和坐在石台阶上抽烟的老人嘻哈几句。几个扎着鬏髻的小孩在盘亘的老槐树下打闹。他们东跑西跳,一会儿追逐扑打飞舞的蜻蜓,一会儿爬上李子树抓蜗牛。

路边不远处,有块空旷地面,立着一墨孤竹。筋叶瘦脉,翠羽如雪花团簇;枝杆袅猗,摇摆得风流潇洒。竹旁倒着辆独轮车,车上搁着两条涨鼓鼓的布口袋,一个戴白头巾的青年人包唇鼓腮,指法娴熟地吹着一支唢呐。唢呐调寄“一枝花”,吐音亮丽,清快,悠扬婉转,跌宕起伏,如诉如泣,给恬静惬意的乡间抹上一笔四维的水彩。父亲下马,信步从唢呐人面前经过。他有些痴迷,仿佛梦至首阳,目睹二老采薇,从容兹游。“长松落落,卉木蒙蒙。”“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鹕号乎西林。”想依稀上前,“讯其所求,问其所脩”,却翻然醒悟,自嘲似地咕噜:“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襟。”然后上马,对赵保田和白丁说:“我们快走吧。”

马蹄乱点,唢呐声渐渐远去,展现在父亲眼前的是一条青碧如镜的沟渠。沟渠斜岸边,草花乱点,蝶舞莺飞,杨柳成行。白杨峻拔阳刚,绿柳婀娜阴柔,恰似大地母亲手中的两根阴阳毛线,编织着一个古老民族数千年的风雨兴衰。

十七

纵队部的会议室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上首却很空,只有参谋长周维贤一人。白丁见会议还没开始,进门就喊:“周参谋,把我们叫来是不是又要听什么形势报告?”话一出口,就见满屋子人都把脸转过来盯住他们三人,表情异常严肃。周维贤沉着脸,冷峻地摇手,命令他们不要喊叫。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吸烟喝茶的都没有。父亲他们莫名其妙,只好先找地方规规矩矩坐下。

过不多会儿,就见陈锡联,彭涛等纵队首长鱼贯而入,一个个也都板着脸,表情森严,让人害怕。他们就座后,周维贤站起来,对司令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纵队,旅的主要干部全部到齐。”

陈锡联看看彭涛,彭涛颌首示意。陈锡联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楞,脸色凝重地说:“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很坏的消息:六月二十六日,包围我中原军区的国民党军向我发动大规模进攻。李先念等同志已率部队分头突围,现在情况不明。”他朝桌上砸了一拳: “这说明什么?狗日的,这就是内战,是全面的大规模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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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1

第三章

“蒋介石这个狗日的,我们要和平,要过日子他不舒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下手。我们越让步,他狗日的刀举得越高。昨天东北,今天中原,狗日的明天就轮到我们晋冀鲁豫了。他狗日的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能让狗日的过舒服。”陈锡联挥舞着拳头嚷嚷道。

接着是彭涛的讲话:“日本投降后,党对蒋介石的倒行逆施一让再让,可以说是委屈求全了。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苦心争取全国和平。毛主席冒着生命危险去重庆谈判,表现了我党的最大诚意。然而蒋介石这个独夫民贼为了一己之私,置全国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于不顾,把饱经战火摧残中国重新投入到血与火中。他以为自己有四百多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撑腰,有飞机,大炮,坦克等精良武器就可以消灭我党我军,真是瞎了他的眼。我党早就说过,谁破坏和平,谁就注定失去民心。‘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今天是一九四六年,不是抗战之前,更不是一九二七年。我们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有一百多万久经战火考验的野战军,有数百万民兵,有幅员辽阔的广大解放区,还有全国爱好和平的民众支持,不管前面摆着多少困难,不管这个仗要打十年八年,我们都会奉陪到底。再说一遍:‘得民心者得天下’,历史规律不会从我们这里更改。”

最后周维贤站起来说:“指挥人员请随陈司令员到作战室受领作战任务。政工人员,组织后勤干部留下,和彭政委一道研究部队的思想动员,干部调配和勤务保障问题。”

会议室稀里哗啦走掉近一半人。留下的干部都打开记录本,等着彭涛发话。彭涛却不吭声,只盯着屋子一角。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赵保田还低头坐在那里。白丁看着不对,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赵保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说,但环顾四周后,马上低头收拾好桌上的小本子和笔,一言不发出了会议室。

两个会都很简短,不到一个钟点全部结束。事情太大也就太简单,简单到不需要任何商量和讨论。既然仗已经打起来,父亲他们也就别无选择。开完会后,父亲留在纵队部,白丁和赵保田回三旅。白丁见赵保田出来,转头跟父亲告别:“这事儿耽搁不得,我们得赶快走。纵队有什么新精神随时打个招呼。”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外。门外赵保田和白丁的警卫员,通讯员都骑在马上,却不见赵保田本人。白丁问:“旅长呢?我刚看他出来。”

赵保田的警卫员答:“走了。”

“走了?”白丁有点懵:“走了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旅长没交代。”

“他没交代你就是死人了,你的任务是保护旅长的安全。旅长出了问题,你兜得起这个责吗?”白丁一股无名火起。

“赵旅长出来跟谁都没说话,径直跨上马,摔了一鞭子就跑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白丁的通讯员解释道。

“妈的,好你个赵闷灯儿。”白丁挽挽袖子骂了一句。然后上马,喊了声:“管他个逑毛。先回旅部。他也跑不了哪去。”带着人快马跑出军营大门。

赵保田当然跑不到哪里去,就是一个劲儿地朝旅部方向去。他两腿夹紧马背,狠狠抽着马鞭。那马‘蹬蹬蹬’跟疯了似地奔跑。四周围的风光依旧,但赵保田眼前的景象就像高速倒带的录像,除了单调的风声,只有雪花似的翻转画面。刚冲进旅部所在的镇子,就看见郭秀珍和几个女眷,她们人手抱着一筐洗过的衣服,说笑着从河边回来,正准备穿越小镇的中街大道往过走。赵保田高速冲到郭秀珍跟前,狠劲勒住马头。那马猝不及防,“咴咴”惊叫,后腿立地刹住,前腿高仰在空中乱踢乱打。郭秀珍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衣服筐‘哗啦’掉在地上。赵保田没等马恢复原位就已经甩开缰绳,飞身跳下,冲到郭秀珍身前,一把紧紧抱住她的身体,脸对脸,嘴对嘴狠狠地亲吻。

太阳就要落山,天边的云团像一座倒扣的火山口,把橘红色的阳光喷射到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上。赵保田的马摆脱羁袢,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郭秀珍身边的几个女眷见状也赶紧掉头离去。小镇上本来还有些人,有穿军装的,也有老百姓,还有几副小摊贩,一眨眼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诺大个镇子空荡荡,静悄悄。沉默的红土砖墙,写满各种抗日标语的灰白粉璧已经开始剥落;沉默的板石,几块错乱搭就一起,叠在墙角,旁着破土罐或者烂瓦盆;沉默的黑木头门,贴着红红绿绿的画儿,对街虚掩,门外或许倒着条凳。河水在流,一只黑黑的乌鸦扑腾两下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河边的大白檀树上升起,滑过祠堂的琉璃瓦屋顶,钉落在飞檐的兽头尖。旅长和爱人似乎回到了洪荒时期,他们毫无顾忌,站在泥土路中央胶缠在一起,就连背后的阳光都找不到他们之间的一丝缝隙。

部队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开拔,白丁在旅团干部会议结束后给下属下了死命令:在部队开拔前,军事问题找刘伟副旅长和傅效先参谋长,其他问题找他白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去找旅长赵保田。

这天晚上赵保田和郭秀珍的屋里没有点灯。郭秀珍依偎在赵保田怀里泪光涟涟。她抬头看看男人,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推他,攘他,他就像个木头桩子。

“就不能安排安排?我可以随军工作。”

“胡说。我们是野战军,腿长得很。今天这里,明天百十开外的那里。女同志,太难了。 ”

“我从小就在太行山跑上跑下,再苦也能忍受。”

“秀珍,这是打仗。你没见过面对面杀人,很危险,要死人,死很多很多人。”

”那你怎么这么死坐着?你要死,就干脆明天死天边去。”郭秀珍急得用拳头捶打赵保田的肩头。

赵保田低头看着女人,女人呼吸急促,丰满的胸脯骤起骤伏。他的心中突然燃起了无法遏制的欲念,眼中冒火,头上浸汗,一把扯开秀珍的衣服。顿时,黑气从地狱中拔地而起,在黑色的冥冥中潵泼打滚。天之无际不足其舞,地之无垠不足其旋。吐涎黑色闪电;咆哮黑色雷霆;鼓息黑色风云;裹挟黑色雨暴。劈山裂石,撕裂黑壑深渊,翻江倒海,搅合黑泥浊奖。昏昏然于三重海啸黑色浪底,噩噩然于九天龙卷黑色风颠。最后跳跃如同点燃黑色火药的导火索,溅着黑色勾魂的佞笑火花,嗖嗖嗖地沿黑色的脊柱灼烧到黑色的大脑,逑。在弥漫的黑色混沌中留下几点兰光妖冶,橙火鬼魅,或虹霓奸邪。

骨断筋折,仿佛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赵保田搂着爱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框上,给夏日的燥热带来些许凉爽。郭秀珍用手摸挲着赵保田宽阔的胸膛,轻轻问:“你就从来没怕过?”

赵保田‘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怕有啥用?想开了也就不用怕了。”

“那怎么老蹙着个眉头?”

“我,我心头好像总有块石头,搬不开。”赵保田的手指捻着郭秀珍的黑头发: “秀珍,你还是回太行吧。我们大部队一走,这里肯定变成游击区。留在这里,你只能调县区乡工作,搞民兵游击队,扫荡反扫荡,拉锯子,斗争会很残酷。”

“瞧你说的是些啥?打日本人那会儿,小鬼子在根据地插钉子,搞三光政策,我们不照样顶着他们干,不信国民党比日本人还凶。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知道军队干部老瞧不起地方干部,尤其是瞧不起女同志。”

“我那里瞧不起地方干部?那里瞧不起女同志? 我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赵保田顿住话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将来仗打完了,我们还要过日子。”

郭秀珍不吭声了,她的脸紧紧贴在赵保田胸前,好半天才问:“你还会到最前边吗?”

“废话,不到最前沿,哪个听你指挥?你甭担心,大家都说我是程咬金,福大命大,现在有了你更是福上加福。”

“我不要你说这些,我不听。你们都骗人,以前啥好听说啥,什么抗战结束天下就太平了,大家以后就过日子。跟我妈说你喜欢孩子,特别是女孩,女孩不用去打仗,要养七八个,怎么好好的又打上了?这仗打起来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不知会牺牲多少人,也不知你会跑到那个天涯海角。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来命就苦。你这一去再要不回来,我连鸡狗的命都不如。共产党好,打跑小日本,还给大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就不明白怎么老叫人隔着窗户框空盼着? 扑过去是影子,薅过来是一场空,真是害死人啦。女人前半辈子靠父母,后半辈子就得靠男人。男人去了就是寡妇,做寡妇还不如一头撞死。你以后千万要小心,自个儿照顾好自己,别有事儿没事儿充英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你要真狠心回不来,那我,我就只好从太行山顶跳下去。”郭秀珍突然抽泣起来。

赵保田沉默了好久,终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兴许斗争一残酷,就不用想太多了。”

“保田,我可能已经有了。”郭秀珍泪如泉涌。

“有了,有什么了?”赵保田惊慌失措地问,但郭秀珍的回答只是哽咽。赵保田从床上坐起,不住用拳头砸着床梁。

夜色微明,军号声声,部队就要集合。赵保田像个醉汉站起来,拿起墙上挂着的衣服,穿好,一个又一个地记扣子,扎皮带,戴上帽子走到门边,开门,又转身跑到床边,双手捧着郭秀珍的脸:“是男孩叫四六,女孩叫豫北。我没了你就改嫁,革命完了就躲山沟里,永世别再出来。”

彭涛连夜召集政治部干部会议,紧急商量部队家属的安置。纵队,旅团上下几十对夫妇现在成了大问题。有人提出设立纵队留守机关,但留守在那里却没法确定,因为谁都不清楚这个仗规模有多大,还要打多久。唯一肯定的是国民党军会试图打通平汉线,豫北很可能成为敌占区。纵队能够接受女同志的机关只有卫生队和宣传队,不过名额严格控制,只能留给有专长的同志。“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剩下的办法就是疏散:是干部调到县委区委,是老百姓先打发回家。会议结束后,父亲受命立即和地方政府联系,让地方政府紧急派人前往各旅团领人。

雨过天晴,东方破晓。

赵保田在旅干部,警卫员和通讯员的簇拥下立马高岗,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身边汹涌而过的队伍。通讯员从各个方向,骑着马一个接一个向心跑过来向旅首长报告部队最新行动情况,赵保田干脆简洁地下达各种命令,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通讯员从他身边策马辐射跑开,往各个方向而去。车辚辚,马萧萧,行人枪炮各在腰。赵保田知道郭秀珍就站在道路两边的人群中。“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去寻找,更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地唱一曲‘妻子送郎上战场’。

这时,远方过来十几骑人马,当头的居然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他的身后紧跟着陈锡联和彭涛。赵保田上前几步给司令员敬礼,刘伯承哈哈大笑:“赵焖灯儿,听说你娶了个媳妇,顶满意吧。要打大仗啰,该不会拖后腿吧?”

赵保田脸一红,手脚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彭涛连忙给他打圆场:“是太行老根据地的党员干部,思想进步,觉悟高。刚才我还看到她在镇子那头组织支前呢。”

“那就好,那就好。赵焖灯儿,你结了婚,以后指挥打仗,思想可不能开小差哟。”刘伯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彭涛说:“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对头,不能窝在被窝里装狗熊。”陈锡联说。

“各位首长,我赵焖灯儿是那样的人吗?”赵保田讪讪地说。

“儿女情长要讲究,我们共产党人也讲感情,但不能让儿女情拖后腿。蒋介石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我们没得第二条路可走,只有打,打才能出和平。蒋介石这个人就是怪,记打不记吃。你对他好,他反而要消灭你。只有把他打疼了,他才会老实。告诉部队: 下决心打破一切坛坛罐罐。物质的好办,重要的是打破精神上的坛坛罐罐。啥子英雄气短?我们要英雄气长,长革命的志气,把蒋介石的反革命嚣张气焰打得越短越好。”刘伯承说完带人离开。

赵保田身后的旅干部们全听到了刘伯承的谈话。白丁后来对父亲说: “你说怪不怪?刚开始我们对内战打怎么样谁也没底。听了刘司令员几句话,马上像吃了颗定心丸。”

三纵沿平汉路西侧,太行山边缘向东北方向运动。自邯郸战役后,平汉线上的国民党军包括他收编的伪军集结在安阳到郑州一线,构筑工事并伺机袭扰解放区。三纵的行军路线和敌人的距离时近时远,而且大白天行军,敌人飞机来了也不躲避。一路上干部战士议论纷纷,不知刘司令员玩的是什么牌。“肯定是故意让敌人知道,吓他个屁滚尿流。”

“刘司令员有锦囊妙计,相信上级没错。”

父亲来到三旅,白丁问他上级的打算,父亲回答没听陈锡联透风。白丁分析道:“是佯攻安阳,调动郑州之敌北援,然后杀个回马枪,吃掉敌人援军”。然而过了安阳,部队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北走,连赵保田都感觉莫名其妙。

“他妈的,乌龟不出巢,这趟算白跑了。”

“来个几百里武装大游行。锻炼锻炼队伍。”

“前面就是邯郸了,莫非让我们在那里休息?”

“我估摸着是和晋察冀的部队会合,准备打石家庄。”赵保田说。

“安阳顺手牵羊不去打,打石家庄干什么? 练战士们的腿劲儿?”白丁骑在马上打瞌睡,他的头上嗡嗡罩着一圈小虫子。

到了邯郸城南的马头地区,部队停下休整了一段时间。纵队清点部队人数后,发现各基层连队严重减员。不光战前请假的人员很多没回来,连日行军半道还跑了不少。有几个连队光开小差就损失了半个排。纵队政治部一面加强做部队的思想工作,一面抽调干部到各地去找人。因为安置部队家属的事儿,父亲一直在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彭涛就让他顺便负责收拢离队人员。

大三伏天,父亲东跑西颠半个来月,收拢了千把号人,带着他们回到马头镇。没想到营区空空荡荡,大部队走了,只有下少数留守人员,刘行淹也在其中。父亲问刘行淹大部队到哪里去了?刘行淹回答:“不知道。好几天前的一个大早,天还没亮,纵队突然起床集合,刘司令员检阅了部队,讲了话,然后让大家做了些简单的伪装就全体出发了。临走时,彭政委特意让我留下来等你,但没交代去向,只说以后等通知。”

父亲只好把队伍临时编组好,呆在原地干等。好在大部队走了,剩下不少东西,父亲他们伙食开得不错,顿顿有肉吃。营区有广播,每天播送前线的消息,什么中原突围,苏中大捷等等,但没有晋冀鲁豫的情况。归队的战士们听到前方打得不错,都有些着急,天天问父亲啥时候走?一个叫兰安平的大个子对父亲说:“别等我们赶到,仗打完了,吃不上肉连汤都喝不上。”

兰安平原来在阎锡山部队里当过班长,枪打得很准。上党战役中被俘后,马上在平汉战役中立了功。他在战士中颇有些威信,有时说话排长都听。眼下正在争取入党,渴望在战斗中立功。所以父亲笑着答:“看你说的。打仗不是拿笤帚扫地,哪有那么快?担心担到了对门子。”

第二天早上,父亲打了盆水正洗脸。刘行淹冲进院子,手里举着封信,激动地喊叫:“打开了,黎部长,打开了。”

“是安阳还是石家庄?”

“陇海路,徐州那边。”

父亲大吃一惊,这得几百里开外呀?找出地图一看,不禁拍案叫绝,难怪人说刘伯承用兵神鬼莫测,一拳头下去就是国民党军的软肋,这个U型大弯子绕得值。看罢纵队来信,父亲马上集合队伍,告诉大家要赶到鲁西南归队。战士们听完后情绪高涨,马上整理行装,恨不能插翅飞到前线。

父亲带着队伍沿平汉路东侧南下。北国秋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麦子早已收割,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玉米和棉花,还有零星开着粉红色花朵的荞麦。三里一庄,五里一村,星罗棋布。点缀田野的各种树木疏密相间,桃李杏,苹果梨或者坐果或者已经成熟。路边的野草闲话也争相开放,到处五彩斑斓,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更让人愉悦的是这块大平原已经全部是解放区。父亲他们的队伍虽然不大。但每路过一个村庄,都受到村民们的热烈欢迎。村头村尾是茶水站,部队休息马上有人送吃的。大饼干粮不算,还有瓜果蔬菜,花生大枣等等。左一声同志长,又一声同志短,还把一双又一双的新鞋硬往战士背包里塞。那些鞋子,做得非常结实。鞋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麻线,找不到任何隙缝,敲起来蹦蹦响,鞋面子上还绣着“打倒蒋介石”,“保卫解放区”等字样。父亲最初还担心有人开小差,没想到大家一路高歌,轻轻松松走了百把里地。到了宿营地也不用操心,房屋干净,床铺整齐,连洗脸洗脚水都现成。

收拾停当,父亲照例到各院落巡查。他到了村头,见一老头靠着石头磨盘歇息,七八个战士围着他聊天,就凑过去问:“老人家,打那边来呀?”

“南边。给部队送了粮,往家去。”

“哦,刚从前线下来。那边打怎么样?”

“打败了。”

“谁打败谁了?”

“我们打败了。到处是死人,伤员哭的喊的。国民党在后面打炮,我们在前面跑,跑都跑不赢。”老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父亲又问:“老人家,是你听说还是亲眼看见。”

“啷个不是亲眼看见?当时俺在野鸡岗。”

“知道是那个部队吗?”

“陈锡联的兵。”

父亲松了口气,继续闲聊几句后就招呼大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回到屋里,有战士显得担心,父亲轻松地给大家排解:“老头儿是昏了头。你们想想,三纵是晋冀鲁豫的头号主力,那有一上来先把头号主力打垮了的道理?说别人我还可以考虑。”

然而,第二天行军,部队情绪还是受到影响。队伍中没人主动唱歌了,就是父亲起个头大家也跟得懒洋洋。每过一个村庄,总有人找到路边的老百姓讯问前方的情况,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好,好,都打得好。”问了等于白问。中午休息时,父亲他们碰上几个刚从前方回来的民工。听说父亲他们要往前线赶,这些民工先是勉强笑笑,然后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有你把他逼急了才说一句:“别问俺,俺啥也不知道。”搞得人满腹狐疑。快到黄昏时,见一民兵队长,神神秘秘老半天,最后干脆挥挥手说:“别问了,回去吧,反正是没希望了。”问他怎么个没希望了,又不明说,结果是整个队伍变得人心惶惶。父亲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捣鬼心传》: “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 的确,这种无确切消息的不确定感“浑沦得莫名其妙”,比“苦心经营”的确切坏消息更加动摇军心。这回到了宿营地,所有人都显得疲惫不堪。兰安平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饭不吃,脚不洗,倒头便睡。别人推他,说村里有不少刚从前线回来的人,还不去打听打听。他不耐烦地回答:“瞎鸡巴想什么?上级叫上哪儿,咱当兵的跟着走就是了。”

第三天,父亲感觉有点控制不住队伍了。这一天首次出现了不辞而别的逃兵,其中一个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还有三五个新兵。行军途中,战士们经常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个个面色焦虑,整个队列形散神乱,拖拖拉拉好几里地。父亲几次被迫停止行军,整顿队伍,给大家讲形势,鼓干劲儿,但效果甚微,大多数人蔫不拉叽,眼中始终透着怀疑。更糟糕的是战士之间的交流明显躲着父亲和其他带队干部。只要父亲等干部过去,他们马上停住话头,斜着眼睛盯人。谣言如同瘟疫蔓延。当天晚上,父亲把刘行淹等干部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要大家长个心眼。刘行淹有点沉不住气:“会不会有人打黑枪?”

“那倒不至于。革命嘛,最起码的一条就是相信群众。明天我们都不骑马,马让给体弱的或病号。我们分头下到战士中间去,和大家边走边聊。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了解部队的情绪,才能对症下药。”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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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2

九.

父亲好歹控制住了开小差的现象,把队伍带到了黄河边。他让刘行淹等人掌握部队,自己到渡口联系船只。

天色有点阴,好像要下雨。在通往渡口的路上有两支相向运动的队伍。一支往前走,基本由支前民工组成,另一支则从渡口方向过来,有民工,有伤员,也有一些拖儿带女的老百姓。他们彼此距离很近,马车,驴车,独轮车,人交错逆行,次序井然,好像两条没有完全卡缝的齿链缓慢地反向绞动。队伍中很少有人说话,也似乎很少有人东张西望,父亲感觉每个人的脸都神情漠然。到了河边,父亲见水面宽阔,浑浊的河水波翻浪卷,河中央有不少船只来回摆渡。再看对岸,烟色苍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炮声。

父亲找到渡河指挥部,那儿屋子很小,人很多,他是硬挤了进去。还好,进去后一眼瞧见了老熟人赵志一。赵志一是指挥部的临时负责人,他听到父亲找船,马上说:“没问题。我还有几条备用的船,只要你们一到,马上可以过去。”

“前方打得怎么样?”父亲问。

赵志一顺手塞给父亲一张纸:“这是野战军的最新战报,自己看。”

“哇,打得不错。我军陇海路大捷。”父亲展开战报,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下我的这支队伍不会垮了。

“好像六纵打得好,二纵也行。”赵志一插了一句。

“三纵呢?”父亲急切地问。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过了河你就知道了。不过,总的来说是赚多赔少。”

正在这时,就见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 “黎部长,快找人,找部队。兰安平一伙人要叛变。”

父亲的脑袋当即大了一圈:“刘行淹呢?其他干部在那里?”。

“他们被缠住了。刘同志让你别自个儿回去,他们都有枪。”

“要不要帮助?我这里有一个连可以马上抽调。不够?周围还有其他部队。”赵志一关切地问。

“不行。”父亲让脑子冷静下来,飞速地把各种可能预演了一遍,然后说:“我了解他们。大多数只是没信心,不会叛变。毕竟过了这么长的和平时间,冷不丁打起来,脑子转不过弯很平常。现在带人带枪过去会火上浇油,把乱子闹得更大,还是我自己去好些。共产党没啥见不得普通群众的。”

现场远比父亲想象的混乱。千把人乱哄哄地聚集在野外的荒地上,东一团,西一堆,彼此推攘,争执,吵闹,对骂,个个脸红脖子粗,有几个还噼噼啪啪动了拳头。一些个游兵散勇站在边上,柱着枪,嘻嘻哈哈看热闹。刘行淹等几个干部被人群分隔开,显得徒劳而又精疲力竭。兰安平上前一把抓住刘行淹的领口,凶神恶煞地吼叫:“好狗不挡道,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大路不通走小路,我们回家照样闹革命。”

“同志们,你们听我说......,”刘行淹想说什么还没说,其他几个人就跟着起轰。 “兰大个儿说得对,送死也要死在家门口。” “刘同志,这没你啥事儿。要叫黎明出来,让他说几句。”“算了吧,姓黎的脚底抹油了,就你们几个犯混,死拦着俺们,图的是个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同志,俺们山不转水转,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还有人在旁边捶边鼓,慢悠悠地说:“刘同志,你们负你们的责任,我们回我们的家。黎部长都说过:干革命靠的是自愿,只有国民党抓壮丁才死乞白赖。要我说大家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愿意跟你们走的留下,不愿意的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欠谁。”“嗯,这话在理儿,上玉帝老子那儿都可以打官司。”

父亲下马,甩开缰绳,大步跨过去,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地吼道:“兰安平,你疯了吗?想当反革命?”

“刷”,四五支枪口对准父亲,吓得他身后的通讯员,警卫员也双双端起枪,大声喊叫:“干啥?想造反吗?”

刘行淹本来脸都白了,看见父亲就像看见救星,他憋足劲儿大声喊道:“你们说首长跑了,首长现在回来了,有话当面和首长说。”

兰安平见父亲没带更多的人,放开刘行淹,挥手让身后那帮人把枪放下,走到父亲面前,黑煞个脸说: “我们不是反革命。黎部长,主力垮了,过黄河等于送死,我们就想回家。你要同意,那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守在家门口照样闹革命。”他的眼睛好像藏着两条火蛇,冲着父亲燎信子。

好几个声音一起呼应:“革命不是犯傻,过河等于完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劈材。就是陈锡联来也不去。”“拿起枪,保家乡,不是过河保山东。山东和我们屁关系。”“对,不过黄河,坚决不能过黄河。”

“我不同意。”父亲冷冰冰地说。

兰安平吐了一口唾沫,嘿嘿怪笑:“黎部长,我们很尊重你。你是老首长嘛,对不对呀。”他转过头对身后喊叫,立刻招来一阵呼哨:“对,对,不要给脸不要脸,那就抓破脸。”

刘行淹站到父亲身后,悄悄问小刘:“首长带来几个连?”他的身体簌簌发抖。

父亲没接兰安平的茬,他高举手中的最新战报大声说:“谁说主力垮了?同志们,这是最新的野战军战报。我给大家念念:陇海路大捷。我军自八月初腰斩陇海线,连克砀山、兰封、杨集、柳河集、杞县、通许,基本歼灭敌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

“放屁。”兰安平试图抓过父亲手中的战报,但没有成功。“战报都是假的,为了宣传骗人。同志们,我们这几天听了多少消息?冀南部队垮了,三纵大部被消灭,刘司令员负了重伤,陈毅逃往河北。”

“蒋匪有飞机,大炮,谁也挡不住。山东丢了,邯郸也快完了。”他旁边有人跟着叫嚷。

“胡说八道,我们要吃了这么大亏,黄河边上会这么安静?”父亲笑了起来,他对众人说:“大家看看,那边是通往黄河渡口的大道,多少人,秩序一点不乱,像个崩溃的样子吗?”

“姓黎的,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当然要替共产党说话。骗我们过河,当兵的前面没人挡枪子。”兰安平伸手又想抓父亲的衣领。

“啪”父亲勃然大怒,他挡开兰安平的手,反手扇了对方一个脆响的耳光: “兰安平,你少张狂。这儿还是解放区,共产党的天下。你说,哪家子共产党要你在前面挡枪子?”

“你他妈的打人?”兰安平捂着脸要冲上来,被他身边的几个人拉住。他又蹦又跳,破口大骂:“姓黎的,有种你别跑,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不打断你的腿我不姓兰。”

“你散布谣言,制造事端,扰乱军心。按律按法,老子有权就地枪毙你。”父亲说话声音依旧不高,但充满震慑。兰安平身后几个人腿脚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是你共产党造谣还是我造谣?大家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你就说破天也糊弄不了人。”兰安平声嘶力竭地嚷嚷。

这时候,散开的人群已经全部集中到父亲跟前,没有任何人带着稀稀拉拉的表情,他们的目光紧盯着父亲,不管是期盼,怀疑还是心存敌意。父亲退后一步,站到一个小土坎上,提高嗓音喊道:“同志们,现在我们有两样消息: 一样是他兰安平说的,说我们打了败仗,吃了大亏,简直天都要塌了。一样是野战军的战报,也就是党的正式通报,说我们消灭了敌人,取得了伟大胜利。两样消息互相矛盾,互相抵触,就像两个人当着我们的面在打架,分不清谁对谁错。他兰安平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该相信谁?是相信共产党还是相信传言?我们怎样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今天,我不想,也没功夫去逐条细缕,弄清那些说法是事实,那些说法是荒谬,因为这些都是老太婆的麻线团子,短时间内扯不清楚。解决问题好比放倒一棵大树,一刀下去要砍中树干,而不是撕扯那些分枝叶子。因为只有树干断了,砍树这个问题才算得到解决。树干是全部问题的关键。那么我们眼前的问题呢?又该往何处去寻找关键?有没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单刀直入,找出关键的是非真相? 照我说,有。这个方法就是看看党,共产党,过去是否欺骗过大家?同志们,你们有多少人经历过抗战或土改? 有多少人来自老根据地或新解放区?有多少人是三八五旅的老兵或刚参加的部队?今天站在黄河边,请你们对着黄河水扪心自问: 共产党对你们说的那句话没有兑现? ”

每个人都死盯着父亲,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相信党不是一句空话,是从过去的经验判断将来的可能,是从春天下种时的天气,水土肥料等等判断秋后的收成。贫瘠的土地收不到好庄稼。如果共产党昨天的许诺兑了现,那么他今天的诺言明天也可能兑现。如果共产党昨天没有欺骗你们,那么你们凭什么相信共产党今天就会欺骗大家?如果你们一开始就不相信共产党,那么我想问问: 是什么让你们参加我们的部队,心甘情愿去给共产党打天下?”

全场还是没有人说话,但兰安平的头开始低下去,腰也开始有点弯。他的几个哥们儿倒提着枪把,惶恐地望着周围越来越敌视自己的眼睛。

“兰安平同志,对此你应该感受更深吧?你是上党战役解放的战士,家乡是老根据地,已经搞完土改,也给你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吧?你当着大伙儿说说:党的俘虏政策,土地政策,那一条骗了你兰安平?”

兰安平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周围的战士纷纷嚷嚷:

“对呀,一路上老百姓都欢迎我们,不就因为大家相信共产党吗?”

“安平,你不是说还要争取入党吗?共产党员还有个不相信共产党的理?”

“黎部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跟着你过黄河。”

“怕死就不革命,胆小鬼统统滚回去。”

“不是胆小,他们是想搞垮部队,是反革命,国民党特务。”

“不知好歹,良心叫狗啃了。”

“狗日的,还不赶快把枪放下。”

“黎部长,下命令吧,把几个狗日的抓起来,枪毙。”

部队的情绪完全被扭转过来。兰安平哭了:“黎部长,你毙了我吧,我不是人哪。”

父亲离休后,几个老兵来看他。谈到这个故事,老兵甲挺激动:“老首长,你不记得了?当年在黄河边拿枪指着你的就有我一份儿。就是听了你的那番话,我才一路这么走过来了。”

老兵乙挺侥幸:“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说服了。呃,先声明:我没有不尊敬老首长的意思。但我当时还是有想法,我当时还是有点想法的哦。不过那么多人那么激动,我就是有想法也不敢站出来说。”

老兵丙拍着老兵乙的肩旁,挺开心:“亲家翁,幸亏你忍住了。要是你当时跳出来,不用老首长下命令,我都把你撕成碎片了。”

父亲垂垂老矣,连笑都有点勉强。

父亲带着队伍过了黄河,在荷泽一带找到了三纵的部队。他把带来的人员交给了纵队的后方机关,自己去找纵队部。中午他和警卫员小张,通讯员小刘在纵队医院吃过饭,出来时见几个伤员站在门口聊天,旁边一个头部缠着绷带,坐在石头上谁也不理,就两个眼睛直直发呆。父亲见天上已经落雨点,就顺口劝了句:“大家回屋吧,小心伤口淋雨会感染。”

旁人还没说话,头上裹着绷带那位吊着眼睛蹬了父亲一眼,然后硬帮帮地甩出一句话:“管逑你屁事。”转头不再搭理父亲。

“首长别介意,他是打民权时受的伤。”旁边一个伤员见父亲身后跟着警卫员,通讯员,知道是当官的,赶忙过来解释。

“怎么, 民权打得不好?”父亲问。

“嗯,嗯,这个……。”几个伤员发现父亲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该如何回答。

“打得好个屁。”头上裹伤那位突然眼中冒绿光:“当官的就知道瞎指挥,让部队冲啊冲,把人打死了算。”

“啊,上级就没讲个战术?”

“屁的个战术,大呼隆。我们登上城后,支援的火力就中断了,根本压不住敌人,就是我们几十个人在城楼上和敌人拼手榴弹,其他人都他妈没影了。”他的情绪异常激动,脸红脖子粗地挥舞胳膊,眼噙泪水,口吐白沫。

“他是登城部队的一个排长,全排都牺牲了,就他一个跑了回来。”其他伤员小声对父亲说。

“登城上去多少人?”父亲问。

“有好几次,他那次恐怕得有一个连。”

“回来多少人?”

“……。”

“炮也不打,云梯也断了,后续部队不上来。枪打坏了,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没有了,最后大家通通死光。狗日的,赵保田,我日你祖宗,都他妈的是怕死鬼,躲在后面装孙子。”排长炮口横开,其他伤员连忙拉拉他的衣襟。

“放开,拉你个逑?老子成天在阎王跟前晃悠,怕逑他当官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照样骂。他妈的,开战前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们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十个打一个,一人还不够放一枪。狗日的,在城楼上是敌人集中优势兵力优势火力打我们。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十个照着我们一个打。”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个部队?”父亲问。

“他妈的,要告老子的状?看看你,连胡子茬都没有,会唱小白脸吗?”排长冲过来,指着父亲的鼻子尖嚷嚷:“你现在马上就去,不去是他妈的孙子。你去告诉赵保田,陈锡联:老子是七团三营的高得贵,站得直,腰不弯,点名骂的就是他们两个王八蛋。王八蛋的,除了会钻山沟打游击,啥也不懂。共产党真他妈瞎了眼,弄这么两个宝贝当司令,旅长,让小兵蛋子白送死,打他妈个屁的仗。”

几个医生护士跑过来,把高得贵弄走。其他几个伤员鄙夷地望了父亲一眼,也跟着离开。父亲上马对小刘小张说:“先去七团”。

十一

到了三旅七团团部门口,正好团参谋长苏然低着脑袋出来,父亲招呼道:“苏大个子,怎么回事儿呀?听说七团出了点岔子?”

“哦,是黎部长。”苏然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面无表情,转头对着里屋喊了一声:“罗政委,黎部长来了。”然后低着头匆匆离开。

屋内光线不太好,进门的一张桌子上铺着地图,几个团干部和参谋围在桌边讨论。罗志远独自缩在角落里。他似乎没有听见苏然的招呼,直到父亲进屋才赶紧起身。父亲走过去,顺手拉过一张条凳塞到屁股下面,正对着罗长远。参谋端来一缸子热茶,父亲说谢谢,接过茶缸呷一口,问罗志远:

“小罗,我来这里想了解些情况。七团这次打民权究竟怎么回事?”

罗志远神情有些恍惚,他的目光先瞟瞟父亲,又游移到窗外;想坐下,又觉得不妥,好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首长,我,我,”接着揉揉鼻子,声音变得沙哑:“汇报一下民权战斗的经过。八月初,我团奉上级命令参加陇海路破击战役。首要任务是在旅首长指挥下,配合兄弟部队袭取民权县城。接受任务后,团长杨,杨……,”突然双手捂住眼睛。就在父亲莫名其妙之际,罗志远歇斯底里喊叫起来:“黎教员,小杨,杨永年他牺牲了。”然后就是山洪爆发般地痛哭。

父亲大吃一惊。他知道罗志远在整个抗战期间一直和小杨搭档,俩人同吃一锅饭,同盖一床被窝,出生入死,感情堪比孪生兄弟。当初山路要调杨永年到七团当团长,旅长赵保田深知这哥俩是羊肉炖萝卜,缺一不可,坚持把罗志远也调来当政委。没想到内战爆发后的头一仗就把羊肉报销了,这个汤以后怎么炖?

“罗志远同志,你是团政委,不是普通战士。”看见七团下级的愕然目光,父亲严厉地说:“像个老太婆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仗打得不好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哭能把牺牲的同志哭回来吗? 眼泪吓不跑敌人,却要毁了全团的士气。”

罗志远强忍住伤心,坐下来,抹抹眼角的泪水说:“黎部长,你说得对,都怪我。不知怎么的,见到你就想起了当年在侯马。你给我们上文化课,给我们改错字。”

“是啊,小骡子,记得你说过我是国民党特务。”父亲微微一笑。

“还有小妮子,小杨穿着‘龙袍’在她面前晃悠。小妮子,哦,不,竺青同志咯咯笑,小杨甩着手,甩……,”罗志远的喉头又有些哽咽。不过他很快忍住,不再说一句话。

父亲拿过茶缸,递给罗志远。罗志远接过去,端着,不喝,和父亲面对面地坐着,像块黑铁疙瘩。

“这样吧,我先去下面看看。”父亲站起身,对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协助罗政委搞个材料,简单点儿,等会儿我回来拿。”

父亲去了损失最大的三营,找到几个营连干部。这些人要么唉声叹气,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干脆和他在医院碰到的排长一样,什么难听骂什么。

十二

南面的炮声越来越响,连地面都可以感受到微微颤动。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企图乘我晋冀鲁豫野战军久战疲敝之际与我决战,其整编第三师已进抵山东定陶地区,一场空前的大战即将来临。从七团出来后,父亲来到一个小山岗上,找通讯员小刘要了一只烟,蹲下慢悠悠地抽起来。

“首长,天快黑了。我们不往前赶了吗?”小刘问。

“不急。小刘,你看前面的水塘,那几只鹅,慢腾腾的。炮打这么响,他们好像感觉不到?”父亲笑着说。

“大概习惯了呗,吃撑了的饺子没味儿。”小张说。

“嗯,有道理。”父亲说:“不过要我说,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有哪只鹅因炮声吃过亏。‘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个道理对敌人对我们自己都是一样的。”

冷不丁,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落在距离水塘不远的地方,溅起的泥块砸在水中,吓得几只鹅扑腾翅膀,四处逃窜。

十三

“彭政委;

本人在抗战时期主要担任敌后武工队的组织,指挥,群众和敌工工作,缺少在正规部队中主持一方政治工作的经验。此次三旅参加陇海路战役,我作为旅政治部主任深感能力有限,一没有做好部队的思想动员工作,二未能协助旅长搞好战役的组织和指挥,三对攻坚作战的准备和后勤保障的复杂性估计不足,致使部队在战斗中受到较大损失。本人对所犯错误极感沉重,特此请求上级给予处分,并恳请免去我的现任职务。

此致

敬礼

白丁

年月日”

“你搞的什么名堂?”父亲一到三旅旅部,白丁就掏出这么封辞职报告,请他转交纵队领导。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白丁又在装神弄鬼,但仔细看看觉得不像。这家伙几天不见仿佛变了个人,说话字斟句酌,干巴巴,过往的白记牌油腔滑调无影无踪,整个人看上去枯燥乏味,灰溜溜的。

“什么名堂?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那根葱,做不了那样菜。”白丁那表情让父亲想起刨去红瓤的老苦瓜条。

“感觉你能做哪道菜?”

“能回纵队部最好。我就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做点参谋工作,分析分析情报还行。如果不行,下连队,转地方都行。”

“当参谋,下连队可就没小灶吃了哟。”父亲揶揄道。

白丁勉强笑笑,但没说话。

“保田同志知道吗?”

白丁谨慎地,轻声说道:“那个戈尔洛夫?”

戈尔洛夫是苏联话剧《前线》的主人公。他盲目自信,保守,机械,落后,教条主义思想严重。这个话剧被翻译过来后,曾在解放区多次上演,父亲他们都挺熟悉。

“嗬,全野战军的旅级干部中,保田可是公认的头号战将啊。你连他都瞧不起,这出戏你究竟唱的是诸葛亮还是马谡?”

白丁这会是明明白白的苦笑:“黎明,我既不是谦虚,也不是虚伪。这次出击陇海路总算明白了,大兵团正规作战,攻坚战都不是闹着玩的,和过去打游击完全是两码子事。国民党的正规军和阎老西,马发五的那些杂牌军比较,行动坚决,火力组织好,战斗力也强得多。三旅先攻坚,后打援,都打了个半吊子。战果小,牺牲大,比起六纵打砀山,兰封实在是铁丝穿豆腐,提不起来。”

“保田也提不起来?”父亲将信将疑。

“他?打完仗回来一句话不说,倒是天天往前边跑,旅部却不见人影。毛病出在哪里?下一仗该怎么打?不研究,不总结,由着下边瞎捉摸。现在部队情绪低落,思想混乱,弄得不好,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转这封信。”父亲“哗哗”两把把白丁的辞职报告撕成碎片:“有意见应该向上级反映。”

“找谁反映?那个水冬瓜脑袋的政委?有功夫,他还想开庆功会呢。”白丁气哼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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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三章3

十四

白丁还真说对了。回到纵队部,彭涛对父亲说:“黎明,赶快下去收集材料。这次出击陇海路是内战爆发后纵队参加的第一次战役行动,规模大,战斗激烈。各部队都涌现了很多先进典型。眼下,看着又要打大仗了,要趁着这个间隙,好好总结一下,表彰英雄行为,给部队鼓鼓劲儿。”

“鼓劲儿? 我又没不是鼓风机,咋个鼓劲法?”父亲说:“彭大政委,下面的消息不那么中听哟。”

彭涛不以为然:“片面,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三纵有些部队是打得不太好,但看问题要看主干,枝节问题留给下面去解决就行了。八旅协助六纵打兰封,柳河集基本吃掉敌人一个旅,打得都不错嘛。当然教训还是要总结的,野司已经要求我们趁着两个战役的间歇赶紧开一个纵队党委扩大会,吸收没有任务的旅团干部参加,目的就是这个。”

十五

经过调查,父亲搞清了三纵在陇海路战役中的战斗经过。

一九四六年六月全面内战爆发后,关内的国民党军在围堵中原突围的解放军部队时,对苏皖边,晋南解放区也发起了进攻。陇海铁路开封至徐州间及铁路以南、新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只有郑州“绥靖公署”整编六十八师、整编五十五师和徐州“绥靖公署”所辖江苏保安团队驻守。晋冀鲁豫野战军在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指挥下发起出击陇海铁路战役。计划首先袭取开封、徐州间国民党军守备薄弱的城镇据点,破坏与控制铁路;然后攻取陇海铁路以南十余座县城,开辟战场,调动国民党军,以求在运动中歼其一部。分配给三纵的任务是攻夺民权县城、野鸡岗车站及准备打援。因八旅被指派配合六纵部队攻夺兰封,纵队决定以三旅为主担任民权县城的攻城任务。

民权只有国民党正规军的一个营驻守,我军动用了三个团的兵力,处于十比一的绝对优势。赵保田接到命令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陈叫驴拿他开涮:“一个王牌旅打一个营? 天下没这个道理。老虎喂麻雀,不够塞牙缝。 ”

白丁在战前动员中说:“上级说用牛刀杀鸡。说得好,提醒了我们要小心。小心什么?小心落在别人后面。这么个小破县城,能有多少油水?先进去的还有几根骨头啃,落在后面只怕连汤都喝不上。”

入夜,三旅以急行军秘密穿过几十里住有敌人自卫队等武装的地区,直插民权城下。到了城下,部队才发现民权县城的城墙很高,很陡,很厚,虽系黄土筑城,但全是齐崭崭光生生的,显然,不久前经过整修加固。外壕又宽又陡又深,装满了水。再看城头,军声肃然,显系有经验的敌人驻守。七团团长杨永年认为敌人已经有所准备,袭击恐怕难以奏效,提出暂缓攻城,先做一些临战侦察,搞清楚敌人的城防工事部署后再做打算。旅长赵保田不同意,认为敌人即便得到消息,也没有时间调整部署,还是应该抓紧时间,以袭击手段登城:“这是在白区作战,最要紧的就是时间。只要上了城头,我一个旅不用打,用人淹也把他淹死了。”

攻击开始后,果然一切顺利。七团的突击队越过外壕,架起云梯,两个排很快就上了城楼。然而就在这时,敌人在城墙角构筑的隐蔽暗堡突然发射侧击火力,后续支援部队顿时大乱。跨越外壕的几座简易木桥被打断,壕内城墙脚下,守护云梯的部队立不住脚,纷纷往壕沟里跳。壕外的二梯队过不了沟,呆在暴露的旷野地面上遭到敌城头火力的杀伤。城楼上的部队几乎是孤军奋战,最后全部牺牲。接下来,赵保田算长眼了,见到了他从军以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在黑漆漆的城墙上方,悬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下条条拽光的弹道穿梭往来,炮弹和手榴弹炸起的橘红色火团此起彼伏,黑烟笼罩了半个夜空。突然,从墙根下麻麻点点冒出大群黑影,像洞穴中受到惊吓的蝙蝠群,嘶啸着往后方阵地漫涌过来。这就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王牌中的王牌,前身是红四方面军总部特务团的三旅七团在逃跑。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枪支和手榴弹,连滚带爬,稀里哗啦全线溃败。团长杨永年急了,跳出掩体试图阻止部队溃退,当即被一颗流弹击中前额。

第二次进攻由气急败坏的罗志远亲自组织。首先用机枪火力封锁敌人隐蔽暗堡,迫击炮火扫荡敌城头火力点。然后一个尖刀连的大部登上了城楼,可是,支援的火力没有能压制住敌人的反扑,后续部队又被敌人阻住,没有跟上。登上城楼的部队重演孤胆勇士,独自和反扑的敌人在城楼上拼。由于通讯联络不畅,其他各团也没有同时发起进攻,使得敌人可以自由调动部队,集中打击我登城部队。尖刀连的连长指导员牺牲,只有一个排长和一名战士逃回。天亮以后,很多干部觉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何况白天视线好,更容易遭敌火力杀伤,提议撤出战斗。赵保田杀红了眼,坚决不同意,于是又组织了一次攻击。然而部队早已没了脾气,攻击当然不会成功。聊以自慰的是登城部队大多撤了回来。

十六

这时,敌人的整编五十五师一八一旅从商丘方向开来。三旅接到命令放弃攻城,主力向柳河集方向运动。白丁带着少数政治部工作人员随先遣部队赶到柳河车站。柳河车站和附近的野鸡岗,李坝车站均在几天前为兄弟部队攻占,白丁等人进去时还显得凌乱不堪。他布置好城外警戒后,让政治部工作人员去收集敌人遗弃的文件、报刊、资料,转移物资,布置标语口号和对群众的宣传。但车站附近的群众一来害怕,二来对解放军缺乏了解,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政工人员只好拿着纸糊的喇叭筒沿街叫喊:“我们是共产党,解放军,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等等口号,效果基本为零。

天色发白,灰尘扑扑的车站笼罩着一层薄雾。周围的房屋,院落墙壁饱经烟熏火燎,弹孔密布,不远处的断壁残垣还冒着黑烟。车站旁边有一座小教堂,懒样样钟声敲了几下。白丁走过去,一个金发碧眼大鼻子的牧师迎上来:“早上好,同志。” 他身后是一个端着托盘的老嬷嬷,托盘上放着面包和咖啡。

白丁不会说外国话,没想到牧师会说中国话:“哈罗,有吃的吗?”

“有,有。”牧师转身对身后的嬷嬷咕噜一声,嬷嬷把放着面包和咖啡托盘送上来。白丁随手捡了片面包放嘴里,觉得香:“面包不错。大长老,您在中国呆得有年头了吧?从哪儿来的?”

“法兰西,呆十二年。”

“嗯,是欧洲。”白丁发现嬷嬷神情有些紧张,便尽可能放松语调说:“别害怕。共产党保护宗教,尊重信仰自由。管你基督徒……,”

“我们是天主教。”

“嗯,管你,啊,基督徒还不信天主教?不是都信耶稣吗?”

“有一点小小的区别。”牧师笑得很和蔼。

“差不多就行。反正不管你信耶稣,还是回子,和尚,道士,没事儿我们都不会招惹。”

“明白,”牧师伸出大拇指,冲上:“共产党,这个。”又大拇指冲下:“国民党,这个。”

“面包也是这个,”白丁也笑了,伸出拇指冲上。接着,他端起咖啡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嫌苦,吐了一地:“呸,这都什么玩意儿?跟马尿似的。”

他诧异地发现嬷嬷腿在发抖,牧师脸上也怪怪的,提枪就往教堂里冲:“你这教堂看着稀罕,我进去走走。”

牧师慌忙伸出手阻止:“同志,教堂是神的地方,不能随便乱闯。”

白丁骂了句去你妈的,推开牧师,进门看见一神职人员打扮的人在布道讲台边望风。这家伙看见白丁,慌里慌张转身就跑。白丁三步并着两步飞快抢上,在通往地下室的楼道口把他抓住,冲这厮的脖子狠抡了一枪托:“下面有什么?”白丁声色俱厉。

“下面有,有,有上帝。”那家伙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筛糠似地发抖。

白丁撇开他,直冲地下室,一脚踢开门,发现里面藏着一部国民党军的电台,报务员还戴着耳机正在发报。报务员见白丁举着枪进来,猝不及防,慌忙举起双手,白丁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枪,然后随便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纸张,发觉情况不妙,赶紧往外跑。出得门来,嬷嬷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牧师还站在那里,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刚说了半句:“同志,我给说说……。”就被白丁一枪撂倒。

好像空谷回应,白丁听见车站外面也“嘭,嘭”两枪,接着见通讯员急急忙忙跑过来。白丁来不及问外面的情况,先冲他大喊:“通知大家,赶快撤退。”

通讯员气喘吁吁:“快跑,敌人上来了。”

话音未落,一辆卡车卷着黄尘“忽”地冲过来,在车站前紧急刹车,几十个国民党士兵从后车箱跳下来,提着枪见人就打。白丁的警戒部队都布置在车站外面,站内只有一些政工人员,几乎没有战斗部队,西瓜瓤子任人掏。这时什么通知的,有组织的撤退都来不及了,就看谁的腿长脑瓜灵,拼着命往外面跑。白丁和通讯员都是老油条了,眼睛所见,脑子所想和身体手脚的应急反应几乎是同步进行。两人翻身跑进教堂,砸开窗户,跳出墙外,翻过木栅栏,穿过站台,铁路,靠着火车头和车厢的掩护,一路狂奔,跑上田坎,跨过沟渠。边跑边听到耳边枪子“嗖嗖”响,感觉周围不时有人倒下,但就是什么都顾不上,终于摆脱了追兵。然而,白丁带来的二十多个政工人员远没有如此幸运,有人在路上被打死,有人被俘。俘虏被统统押到车站旁的一个院墙边集体处决。还好担任警卫的先头连损失不大,因为连长富有战斗经验,发觉情况不对,不待命令马上收拢队伍转移。他们和白丁在距离车站外面很远的地方会合。清点人数后发现损失了二三十人,其中一多半是政治部的。

这支国民党军就是前来增援的一八一旅,连陈锡联都没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不过,三纵本来心头窝火,既然敌人撞上门来,焉有不打之理?各旅团当即红着眼睛,气势汹汹扑上去,把一八一旅围了个水泄不通。按说野司和纵队对战机把握得不错,一八一旅是孤军,三纵全部外加一个地方旅占绝对优势,而且是围攻没有坚固工事的野外驻止之敌,问题应该不大。刘伯承下狠心要吃掉这坨敌人,邓小平说不怕付代价,不管伤亡大小。然而仗一打起来,混不是那么回事。内战初期的国民党军相当顽强,一八一旅虽然名不见经传,但面对优势解放军的攻击居然敢于组织反突击,和突入村寨的解放军拼手榴弹甚至拼刺刀。这一仗是陈锡联亲自指挥,但三纵又犯了三旅打民权的老毛病。通讯联络不畅,腰来腿不来,一个方向敲锣打鼓,其他方向闭声闭气。攻击前火力凶猛,山炮迫击炮一通招呼,等突击部队一打进去,支援火力就中断,突击队只好在村寨中孤军奋战。相反,国民党军的炮打得又准又狠,炮弹可着劲儿往突击队的头上落。纵队有好几个营连建制拼了个精光,干部战士损失极大。他们虽然凭借血肉之躯啃掉了敌人大半个旅,但终因粮食弹药补给不上,援敌迫近被迫撤出战斗。战役结束后,邓小平在电话中对着陈锡联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陈锡联不敢回嘴,但心里不服,窝着气冲下级发火。政委彭涛只好在中间和点稀泥。两天后,七旅旅长赵保田受到野司(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警告处分;二十五团,著名的黄烟洞英雄团,团长政委双双撤职。纵队上下怨声载道,彼此相互指责,矛盾重重。柳河集之战在三纵战史中一般不待提及,盖因此战虽胜犹败,部队士气受到极大影响。

十七

然而,三纵还有个难堪的尾巴。

出击陇海战役结束后,部队向北转移,几次遭到地主武装的袭击。赵保田决定把一个名叫“吕围子”的据点拔掉,打击打击土顽的嚣张气焰。三旅八团将其包围,不料这批土顽颇为顽强,而且有些战斗经验,第一次进攻没有奏效,伤亡还不小。正好陈锡联带着纵队炮兵从这里路过,听说此事,脸皮涨得通红,因为六纵政委杜义德和他同行。杜义德涵养好,不说话,就带着点佛祖拈花微笑的模样。陈锡联却憋不住了,当即命令架炮,对准“吕围子”轰,打开寨墙缺口,冲进去两个连才解决问题。部队前后伤亡上百人,消灭敌人也就二百出头。这可是正规军对还乡团,后者连国民党杂牌都不如,三纵算丢人丢到家了。

十八

山东临水集,靠近水泊梁山。

在野司的催促下,三纵党委终于决定召开一次战役检讨会。纵队主官,司政后各部门负责人,旅级主官和几个主要参战团的团长政委参加。

按说陈锡联血里火里摸爬滚打十多年,做个战斗总结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过这次野司要求不同,必须写成文字形式上报,所以也就预先做了点功课。陈锡联先找赵保田,马强等旅长们对情况,又让参谋长周维贤列了几条提纲,准备以此为据,加上检讨会上其他人的发言,再在文字上做些修修补补便可交卷。

检讨会在一间大屋子中开,干部们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就坐,桌上点着汽灯,纵队首长座位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新画的作战地图。因为打得不好,开会前没有例行的说笑,不过大家还是比较随便。马强的屁股依旧墩在椅子背上,其他人翘着二郎腿,抽烟,喝茶不一而足。只有赵保田低着头,沉着个脸,坐得端端正正。彭涛主持会议,他先定了个调子:“检讨战术,统一思想,鼓舞士气,为打好下一仗做准备。”遵照上级指示,他从政治部找了两个小干事担任会议记录。

接着当然是陈锡联发言。虽然天气不算太热,他却敞开领子,卷起袖管,抓着军帽边扇凉边讲,语调平稳,偶尔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空中划拉一下,似乎点说身后的地图,连头都懒得背转过去。好在大多数人都是亲身经历者,对战役战斗的部署和经过很熟悉,他说到那里大家都明白。这些人在意的是陈锡联的最后总结,受损失的原因以及改进办法。这一点只有掌握全局的司令员才能讲清楚。

过场结束,陈锡联清清嗓子,站起身,以他特有的简单,干脆,明确风格,拉大嗓门说:“这一仗打得不理想,我看有以下四点原因:

第一, 部队配合不好。打民权时,七团已经开始攻击,八,九团还没有到位。打一八一旅时,八旅准备好了,七旅还在调整部署。失去了突然性,使敌人可以集中兵力打我一个方向。今后要注意加强部队之间的联络。

第二, 对敌人的防御工事估计不足,准备工作不充分。打民权时,云梯准备不够多,不够长。打柳河集时,运输卡壳,一线炮弹太少,结果打几个炮就要停下等炮弹。

第三, 战斗组织不严密。突破后,后续部队跟不上,无法向纵深发展。二十三旅在柳河集就吃了大亏,一个营基本报销。三旅在民权也有这个问题,只是严重程度不同。

第四, 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我们是外线作战,敌情,民情,地形都不熟悉,没想到敌人行动如此坚决。比如柳河集,要是再有一天时间就完全有把握全歼一八一旅。

从以上四条看,除了敌人援兵来得快慢无法总结外,其他三条都是我们自己有错误,今后必须多加警惕和注意。”

最后,陈锡联扔掉手中的军帽,手指敲击桌面,痛心疾首,极其沉重地说:“这是血的教训,是付出很大代价取得的教训。我们要牢牢记住,才对得起牺牲的同志。”然后慢慢坐回原位,喝了一口水又说:“请大家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们要对同志,对革命负责。”

彭涛有些意外,没想到司令员的总结这么快就结束了。他想了想,好像有点老虎抓天,无从下爪的感觉,就笑了笑说:“锡联同志的总结简明扼要,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补充,都可以提出来。发扬军事民主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我们才能以锡联同志的报告为基础,加上同志们的补充提高,给上级党委写出一份比较好好的战役总结报告。”

“维贤同志,我没漏掉什么吧?”陈锡联显得有些踌躇满志。

周维贤站起来,拿着棍子到地图前指点着说:“我补充一下敌人的调动情况。我军发起陇海路战役后,国民党军被迫从淮南,徐州地区抽调相当于两个整编师,从陕南,豫西地区抽调三个整编师的兵力,从东西两面增援陇海路开封到徐州之间的防御地段。野战军的行动直接减轻了敌人对我华东解放区和中原军区突围部队的压力,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战略目的。我想说明的是:虽然在具体战役中,三纵打得有些缺点,但还是较好地完成了野司赋予的作战任务。这一点刘司令员也给予了充分肯定。”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接下来是喝茶,倒水和吞云吐雾。彭涛只好说:“好吧,我们休会十分钟。”

没人挪动屁股。各自依旧抽烟喝茶,还有咳嗽和喉头咕噜,除此之外就是窗外传来的炮声时断时续。

“怎么? 还没有考虑好?有人带个头吗?”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彭涛有些着急。

“有意见可以提嘛。”陈锡联不耐烦地说:“纵队,旅,团,军事,政工,后勤干部都可以说说。婆婆妈妈算个逑样?”

“罗志远,你先说。你们七团打民权损失不小,应该有些意见吧。”彭涛点了名。

“我,我知道的都给赵旅长汇报过了。”罗志远说。

“嗯,一点不错。”赵保田继续低着头,说话速度很慢,好像在边想边找词句:“下面同志的意见,嗯,我都转达给锡联同志了。这次打民权没打好,嗯,主要是我,我的责任。”沉默,“我检讨,野司的处分,嗯,我也没意见。”轻轻摇摇头,“同意锡联同志的总结。”抬起头,挑动嘴角,流露出一丝桀骜不驯:“不过,长途奔袭,情报掌握不好也是原因。我们到民权后才发现敌人有所戒备,要从袭击改成攻坚,怕时间上来不及,决心下得太仓促。”再次低头,急速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要说还有其他意见,也许,可能,我就一感觉,司令员的总结有点泛泛,要点不是很确定。连排干部有人反映,这次好多同志死得太冤,要怪指挥的人。”罗志远声音压得极低。

陈锡联眼睛瞪得溜圆,大声说:“指挥?那一级指挥?是团级,旅级,还是纵队?说清楚呀。听明白没有,这是纵队战役总结,不是团的战斗总结。”

罗志远吓得缩回脖子,咕噜道:“我那知道是那一级?赵旅长都承担责任了,也就这样吧。我们回去,团里也要认真检讨。”

供给部长大老王是纵队党委成员,老资格,突然冒了一句:“团里,旅里都有错误。野司情报也有问题,纵队不会一点错误都没有吧?”

陈锡联的脸“刷”地黑了,蹙着眉头,冷冷地问:“那你就说说我的指挥犯了什么错误吧。”

老王吸着旱烟斗,躲开陈锡联的目光,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一个干后勤的,跟着你们就跑跑腿。要说打仗,还是几个会逑点指挥的人讲好些。”

陈锡联喝了口茶,狠吐了一口茶叶末子。老王鼻子一哼,懒得理他。

白丁心头不舒服,不是你陈锡联叫大家提意见吗?也没细想就冲口而出:“陈司令员,既然叫大家讨论,就该虚心一点。别人一说话就拿话挡回去,谁还敢讲话?今天开的是党的会议,是党员就人人平等,说啥都行。这又不是下作战命令,军令如山倒,别人不好说个不字。仗没打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纵队的指挥有没有错误,大家尽管摆出来说,有的不会变成没有,没有的也不会变成有。”

“有你个逑的没有,”陈锡联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白丁骂起来:“老子挡谁的话了?老子给谁发号施令了?他们提意见,老子问一句不行吗?老子指挥错误,欢迎大家批评,该受处分受处分,该撤职撤职,该杀头杀头,老子半点不得含糊。彭政委,你说说,我陈锡联是怕承担责任的人吗?”

彭涛有些尴尬:“锡联同志,冷静,冷静。纵队领导都有责任,包括我。欢迎大家给我也提提意见。不过白丁同志,我要提醒你,提意见不能跑题。今天的主题是战役经验总结,完全是技术性讨论。个人工作作风的问题以后再说。”

陈锡联意犹未尽,继续骂白丁:“你小子红口白牙,张口胡说八道。我问你,你打过几次仗?受过几次伤?不过当了几天武工队长,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打民权前,你给部队灌了些啥迷魂汤?‘一个小破县城’是谁说的?真是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哼,老子不虚心?老子不虚心早成张国焘分子了,还当个逑的纵队司令员。还‘是党员就人人平等’呢。人人平等就是人人可以当公婆,说五道六,老子只能当小媳妇傻坐着听?娘的,猫狗打架不许公鸡打鸣,你说,是党的原则还是你自己的白记狗皮膏药?”白丁当即哑火。

民权倒霉的是三旅,柳河集主要遭殃的是二十四旅,比较起来八旅是三纵唯一打得比较好的部队,所以旅长马强是整个会场中唯一洋洋得意之人。他坐得高高的,指手画脚:“我替赵闷灯儿说句话。要说这次民权没打好怨谁? 野司临时把我们八旅调去协助六纵打兰封,叫驴的打援兵力就剩下一个旅。那儿是平原,铁路,光生生的一大片,连院墙都没有,堵口子都找不到门儿。照我说,一个旅也就够卖卖烤白薯吧。所以,板子不能光打在三旅屁股上,打三纵的板子就更荒唐了。大家说对不对?”说到最后,他满脸堆笑,摊开双手问,好像在强挠别人的胳肢窝,搞得人不想笑也要嘿嘿两声。不过,赵保田却红着眼睛,死攥着拳头青筋暴露。

彭涛对马强说:“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就不能规矩点说话?”

马强说高兴了,索性跷起个二郎腿,点只卷烟继续道:“以我看,邓政委也未必想整咱三纵,难道野司以后打仗不要我们了?无非是敲打敲打。所以,彭政委,上交野司的报告政治部搞搞就行了。三旅还在阻击整三师,你不想赵焖灯儿涨着满肚子气走吧?”

“老子涨肚子,饿肚子管你狗熊逑事。”赵保田火往上撞,硬帮帮甩出一句。

马强外号狗熊,听了这话,楞愣,赶忙转弯:“其实,保田同志,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纵队不能太死心眼。只要打好眼下这一仗,刘司令员,邓政委都不会再说什么,啥事儿就一风吹了。”

彭涛心说马强呀马强,你真是个丘八,二傻蛋。谁都知道刘司令员婆婆嘴,豆腐心,有点事可以耍耍赖,蒙混过关。邓政委可是属煞神的,连阎王小鬼都礼让三分,糊弄得了吗?“马强同志,野司要求我们认真总结教训,写出书面报告,以便通报全军,引以为戒。马虎不得呀。”

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觉得纵队总结少了他们也不像话。可惜旅长抱着脑袋整死不开口,只好他插句嘴:“我也说个问题,算给陈司令员的报告做点补充。战前和平时间太久,部队补充了很多新兵,缺少经验。比如打一八一旅,突击部队不肯分散,挤成一团,徒自增加了不少伤亡。我旅二十五团损失的那个营就有这个问题,部队还没进村就被敌火力杀伤一多半。我们没有及时帮助部队转弯子,教训很深刻。”

“和平当然对部队有影响,但这个问题太大,今天暂时不谈。时间不多,还是集中讨论这次战役中直接暴露的问题。”彭涛连忙打断,他不想引火烧身。

这些直接指挥战斗的旅级主官发言后,其他人不好多说什么,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妈的,不就打得不好嘛,还没打败仗嘛。上边骂,下边骂,今后怎么个指挥法?平原地区,外线作战,情报不明,头一次,出点问题很正常,值得这么大吵大闹?”陈锡联双脚搁在桌子上,眼睛望着屋顶嘀咕道。他的声音很小,但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彭涛见陈锡联火气依旧,怕弄得太僵,赶紧息事宁人:“看来大家的发言很热烈,说得都很好。如果没有新的意见,我们就算原则通过了锡联同志的报告。当然还需要再征求一下基层指战员的看法。各位旅团干部,你们回去后也开个会,让营连干部都说说,……”

话没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富治走进屋来。

通宝推:桥上,野芹,能饮一杯乎,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四章1

第四章

谢富治来山东是为了协调四纵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指挥关系。邓小平见了他很高兴:“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个事(协调指挥关系)不急,你先去三纵,看看你的老部队究竟出了啥子问题。比起二纵,六纵,三纵算老大哥了。老大哥搞得不好对整个晋冀鲁豫的部队都有影响。”

彭涛看见谢富治马上站起身让出位置。谢富治也不客气,径直过去一屁股坐下。彭涛重新拉了把椅子坐他旁边。

会场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锡联帽子戴正了,领子扣上了,袖管放了下来,连两腿也搁在地面了。马强的屁股‘哧溜’从椅子背上滑下,正正落在两个护手间的椅子面上,那副嬉皮笑脸也顿时丢在了爪洼国外。没人翘二郎腿;除了大老王的旱烟管,也没人吞云吐雾;就是谁要喝茶,也是轻轻抬起杯子抿一下。

彭涛把会议记录递给谢富治。谢富治认真看了看,然后用眼睛扫了一遍会场:“我受邓政委委托过来看看,还有谁要发言?”

鸦雀无声。

谢富治把手中的记录重重往桌上一放,略微提高声音说:“还有谁发言?快些。”他的脸色冰冷。

“我说几句。”是父亲的声音。

部队最忌讳下车伊始,哇哩哇啦乱放炮。上次从医院出来,父亲就和战问题在纵队党委会上放炮,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不是因为你讲错了,而是因为你在医院躲清闲,没有资格说话。所以,这次父亲更觉得不该说话,毕竟整个陇海路战役都不在现场嘛。不过,当他看到陈锡联追问罗志远,堵截大老王,训斥白丁,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这还是过去那个陈锡联吗?怎么如此专横霸道? 再听赵保田,马强等人的发言,推责任,怨客观,粉饰太平,更是恼火。难道纵队和旅的高级指挥干部都不清楚基层的强烈反应吗?而彭涛以堂堂纵队政委之姿,毫无主见,一味在中间抹稀泥,搞平衡,楞把个严肃的战役检讨会开成了荒唐的搽屁股会,搞逑啥子名堂?

现在谢富治发话,父亲觉得机会来了。

“出击陇海线是三纵在内战爆发后,参加的第一个大战役。打民权以三旅为主,损失两个建制连;打柳河集,以三纵为主,外加七纵配合,损失一个建制营,还有好几个建制连,结果都没有彻底消灭敌人,这在三八五旅和纵队的历史上都是空前的。仗没打好,首先应该从指挥环节找原因。刚才几个同志也提到了这个问题,”父亲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但我感觉没有引起纵队和各旅领导的注意。”

陈锡联刚开始以为父亲会对自己的报告提点建设性意见,没想到他和白丁,大老王,罗志远等人合穿一条裤子,上来就提指挥问题,当即气不打一处出来。但碍于谢富治在场,不好硬顶,便忍住恼怒,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说:“好啊,躲在后方,没参战的也可以发言嘛。你是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当局者迷,自己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些啥。细娃儿打野捶,要爹娘老子揪耳朵,是不是呀?”他对着大家嘿嘿冷笑。

“是,就是公鸡不会打鸣,知识分子也能打仗。”马强讪笑着插了一句。

谢富治狠狠瞪了马强一眼,马强当即闭嘴。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父亲竖起眉头,板着脸,厉声说:“等我讲完,该批,该驳,随便。”接着他索性站起来,匀匀呼吸,平铺直叙:“锡联同志总结的几条,又对,又不对。对,是抓住了表面现象,不对,是忽略了内在本质。第一条,部队配合不好,为什么不好?没回答。是通信联络问题还是决心下的太仓促?以打民权为例,敌区长途行军,地形不熟悉,民情生疏,作战意图容易暴露,单靠袭击能有多大把握?第二条,准备工作不充分。怎样才算充分? 云梯不够多,不够长,是侦察问题还是后勤问题?打柳河集的炮弹明显是足够的,只是送不到第一线,这究竟是准备工作不充分,还是准备工作太马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在敌区作战,缺少民众支持,后勤供应为什么没有设定预案?第三条,后续部队跟不上,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为什么打柳河集,打民权,都有同志反映突破后,敌人火力无法压制? 这究竟是碰巧还是习惯性错误?另外,突击路线的选择是否有误?二梯队的组织有无问题?第四条,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是敌人动作太快还是情报有误?难道敌人会老老实实听从我们指挥?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计算敌情应该留出富裕时间。如果没有,问题出在哪里?”

最后父亲提高嗓音,大声说道:“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旅或纵队的战役战斗指挥,有没有错误?为什么错误? 报告中都没有回答。”

谢富治扭扭屁股,然后依旧端坐如钟。彭涛有些慌乱地盯盯谢富治,又看看陈锡联,手脚好像没处放。陈锡联瞟瞟谢富治,俯身对着桌上的本子胡乱划了一通,然后又坐直身体,紧闭嘴唇,鼻子扑哧扑哧冒白气。马强嘴角冷笑,牙齿咬得嘎巴响。白丁把帽子摘下来,擦拭着手上的汗珠。大老王两眼紧紧瞪着父亲,手中的烟管熄了火。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知该说啥。只有赵保田紧坐在旁边,父亲什么也没看见。

“锡联同志说得对,我是躲在后方,没有参加战斗,”

“是我批准的,在后方收容离队人员。”彭涛小声解释了一句。

父亲没有接茬,而是继续自己的讲话:“但回来后到基层部队做了调查研究,听到了很多连排干部,战士的反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把这些意见转告给纵队党委。纵队做战役总结不是躲在庙子里敲木鱼。要打好下一仗,首先必须清楚部队当前的情绪。我认为:这次战役打得不好,纵队和旅的指挥有重大错误。抗战胜利后,三纵上下滋生了骄傲自满情绪和和平麻痹思想。轻敌是战役失利的根本原因。由于和平麻痹,内战爆发前部队纪律松弛,训练得过且过,无警惕,无预见,无进取心,不去研究新环境中的新情况。由于骄傲自满,盲目以为能打仗,会指挥,不认真学习毛主席的战略战术思想,满足于打游击的经验。结果真打起来,只会把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方针停留在纸面上,搞大呼隆,造成表面上的兵力集中,实质上的兵力分散,……”

“嘭”,父亲身边的赵保田把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戳,笔管顿时断裂,墨水溅了父亲一身。他站起来用手指顶着父亲鼻尖狂吼道:“姓黎的,你给我闭嘴。你懂不懂打仗?说大话谁他妈不会?有本事一起站城墙根下别尿裤子。打民权错在哪里?我赵保田怎么就无预见,无警惕,无进取心,不懂得什么鸡巴的集中兵力。你给我拿出事实。有事实,有道理,别说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就是宣传兵讲的我都听,都认错。他妈的,光戴帽子没事实,别说当着谢政委,就是邓政委来了,老子也不逑买帐。”

赵保田外号焖灯儿。‘焖’在四川土话里有蛮,犯横的意思,‘灯’等于墩,意思是浑身有肉,块头大。这会父亲算领教了。

跟着马强也跳起来,对着谢富治嚷嚷:“谢政委,黎明这狗日的想干什么?把三纵会打仗的统统一锅端了?这还是战役检讨会吗?他搞的是张国焘那一套,招呼都不打,上来就突然袭击。妈的,好像就他懂毛主席的战略战术,”他‘哗’地拉开衣襟,露出黑色胸毛掩盖下的暗红色长条刀疤:“我们这些拼过刺刀的大老粗都不懂。”

陈锡联瞪着马强吼道:“狗日的,你吵什么吵? 把衣服扣上,马上给我坐下。又不是光你一个拼过刺刀。”马强气呼呼地坐回原位。

父亲直眉竖眼,厉声对赵保田说:“把手拿开,谁给你权利在党委会上摔摔打打,犯横撒泼?你以为共产党是青红帮,土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等于没有站在城墙根下就没有发言权。再说一遍:我的意见全是基层干部战士的意见。他们不能参加纵队党委会,我有权利,有责任替他们说。你骂我狗日的,他们骂你,骂纵队领导也没有客气。我看你赵保田就是三纵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顽固不化的典型,四季豆油盐不进,刘司令员多次提过的戈尔洛夫。”

“割你鸡巴,”赵保田挥拳要打父亲。谢富治突然开口,他声音不高,但很有力:“保田同志,”

赵保田马上收敛,放下拳头。接着,谢富治平和地说:“坐下。党的民主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黎明同志提出了意见,你当然可以争论,但必须心平气和地讲。有理不在声高,发脾气,耍态度违背了党的组织原则。” 几句话说得赵保田进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和马强一样悻悻坐回自己的位置。

谢富治转向父亲,语调严厉许多:“黎明同志,你懂得这场争论的轻重吗?指责同志必须要有事实根据,否则就是诬陷,要受党的纪律处分。”

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今天算是背心顶上抵门杠,没有退路了。他正要说:“你要事实,我当然给你事实。”就见罗志远站起来,大声说:“谢政委,我要发言。”

彭涛很吃惊地问:“刚才叫你说,你说都给保田同志讲了,没有新东西,怎么现在又要发言。”

罗志远说:“彭政委,打完民权后,我的确找保田同志反映过情况,但他根本不愿听。比如,说到一线部队没有得到火力支援,他马上跳了起来,骂我们是拉不出屎怪茅坑,那么多机枪迫击炮支援你们,难道都打天上去了?还说我们不灵活,依赖思想严重。机枪迫击炮不是轿子,要抬着我们上城头。叫我们先搞好自己的检查。当时我觉得,既然旅长都这个样,再反映也没用,反正为革命牺牲是我们的本份,没啥好说的。现在黎明同志摸了老虎屁股,揭了盖子。旅长不服气,说要事实,我有责任给他提供一些。有人说黎明同志呆在后方躲清闲,没有权利说话。那好,我是民权战斗主攻团的负责人,亲身参加了整个战斗过程,就由我来说说。憋着不讲,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然边挥舞拳头边叫喊。

赵保田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白丁小声提醒道:“志远,这是纵队党委会,提意见要注意态度。不要肝火太旺。放辣椒面太多,会影响干部的团结。”

谢富治看看白丁,轻轻摇摇脑袋。

罗志远大怒:“白丁你个卵主任,躺在磨盘上想转了。刚才你都说些什么来着?这会儿跑出来和稀泥,抱大腿。是不是怕批旅长也批到你的头上?要说骄傲轻敌,还真跑不不了你姓白的旅大主任。打民权前你都说了些啥?记性不好忘性大。罗志远我今天豁出去了,与其以后糊里糊涂在战场上被打死,不如今天把事实都摊开,大家鼓对鼓,锣对锣,有话当面说清楚。”

“嗬,小骡子当大马,也能撩蹄子了。”不知是谁在下面嘀咕。

罗志远没有听见,继续说:“杨团长牺牲前对我说:如果稍微看一下地形,就不会吃这么大亏。”

赵保田又想跳起来,看看谢富治,没敢乱动,但嗓门依旧不小:“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是时间不允许,不允许,你懂吗?”

“那吕围子呢,时间也不允许?”白丁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赵保田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吓得他赶紧缩脖子。

罗志远可没害怕:“我不知道时间有多紧,紧得来连做个起码的战前侦察都来不及。反正第一次攻击,部队突过外壕才意外发现敌人的暗堡。当时,敌人的机枪打得像下雨一样,从墙头,墙角交叉扫射过来,而我们的支援火力却突然中断。结果,部队在不利地形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蹲在地面干挨打。我请求旅部机枪连压制敌人暗堡,旅长说目标不清楚,来不及了,只有赶快往前冲。冲上去,死一槽;再冲上去,再死一槽,血把壕沟的水都染红了。直到第二次攻击,全旅才仓促编组爆破队,试图消灭敌人暗堡。但因为没有其他分队配合,爆破队很难贴上去,效果并不好。整个民权战斗,我团损失的建制连只有一个,但总伤亡加起来接近一个营。”

父亲插话:“保田同志,记得抗战中打任各庄据点吗?日本人只有一个小队,你尚且亲自出马,换上便衣到据点跟前看地形,看敌人的兵力布置,碉堡工事构筑情况,然后回来反复研究才给部队下达任务。民权县城这么大,不光有一个正规营,还有保安团等游杂武装。城墙高大,工事坚固,攻击前却不做任何战地侦察,贸然攻击,把希望寄托于希望不大的突然袭击,这不是轻敌是什么?放松攻坚准备,把侥幸当必然,难道不算作战指导思想的错误?”

“放牛娃出身,呆在山沟里打了几年游击,当上了主力纵队的主力旅长,就成了全世界的军事家,中国都放不下你了,还挥拳头要打人呢。”大老王讥讽道:“以我看,三纵上上下下算术都好得很。一个主力旅打一个营手到擒拿。擒拿不了,又是一个纵队打一个旅没问题。接二连三犯相同的错误,难道不是纵队和旅一级领导的问题?”说完瞟了陈锡联一眼,陈锡联屁股如坐针毡。

“这不是轻敌,也不是骄傲,是拿战士的生命当儿戏,是犯罪。”组织部的魏文中用手掌一拍桌子,激愤地说。

“魏文中同志,注意,这是战役检讨会,不是给同志定性做结论。”谢富治说。

马强吼叫道:“好啊,把我和赵保田都拉出去枪毙了。”

“马强同志,你不要矮子里面充将军。八旅打得怎么样,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我问你,打柳河集,八旅主力为什么晚到一天? 为什么主攻开始后八旅来不及协同行动?二十四旅损失这么大,你八旅呆一边乘凉很光彩,是不是?”父亲质问马强。

“我日你个逑。”马强咆哮起来,但谢富治只是皱皱眉头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嚷嚷:“干脆你黎明来指挥。你不知道当时八旅刚打完兰封? 马跑累了还要喘口气,部队打完仗就不能歇歇脚?那个晓得敌人跑得那么快?我马强没有飞毛腿,几十里地要一步步量出来。”

“我就奇怪了,为啥你们翻来覆去,总讲敌人跑得太快?自己组织不好,联络不好,供应不好,样样都有问题。要照我说,这才叫拉不出屎怪茅坑。和平时期你们都干了些啥?部队训练有没有松懈?敌情变化有没有研究?”大老王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研究?难道我们搞训练还要向你大老王汇报?”赵保田梗着脖子吼起来。

“我大老王起码没成日家往太行山跑,一去十天半月才回来。”大老王盯着赵保田,眨巴一下眼睛。

罗志远补了一棒:“旅长,你下去听听战士们都说些什么:打他妈个鬼仗,狗日的光知道拿当兵的白送死,找个老婆昏了头,革命意志全给老婆腐蚀了。”

哑场半晌,赵保田才哼哼唧唧地说:“这,这,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他感觉委屈,脑袋好像挨了一焖棒,气焰顿时消去半拉。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连父亲都有些傻眼。

“当兵的当然要有个鸡巴。但在战场上,这个鸡巴绝不能有其他想法。”谢富治的眼睛好像没盯着谁,但谁都以为是盯着自己。

“怪事,共产党里出了恶霸。打得不好不做检查,还好意思训人,发脾气。”父亲皱皱眉头,咕噜一句,万没想到这事会扯到找老婆上,明显没了刚才的气势。他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我想给大家念念这封信,是三旅的老政委山路同志写来的。

黎明同志;

你好。

回到地方后,组织安排我当了地区专员。内战爆发后,邯郸虽然气氛紧张,但局势大体平静。我最担心的就是前线的战事。你们打得越好,我们就越安全。否则,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也要跟着跑游击,那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请转告锡联,保田同志,千万保重,不要大意,我们只能靠他们了。

祝好

山路

年月日”

念完,父亲轻轻把信搁到桌上。一页旧稿纸,几行涂鸦墨,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通宝推:桥上,能饮一杯乎,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四章2

“马强同志,你还要说什么吗?”谢富治缓和语气问。

“我,”马强楞了一下,摊开两手,勉强笑道:“我他妈还能说什么?大家都是共产党,他们不靠我们靠谁? 黎明同志说得对,这次纵队没打好,八旅也有责任。我这个旅长要首先检讨,当众脱裤子,脱得干干净净。”

“刚才于嘉林同志也提到了,和平对三纵的战备产生了很大的消极影响。我这个做纵队政委的应该负主要责任。”彭涛诚恳地说。

周维贤说:“我同意黎明同志的意见。由于轻敌,纵队司令部出现了急躁情绪。具体到柳河集战役,我认为至少存在以下几个问题:一,侦察工作不细致。不清楚敌人的工事构筑和火力点布置。敌一八一旅使用了一种新式武器。能喷射火焰,打好几十米远,我们事先一无所知。结果部队突进村寨后没有准备,损失很大。二,攻击部队没有明确分工。没有预先组织好工兵,爆破,机枪压制和其他掩护支援分队。作战指挥表现为被动应付,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抓个地瓜当榔头。三,后勤组织无预见性,特别是山炮炮弹。最初以为运送一个基数就足够,结果断断续续运了三个基数,严重影响战役进程。”

接下来,许多人发了言,矛头直指纵队和各旅的指挥员。最初还局限在陇海路战役,后来就越扯越远,把十年八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翻了出来。连搞记录的小干事都插了句嘴,说陈锡联经常在司令部一边喝烧酒,一边在电话中骂人。害得谢富治几次插话纠正会议方向。

会开到大半夜,谢富治看看意见提得差不多了,便振振嗓音说:“我请大家注意两个问题。一:三旅在民权损失多少?二:纵队在柳河集损失多少?”

大家楞了,这不明摆着吗?彭涛不知谢富治葫芦里卖什么药,嗫嚅地想要回答:“呃,民权……,”

谢富治没等回答,用手指敲击桌面继续说:“成建制的部队打光,就是被歼灭,是明明白白的败仗,不是什么打得好,打得不好的问题。仗打败了,牺牲了那么多同志,难道我们不能拉下面子,认认真真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共产党最讲认真。避重就轻,玩文字游戏,算得上一个共产党员吗?”

“今天大家说了很多。群众的意见难免偏激,有些不符合实际的地方,关键是指挥员如何对待。毛主席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作为指挥员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哪里摔倒从哪里爬起来。当前的国共内战不同于抗日战争,也不同于红军时期的战争。抗日战争多是游击战,小打小闹;红军时期的战争主要是围剿和反围剿,战役指挥更多地依靠袭击和伏击手段。当前的作战是国共双方拉开架子正面大打,要求我们迅速掌握大规模的运动战和攻坚战方法。纵队和旅的高级指挥员要谦虚谨慎,不允许任何盲目自大,眼睛长在脑门顶上,靠着窖藏的几斗陈糠烂谷子过日子。要下功夫认真学习,转弯子,努力学习新形势下的战争特点。任何松懈,偷懒和投机取巧的思想只能换来失败。同志们,流一点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去包扎伤口,任鲜血白白流淌。”

陈锡联在大家群起发言后很少说话,只是不住地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等谢富治说完,他终于站起来,但几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后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挤牙膏似地吐出一句:“检查报告,我重新做。”

东方欲白,秋风飒爽。

散会后,罗志远对父亲竖起大拇指说:“黎明同志,你这一炮放得好,算是把大伙儿的气出了。”

“好是好。”白丁顿顿,说:“不过,把我们的后路也堵死了。”

父亲心头有些沉甸甸的,他踏上一块石头,望着眼前快要干涸的空旷说:“真不敢相信,这儿是梁山水泊。‘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丁,你知道整风教会我什么吗?就是党的领导也会犯错误。要是共产党搞起江湖义气这一套,那革命就完了。”

谢富治回到野司,给邓小平汇报了整个会议的情况。邓小平满意地说:“三纵的干部不错嘛。不管是司令员还是旅长,谁翘尾巴就割谁的尾巴。陈锡联,赵保田都是些骄兵悍将,平时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踩几脚,疼一疼,有好处。”

谢富治谈到和平时期对部队的影响,邓小平挥挥手说:“不要扯太远了。这个问题野司也有责任,不能全怪纵队,还是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作战问题。”

谢富治又建议:“三纵的政治工作有待加强。”

邓小平猛然醒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哎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临水集会议一结束,三纵就接到了定陶战役的作战命令。

当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处境有些尴尬。在刚刚结束的陇海路战役中,作为头号主力的三纵表现差强人意,打民权,打柳河集付出了代价,都没有彻底消灭敌人,部队思想混乱。刘伯承和邓小平本想把主力撤到鲁西南休整,国民党却集结重兵尾追不放。蒋介石派国防部长白崇禧、参谋总长陈诚到开封督战,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到考城、民权前线指挥。以郑州“绥靖”公署的五个整编师,徐州“绥靖”公署的三个整编师组成两个集团夹击鲁西南地区,企图把刘邓赶过黄河,打通平汉路。其郑州集团的核心攻击轴线由顾祝同的外甥,中将师长赵锡田指挥的整编第三师和杂牌整编第四十七师承担,分两路自封丘突向定陶及其以北地区。九月二日,整编第三师进占秦砦、桃园地区。整编第四十七师进占黄水口、吕砦地区。一时之际,国民党军十分张狂。赵锡田居然用明语和乘坐飞机在整三师上空指挥作战的刘峙通话,号称自己一个师就可以把刘邓赶过黄河。在这种情况下,刘伯承居然下决心打整三师,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的确很不简单。”

三纵的任务是楔入整编第三师和整编第四十七师之间,主力由南向北,配合二纵,六纵围歼整三师,一部向南阻击整四十七师北援。考虑到三旅,二十三旅在上一仗中损失较大,陈锡联让八旅外加三旅一个团担任纵队的主攻,赵保田带两个团阻击行动消极的整四十七师。战役打响后,八旅打下了几个据点,但比较北面的六纵就逊色多了。

战役期间,陈锡联去了趟野司,见邓小平时低着个脑袋。邓小平对他大声说:“怎么啦,还不好意思?三纵打得不好,你这个司令员就没有一点责任?根据地把这么好的子弟交给我们,让他们白白牺牲,不觉得问心有愧吗?错了就是错了,还不让同志们批评,三纵又不是你陈锡联开的汤圆铺。我们这个军队没有党就打不了胜仗,党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就不叫共产党。同志式的批评是为你好,不是把你朝悬崖底下推,你怎么连个好坏香臭都分不清。不让别人批评,老子天下第一,称王称霸,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迟早还要摔大跟斗。”

陈锡联的脸色先红后黑,由黑变白,再变青,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愤愤地冲了一句:“我对党犯了罪,你处分我,撤我的职吧。”

“乱弹琴。叫你认真检查,总结经验,把仗打好,那个说要撤你的职?”

“我就会打打杀杀,不会指挥,那个能指挥让那个来。”

“呵呵,还是不服气呀。”邓小平抽着烟,来回踱了几步。

刘伯承说:“小平同志,我有个个人意见。六纵不是在打大杨湖吗?是不是组织三纵的干部去参观参观,学习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

“这个意见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锡联同志,我和王近山,杜义德同志打个招呼。你回去组织一些干部,包括赵保田,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宣传部长,一起到人家那里取取经。”邓小平走过来,伸手把陈锡联敞开的领口扣子记好:“谦虚一点,同志哥。部队从打游击到打运动战是一个转变,我们大家都在学习,不光是你一个。你过去会打仗,有很多战斗经验,只要转好这个弯子,就是如虎添翼。照猫画不出虎,要见就去见识真老虎。”

纵队组织了二十多人去六纵参观。父亲跟在大队的屁股后面,不好意思上前和陈锡联,赵保田打招呼。彭涛叫他到前面去,陈锡联点头笑笑,再不搭理父亲,转而和赵保田嘻嘻哈哈。

到了六纵司令部,陈锡联有点受冷落的感觉。主人王近山,杜义德居然都不在,只有一个姓李的参谋长接待。李参谋长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地图随便讲解了几句,就让这伙人一边坐着凉快,自己忙自己的去了。陈锡联,赵保田都是坐不住的人,就站在地图前,看着那些五颜六色,密如蛛网的各种符号和线条。让他们意外的是:图上标明的不光有敌我双方的战壕,地堡,兵力集群,炮兵阵地,机枪火力点位置,更有我方的作战设想:轻重火力如何伴随步兵前进,火力转移,交叉掩护的计划。如何突破前沿,如何压制敌人火力反扑,如何掩护部队向纵深发展,直到最终解决战斗。总之一句话就是如何集中绝对优势,组成一道火力屏障,自始至终压倒敌人,不让敌人火器发挥作用。

陈锡联看懂了这张图,咧开嘴角笑笑。赵保田会意,瞅瞅正在忙活的李参谋长,极小声地说:“知识份子。”

十一

总攻击定在晚上十点。时间还早,六纵给这伙人安排了饭菜。吃着碗里的土豆烧肉,父亲他们各怀鬼胎,说着几句二不挂五的闲话,心里都在瞎琢磨,这他妈不是演习吗?战场上瞬息万变,敌人会老老实实听从我们指挥?

吃完晚饭,李参谋长过来。赵保田皮笑肉不笑地问:“李参谋长,你从那个军校毕业的?”

“去,老子不跟你小子一样,在抗日军政大学读过几天书。”李参谋长啐了他一口。

“那你们这些花里胡梢的玩意儿跟谁学的?”

“甭管跟谁学的,管用就行。”

“真的?”父亲感觉,赵保田说这话时简直是在奸笑。

“真的假的一会儿见分晓。要不,刘司令员能送你们几尊大菩萨到俺小破庙里来?”

陈锡联说:“老李,我想去前沿团指挥所,看看敌人阵地。”

李参谋长说:“没问题。别说邓政委发了话,就冲你是我的老团长,去哪里都可以。不过人别太多。”

陈锡联想了想,点着赵保田说:“你。”顿了顿,又指指父亲,却没出声。

父亲无奈,只好跟随。三个人闷着头,不说话,跟着六纵的一个参谋沿战壕到了前沿。又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个团指挥所可以说是讲究。战壕上面搭着整块的圆木,木头上覆盖了厚厚的泥土。正面留着可供观察的方孔。地下铺着麦草,架着板条,板条上放着电话机和一张同样花花绿绿的地图。赵保田鼻子哼哼,陈锡联面无表情,父亲更不知道说什么。

团长已经接到通知,见他们几个进来,虽然不太高兴,还是马上给陈锡联介绍情况。陈锡联举起望远镜透过观察孔边听边察看敌人阵地。

太阳已经落山,但地平线上还留着一丝余光。昏暗中的大杨湖壕沟交错,暗堡林立,各种明暗火力发射点若隐若现,密密麻麻,根本找不到射击死角。阵地前还拉着几道杂乱的铁丝网,摆放着数重鹿砦。敌人肯定也设置了地雷带,因为落下的炮弹偶尔会引发地面的连环爆炸。另外,敌人阵地外还有一条宽阔的沟渠环绕,形成天然障碍。沟渠这边地势平坦,没有什么遮掩,如果步兵向前冲锋,简直就是在对手的天然靶场中奔跑。

陈锡联看完后没吭声,退下来。赵保田上去看了一眼,马上倒吸一口冷气说:“狗日的整三师,真有他妈的几手。”

“对面是敌五十九团的核心阵地。这个团打防守比较有经验,工事构筑有些鬼点子。我们组织了几次攻击,虽然没有啃下来,但还是摸到了他的一些防御特点。就看今天晚上这一锤子了。”团长说,然后又给陈锡联讲解了一通兵力安排和战斗设想。

陈锡联听完依旧没怎么说话,弯着腰,带着赵保田和父亲出了前沿指挥所。在回纵队指挥所的路上,他们看见六纵的战士开始了紧张的临战准备,上刺刀,上子弹,一队队战士贴着他们的身体,在战壕中快速运动。走到一个拐角处,发现很多战士躺在壕沟里休息,每人身边放着一大捆高粱杆。陈锡联感觉奇怪,问一个战士:“你们带这么些高粱杆干什么?”

“打仗呗。”战士笑着说。

“用高粱杆打仗?”赵保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首长,你没见过。这是我们的新式武器。”另一个战士调皮地说,周围的人全笑了。

这时就听嗖嗖声响,十几条闪亮的弹道掠过他们头顶,飞向大杨湖。顿时,敌人阵地腾起巨大的火浪,轰隆隆的爆炸声惊天动地。总攻开始了。雨点般的各种口径炮弹从不同方向飞出,向一个方向集中,好像海啸掀起的巨浪砸到大杨湖这块孤立的岩石上。刚才似乎不可一世的整三师刹时淹没在火海中。

陈锡联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么个打法,需要多少炮弹呀。”他想起刘伯承以前在太行山说过的话:“打枪不是听音乐。”难道打炮就是听音乐?

炮火如同犁地似的在敌人阵地前滚动,掀开地面,引爆地雷,还有什么铁丝网,鹿砦全都像抛起的纸片,火柴棍儿在天上飞。火浪之后,浓烟滚滚,四面八方的机关枪又“嗒嗒嗒”地响起来,如同消防水管冲着大火狂洒乱喷。只不过喷的不是水,而是火点。火点指向那儿,那儿就“飕飕”燃烧。赵保田有些诧异:“敌人的枪炮都上哪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父亲摇摇头:“浪费,太浪费了,简直是败家子打法。六纵想倾家荡产,不想再打二次,三次了?”

陈锡联冷脸甩了一句:“你不是要压制敌人火力吗?不浪费怎么个压制法?”

话没说完,战壕中的战士一跃而起,抱着大捆高粱杆往前冲。整个战场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楚跳动的人影。赵保田一激动,跟着跳出去。他来到那条沟渠边,发现天然障碍已经被高粱杆填出了十多条通道。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头顶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一阵急促的军号声响过,突击队端着上刺刀的枪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分路跨过高粱杆搭就的沟桥,突进烟火笼罩的敌人阵地。

赵保田跑回来,兴奋地对陈锡联和父亲喊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

父亲问:“那个法子好?”

“那个法子都好。打炮,打机枪,压住敌人火力,遮挡敌人视线;打信号弹,通知部队出击,通知后方火力延伸;还有高粱杆填河沟,都想的好。”

陈锡联说:“我们还是赶快回纵队司令部,那里还有好看的。”

回到纵队司令部,王近山已经回来,对陈锡联点点头。陈锡联抖抖帽子上的灰,问:“老王,还有什么戏法赶快变出来。”

王近山笑得很得意:“叫驴你别着急,等着我给你上菜。”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报告:“二号地区两颗绿色信号弹。”

王近山看着地图,马上说:“通知各火力点,按一号方案转移火力。通知二梯队准备投入战斗。”

“三号地区一颗黄色信号弹。”

王近山走到桌边,稍微考虑一下说:“调整部署,按二号方案集中火力打击四号地区。”

每次他一下达命令,马上有人分头打电话,派干部,派通讯员前往旅,团部队,山炮阵地,迫击炮分队,机枪掩护部队,二梯队和各种后勤支援分队。指挥部里看似忙乱,实际有条不紊。命令下达完毕,王近山倒显得无所事事,一会儿看看前沿情况,一会儿背着手看看墙上的地图。

在暴风雨般的枪炮声中,陈锡联有些尴尬,又不好打搅王近山,又不愿坐下来。这时电话铃响了,王近山拿起话筒听了听,然后转对陈锡联说:“是邓政委的,找你。”

陈锡联接过话筒,先嗯嗯几声,跟着说了几句收获很大,很受教育之类的话,然后“啪”地一个不太规范的立正,大声说:“邓政委,我向你保证,等这次战役一结束,马上脱裤子,把检讨送到野司。”放下电话后对王近山说:“老王,你这桌饭我先欠着,以后有机会再还。”

王近山答得随便:“叫驴,是差不多了,回去也好。”

陈锡联又对彭涛说:“老彭,我们走,回三纵。不过,黎明,你得给老子留下。”转身就往门外去。

彭涛对父亲解释:“你要多做一些战场调查,把六纵的战斗经过,战果和伤亡情况统统搞清楚。要把真经取回来,千万不能漏掉什么。”

十二

到后半夜,大杨湖的枪炮声渐渐稀疏。看见三颗绿色信号弹升起后,王近山轻松地说:“收摊子,该我们上去了。”说完自己先走了出去。

父亲跟出去后,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有继续向前运动的部队,有抢运战利品的民工队伍,还有押下来的大群俘虏。李参谋长看见一个当官的,随手把他抓出来,一问居然是个副团长。父亲上前询问战斗情况,这家伙浑身还在发抖:“太厉害,太厉害,打得我们根本没法还手。”之后,父亲得到的统计数字是:打死不记,光俘虏就一千多人,缴获的各种枪炮子弹超过消耗的五倍。六纵损失:牺牲干部九人,战士五十来人,轻重伤一百多。

十三

赵保田回到旅部时,天已大亮。白丁和几个旅干部正围着一个炮弹箱打扑克。赵保田问当面的整四十七师有什么情况,白丁打个哈欠说:“刚才打了几炮,出来几个人。我们一开火,马上就缩回去了。现在的情况,你自己看吧,啥动静也没了。”说完接着打牌。赵保田没有丝毫睡意,拿着望远镜东瞅瞅,西瞧瞧,最后实在没什么值得看的了,就转过方向冲着整三师的方向观察。

太阳有些刺眼,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苞粒绽露,卷叶绿中带黄,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白丁站起身,走过来,伸伸懒腰说:“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心里真不是滋味。”

赵保田突然说:“白丁,你看那边是什么?”

白丁举起望远镜,瞅了老半天,才依稀看到着天边扬起的一溜烟尘:“什么什么?刮风了呗。”

赵保田眼睛瞪得虎圆,大声喊:“不好,敌人要跑。警卫连,跟我走。”纵身跳出战壕,身边就几个警卫员和通讯员员。白丁见状,赶紧招呼警卫跟上。副旅长刘伟和参谋长傅效先一个通知纵队部和总部,一个调动大队伍。白丁半道碰上罗志远带着些人过来,边跑边问:“你有多少人?”

罗志远答:“两个连。”

“赶上旅长,敌人要跑,快把他截住。”

赵保田从玉米地里冲出来,正好看见大群国民党军蜂拥而来,他们的枪或双肩扛,或斜挎,或拖,或提,或夹在胳膊下面;个个歪着帽子,衣衫破烂,散着绑腿带,趿拉着鞋,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埋着脑袋一个劲儿向南跑。赵保田边跑边喊:“快打,快打。”身边的几个战士纷纷开火。随着几声清晰可辨的枪弹炸响,当先的几百号国民党军士兵居然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举起双手,其余的像没头苍蝇四散奔逃。说话间,白丁和罗志远带着人也赶到地头,满世界追着国民党军跑。溃兵们狼奔豕突,折断玉米杆,践踏苞米棒子,有人倒下;有人抱着脑袋,跪在地上求饶;还有人干脆跑到水塘边,一头砸进去不起来。枪弹的爆裂声和枪托的撞击声夹杂着人的吼叫,哭喊声,干瘪枯燥,嘈杂刺耳。赵保田见逃跑的敌人朝一个叫天爷庙的小村子集中,就叫罗志远留下,派人押送俘虏并收罗田间地头的散卒游勇,自己和白丁带着几十号人往天爷庙方向追。

到了天爷庙跟前,发现敌人熙熙攘攘,少说有上千人,虽然混乱,但也有一些防御布置。赵保田脚步一点,喊了声“火力掩护,跟我冲。”马上又往前跑。

白丁一把拉住他,嚷嚷:“你疯了,看看有多少敌人?我们才多少人?”话没说完,就见警卫连一个战士半蹲身体,举枪“砰砰”几声,几个正在瞄准的国民党军士兵立马脑袋开花,其他人吓得拼着命往两边跑,留出一条光生生的村口大路。

赵保田得意地冲白丁笑笑:“怎么样?眼下敌人是吓破了胆,一打就垮,过一会儿他没准儿会反应过来,再打就得付点代价。”说完迈开大步进了村。

白丁一边跟上赵保田,一边问开枪的战士:“打这么准,叫什么?”

战士答:“兰安平。”

到了村庄里面,赵保田闷着头,背着手大步流星。白丁心里那个紧张呀,瞅瞅周围的国民党军士兵东一团,西一堆,站着,坐着,蹲着,还有些骑在院墙上,躺在房顶上,目光紧紧盯着他们,可以说近在咫尺。关键这些敌人很多手里拿着武器,一旦开火,十个赵保田,白丁也会立马变成肉酱,但一切都没发生。

赵保田来到一个小院落前,那儿围着大堆人。他走上去,伸手推开人群,扎进圈子中间,看见门坎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军官。军官穿着笔挺的军装,领章肩章俱全,但头上扎着绷带,满身血迹斑斑。赵保田问:“你叫啥?”

村外传来嘹亮的冲锋号声。赵保田周围的人不说话,畏缩着向后退。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军官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赵保田,很不情愿地说了三个字:“赵锡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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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四章3

十四

“这都是些啥?老长一溜,赶鹅还是赶鸭子?”

“啥?看清楚了,国民党王牌整三师的俘虏,两天前还吹牛要赶我们鸭子呢。都是我们三旅抓住的。”三旅的警卫连长对着围观的人群,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押俘虏干嘛不上收容队去,跑这儿来干什么?”

“俺们旅长说了,就是要从纵队政治部过,让大伙儿都瞧瞧,三旅究竟能不能打仗。”

父亲正在屋里改稿子,听见外面喧哗,就见警卫员小张冲进门,大声喊道:“黎部长,快去看看,三旅发了洋财,光俘虏就抓了好几千。”

父亲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去吧,我还有点事儿。”

小张风风火火又跑了出去。父亲继续看他的稿子,任凭风浪起,就是不出门。

太阳偏西了,小院内外重新安静下来。刘行淹和几个宣传科的干部过来,正和父亲商量如何调动战士情绪,搞好俘虏教育,突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粗旷声音:“黎明,黎明,你给老子滚出来,我知道是你。”

父亲有些纳闷,因为声音十分陌生。他起身,跨出房门,见院子中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军容整洁,形容潇洒,身后跟着纵队政治部的干事和警卫员。

父亲楞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他隐约觉得见过来人,又想不起在那里。客人没有客气,上前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说:“ 不记得了?当年去延安的路上。”

“要革命就不能反革命,要反革命就不能革命。” 父亲失声喊道,他简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那位黄龙山的‘绑匪’。

“最危险的是既革命又反革命。”来人接过话茬。

“这是纵队新来的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韩枫同志。”就在父亲还在犹豫如何称呼这位‘绑匪’时,政治部的干事向父亲介绍道。

“我在纵队部听了彭涛同志的介绍,马上断定此黎明就是彼黎明。”韩枫笑的颇有些得意。

“韩主任,”父亲叫了声:“当年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说自己是土匪的绑票?”

“就叫韩枫,或者老韩,亲切些。”韩枫乐哈哈地说:“当年我去西安办事。往回走时,董必武同志托我顺道照顾你们一下,说黄龙山有土匪,怕不安全。我就顺口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可把我们唬得不轻,一路上都在琢磨你是什么人。” 父亲故作愤愤状。

“好了,好了,算我骗了你们,给你赔个不是。”韩枫嘿嘿笑,他掰着父亲的肩膀,仔细端详:“让我看看,当年的小同志变成大干部了。嗯,有点精神头。邵英同志去哪里了?”

“邵,”父亲觉得喉头梗了点东西。

“我知道,知道,不用说了。” 韩枫眨巴眨巴眼睛:“革命嘛,有些事儿难免。眼睛要向前看,老往后看没出息。”

十年生死路,几多沧桑话。父亲两眼盯着韩枫,抓住他的手,腹中千言万语化做一句:“想当初,多亏你,……。”

韩枫目光有些迷离,想开怀却没笑出来。他轻轻拍着父亲的手背说:“小同志,要不是你们,我也难说。”

“我们?”父亲有些茫然。

“是呀,你们。”韩枫大笑起来:“你们那个时候多单纯,多天真,多浪漫呀,撵着人往前跑。”

跟出来的刘行淹插话:“黎部长,还不让韩主任到屋里坐坐?”

“有啥好坐的?黎明,我们还是赶快下部队。”韩枫有些迫不及待。

“急啥?”父亲说:“先坐下喝点茶,吃过饭去不晚。”

“韩主任,您能和董老说上话,肯定是老革命了。我们还想跟你学习呢。”刘行淹说。

韩枫眼神一跳,接着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同志有意思,懂不懂‘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摘下军帽,挠挠头皮说:“ 哎呀,呆后方太久了,没想到前方部队变化这么大。我是‘髀里肉生,老將至’啰。”

“韩主任是陕北红军,资格老着呢。”政治干事介绍。

“最早跟刘志丹?”父亲问。

“不,谢子长。”韩枫答得干嘣。

父亲心中有个疑问,但不方便提,就说:“那好,我们现在就走。”

“等等,差点忘了。”韩枫说:“我还带了个人来,猜猜是谁?”

父亲抬眼望去,看见了此刻他最想念又最不愿见面的人。

竺青刚进院落。她大大方方走过来,和父亲握手:“我做了新华社记者。这次上级让我到三纵采访,写一篇关于定陶战役的报道。黎部长,你看从那个儿入手比较合适。”

父亲也挺洒脱:“三旅打掉天爷庙的敌师部,这个故事写起来又生动又有意义。题目就叫,嗯,‘赵保田活捉了赵锡田’。”

十五

竺青写的定陶战役报道上了《解放日报》,大家兴高采烈。邓小平看完报道,笑着说:“‘赵保田捉住了赵锡田’,这个题目起得好,吸引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亲兄弟呢。”

“亲兄弟,明算帐。”李达参谋长说:“赵锡田是我们在解放战争中捉住的第一个中将。三纵把赵锡田捉住了,说明他们还是能打仗的。”

“不能这么看。敌人败退时,吃肉谁不会吃?就拿这次战役来说,讲啃骨头的仗,三纵一个也没有完全啃下来,这就是问题的所在。”邓小平用手指敲敲桌子,大声说:“告诉韩枫,三纵的整顿还不能松劲。”

十六

韩枫拉着父亲先到三旅,见到了赵保田,白丁等主要旅干部。几句寒暄之后,他们就谈到出击陇海路战役。赵保田用两根指头从桌上拈起自己的战役检讨,交给新任的纵队政治部主任,然后翘起二郎腿,吊着一双乜斜眼瞄着韩枫。白丁等人有站的,有坐的,大多随随便便。

韩讽认真看了看,笑着说:“写得不错,就是没有突出重点。你的问题主要是打民权,没必要东拉西扯说那么多的柳河集。打民权的关键是轻敌。像这些,对突袭进攻有侥幸心理;忽略了战前侦查;火力准备不充分;没有发动群众想办法等等,其实都反应了一个问题,就是轻敌。”

说到这里,赵保田把二郎腿放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两眼正视韩枫。白丁,傅效先等人纷纷找地方坐下,掏出笔记本,埋头开始记录。

“做战役检查,不是为了和某个个人过不去,而是为了提高整个部队的指挥水平。不能单看做旅长一个人的事。效先同志,你们司令部的同志要对战役进程逐条细缕,按时间,按作战单位,按战斗步骤整理都可以。主要是集中尽可能多的材料,不够就下到连队里去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要作出比较正确的结论,就要最大限度的拥有材料,十句空话抵不上一条事实。在这个基础上,政治部可以帮助做些归纳,抽象出背后隐藏的,带规律性的东西。比如说:有没有受和平麻痹的思想影响?有没有以老大自据,战斗作风是不是疲沓,松懈或涣散;领导干部的思想是否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等等。最后才是保田同志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融和集体的观点作出一个总结,上报纵队和野司党委。记住,我们看重的是一个自己教育自己的过程,而不是上级通报批评的结果。”

“还有什么问题吗?”韩枫最后问。

“有,”白丁说:“就是基层单位,尤其罗志远那个团的干部揪着旅长不放。说保田同志结了婚被小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还说,嗯,这个,……”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吞吞吐吐。”韩枫说。

“旅长要么撤职,要么离婚。”白丁低声说。

除了赵保田,所有人都笑了。韩枫转对父亲说:“黎明同志,这把火是你放的,你得负责灭呢。”

父亲抬眼望望韩枫,赶紧表态道:“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谁去?”

十七

和父亲一道去七团的还有竺青。

父亲他们一群人从旅部出来,竺青正好等在外面。她上前对韩枫说:“韩主任,我想下部队采访,你同不同意?写文章,好的素材都在基层。”

“好呀,记者下基层我一万个支持。不过县官不如现管。你是新华社的人,在这儿归我们的宣传部长管。他说去那里才能去那里。黎明同志,我说得对吗?”韩枫好像挺谦虚。

“官大一级压死人,纵队宣传部归政治部领导。老韩,你不能推卸责任。”父亲一本正经。

“正好你要去七团灭火,带上记者同志一道去吧。路上说个话也方便。”韩枫顺水推舟。

竺青的脸微微有些红。白丁撇撇嘴:“切,黎明,这小子。”

骑马上路后,竺青低头问:“白丁说的是啥?”

“谁知道。他这个人,说话从来就是阴阳怪气。”父亲问:“哎,你来这几天了,我们忙前忙后,还没说过正经话呢。你在抗大,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领导让我留校当老师,我说不,偏要上前线,回原来的部队,不就当了记者呗。”

“领导?不就是那个孙大头?”父亲心头有点酸。

“怎么啦?还不能提提人家的名字?”

“那倒不。我想说,说什么?”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他没给你说点旁的东西。”

竺青歪着头,狡黠地一笑:“你觉得呢?”

父亲反而不好再追问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怎么碰上了韩主任?”

“我去野司要任务,正好他来三纵,就跟着来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说说你的感觉。一个好记者,要鹰眼,兔耳,狗鼻子,脑门顶上插天线。”

“你说的是弗兰肯斯坦,不是我。”竺青咯咯笑道:“至于韩主任,我才接触几天,能说出个啥?就感觉他开朗,活泼,爱开玩笑,别的倒真说不上。听说他资格挺老,但老到多少我也没概念。哦,他去过苏联,见过斯大林。后来一路讨饭,把共产国际支援我们的美金带了回来。”

“好像,他参加过大革命。” 父亲忽然想起一个疑问,但没说。

“是吗?”竺青有点怀疑:“不过,抗战期间,他几乎一直呆在后方的留守兵团。是不是韩主任不太会打仗?”

“不像。”父亲勒住马头,指着前面的村庄说:“看,那儿就是七团。先去看看小骡子。”

十八

“小骡子。”竺青远远看见罗志远就高兴地尖叫起来。

“竺青,你也来了?”罗志远大步跑过来,两手摇晃着竺青的胳膊,兴奋地说:“你跑哪里去了?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小妮子了。”

“你们不是天天打胜仗吗?有啥好担心的?”竺青蹦跳着说。

罗志远放开竺青的手,转身,指着跟过来的一个络腮胡大个子,对父亲说:“黎部长,这是上级新派给我们的团长--姚丕田同志。”

父亲认识姚团长,以前八旅的干部。两人握手问候后,姚丕田问:“这位女同志?”

父亲说:“新华社记者,要去基层采访。”

竺青脸色有些白,但还是大方地伸出手,说:“请姚团长支持我们的工作。”

“欢迎,欢迎。”姚丕田热情地和竺青握手:“以前见过,你是在台上,唱啊跳的。”

“难为姚团长了,这么老长时间还记得。我们还是谈谈眼前的工作吧。”竺青说。

“好,好,谈工作,谈眼前的工作。”姚丕田征询地看看罗志远说:“志远,请竺青同志先去三营吧,这次他们打得不错。”

罗志远想想说:“也好,三营驻地离团部不远。竺青,我让警卫员带你先去。”

十九

竺青走后,父亲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晚上,罗志远领着父亲和几个团干部来到村头,在一块青石板上摆上一盆肉,两罐酒,几包烟,嘻嘻哈哈继续说笑。

“黎教员,”罗志远说:“不是我对你不礼貌。你说别的都成,就是赵闷灯儿这个事儿不行。我们就是要揪住他不放,扒他两层皮。”

“他妈的赵闷灯儿,都是娶老婆娶坏了,打起仗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原来枪一响,整个人跟疯子似的,哪儿打得厉害往哪儿跑。现在好了,蜻蜓点水,到火线沾一下就赶快躲回掩蔽部了。”

“关键是他这个吊熊样儿,以后谁敢跟他打仗?要狠狠挖下他的思想根源。”

“妈的,该不是找了个地主婆吧?黎部长,上级应该好好调查一下这女人的成分,分明是搞破坏嘛。”

“胡说八道,郭秀珍同志在抗战期间就入了党,她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堡垒户,成分好得很呢。”父亲说。

“依我看,他是革命意志衰退。”罗志远说:“都说女人是水。在我看来,她们简直就是河里的流水,七冲八涮,再硬的石头都会冲没了棱角。反正我就这么个观点:旅长团长不能找老婆,要找老婆就别当旅长团长。”

“姚丕田同志,小罗政委这是赶你走呢。”父亲笑了。

“那的话,那的话。”姚丕田揉揉手,就嘿嘿两声。

“照我理解,老婆还是可以娶。咱革了半辈子命,睡个女人也不过份。只要打仗时别老想着就行。”团政治部主任王东明说。

“你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光顾着自己高兴,拿老婆不负责。”父亲说。

“那你说怎么办? 一边是扭扭捏捏,一边是生生死死。”

“所以《水浒》里边,一百单八将个个没老婆。”罗志远说。

“谁说的? 霹雳火秦明,双枪呼延灼,大刀关胜这些人是旧军官出身,应该带得有家属,只不过书里没写罢了。”父亲说。

“黎教员,我有点走极端,你说迷信也行。要我看,这场内战国民党肯定打不过共产党。他们连长都带老婆。”罗志远认真地说。

父亲沉吟片刻说:“你这是把找老婆和胆小画等号。要是这个公式成立,我们这些人就只好一辈子打光棍了。”

姚丕田又嘿嘿地干笑几声。

罗志远正想说什么,却冲着父亲身后叫了一声:“竺青。”

父亲扭过头去,就见黑暗中一张苍白的俊俏面孔,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二十

九月的鲁西南之夜,天高云淡,月上霜落。竺青独自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望着点点灯火的村庄。父亲轻轻走到她身后。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父亲说。

“本来想找你。看你们在那儿胡说八道。”

“都听见了?”

“嗯。”

“我们也就说说而已。”

“你没告诉我小杨牺牲了。”

“竺青---,”父亲掉头瞟了竺青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

“以前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竺青掏出手绢,拍拍自己的裤头。

罗志远端着缸子酒,边走边喊:“小妮子,躲在那边干啥?快过来喝两盅呀。”

竺青站起身,笑着说:“拿过来呀,小骡子。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沾一口,好不好?”

“有啥不好?谁敢得罪你小妮子呀。”罗志远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拿袖子擦擦杯子口,把酒递给竺青。竺青抿了一下。

姚丕田走过来,对着罗志远,想说又犹豫了一下:“志远,你不是说,给竺青同志准备了礼物吗?”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罗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白郎宁小手枪,递给竺青:“看看,喜欢吗?”

“真好看。”竺青用手抚摸着小手枪,然后送还罗志远:“不要。”

“不要?为啥?”罗志远没有接。

“拿着吧。”父亲说:“这就是个摆设,他们拿着也没用。”

“黎明---,”竺青一跺脚,把手枪朝地上一扔,转身走了。父亲他们不解风情,继续嘻嘻哈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从那个方向,略带寒意的秋风送来时断时续的悠绵: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父亲打了个冷颤,不想再言语。罗志远叼着烟,闷头说了句:“黎部长,你回吧。告诉上级,我们的问题解决了。”

二十一

定陶战役把郑州方向的国民党军打趴下了,但徐州方向的国民党军依然气焰嚣张。他们急于报复,调动五大主力之第五军和整编第十一师继续向定陶,菏泽方向进攻。这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有些头脑发热,决心以二纵在北面的龙固集方向阻击第五军,集中三,六,七纵队在章缝集歼击整编第十一师,同时对抗国民党军的两大王牌兵团。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所有人误把章缝集当成了张凤集,所以这一仗被称之为文皱皱的龙凤之战。刘伯承在战前讲话中豪气干云:“我们硬是要把这两支老虎,蒋介石的嫡系,打它个头破血流。”

战役的高潮是七纵一个团夜晚攻入张风集,突破口被敌截断,天明后,敌人用强大火力封锁了林外的开阔地,我军无法增援。该团团长叫吴忠,后来当过北京卫戍区司令员,被毛泽东誉为“吴德有德,吴忠有忠”。他率领全团进行了英勇战斗,伤亡很大,但坚持下来。三纵的决心是以三旅为核心,等到黄昏突破敌人封锁,与七纵部队会合共同围歼整十一师战斗力最强的三十二团。战斗部署完成后,旅长赵保田突然提出亲自率领七团突击。白丁愕然地说:“你发什么神经? 旅长要留下来掌握全局。”然后用眼角瞟瞟七团的干部。

姚丕田哼哼着说:“七团,有人指挥。”说完用眼睛盯着罗志远。

罗志远低着头装没看见,就是不开口。

主持会议的韩枫说:“我同意,小卒子过河顶大车。张凤集情况复杂,又是和兄弟部队配合作战,需要旅的高级干部现场指挥。”

整编十一师不愧是敌人有名的五大主力。部队全套美械装备,火力很强,士气也不弱。赵保田带部队突进去后打得非常激烈。一个地堡,一间房子都要经过反复争夺,双方的火力很猛,炮弹、子弹、手榴弹就像下雹子似的,一直没有减弱的时候。特别是到了第二天,敌人用飞机配合,进行轰炸、扫射,不仅打我们的后续部队,而且能打解放军突进村内的部队,对赵保田他们威胁很大。全面内战爆发以来,父亲他们已经积累了些战斗经验,对敌人的飞机无所谓了,大家都懂得只要和敌人扭在一起,飞机就没有用处了。可是这次不同,部队已和敌人在一个村子里拼杀,敌人的飞机还能配合他的部队向七团夺得的阵地投弹射击。七团伤亡颇大,一营的营长,营教导员挨了飞机的一记火箭弹,同时牺牲。不过赵保田除了几处擦伤,屁事儿没有。战斗打到敌人只剩下一、二百人,退缩进村西南角的一个庙里,还继续顽抗,不断反扑,最后凭借飞机和其他部队的掩护突出包围圈。

二十二

张凤集战斗临近结束,赵保田和白丁率领的部队会合,把一小股敌人压在了大院中,经过短促激烈的战斗,从正屋窗户中伸出一杆白布条。枪声停止了,赵保田等人上前抓俘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跑。一个国民党青年军官轻蔑地大喊:“你们这些共匪,乱七八糟,连受降的规矩都没有。”

正好赵保田走他身边路过,顺手“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打得那家伙军帽飞脱,身体一连几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住:“妈的个X,你骂那个是共匪? 别看你小子头戴乌龟帽,身穿洋奴装,长得人模狗样,你们才是匪,蒋匪,专门祸害老百姓的土匪。告诉你,法西斯分子,老子这辈子就只懂缴别人的枪,不懂你们那些投降的规矩。呸。”伸手抓住对方领口,“哗啦”把那军官的笔挺军装撕掉半拉。

正好白丁也来了。赵保田见到他大声嚷嚷:“你看见了,老子违反了纪律。这家伙牙口不干净,胆敢骂我们是共匪。老子实在忍不住,给了他几下。你是主任,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论大功者不择细过。你坚持了一天一夜,勇冠三军,气壮如牛,是纵队将要表彰的大英雄,我一个小小主任敢对你吹毛求疵?”白丁笑嘻嘻地说。

“什么抡大锅不要小锅的? 老子可给你说清楚了,处分不处分,你自己看着办,那个有闲心听你个屁人吹牛毛,羊毛,鸡巴毛。”说完径直走了。

白丁站住,看看被打的青年军官。只见对方年纪二十出头,身穿黄卡叽美式军装,中等身段,不胖不瘦,五官端正,虽然当了俘虏,但依旧显得干练精神,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

“叫什么?”

“孔爱国,字兴邦。”

“啊,还讲究字。”白丁皱皱眉,接着问:“入伍多长时间?”

“三年半。”

“军校生?”

“陆军特种兵联合分校炮科十九期,肄业。”

“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现担任什么职务?”

“国民革命军整编十一师十八旅上尉连长。”

“哦,是个小军官呢。和我们打过几次仗?”

“这是第一次。以前打过几次‘土共’,枪一响就跑了。”

“那不是解放军,是民兵游击队。”

“都是共匪。”

靠,耳光没挨够呀,白丁心里骂道,嘴上却很温和:“想充英雄哪?说说,继续说,说点你们的理由。”

“你们共党违背蒋委员长的军令政令,自立边区,封建割据,破坏国家统一,破坏铁路交通,勾结日寇,阻碍国军受降,杀人放火,抢夺民众财物,共产共妻,不是土匪是什么?本军奉蒋委员长命令,限期剿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每当提到蒋委员长便像机器一样,孔连长都两腿并拢,两手下垂,“啪”地一个敬礼。

“我们勾结日寇?八年抗战老子一直呆在太行山,你们蒋委员长躲在哪里?”

孔连长又是“啪”地一个敬礼,然后说:“你们游而不击,一分抗日,二分敷衍,七分发展。”

“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不抗日,到敌后发展发展试试看。小日本可不是慈悲和尚。”白丁脑袋瓜一转,忽然变得嬉皮笑脸:“上尉连长大人,鄙人才疏学浅,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八年抗战,蒋委员长丢失了多少国土?蒋委员长打了多少次败仗?蒋委员长指使多少部队投降日寇,当了伪军?蒋委员长对八路军,新四军搞了多少次摩擦?蒋委员长杀害了多少抗日军民? 蒋委员长发了多少国难财,把大后方搞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抗战结束,蒋委员长为什么不准我们受降?蒋委员长为什么撕毁停战协议,调你们来打内战?蒋委员长为什么痛恨实行民主,改善了人民生活的解放区?蒋委员长为什么不取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的国民党腐败政权?蒋委员长悍然发动全面内战,我们为什么不能奋起自卫?你把蒋委员长当神灵,我们把蒋委员长当狗屁。专制的蒋委员长;独裁的蒋委员长;汉奸卖国的蒋委员长;反人民的蒋委员长;混账王八蛋的蒋委员长;蒋该死;蒋光头;蒋匪;蒋贼。”

白丁越说越快,最后“突突突”跟打机关枪似的,搞得孔连长别说回答,连走马灯似地立正稍息都跟不上趟,很快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说周围的解放军战士,就是国民党军俘虏都看得忍俊不禁。说到最后,孔连长面对‘蒋委员长’和专制,独裁,狗屁,混账之类的单词关联,整个大脑神经完全短路,瞪着眼,哈拉着嘴,完全搞不清楚该立正还是稍息,站得笔直的两腿只有膝盖在开合晃悠。

白丁拍拍他的肩头,教训道:“小伙子,看看你学的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希特勒的一套吗?”转身对押解的战士说:“把他带下去,让他先看看解放区的实际,再和蒋管区的情况比较比较,让他得出自己的结论。”

奇怪的是龙凤战役的战果虽不理想,但对部队的士气却产生了正面影响。大家认为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也不过尔尔,对今后的作战更有信心了。后来父亲谈到龙凤之战,语带轻蔑地说:“那就是他(国民党军)打得比较好的仗了。”

通宝推:桥上,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1

第五章

龙凤之战结束后,竺青到二纵去采访,和前来慰问的抗大分校学员队合在一处。带队的孙大头很高兴,领着竺青等人下部队。他们坐着几辆牛车到处跑,采访战斗英雄,慰问基层干部战士,组织演讲,排练节目,和部队联欢,忙得不亦乐乎。在一次演讲会上,主讲的分校老师得了急病,没能出席,孙大头让竺青救场。竺青款款登台,用手缕缕额前秀发,于落落大方中带点羞涩:“刚才的同志讲得很好,我没有更好的发言,就给大家唱一唱。‘小河儿弯弯兰花儿开,石榴儿绽开在俺家门前。共产党给穷人分田分地,不参加解放军谁来保家园? …… ’”土曲土调无伴奏,质朴动人扣心弦。

歌曲唱完,一位战斗英雄忍不住冲上来,握着竺青的手说:“大妹子,唱得真好听,俺就像回到自个儿家,见到亲人一般。”转身对着台下的众人大声喊:“同志们,感谢家乡人民的支持,俺保证不怕牺牲,英勇杀敌。”台下几个战士自发站起来,挥舞拳头喊起口号:“打到蒋介石,保卫解放区,保卫土改胜利果实。”会场气氛迅速达到高潮。那天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也在场,当即表扬抗大分校慰问团搞得好,生动活泼,极大地鼓舞了部队情绪,让孙大头感觉很得意。此后,抗大分校慰问团每到一处,主管干部都要求额外添加竺青的节目,在二纵掀起了一股‘青旋风’。

韩枫得知消息后,心里很不平衡,把父亲找去抱怨:“黎明,你搞的叫那台子戏?竺青同志应该算三纵的人,怎么墙内开花墙外香,风头尽出在别人地里。”

父亲说:“她的编制在野司,想去那里谁也拦不住,怎么就算作三纵的人?”

“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连这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找韩枫要了支烟,蹲下,用手捏把捏把烟卷,放在鼻子下嗅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枫点燃一支烟,蹲在父亲旁边:“黎明,想给你说句话,爱听不听?”

父亲闷了很长时间才说:“韩主任,有的事儿不是谁都不想。关键是现在打仗,顾不上。”

“我多少比你大几岁,经历也更多一些。” 韩枫连抽了几口烟,掐掉烟头爽快地说:“就说个故事吧,不是戏曲,是真的。十多年前,我们的一个同志在山西做兵运,那时共产党穷,连堂堂的山西省委都上顿不接下顿。一次,他探听到军阀石友三有一贩运鸦片的马帮路过山西。为了给省委筹款,他带人把马帮截获下来。石友三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派人勾结当地官府到处抓他,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同志在逃跑途中,慌不择路,翻墙进了一家民宅,正巧院中碰见一位姑娘。姑娘水灵灵地,那对眼睛,唉,”韩枫的思绪好像离开了父亲,他顿了半晌才轻轻摇头,继续说:“总之,起始姑娘很害怕,他只好给姑娘做解释。因为时间紧迫,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好在姑娘上过新学,受过进步思想的影响,很快明白了这位同志的处境,她把这位同志领进屋,藏到了大衣柜中,支开了进屋搜查的军警,还让他在家一连躲了好几天。这期间,姑娘给他端茶送饭,还到外面送信,帮他和同志们联系。这位同志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姑娘也就十五六岁,俩人还是,怎么说呢,懵懵懂懂,彼此都有点意思又没法明说。就在风声似乎过去,这位同志准备告辞时,姑娘的父亲说了句:‘这下我女儿如何找主?’这位同志心想反正来日方长,等稍微安定些再回来把事情挑明。不想刚回到家,省委就被敌人破坏,他只好连夜逃过黄河,到了陕北打游击。几年过去,这位同志回到那里,可惜姑娘已经出嫁。”

父亲长嘘一口气:“幸亏,这姑娘没有找上这位同志。”

韩枫说:“黎明,你年纪轻轻,包袱还背得挺多。”

父亲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 “老韩,有个事儿想想问你。抗战时期,你怎么老呆在后方留守兵团?”

韩枫笑了起来:“黎明,你经过了整风锻炼,看问题应该不会那么简单了吧?”

父亲知道,这次谈话应该到此为止。

由于龙凤战役结果差强人意,国民党军分三路继续压向鲁西南地区。刘伯承决定避开强敌,集中兵力打击较弱的刘汝明部。刘伯承在战役发起前到三纵部署作战任务,指着地图对纵队干部说:“大家注意看地图,黄河故道的走向,在这里是从西南往东北。敌人齐头并进,刘汝明部是最西面的一路,距离黄河故道最近。刘部是杂牌,不会打仗,但会报功,一旦发现我军有向黄河以北仓促撤退的迹象,就要抢先一步到达黄河边,向蒋介石邀功请赏。他仗着紧靠两个嫡系美械主力师,连日压我后退,已经逼近黄河,以为万无一失,最有可能冒进。我们的办法是弃粮诱敌,摆出一副向黄河以北溃败的模样,加深他的印象。等他进抵黄河,出击不意杀他个回马枪。围歼刘汝明部,是打敌人弱点。歼灭了弱敌,强敌也就变弱了。要是先打强敌,打不了,弱敌也可能变强,龙凤之战就是教训。这次作战,我们把兵力放在刘部和敌嫡系主力之间,一面往西打,一面往东打,越打两边距离越远,有利于分割围歼敌人。”

父亲听到这里,放下笔无法记录,心说:这不把敌人的脉搏都摸透了吗?

会后,父亲到三旅七团,督促部队把粮食统统扔掉。有人骂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根据地的人民辛辛苦苦攒了这点粮食,千里迢迢运来,我们倒好,一股脑都丢了。”于是找了几辆破车,弄了几条烂麻袋搁车上。父亲一看这那行呀,不挂香饵,大鱼如何上钩?亲自带人上前拦截,找着装满粮食的车就往路边掀,还要塞上几个背包、挂包什么的。最后还嫌不够味儿,又弄了些破枪烂手榴弹扔在路边。当天晚上,国民党的广播说刘伯承部溃不成军,已经向黄河故道以北逃窜。刘汝明部一一九旅迅即向鄄城前进。说是迟,那是快,退到河北的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马上挥师南下。由于当时河床中水很浅,部队轻易重越黄河故道,把一一九旅包围在鄄城以南的苏屯,高魁庄一带。十月三十日拂晓,三旅七团与敌人接触,先头连把全连的手榴弹集中到兰安平指挥的一个班,靠拼手榴弹逐屋争夺,仅用个把小时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营。全部战斗只打了两天,敌一一九旅全军覆灭,伤亡两千余人,旅长刘广信以下两千四百多人被俘。三纵的战利品中包括了六门美式榴弹炮,上缴野司组建了重炮团。整个战役打得干脆、利落、彻底,表明三纵在使用兵力,组织致密火力上都有显著进步。

鄄南战役也意味着三纵内部的磨合已基本完成,开始以刘邓绝对主力的姿态矫游于战场上,被对手誉为老虎纵队。陈锡联,赵保田等无不刻苦钻研军事技术,甚至在马背上也要读上几页军事书籍。这些书籍包括古代的《孙子兵法》,当代毛泽东的战争理论和刘伯承的军事思想。他们还对缴获的国民党军各种文件进行了仔细研究。每次战役之前,他们特别注意改善通讯联络,组织各种火器,加强部队配合。每次战斗结束后,他们都要亲临战地,观察敌人的阵地和工事构筑情况,认真进行战役检讨和总结。

纵队的政治和后勤工作在韩枫到来后也有了很大改变。韩枫名义上是彭涛的副手,实际却是党政后的主要负责人。他针对少数干部战士的逃亡,再次组织批判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半吊子革命思想;在部队中开展立功运动,建立积小功为大功的“功劳簿”;学习六纵的“王克勤班”,搞老战士,根据地新入伍战士和解放战士的“三合一”互助学习,树立了“兰安平班”等光荣集体;加强部队的战前动员,战斗中的鼓动,战后的组织整顿和宣传解释,让部队始终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韩枫也很注重后勤保障。精简机关,充实连队,开源节流,杜绝浪费,想方设法让战士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弹药打,保证人马健康,伤员能及时救治和转移。

有一天,父亲问他:“韩枫同志,看你成天像个风火轮,滴溜溜地到处转,军政后胡子眉毛一把抓,究竟有没有一个工作重点?”

韩枫哈哈大笑:“打仗这玩意儿,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会影响全局。我是那里有问题,那里就是我的工作重点。”

父亲挖苦道:“你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叫你当医生,肯定是个蒙古大夫。”

韩枫笑道:“我不是蒙古大夫,但当个蒙古媒婆还可以。看你这么大的意见,是不是要我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你找老婆上呀。”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韩枫过来,搂着父亲的肩头,劝告道:“小黎,你的问题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父亲斜着眼睛看着韩枫说:“我倒是想‘放得下’,你韩主任在这个时候能批准吗?”

“只要你找到人,我有啥不能批准的?”

“算了吧。你成天大会小会地批‘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立规矩的是你,叫人违反规矩的也是你。反正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

“嘿嘿,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告诉你,追小竺的人可多了。分区的徐政委,新华社的高癞子都跟我提到过。”韩枫笑笑说。

父亲整个无言。

兰安平由于表现突出,当了战斗英雄。父亲把竺青找来,详细介绍了兰安平从一个解放战士到战斗英雄的经历,希望竺青写篇报道,树立这个典型。讲完后,竺青眨巴着眼问:“要写他黄河边的那段经历吗?”

“当然不能写。我只想给你一个完整的资料,至于取舍还是要按党的要求做。”父亲说。

“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了。”

“那我就走了,今晚抗大分校的慰问团要去六纵。”

“嗯,”父亲吭哧吭哧,半天才说:“竺青,三纵也希望你留下。”

“是韩主任下命令还是你的意思?”

“嗯,这个,”父亲不知该怎么说好:“当然,主要看野司的要求,还有你的意愿。”

“黎明,我已经二十三了,记得吗?”

父亲突然感觉狼狈:“当然,记得。你是记者,可以到处跑,留这儿行,和姓孙的呆在一起也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黎明,你费老大劲儿,就为了封闭自己?”竺青明亮的眼睛盯着父亲。

“什么?”父亲惶惑地问,他想说什么,见白丁进来,没来得及说。

竺青没有和白丁打招呼,走了。白丁看看竺青的背影,斜着眼对父亲说:“对不起,打搅你俩了。”

父亲冷冷地:“我们只是谈工作。”

“那就好。”白丁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父亲对面,双手撑着桌面对父亲说:“告诉你小子,当心着点儿。赵保田正瞪着眼睛盯着你呢。”

果不其然,滑县战役发起前,纵队找各旅首长开会布置任务。任务布置完了,研究干部分工,赵保田突然站起来说:“我有一个请求,纵队应该派人跟随三旅行动。”说完坐下,用眼睛盯着父亲。

典型的将军。全场无人言语,大家都明白赵保田的意思,眼光全部集中到父亲身上。

陈锡联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彭涛低着个脑袋不说话,韩枫干咳两声:“黎明同志,你的意见呢?”

父亲心说:不就想让我实地看看究竟是他不会指挥,还是我在瞎批评吗?老子又不是没打过仗。他干脆地表示:“同意保田同志的意见。请纵队考虑,是不是让我去更合适?”说完冷眼看着赵保田。

“好啊,大家互相学习嘛。”陈锡联一捶定音。

会议结束,白丁大尔亥亥地对父亲说:“黎明呀,这一趟差事,你可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他抓住辫子。”

父亲答:“逑。我想他也会考虑,这一仗不能丢脸。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担心。”

父亲走进三旅旅部,里面的气氛极为紧张。父亲看见白丁,问旅长在哪里?白丁说带着主攻团团长和侦察连长等人深入敌区侦察去了。

“这里原来是解放区,刚刚沦陷不久,群众条件极好,到处都有地方党和民兵。他们提供情报,带路,骚扰敌人,对我们帮助极大。”

“有没有邵耳寨敌人防御部署的情报?”

“有。邵耳寨内有党的组织,上午他们的负责人还来过,汇报了寨内敌人工事构筑,部队配置的情况。”参谋长傅效先说:“我们给部队规定了两条行军纪律:一是不准掉队。二是不准走火,说话,发出任何声响。”

“关键是落实。”父亲说:“要检查好装备。连长必须逐人检查,枪枝手榴弹不能碰撞,就是记鞋带这样的细节都要注意。”

“还有马匹。”陈锡联大步走了进来,对父亲说:“黎明,还记得四三年日本鬼子偷袭我们的旅部吗?仗打完了,我们在操场上捡了好多‘草窝子’,包在马蹄子上。马走路时就不会发出声响。我们要弄一大堆‘草窝子’,给每条马蹄子都包上一个。”

“赵闷灯儿还没回来?”陈锡联走到地图前问。

“他执意要到邵耳寨跟前看看。”白丁回答。

父亲心里打鼓。妈的,这个赵闷灯儿算豁出去了,老子真得当心,免得叫他小瞧了。

赵保田回到旅部后,陈锡联和他重新研究了全部作战部署。之后,全旅进入战前倒计时,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部队出发,白丁等旅级干部分头下部队,唯独父亲被赵保田坚持留在自己身边。

夜幕降临了,部队寂静无声地在田野中穿行。地方工作配合得好,走到那里都有熟悉地形的向导,领着部队从敌人驻扎的村庄外面绕过,从没有道路的庄稼地里穿过。遇到土顽打枪,一律不理不睬。到了邵耳寨旁边一个村子,非进村不可了,赵保田亲自向当地的干部询问,把村子里的情况搞得清清楚楚,知道只有几十个土顽,便指挥部队突然进去,一枪没响都捉了活的。半夜时分,部队一直秘密地进到邵耳寨的外面,工兵分队隐蔽接近敌人前沿,把敌人的前沿阵地炸开一个缺口,敌人才发觉。

邵耳寨虽是个村庄,寨墙却和民权城基本上是一个类型。显然是国民党军队驻在这里,完全按军事要求重修了的。寨墙全是用黄土筑的,高、厚、陡、新;寨墙下有深、宽的外壕,有星罗棋布的地堡,外壕的外面有铁丝网和鹿柴;俨然是第二个民权城。父亲看了以后,真有些担心,这样坚固的防御工事,里面不是一个营,而是战斗力比较强的三、四千人,要把它打开,可不是容易的。当然,三纵也集中了三,八两个旅攻城。

总攻发起前,赵保田再次到前沿察看地形,和参谋长及参加主攻的团干部们布置了火力阵地。纵队的炮兵主力附属给三旅,还有野司加强的两门美式榴弹炮。参谋人员根据布置画了一张密如蛛网的火力分布图,部队进到那里,火力网向什么距离转移,都标得清清楚楚。而且,准备了大批填塞外壕的高粱杆,和大量爆炸寨墙的炸药包。

攻击开始后,三纵火力之猛和六纵打大杨湖时完全相同。山炮抵近到离寨墙几十米的地方轰击;工兵在火力掩护下越过外壕贴近寨墙,引火爆破。不过父亲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两门榴弹炮,一炮就能在寨墙上打一个洞。很快,就见主攻的部位,烟雾弥天,黄塵蔽日,寨墙终于垮塌下一个缺口,形成了一道陡峭的斜坡。部队穿过用高粱杆填就的壕沟,顺着这道斜坡,蜂拥而上。接着,炮火向敌人阵地纵深转移。不久,赵保田对父亲说:“黎明,该我们上去了。”两人并肩登上了寨墙,赵保田一面紧张地指挥部队,一面还不忘叮嘱父亲注意安全。

父亲恼火地说:“少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

赵保田看看父亲,狡黠地一笑:“我不想让刚来的旅政委就这么报销了。”

“谁是你的旅政委?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保田更得意了:“上次纵队开会一结束,我就找韩主任要人。韩主任已经同意,打完这一仗任命就会宣布。”

说实话,上次闹过之后,父亲对这家伙还有点怵,当然不想和他搭伙。但他还没有说话,就被赵保田拉着离开原地,紧接着就见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

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赵保田和父亲并肩走上寨内的大道。

“这仗打完,秀珍她们就安全多了。”赵保田舒心地说。

很快他们看见有人吵闹,到了近前,发现是罗志远在发疯,白丁和姚丕田还有几个战士使劲拽他。

“狗日的,你就是扒了皮我都认识。你杀了我爸我妈,我哥我妹妹,老子要宰了你。”

旁边站着一个国民党军官,垂着手,低着脑袋。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惊恐地拉着他的衣襟,还有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住罗志远的腿,哀求道:“长官,求求你,看在我们娘儿俩的份上,饶了他吧,他没干过坏事呀。”

赵保田问:“咋回事儿?”

白丁指着国民党军官说:“这家伙在苏北搞过清乡,估计手上有血债。”

“苏北?”父亲狐疑地问:“小骡子是四川人,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他就是逃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罗志远被几个战士紧紧夹住无法动弹,绝望地大哭起来。

父亲问那女人:“你们是从川北出来的吗?”

女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膝盖着地爬到父亲和赵保田跟前,拼命磕头:“长官,发发善心吧。他是湖南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四川哪。”一把把男孩抓过来,强摁在地上说:“给长官磕头,叫他饶你爹一命。”男孩不跪,女人突然歇斯底里,一把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哎呀,你倒是跪呀。你爹的命没了,咱娘倆孤儿寡妇可怎么过哪。”

父亲对那军官说:“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说几句话。”

军官依旧垂着手,低着头,他脸色苍白,咬着牙不出声。

赵保田忽然上前对他说:“带上你的女人,孩子走吧。躲远远的,躲山沟里去,别再出来打仗了。”然后不再搭理任何人,径直往前而去,留下罗志远咬牙切齿地骂:“赵闷灯儿,你胆敢放跑反革命,我和你没完。”

总攻是黄昏前发起的,到了半夜就将寨内三千多敌人,全部歼灭。这是三纵第一次打的一个漂亮的攻坚战,证明三纵的干部在学会打歼灭战的路程中已经翻过了坳口。

几天后,彭涛把赵保田找去臭骂了一通,因为他放跑了国民党的一个副团长。“无组织无纪律。你是共产党员,还是党的高级干部,说句话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党,就连放屁也要考虑影响,影响,懂吗?这个家伙究竟是普通国民党军官,还是特务,恶霸,要经过组织的调查才能决定,你凭什么说放就放了?哼,一个大老粗倒学会小资产阶级那一套了,稀罕。”还对父亲说:“作为一个政治委员,任何时候都要站稳自己的立场。”

韩枫后来私下对父亲说:“黎明,你是怎么搞的?这事儿明明违反政策,你竟然无动于衷。党内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个人感情绝对不能凌驾于党的决议之上。既然你干上了共产党,就必须学会驾驭感情。否者的话,将来有你好受的时候。”

部队撤到河北休整,父亲正式到三旅上任,他叫警卫员把自己的行李搁到旅政治部去,没想到白丁把它们扔了出来。父亲上门兴师问罪,白丁嬉皮笑脸地立正敬礼:“报告。政委同志,你还是滚到旅长屋里住吧。政治部是我的地盘,卧榻之侧没你的位置,对不住了。”

“屁的个政委,组织上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还要提意见呢。”父亲觉得窝心。

“算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看你是害怕吧?刺猬刚扎了老虎屁股,就和老虎关一个笼子里,有得热闹瞧呢。”

“我怕赵保田?去你的吧。”白丁的话虽然打中要害,但父亲的嘴上还要硬:“我对他的态度是不卑不亢。应对,有问有答;关键问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枝节问题不妨妥协。所谓‘以斗争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存,以迁就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失’。”

“啥原则? 整个三纵就你讲原则?”父亲背上被擂了一拳,就听赵保田哈哈笑道:“伙计,我没骗你吧? 现在我们要一块儿打滚了,你可不能给我‘涮坛子’。”

“我还敢给你‘涮坛子’?你不再冲我摔钢笔就行了。”

“那可说不准,到时候该摔还是得摔。我只保证每次摔坏钢笔,绝不找你赔偿。唉,我的那支笔呀,真好使,现在再找不到了。”赵保田一手拎着父亲的行李,一手搂着父亲的肩旁,硬拉着他往旅司令部去。

“你住的地方跟猪圈差不多,谁爱跟你挤在一起?”父亲嘟嘟囔囔。

“嗐,没有大老粗的臭,哪来知识分子的香?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老子和你就是现成例子。老实跟我走吧。”

战场上你死我活,一个部队要想减少伤亡,关键是气势上要压倒对方。土八路没有飞机大炮,只能靠灵活机动的战术和强有力的政治工作。父亲到三旅后,工作的一个重点就是大力宣传各部队的英雄典型。

“学英雄一方面要学习他们的勇敢,同时也要学习他们熟练的战术素养。没有战术的勇敢是蛮勇,是缺乏头脑的乱冲乱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消灭敌人?革命需要付出牺牲,但牺牲从来不是革命的目的。勇敢出战术,战术又保证了勇敢。只有掌握好军事技术,才能在枪林弹雨中保持头脑冷静,减少无谓牺牲,最后消灭敌人。刘司令员说,能抓老鼠的猫才是好猫。我们说,能消灭敌人的勇敢才是真勇敢。”父亲在旅政治部工作会议上说。

竺青的报道“战斗英雄兰安平”在《新华日报》登载后,野司政治部通知三纵要注意总结这个典型。兰安平原来在国民党军中就有点军事技术,过黄河后,不光政治上进步快,又不断受到实际战争的锻炼,所以,很能打仗,而且善于教导新战士掌握军事技术。鄄南战役中,他带一个班担负尖刀任务,和敌人拼手榴弹,在兄弟部队配合下迅速打垮了国民党军一个营,全班无一“光荣”。他的另一个特长是善于用自身的经历,现身说法,团结、教育新参加的战士,把全班拧成了一股绳。滑县战役结束后,父亲和白丁,罗志远等人一道组织人员,帮助总结经验,把这个班树立成全军闻名的“兰安平班”。当时已经是排长的兰安平也被破格提拔为连长。

不久,野司召开了英雄模范表彰大会,父亲和白丁带着全旅英雄模范前去参加。他们所住村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水洒街,黄土铺路,老乡从几十里外牵着毛驴,赶着大车,担着猪羊,挑着瓜果赶来赴会。兰安平戴着大红花和自家兄弟见了面,亲热,兴奋,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兄弟把带来的花生,枣往他怀里塞,还给了他一双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兰安平握着布鞋竟然哭了起来。父亲路过,他上来抓住父亲的手,埋下头哽咽道:“黎政委,我,我该跟你说个啥呀?”

父亲紧握他的手说:“别和我说,跟你兄弟说,说你们自个儿的事儿就行了。”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其实谁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整整三天,英雄们参加座谈,交流经验,专访群众,答谢老乡。野政文工团,太行秧歌队,纵队宣传队纷纷献演,日夜欢歌笑语。父亲见到了吴真,赵志一,刘行淹等老熟人,甚至还和龙文枝,何静文说了几句话。但就是没有碰见竺青。

十一

最后一天,一千多名英雄骑着高头大马,被红布,带红花进入大会场。他们前面是高跷队,腰鼓队引路,周围是秧歌队簇拥,后面是唢呐队压阵,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全到了。号角阵阵,锣鼓铿锵,鞭炮噼啪。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宣布表彰大会开始,场外顿时大炮轰鸣,军号齐奏,掌声四起,欢声雷动。

英模会结束,白丁带队伍先回三旅,父亲到纵队参加了一个小会。会议由彭涛和韩枫主持,主要是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陈锡联看见父亲,非拉着他,帮忙给邵耳寨战役总结报告做点文字修改。

第二天,朔风劲吹,彤云密布。父亲回到三旅想先休息一下。他进屋就闻到一股馨香,接着就见屋内的两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床单和被褥全是新的,还摆了一个红漆大柜子,柜子上放着一面圆镜。正在奇怪,就见竺青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绢花。

“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有些愕然。

竺青眉头一跳,俯首弄花:“你不喜欢?”

“竺青同志,”父亲勃然大怒:“你是新华社记者, 应该追着新闻跑,那儿有新鲜事儿就往那儿去。我问你,这次英模大会你怎么不到场?”

竺青抬头冷眼看看父亲,说:“黎政委,我不是你三旅的人,想干什么不需要你批准。”

“你不是三旅的人,但还是三八五旅的老人,难道和三纵一点关系也没有?”父亲鬼火乱冒,说话也就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党的人,关系在野司政治部。你想要,可以找张际春副政委调。”竺青依旧冷眼看着父亲。

父亲还想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白丁大大咧咧的声音:“竺青,都布置好了吗?旅长他俩口子说到就到。”进屋,看见父亲,顿时一愣。

竺青有些不自然,转身把绢花放在镜子旁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微微卷曲的花瓣。父亲偷眼从镜中瞄见竺青半个脸庞,因生气而涨得通红,好像怒放的牡丹。他心头一紧,赶紧把目光转开。

“呃,我还有事儿,你们先聊。”白丁见状不妙,说着想要离开。

“秀珍同志来了?”父亲故作矜持地问。

“她是随老区慰问团过来的。正巧竺青同志在这里,我就叫她帮忙布置一下房间。不过,政委同志,这儿的卧榻也没你的地盘了。我在那边给你找了一间房子,你将就点吧。”

“房间布置不错。竺青同志,我代表三旅感谢你的帮助。”父亲转了一圈,打起了官腔。

竺青咬唇蹙眉,推开绢花往外走。

“竺青,”白丁说:“别生气。兵慌马乱的,我们难免照顾不到。”

父亲也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见众人簇拥着赵保田和郭秀珍进了屋。竺青转眼面脸带微笑,过去搀扶郭秀珍。

赵保田看见父亲,挣扎着说:“等等,我还和黎明同志呆一块儿。”

“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蒜?你先和秀珍嫂子去商量。”白丁拉过赵保田,把他往床上一推,竺青和其他女眷也把郭秀珍摁在他旁边。大家嘻嘻哈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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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2

十二

风停了,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白丁大声说:“竺青同志,你得回村东头吧?就顺道带黎政委去他住的地方。”说完和着大家离开。

父亲的警卫员牵着马在小院门外等候,院内就剩下竺青和父亲相向而立。

竺青:“干嘛发那么大火?”

父亲:“我,我,也许是应该见到你,没看见。”

竺青:“你好像,总要我呆在附近,又不愿意和我靠太近。”

父亲:“也许是你的感觉,我们平时都有很多工作,都挺忙。”

竺青:“那我就先走一步。”

父亲:“等等。”

竺青正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一阵打情骂俏声。父亲眉头略略皱了一下,说:“都过来人了,还这么腻味儿。”

竺青:“你不习惯?”

父亲:“总觉得共产党员嘛,不该这么俗气。”

竺青抬头,淡然地:“秀珍同志怀孩子了。”

“这么快?没看出来。”父亲颇感意外。

“你尽关心英雄去了,哪有心思过问家常事儿?”竺青又低下头。

“怎么我们岁数越大,感觉好像越别扭?”父亲想轻松一下气氛。

“你指工作,还是其他?”

“工作之外,还有其他?”

“孙教育长几次对我提过那事儿?”竺青突然说。

“什么事儿?”父亲有些心慌,他知道‘那事儿’就是‘那事儿’。缓口气后他说:“他好像知道我俩?”

又是一阵打情骂俏声传过来。

竺青看看那边屋的窗户,答:“他说你虚伪,没出息,不值得好。”

父亲心头好像被扎了一针,但他故做轻松状:“好家伙,白丁也老这么说我。看来我真得做点检讨。”

竺青掉转头,抹着泪,快步跑出院外。她径直跑到村外的小树林边,扑在一棵枝叶尽落的树下抽泣。父亲赶到她身边,缓缓地说:“竺青,有些事儿我都懂。但眼下我们不能太讲感情。”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讲?再等八年?或者十年?等我们老掉牙? 别提你的英雄;同志;还有战友,《三国》《水浒》里这类故事多得很,我不爱听。你就不能忘掉那些空对空的理想和干巴巴的原则吗?革命也包括生活;吃喝拉撒睡;家庭;亲人和孩子;责任和负担。我讨厌韩枫,他自己结了婚,却兴冲冲地去批判别人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参加革命入了党,人就只能清心寡欲,做一条剔去腮帮,刮掉鳞甲,掏尽腑脏的死鱼?革命应该足够宽广,容得下一丝温馨,一线感情,一点恩爱和一段地久天长。”竺青抬起头,忍不住大声喊叫:“黎明,你懂不懂?女人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我不想白白浪费。”

小树林外,稀稀拉拉落着几丘土坟,坟上覆盖着鹤羽残雪。

“你没在部队,你不懂。我周围,上下同级都有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父亲有些急。

“那赵保田怎么没人盯着?他怎么就能自由自在地和秀珍同志好?”

“赵,”父亲好像噎住了,他还不能把党内会议的情况告诉竺青,只好婉转地说:“这个嘛,秀珍同志是地方慰问团的负责人。都结过婚了,总得叫人家见一面吧。”

“那我们也打申请,马上。”

父亲噎住了,半晌才喏喏地说:“竺青,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

还没说完,竺青就扑进父亲怀抱,大声说:“我不怕。如果运气好,你只是缺胳膊少腿,我们照样相伴终身。如果运气不好,不,你不会运气不好,八年抗战都过来了。你说,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父亲抱着竺青,茫然地说:“别想太多。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仗会打得这么狠。我们只能低头看路,不能抬头看天。”

竺青抓住父亲的手,抬眼望着他,情绪激动地说:“黎明,我不想看路,就是瞎着眼,从山上连滚带爬摔下来也不在乎。只要我们好,哪怕就好过一年,一个月,或者就一天。”

“竺青,你冷静些,冷静些。”

“黎明,你喜欢过我,拥抱过我,就不敢再靠近我一点吗?” 竺青眼中带着期盼,眸子像熔融的黑色石英胶。

父亲犹豫很久,终于说:“孙大头,也许,他是对的。你一个女同志,需要一所院墙。”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竺青瞪圆眼睛,嗔怒地高喊:“混蛋,胆小鬼,不敢负责。告诉你,黎明,我竺青不是非赖着你不可。从今往后,我发誓,绝不踏上你三旅的门。”她挣脱父亲的怀抱,扭头跑到另一棵树下。

父亲愣愣地站在原地,用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使劲一掰,树枝‘卡巴’断了。他扔掉树枝,慢慢地,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摩挲着竺青的肩头。

“对不起,黎明同志,是我不好。”竺青掏出手绢擦拭眼角的泪花:“我以为革命会让人刚强,可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

“革命不是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还是忘掉一些过去,这样将来会轻松些。”父亲想略带些调侃。

“黎明,我好像真不了解你。告诉我,你心头究竟想些什么?”竺青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目光中含着一种无以言状的幽怨。雪花在飘,消失在枝桠间,消失在衰草中,却钉落竺青的黑发,挂上竺青的秀眉,让竺青红润的面庞蒙上一层冰凉。

“竺青,感情的话不是几句能说清楚。我眼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此恨绵绵,一个死生一线。两个选择水火不容,却都需要我全身心去投入。我的脚下踩着两石头:一块是英雄,一块是懦夫,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喜欢人容易,了解人难。投入越多,越害怕伤害对方。你没有亲眼看到如今的正规化屠杀。现在的国共双方,相互间掐着脖子,什么能致人于死地就操什么家伙。飞机;大炮;手榴弹;地雷,还有致密的机步枪火力。人一排排倒下,革命和反革命都在一瞬间归并到同一条死亡直线。激情当不了饭吃,我不能为了自己,置你于万一而不顾。战争中的腻腻歪歪,只会让人飞蛾扑火。”

“对不起,我有点冷,让我走。” 竺青摆脱父亲的手。

“竺青---,”

“别碰我,我会走路。”竺青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大失所望。她带着无尽的惆怅走向远方。

父亲额上青筋突起。他双拳紧握,亘直地站在冰凉;死板;沉重的土地上,冬日下的背影孤独而僵硬。

他需要的是时间,可是时间悄没声息地在他和竺青之间砌起了一堵高墙。他想伸手穿过高墙抓住竺青,感觉却像是崂山道士徒劳无助。他不敢面对竺青清澈透底的眼睛,也不愿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最后只好无奈地在原地等待。

父亲没想到,他很快要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十三

滑县战役后,国民党军集中主力向河北濮阳和大名进犯,企图打通平汉线。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为调动敌人回撤,避开强敌,实行敌进我进的方针,转兵南下鲁西南,攻拔聊城、巨野、嘉祥等地,并包围了金乡。敌整编八十八师师长方先觉率两个旅赶来增援。三纵受命打援,一月七日与敌四十二旅先头部队接触。因敌迅速撤退,纵队扑了个空。陈锡联估计敌人不会坐视金乡之敌被歼,暂时撤退是为了等待其他方向的援军与其汇合,所以不大可能跑得太远。他命令部队继续搜索前进,只要一发现敌人就打,不要等待上级命令。

天下着小雪,父亲率三旅八团走在前面,姚丕田带着七团一个营掩护八团侧翼。道路泥泞,滑溜,人走不几步路就打个趔趄。部队到了小冉庄,父亲让大家稍事休息。八团参谋长李元坐在老乡院子的门槛上,从腰间掏出一支短笛吹了几个欢快的音符,给大家松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

雪花扑打在人们脸上,大家边吐着热气边啃着冻得发硬的饼子。这时,先头连的侦察员赶来报告:“大冉庄发现敌人。”是敌四十二旅的主力一百零六团。父亲马上起身,带着一群滚得如泥猴般的战士分两路打了进去,很快夺取了半个庄子。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对手。四十二旅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全日械装备,每班配有日式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连营单位有九二式重机枪,旅团有小钢炮,山炮和重型野炮,成员多为三年以上老兵,有些还参加过抗战中著名的衡阳保卫战,骄傲好战,战斗意志不亚于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十一师。一百零六团背靠鱼台城,在大冉庄,崔庄,陈庄构筑了坚固的三角形防御工事。父亲进庄后,因部队最初进展顺利,他还有时间设立临时指挥所,架通了和后方的电话联系。电话刚架好,父亲正在口气乐观地向赵保田报告时,院内突然落下几枚炮弹,其中一颗炮弹穿越父亲所在的正屋屋顶,落在他的脚下,居然没有爆炸。父亲看看炮弹,眼皮都没眨一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仗我们赢定了。”

然而刚进院子的参谋长李元却没有如此幸运,他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个来自山西阳泉的矿工和父亲差不多大,还没成家就这么匆匆走了。父亲只来得及说了声:“把他拖一边去。”甚至没功夫冲他的脸上掀一铲土。

父亲跑出院门,发现眼前的景象和“赢定了”还有相当的距离。雪暂时停了,天虽然依旧阴沉,但已蒙蒙亮。国民党军的炮弹,手榴弹像下雹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人头上砸。各种机步枪子弹像刮风下雨,从窗户里,夹道中,屋檐上呼啸掠过。屋顶被揭开,院墙崩塌,地皮开裂,砖瓦震碎,十几座院子完全被硝烟笼罩,四处昏沉,黑暗,火光闪闪。冲锋号响了,但这是敌人在发威,让父亲感觉特别凄厉,他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好一阵才稳定住情绪。紧接着国军开始冲锋,他们狂呼乱喊,把八团的官兵打得晕头转向,纷纷向后溃逃,短短几分钟就丢失了七八座院子。父亲没有想到部队垮这么快,他刚跨进一座院子大门,就见敌人从院内各个屋顶跳下来,逼迫院子中央的二十多名八团战士拱手投降,剩下的十多人惊慌失措,蜂拥着夺门而出,愣把父亲挤到对面大院中。国军冲着这边院落猛烈开火,父亲一看情况不妙,提起短枪大声喝道:“混蛋,赶快爬下,给我打,谁退我枪毙谁。”

跟在父亲身后的七八个战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马上抢占有利位置对敌还击,正在逃跑的官兵仿佛清醒过来,也停止后退,依托屋角,拐弯处,门坎,瓦砾开始抵抗。其他大院的战士也纷纷稳住阵脚,和父亲他们交叉配合。国军突然遭遇回马枪,丢下几十具尸体,收敛了第一次大攻势。

父亲命令部队赶紧抢修工事,他鼓励大家说:“同志们,沉住气,这是第二个张凤集。不是牺牲就是英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等大部队上来把敌人全部消灭。”

回到指挥所,他赶紧抓起电话,连续呼喊,试图和后方联络,但始终没有回音。这时,七团一营营长李广德进来报告:“黎政委,我那个营完了,剩下的十几个人全在这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你指挥。”

跟在他身后的是额头缠绷带,走路一瘸一拐,脸色刷白的团长姚丕田。

“小冉庄的情况怎么样?”父亲问。

“被敌人占领了。”姚丕田说。

小冉庄是大冉庄和后方联系的唯一通道,这条路一断就根本没有退路了。

“好啊,事情反而简单了。”父亲心中一沉,对身边的干部说:“同志们,情况很清楚,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但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处,绝不能丢人献眼当俘虏。姚团长,你负了伤,行动不便,就呆在指挥所掌握局面,照看重伤员。李营长带人守西面三个大院,曹副团长带人守东边四个大院。我带一个机动分队,两边支援。我们人在阵地在,不丢一间房子。谁动摇打死谁,我动摇了,你们就打死我。”

话刚说完,就听院中女人哭,孩子叫,原来房中还有老乡,从奶奶到小孙子七八号人。老奶奶颤巍巍跪在门口哀求道:“大军,求求你们了,别打了,退出俺家院子吧,给俺们留条活路。”

“滚开,”父亲咆哮道,他叫过警卫员:“把他们通通赶到地窖去,快。”他最担心这么叫唤要动摇军心。

接着,父亲开始清点部队,这才知道八团进来两个营,七团只有两个连,统共大约六百多人,现在剩下两百出头。他把部队重新编组,按区分配,不管那个单位的人,在谁的区域里就归谁指挥。

部队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战士们构筑工事,挖枪眼,从尸体旁捡子弹,手榴弹。工兵们把炸药分装成小包当手榴弹使,卫生员抗着枪给伤员上药,扎绷带,以便打起来可以立即顶在战位上。父亲还给部队做了分工,建立了机枪组,掷弹组,狙击组,爆炸组等等。几个大院之间沟通了电话联络,电话员不光要死守电话机,还挖了枪眼准备和逼到近前的敌人干。父亲掌握一挺机枪和一个手榴弹组作为机动分队,那里紧张往那里去。

太阳出来了,照在大冉庄周围散乱的积雪上,显得有些刺眼。田坎上草在冒烟,树在燃烧,弹坑密布,尸体横陈。庄子内很安静,除了几处‘噼啪’燃烧的火苗不见任何人影。然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院落中,双方都在紧张地准备血与火的最后摊牌。

十四

赵保田和白丁带领的后续部队刚抵达小冉庄就碰上了敌人反击。在国民党军密集的迫击炮,掷弹筒,以及鱼台城内的重炮轰击下,部队在庄内根本站不住脚,很快被赶了出来。赵保田命令白丁:“你带人用火力封锁小冉庄和大冉庄的道路,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打黎明的后背。”然后命九团攻打崔庄,减轻敌人对大冉庄的压力。白丁和罗志远出色地阻断了国军从小冉庄攻击大冉庄的道路,但小冉庄的敌人也用强大火力封锁了父亲和三旅主力的全部通道。白丁几次派出通信员,电话员试图沟通和父亲的联系,均告失败。正在这时,大冉庄的枪炮声突然停息了。

陈锡联,彭涛,韩枫等纵队领导全部到达七旅指挥所。每个人都不说话,举起望远镜聚精会神观察大冉庄方向。过了好一阵,陈锡联突然对赵保田咆哮:“黎明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懂打仗,顶得住吗?”

赵保田镇定地说:“这么短时间,扁担不可能压断。突进去的部队都很能打,弹药也充足。黎明虽然是知识分子,但越到紧急关头,头脑越冷静,完全可能坚持下来。”

韩枫:“黎明是插进敌人心脏的楔子,钉在那里,敌人想跑也跑不掉。这是全战役的筋。只要这根筋不被挑断,我们就一定能消灭这股敌人。”

陈锡联依旧虎着脸,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大冉庄方向。

赵保田说:“请各位首长放心,我们在战役前就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做好了各种预案。虽然没有估计到敌人如此大规模的反击,但敌寡我众,依旧是我军压着敌人打,没啥大的了不起。”

陈锡联马上把他顶了回去:“吹什么牛?等大冉庄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电话铃响了,赵保田拿起电话,把话筒对着大家。电话中清晰地传出九团团长的声音:“报告旅长,崔庄的敌人工事很坚固,火力异常猛烈,部队几次冲击都打不进去。”

指挥所内鸦雀无声,也没人再去观察大冉庄。虽然只有几分钟的等待,大家感觉却难以忍耐。突然,就听炮声隆隆,整个大冉庄淹没在浓浓的硝烟中。

“马上加强小冉庄方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拔掉这个钉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斩钉截铁地说。

国民党军出动飞机向三纵的部队集结地轰炸扫射,经过加强的三旅在陈锡联,赵保田指挥下向小冉庄,崔庄,陈庄同时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大包围和小包围的对决,就看谁先砸碎谁的硬壳。

十五

敌人猛烈的炮火之后,父亲从倒塌房屋的灰烬中爬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居然搞了个中央突破,集中轻重机枪掩护,上百人蜂拥而来,直扑父亲所在的中间院落。这时已经没有干部战士职务之分,营长和炊事员并肩作战,教导员和卫生员一同射击。父亲喊了声:“手榴弹。”带着手榴弹组冲到大门前,看也不看,只管往外扔手榴弹。几个战士跑过来帮忙,卸盖子,拉火绳,父亲和另外两名战士只管接过‘哧哧’冒烟的手榴弹往外扔,完完全全的‘机械化’操作。一时之间,大院门前的空地上就像放开了连环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得敌人连滚带爬。

敌人冲进了最西头的一个院子,双方的士兵抱在地上滚过去,滚过来,相互卡对方脖子,拿手榴弹砸脑袋,拿刺刀捅肚皮。腿断了还会再踢对方两脚,手断了还会撕剥对方面皮,甚至脑袋搬家了还会用牙齿咬住对方耳朵。李广德带人过去支援,提起冲锋枪向敌人横扫。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打得房屋冒烟,人身带火,父亲他们实在压不住敌人攻势,只好放弃这个院子。

上午九点多,国军气势正盛,攻击却莫名其妙突然中止。父亲来不及追寻原因,他把重伤员集中到中央大院隐蔽起来,把轻伤员组织起来做预备队,还趁着战斗间歇,提笔给赵保田,白丁等人写了一封信:

“我们已打退敌人两次攻击,现在只剩下三座院子,百五十人左右。即使留下一人一枪,也决心坚持到底。望你们认真准备,天黑后来解救我们,里应外合消灭敌人。”

还画了一份简图,然后一式两份,分别交给两个通讯员:“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后路,你们两个冒死往外冲。他死了,还有你;你死了,还有他,一定要把信交给旅长。”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两个都死了,这封信就完了。”

两个通讯员没有丝毫犹豫,简单地给父亲敬了个礼就出发了。

这是极度紧张的时刻,父亲双眼紧紧盯着两个通讯员的死亡之旅。他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除了弹坑和低矮的田坎,几乎没遮没拦。父亲他们火力弱,弹药紧张,必须全部用来应对敌人即将发起的攻击,根本抽不出力量来掩护,一切只能依靠通讯员自己的勇敢,机智和运气。两个通讯员都是机灵鬼,行动异常敏捷,或起或伏,跳进弹坑,蜇伏田坎,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地形地貌掩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敌人的机枪追着他们跑,打得土屑翻飞,火花乱溅。到了封锁带中央,敌人火力更加密集,一个通讯员爬在地上彻底不动了,另一个似乎也受了伤,但依旧设法前行。他的动作像青蛙,跳一下,停一下,只是人影越来越小,终于脱离了父亲的视线。

父亲感觉嗓子异常干涩,简直出不了气,他的脸憋得发紫,偷偷冲着墙角干呕了几下,才恢复常态。

十六

白丁第一个看见了突出来的通讯员,马上组织火力掩护,旋即见通讯员身上血光飞起。这位十六七岁的机智孩子在牺牲前,还挣扎着掏出父亲的信,高举在手上,向白丁这边摇晃了一下。白丁用炮火阻隔敌人视线,派出两轮通讯员才把信抢了回来。

陈锡联,赵保田看到父亲的信,认为父亲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决定暂缓对小冉庄的总攻击以便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加强对崔庄和陈庄的牵制性进攻,尽力减轻父亲的压力。

十七

这期间,国民党军没有组织大的攻击,但火力袭击和骚扰性攻击一直没有停止,有一次甚至还打进了一座院子。父亲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竭力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危机。

不多会儿,父亲听到不远处的敌占区域居然也有枪炮声。他跑进指挥所,见姚丕田守在电话机旁,胳膊肘撑着头喘活气,劈头就问:“你们有没有人给丢在了那边?”

姚丕田睁开眼,想了想说:“没有,活着的全过来了。”

“怎么那边有枪声?”

姚丕田坐起来听了听,也有些吃不准。他手下一个指导员说:“可能是兰安平的二连。”

父亲勃然大怒:“乱弹琴,那里有部队,为什么不报告?”

“我们以为他们都牺牲了。”指导员说。

“难怪刚才敌人打了一下,又突然退下去了。”父亲嘀咕了一句,爬上屋顶认真观察了一番,确信那边是三旅的人,马上找到曹副团长和李广德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助他们。”决定组织十多人,分批出击,尽可能牵制敌人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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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3

十八

快到十一点钟,枪炮声再次停息,村庄里安静得让人害怕。父亲他们正在奇怪,就见对面院子的屋顶上有个国民党军官大声喊道:“共军弟兄们,别打了,你们的‘同志’要跟你们讲话。”

接着,就见一个解放军干部被敌人五花大绑押上来,摁倒跪在屋顶上。众人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七团二营的连指导员宋国富。宋国富浑身血迹斑斑,显然是棍棒打的。他的脑袋恨不能挤到裤裆里,跪在那里嘟嘟几声,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国民党军官不耐烦了,照他脖子梗狠狠地砸了一枪托,大骂道:“狗日的,装什么蒜?赶快喊话。”用手抓住宋国富的头发,把他的脸扬起,冲着父亲他们。

宋国富闭上眼睛,绝望地张嘴,断断续续地喊:“同,同志们,缴,缴枪吧。国军都,都准,准备好,好了。反,反抗没,没有用,用的。黎,黎政委,不要再,再充英,英雄,给共党卖命了。看在乡亲,不,同志,多,多,多年的份,份上,给,给大,大家留,留条活,活路吧。”他喘息片刻,又哀叫道:“姚大,大……,团长,你打死我吧,我,活不了哪。”

不知什么时候,姚丕田居然冲到父亲身边,气得混身发抖,提着枪黑着脸对父亲说:“黎政委,你下命令,老子一枪崩了他。”

父亲说:“沉住气,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让他们喊去,时间拖得越长越好。赶紧抢修工事,把气都憋在枪膛上。现在是拼老命的时候,看谁憋到最后,只有最后的清算才最痛快,最过瘾。”

国民党军官等宋国富喊完话就撒开手,后者马上瘫倒在屋顶上。军官跳到前面,挥舞着手枪接着喊道:“共军弟兄们,看清楚他是谁了吗?这就是对抗国军的下场。姓黎的,姓姚的,你们那点底细我们都清楚。国军马上就要攻击了,请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就那么几间破房子,几条破枪,撑得了多长时间?你们不是钢铁,是一团烂泥巴,狗屎,国军会把你们踩得粉碎。想当英雄? 请便,要活命趁早。”

朔风呼啸,沉滞的云烟压着树梢顶缓缓地流动,弥漫,然后凝聚成大团乌黑的铅块,天色又昏暗下来。父亲突发奇想,问身边的通讯员:“有信号弹吗?”

“砰”,一颗信号弹冉冉升空,在铅色的云团中炸开,闪耀着摄人心魄的精纯红光。红光照亮了天空,轨迹仿佛沿着叠叠云团的乳白色边际线滑动,弯弯曲曲地下落。雪花又开始飘撒,飞絮环绕着短暂而美丽的精灵舞蹈。父亲手下的干部战士最初都有点懵,但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们血往上涌,咬着牙,紧握住枪,等待最后的判决。

三旅指挥所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赵保田最初也是一愣,但随即一拍大腿,喊了声:“好样的,黎明。”

陈锡联握着望远镜,有些激动地嘀咕一声:“黎明,真是好样的。”

赵保田嚷道:“叫驴,这才是三旅的人。看着,老子一棒子下去,要把小冉庄砸个稀巴烂。”

十九

国民党军也懂得了父亲的意思。那个屋顶上的军官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用手枪照宋国富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跳了下去。

第三轮攻击开始了。

第一波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密集打击。虽然因距离太近,敌人没有使用重炮,但小炮已经足够了。炮火呼啸而来,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劈头盖脑砸下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父亲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原来一发炮弹正巧落到了地窖口上,把地窖内的一家老少全部震死,只剩下偷跑出来给孩子找食物的那位老奶奶。老奶奶找到东西回到地窖边,发现全家连同四五岁的小孙子一个不剩,悲痛欲绝,顿时嚎啕大哭。父亲跑过去,一枪托把老奶奶砸昏,叫通讯员帮忙把她拖到屋角处放下,又赶快前去参加战斗。

这一次国民党军改变战法,一部从正面以火力牵制,另一部隔着院墙偷偷挖洞,试图穿过墙洞直接进入屋中,打父亲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枪炮声嘈杂,战斗紧张,几乎没人注意到敌人的企图,幸亏一个刚受重伤的战士躺在屋中听到了动静,他大声呼喊。父亲赶紧调来一个机枪组,不想姚丕田也跟过来。

“让我守这儿。”姚丕田黑着脸,瞪着眼说。

父亲骂道:“你不是受伤了吗?赶快闪开,别碍事儿。”

“滚,再说老子要杀人。”姚丕田咆哮起来,一使蛮劲把父亲推出门。

他抓过机枪,两眼死盯着墙面。屋内似乎很静,就听到墙后传来沉闷的“咚咚”声,墙皮也簌簌落灰。两边的战士心里发急,想催促姚丕田赶快行动,他却纹丝不动。就在敌人的镢头刚在墙皮开了个小眼,姚丕田犹如火山爆发,一声霹雳般地吼叫:“妈拉个X。”上前猛地一脚,把墙踢开一个大窟窿,端起机枪就往外屋扫。墙外其实是东院的另一间房,房内十多个敌人猝不及防,纷纷被打倒。接着他犹如旋风冲出屋门,见人就打。其他战士跟着他,把敌人赶出正屋和东屋,硬是夺回了东边的一座院子。

与此同时,敌人从正面开始强攻。李广德的西大院位置最为突出,承受了最大压力。敌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上。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就要崩溃,而父亲和曹副团长都被敌人死死拖住,无法前去支援。

又是姚丕田,提着机枪,虽有些瘸,但行动敏捷而气势汹汹,带着几个人跑了过去,发疯似地大吼:“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把窗户通通打开,给我扫。”

敌人不顾伤亡,拼死突击,扑进了大院西屋,姚丕田想跳过去支援,敌人在院子大门坎架上机枪封锁住院子中央,鬼都没法出屋。姚丕田在北屋喊叫:“广德,坚持住,我姚丕田在北屋支援你们。”他命令战士一边挖墙洞,一边用机枪和大门口的敌人机枪对射。

这时,敌人也发了疯。刚才打死宋国富的那个军官凶神恶煞地喊道:“妈拉个X,就这么几个共匪窝在院子中,不信消灭不了。给我冲,谁后退一步,老子枪毙他。”

紧接着姚丕田听见西屋传来肉搏的声音,正好墙洞被打开,姚丕田当头带人冲过去。房间狭窄,挤着十来个国军士兵和李广德等几个人。姚丕田端着刺刀,象一头黑豹扑上去,没有战术,就戳下去,拔刀,又戳下去,一连刺死三四个敌人。正打得昏天黑地,就听屋顶‘嘁哩喀喳’响,原来敌人使用了燃烧弹,把房子点着了。后边的一个指导员赶紧喊撤,姚丕田好像没听见,兀自往前冲,其他战士赶紧把他往回推。他们刚跨进北屋,房梁就掉了下来,正好把李广德砸在下面,接着整个西屋的屋顶也轰然倒塌。

西屋屋顶刚一倒塌,姚丕田马上又跳了回去。虽然他胳膊上添了一条正在嘟嘟外冒的血柱子,但气势依旧。正好二十多个国军士兵也冲了进来,双方一阵机枪扫,手榴弹炸,刺刀捅,国军倒下一多半,姚丕田身边也没剩几个。

由于敌人实在太多,姚丕田他们最终还是被压迫回来。敌人得以依托西屋的残壁全力攻击正屋和东屋。姚丕田在北屋和东屋之间跳来跳去,不住地叫嚷:“同志们,坚决打。坚持到天黑,为工农大众,为自家兄弟,要死死一起,打狗日的,为人民报仇,不当狗熊,人人是英雄,绝不投降。”

乱七八糟的战场和着乱七八糟的口号,反而激励起战士们的士气,枪打得更准,手榴弹扔得更猛。那个叫喊的敌军官忍耐不住,亲自跑到西屋,操作火焰喷射器向东屋喷扫。一束准确的火焰从东屋的窗户飞进去,把两个战士烧成了火球。火焰一停,屋里的空气还烫人,姚丕田已经冲过到刚才火焰经过的窗户前,正好和国军军官打个照面。两人仇恨的目光对视了一秒,也许更短,却如同古战场上的英雄叫阵,酣畅淋漓地表达完各自的意思。接着便是闪电式决斗。就一刹那,姚丕田抢先扣动扳机,一个点射,正好打中敌军官身边的汽罐。巨大的火团爆裂开来,气浪甚至把东屋的屋顶掀去了半拉。

这是整个大冉庄战斗最疯狂的时刻。所有物体---大地;房顶;门窗;墙垣;石头;树干乃至人,不管死活---统统在跳动;颤抖;冒烟;吐火;嚎哭和嘶喊。聚合的分崩离析;横竖的上下错位。红血洗去黑血,脑浆重叠脑浆,空中飞的不光有鲜活的肢体,还有死亡者的断肢残臂。李广德牺牲了;曹副团长胸口挨了一枪,奄奄一息;只有姚丕田受伤的脸看上去在笑,或者说狞笑。这时已经没有任何物理或社会的准则。勇敢身在地狱就是残暴;正义面临绝望只有无耻。一个机枪手倒下了,第二个战士马上扑上去,你甚至听不到一点射击的间歇。哀恸的发不出第二个音符;求饶的无腿下跪;彷徨的马上被打倒;畏缩的只有玩完,兴许还是背后挨枪。这里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观念,整个世界就如同在火上煎熬的两味药材:混乱物体和焦虑情绪。煎熬咕嘟的气泡叫疯子,苦腥的怪味叫鬼魅。疯子和鬼魅在昏暗黝黑中毫无次序地绞结,缠绕,冲撞和吞噬。父亲的最大奢望就是抱着一挺机枪,一支步枪或抓着几颗手榴弹补在一个缺口上,不动脑子,什么也不顾地只管杀人,杀人。

然而,他必须清醒。他除了自己动手,还要绞尽脑汁指挥别人去杀人,否则就只有被杀。他感觉每一座屋顶都要垮塌;每一堵墙壁都要倒下;每一个敌人都迅捷如飞;每一点分秒都要崩溃,但只有冷静;不慌;不发火;不咆哮,才能有办法;有信心,稳定士气,从而尽可能地稳定局面。跳得高不如咬得狠,坚持就是拉扯住牛皮糖的最后一根筋。他就像劣势下的棋手,面对敌手车马炮齐全的凶猛攻势,就是只能调动几个小卒去左支右绌,也要做到每一步都是最佳的落子。巨大的压力之下,父亲的脑子好像快要散架的钟表,螺丝在飞,弹簧在跳,但指针还得摁在表壳里转。这是被人五马分尸,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终于,国民党军首先退让了。乘着东面的局势稍稍缓解,父亲集中全部可以调动的人员;机枪和手榴弹压向西院,把狂风暴雨般的金属和炸药抛掷到敌人头上,终于和姚丕田一起将敌人赶出院子。

二十

赵保田对小冉庄的强大攻势开始了,野司的榴弹炮也对鱼台城内的敌人重炮实行压制射击,父亲他们的压力顿时减轻。此后,国民党军再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攻击,干部战士开始说说笑笑,有的吸烟,有的吃干粮,喝水,还有的干脆打起了瞌睡。父亲没法闲着,他来到临时救护所,看见数十名重伤员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药,缺少绷带,没有被褥,一个个烟熏火燎,血肉淋淋,嘴唇发乌,全身寒颤,却居然无人嚎哭,无人呻吟。父亲拿着水壶和干粮,挨个给他们喂水,塞食物。他把所有收集到的,只要是带棉带布的东西,还有剥下的国军尸体上的衣服,一并堆在重伤员们的身上。重伤员们流下了泪水,父亲却不敢哭。他心里难受,外表却要装得乐哈哈。“当时,只要有一个重伤员哭喊,大冉庄的战斗结局就会完全不同。还真得说我们的战士呀。”父亲后来感慨道。

姚丕田瘫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着死鱼肚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卫生员给他包扎肩头,胳膊上和腿上的伤口。突然,他听到西边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和沉闷的爆炸声,“腾”地跳了起来,找到父亲,焦急地对说:“黎政委,那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说什么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消灭呀。”

“我想了一下,”父亲说:“听周围的村庄打得很热闹,敌人不可能再组织有力的反击了。那边距离也就四五座院子,不远。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组织人打过去怎么样?”

“对,只要我们行动坚决,一定可以打开一条通路。”姚丕田说。

“敌人打了我们六次,一次比一次泄气,力量已经用到头了。他大概以为我们也筋疲力尽了,只能招架,老子偏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父亲说。

“少废话,还是我带队。”姚丕田不耐烦地说。

“行吗?”父亲看看对方,浑身血污。

“我是他们的团长。”姚丕田梗着脖子,嗓音嘶哑。

父亲同意了,他马上组织队伍。听到消息后,那些胳膊腿还能动弹的干部战士纷纷站出来,要求担任突击队员。其实到这份上,谁没带点伤?姚丕田恶狠狠地说:“先挑共产党员。”

父亲说:“从现在起,活着的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凡是没有入党的,我黎明做你们的介绍人。”

这是共产党版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能找到一个机会,去切身体验自己在为一种神圣的社会理想而献身。此时此刻,在鲁西南最普通的村庄中的一座最普通的小院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们,无论干部还是战士,无论轻伤员还是重伤员,都在尽情而奢侈地品尝那种玉液琼浆般的精神佳酿。

父亲挑了二十七人,由姚丕田带队突击。突击队在猛烈的机枪火力掩护下,从院墙缺口突然冲进第一座院子。院内的国民党军措手不及,十几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抱着脑袋一枪拥挤着逃到正屋。姚丕田上去喊了声缴枪不杀,却没有给对手留下缴枪的时间,端起冲锋枪把他们全部‘嘟嘟’了。

二十一

兰安平的二连剩下七十多人,退守在两个院子中。最初敌人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共军,大队人马如海浪般从他们面前经过。兰安平命令全连沉住气不许开枪,待敌人开始攻击父亲他们时,他突然命令全连从后方对敌人开火,有力地支援了父亲他们的反突击。在这之后,敌人对其组织了几次进攻,把他们压迫在一个院子中。后来,敌人对夺回父亲他们据守的院子失去了信心,但对二连却加紧了攻势。兰安平竭尽全力,组织打退了敌人多次攻击,最后山穷水尽,只剩下十一个完整的人和三颗手榴弹。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冲进东屋,正屋,枪杀了躺在地上的重伤员。然后把西屋团团围住,高喊:“抓活的”;“别放跑了当官的”;“赶快投降”;“滚出来。”

屋里的人,包括重伤员,眼睛都看着兰安平。兰安平乌黑着脸,低声说:“别出声,等敌人进来捉活的,就把三颗手榴弹全部拉响。死,也要换他几个。”

然而敌人没有冲进来,兰安平瞅见了杀气腾腾的姚丕田。姚丕田和二十七勇士如神兵天降,从屋顶,从角落,从窗户,穿屋跳墙,打得敌人七零八落。兰安平见到姚丕田,强压住感情,喉咙哽咽着说:“团长,我的二连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姚丕田却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着兰安平的头喊叫道:“是我的错,我不好,团长不该丢下你们不管。”

二十二

赵保田攻克小冉庄后,马上向大冉庄突击。他先见到姚丕田和兰安平,劈头就问:“你们还能打吗?”

姚丕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单凭老子就能消灭敌人。”好像一只耸着毛,扑腾着翅膀的斗鸡。

赵保田略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带队往前冲。

大部队在父亲他们的配合下向敌人发起全面反攻。国民党军先后投入在这个战场的两个主力团全线崩溃,逃出大冉庄,崔庄,陈庄铁三角后很快被三纵消灭。凯歌声中,父亲就要离开生死相依的大院时,发现那位老奶奶已经苏醒。不知什么时候,她爬到了地窖边,拿着一根棍子翻来复去地扒拉,也不说话,也不哭,但神智已经完全痴呆。父亲想过去安慰她一下,却迈不出脚,最后干脆冲出院门追赶胜利的队伍。因为胜利是英雄们选择性失忆的最好忘泉水。

直到全国解放,父亲成家了,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人的本性和英雄的关系。

二十三

白丁清点俘虏时,又发现了那个名叫孔爱国的家伙。他上次被俘回去后,转到了这个部队当连长。这一次,孔爱国没有上次那么嚣张。见到白丁,他低着个脑袋,不敢正视。

“哈哈,孔连长,我们又见面了。”白丁高兴地说。

“我,这次,我是预备队,没,没和你们直接打。”孔连长有些紧张。

“没关系,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一律优待。孔连长,这一次,你对我们怎么看呀?”白丁高兴地说。

“贵,贵军打仗就靠人海战术,那么多人打我们一个团。不公平,要一个团对一个团,才算真本领。”

“亏你还上过军校,竟不懂得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思想。不过也难怪,这是我们毛主席提出来的,对你们来说高深了点。一对一的硬拼,让我们刘伯承师长的话说叫‘牛抵角’战术,只有蒋介石这个笨蛋才会用。”

“请不要对我洗脑。”孔爱国抱着脑袋说。

“我倒想知道,脑筋怎么个洗法?拿水冲吗?拿肥皂洗吗?是劈开脑袋还是插根管子进去?上次你在我们这里呆过几天,没有看见我们如何对待俘虏吗?对共产党和老百姓的关系没有一点感觉吗?共产党光明磊落,还怕你挑毛病?”

孔爱国头埋得更低了,双手颤栗说:“白主任,能不能给我一枝烟?”

白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枝,点燃,递给他:“还想说几句话吗?”

“嗯。只要白主任想了解的,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孔爱国抽了几口烟,神态镇静了一些。

“这次大冉庄战斗,你怎么看?”

“最初,上峰的计划是把贵军放进来,然后来个反包围,把贵军突入的部队消灭掉。但没有想到,贵军的战斗意志如此顽强,攻击精神如此旺盛,就是一个连被我包围都能死拼到底,甚至还能打反击。太可怕了。”

“在我们总攻之前,你们的伤亡有多大?”

“我们最初有一个团,后来又调来一个,都是齐装满员的。整个战斗中,有一个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伤亡估计有四,五百人,真是骨头没啃动还把牙崩了。到你们发起总攻时,部队情绪已经全垮了。”

白丁又问了几个战术问题,孔爱国都一一作答,还分析了我军防御的优缺点和他们自己的失误。最后他说:“国军内部普遍认为,这场内战的前景堪忧。只见贵军整师整团地消灭国军,不见国军消灭过贵军。说是‘三个月消灭共军’,打了大半年还在山东拉锯,而且形势越来越被动。老头子的指挥总是落后贵军一步,徐州绥靖公署和郑州绥靖公署始终互相扯皮,面和心不和,有时连我们下级军官都能感受到高层的指挥混乱。唉,我们就是没有一个像刘伯承这样的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

说完,孔连长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大口吸烟。他的眼睛望着还在燃烧的战场,噙满了泪水。

白丁也没功夫再搭理他,离开了这些破衣烂衫的国民党军下层俘虏队伍,加入到川流不息的解放大军和民工队伍中。在无边的旷野上,很多人抬着伤员在积雪未化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他们宁愿自己崴脚,扭伤,甚至摔倒,也要尽可能减少伤员的痛苦。这些抬运伤员的人员中有老乡,有部队战士,还有解放军的许多中高级将领,其中包括陈锡联,彭涛,韩枫,赵保田等等。人群中的‘大首长’顶多让人略感惊讶,丝毫引不起狂热的欢呼和万分的激动。而在大队伍的旁边,有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几个穿着笔挺美制黄呢军装,披着美国皮大衣的国民党军旅长团长,腋下夹着印有‘USA’字样的白色美国毛毯,耷拉着脑袋,在刺刀尖的裹挟下黯然而过。

二十四

大冉庄战斗幸存的一百零四人,除开父亲,全部被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按规定,战斗英雄只能授予团以下的干部战士,父亲当然没份儿。当时中共的战地宣传依据这条规定,也定了一条杠:不准刻意宣传师旅级以上的干部,所以姚丕田成了大冉庄战斗中符合宣传标准的最高指挥员,他的木刻大头像登在了冀鲁豫大区出版的《冀鲁豫日报》,野司政治部出版的《战友报》头版最显著的位置。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也播发了相关战地报道。

韩枫找到竺青,让她对姚丕田做了一个专访。姚丕田在竺青面前显得很拘谨。

“姚团长,请您谈谈这次战斗的经过。”

“嗯,嗯,很简单,我们打进去,敌人搞了个反包围,我们顶住了,主力一上来,把他们统统消灭了。”

“当时在村子里,您害怕吗?”

“有,有点紧张,顾不上怕。”

“我想知道,战斗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们?”

“这不简单,党和老百姓呗。”

“能不能谈谈您在战斗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我起了啥作用?都是上级,嗯,领导得好,战士们打得勇敢。”

“您对这次战斗中的国民党军怎么看?”

“怕死,打冲锋扎堆儿,窝一起,一梭子撂倒十多人。”

“以后再碰上这样的战斗,您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这不废话吗?我们为老百姓打天下,不打光国民党这帮狗日的绝不罢休。”

竺青需要更多的细节,但姚丕田是茶壶里装汤圆,倒不出来。韩枫建议她采访父亲,从侧面收集一些材料。竺青“嗯”了一声,却没去找父亲。

二十五

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战斗意志颇为顽强。父亲他们在张凤集抓到的俘虏,满脑子国民党正统思想,大多认为共产党是祸乱政府,为非作歹的土匪,拒绝改造。然而几个月后,各大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全面展开,父亲他们可以依据文件,系统地给俘虏们讲解共产党的土地改革政策。俘虏中苦出身多,在部队中受尽欺压,听到解放区搞土改,分田地,无不感到新鲜和惊讶。“穷骨头真能翻身做主?”“我们那块儿的地主恶霸,乡长保长也可以清算?”“我家也可以分到地?” 再看看解放军官兵平等,军民一家,更觉得亲切,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巨金鱼战役结束后,部队抓到了一千多俘虏。没成想仅仅搞了几天的土改教育,这批蒋军嫡系士兵的思想就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他们自发搞起了诉苦活动。有讲述自己的父母缴不起租税,被迫逃荒要饭的;有痛斥保甲长,联保主任奸险狠毒,逼得家破人亡的;有控诉被抓壮丁,绳捆索绑受尽折磨的;有哭述编进部队挨打挨骂,不堪虐待,开小差被抓回打个半死的。真是一人伤心,全场落泪。父亲和白丁到收容所后马上被俘虏们围住,他们纷纷询问能不能加入解放军。后来仅仅从这批俘虏中,就有五百多人报名加入了解放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民党多年的正统教育在强大的经济利益冲击下显得不堪一击。父亲从这一课中学到的是:任何政党,任何政策,不管口号喊得如何动听,如果不能给大家以实际利益,终归没人会感兴趣。“狗要见到骨头才会跟着人跑。”他后来感慨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有时候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二十六

不愿参加解放军的俘虏,收容所一律发给路费遣返回家,那个孔爱国也在遣返之列。白丁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孔爱国说:“军校毕业时我宣过誓,永远效忠领袖蒋委员长,一个革命军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那么,你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白丁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真正的军人。”孔爱国昂起了头。

白丁笑笑说:“好吧,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们后会有期。”

孔爱国走出几步,迟疑半晌,又回头问:“我这么顽固,你们为什么不枪毙我?”

白丁爽快地回答:“打死你一个,只不过消灭了一个敌人。放你回去,却可以教育更多人,把更多的敌人变成我们的朋友。我相信,你以后会搞懂这个道理的。”

孔爱国说:“那好,白主任,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再没回头,径直而去。

二十七

经过激烈的战斗和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父亲感觉很累。这天他回到旅部,也不管赵保田的呼噜声震天价响,上床倒头就睡。睡到后半夜,白丁和罗志远神色慌张的跑进屋,叫醒父亲和赵保田。

“什么事儿这么慌里慌张?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赵保田睡眼惺忪地骂道。

白丁和罗志远交互对视一下,然后齐声说:“姚丕田跑了。”

通宝推:一介书生,光年,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1

第六章

“把狗日的抓回来,枪毙。”赵保田捶床大怒。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搞错了?”父亲问。

“这儿是他留下的一封信。”白丁把信交给父亲。

父亲打开一看,见上面写到:

“各位首长,同志们;

我想继续革命,但觉得自己实在提不起来。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我保证:今后一不当叛徒,二不做对不起革命的事,就当个平常老百姓。

祝革命早日成功。

姚丕田”

没有年月日。父亲把信递给赵保田,赵保田看完一声不吭。

父亲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大家说:“同志们,革命队伍不缺少一粒砂子。”

河汉灿烂,斗转星移。

父亲披着一件棉大衣,独自走在鲁西南的田野上。积雪逐渐消融,淡薄的虚雾笼罩着村庄,树,鱼塘和沟渠。泥泞的土块垒迟滞了父亲的脚步,让他黑色的身影苦涩地划过深蓝色的天空。他来到一块田垄边停下,一脚踏在地头歪倒的耧车断柄上。耧车是过去的播种农具,但父亲脚下的那一架已经严重破损,耧斗裂开,横桄朽烂,明显是被人抛弃在那里。熬过寒冷的冬小麦虽然稀疏,但眼看就要分蘖,给广柔而萧条的北方平原带来艰辛而顽强的生机。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冷峻地望着东方初升的太白星。

过了好一会儿,白丁找到父亲,点燃一支烟递过去,指着太白星下的一处黝黑的庄落说:“新华社的人都在那儿。”

父亲接过烟,掐灭火星,用手指轻轻地捏揉烟卷。

白丁蹲在地头,继续说:“坦白说,黎明,以前我有点妒嫉你,现在我很同情。”

父亲粗鲁地说:“还是去同情你的姚丕田吧。要是被抓住,他会被枪毙。”

白丁满不在乎,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来,然后说:“谁顾得上抓他?何况,我们,包括你,赵保田,根本就害怕抓到他。”

“他怎么这么蠢?”父亲有点恨其不争。

“他不蠢,只是感情过不去。知道那个宋国富是什么人吗?是他的内弟。他媳妇娘死得早,后娘又不好,姐弟俩一直是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怪不得在大冉庄,他后来跟疯了似的。” 父亲长叹一口气,然后硬梆梆地杵着问:“你狗日的怎么不找老婆?”

白丁一愣,打起哈哈:“要找也得找个丑八怪。”

“算了,我看你也是心头有个坎。”

“点上烟卷吧,光闻闻有个什么劲儿。”白丁扯了个淡,没有马上回答。

“这你就不懂了。烟叶有股子清香,如同山间隐士,藏而不露谓之‘鲜’。点燃了,烟熏火燎的,除了刺鼻呛肺管,反而没味道了。”父亲说。

白丁过了老半天才说:“我是想明白了,不能把‘生死’的担子推到一个女人的肩上。”

太白星斜挂在半空中,流苏般地晨曦在幽深的夜幕中缥缈飞舞。父亲把捏得有点散架的烟卷放在鼻子下面狠嗅一口,转脸对白丁苦笑道:“这就是我们充英雄的结果。其实,我们都很胆小,都害怕承担自己的责任。”

白丁面无表情地:“难道还有其他出路?这是革命,我的同志。在革命的洪流中,管你胆小也好,充英雄也好,都随着物竞天择的陀螺转。要么运气好点,做时代的弄潮儿,要么运气差些,被时代所吞没,没有啥自觉或不自觉的问题,也就无所谓责任不责任。反正我不会去做姚丕田。”

“这叫啥话? 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物理机器,人是感情动物。”

“感情这个东西就是围棋中的弃子,在战争中该丢就得赶快丢掉。”

“看你说得,弃一子容易,弃十几,二十子那就难了。”父亲有点伤感。

不久,晋冀鲁豫野战军二出陇海线,其三大主力之一的二纵在郑庄寨吃了大亏,被国民党军消灭一个团,团长牺牲。整个情况和大冉庄非常相似,都是小部队先打进村寨,国民党军反包围,我们又大包围了国民党军,只可惜陷在村寨内的部队没能等到援军。战后,国民党在开封召开盛大庆功会,二纵则受到中央军委严厉地通报批评,这是解放军在整个解放战争中罕见的成团建制部队被歼战例。父亲在后怕之余,多少理解了姚丕田的内心苦衷。

国民党军第二快速纵队覆灭后,几百台车东倒西歪排在野地里,有的还在燃烧冒烟。父亲和白丁骑马来到战场,看着这番景象,面上目瞪口呆,心里却很惬意。

在他们经过的路边,甩着一辆大卡车,十来个战士围着一个国民党俘虏在那儿修车,还有人坐在驾驶室里摆弄。也不知谁胡乱扔了个烟头,“噗”地引燃了地面的漏油,火苗“嗖嗖”往卡车方向延伸,吓得车周围的人四处乱窜。就在这时,父亲听到一阵慌乱地喊叫,原来车门口倒挂着一个女兵。女兵本来在驾驶室内,见周围起火慌忙跳车,不想一只脚绊在车框子上了。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白丁已经跳下马,跑过去把她弄了下来。几个人退到安全地带后,车上的汽油筒轰隆一声爆炸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到了半空才慢慢散开,圆圆的一堆,越扩越大,变成一团不大不小的蘑菇云。

“没想到,”父亲说:“车出了事故还挺吓人。”回头一看有些意外,白丁抱住的居然是何静文。

白丁和何静文也觉得尴尬,两人默默撒开手,互相转背过身体。

“小何,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问。

“哦,野司政治部听说你们打了大胜仗,就找到韩主任,叫他给我们弄辆车,方便宣传队到处跑。韩主任挺干脆,让我们自己去战场上挑,挑到那辆算那辆。”何静文很高兴父亲搭腔,因为尴尬得到了解脱。

但白丁依旧尴尬,所以父亲笑着把话头冲他身上引:“幸亏白丁同志跑得快,要不我还没法向野司交代。”

“有啥交代不交代的? 是我看着汽车新鲜,就想跑过来瞅瞅,怪谁呢?”何静文爽快地答。

“龙,龙主任,他还好?”白丁舌头有些打结。

“你们不是见过面吗?上次英模会。”何静文的话中带点少见多怪的口吻,然后不再搭理白丁,转头又继续和父亲搭讪:“黎科长,你进步很大呀,都成了三旅的当家人了。”

“也多亏白主任的帮助,他是老三旅的地头蛇嘛。”父亲说。

何静文瞟都没瞟白丁一眼,还是对父亲说:“也别忘了我们宣传队,什么时候来指导指导工作? 黎政委是懂行的人。”

父亲说:“那里那里,白主任在北平读过书,见过大世面。”

“我去你的。”白丁翻翻白眼,低声骂了父亲一句,然后拱手抱拳对何静文“嘿,嘿”干笑两声:“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先走一步。”跳上马离开。

“白丁—同志,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何静文问父亲。

“他就这么个人,做事颠三倒四的。” 父亲答:“不过,人家救了你的命,多少应该说几句。”

“他的事儿何必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何静文抿着嘴唇说,然后莞尔一笑,问:“我倒想知道,你和竺青同志究竟唱的是那一出?”

“什么那一出?”父亲莫名其妙。

“听老龙说,竺青向野司打了请调报告,想离开晋冀鲁豫。”

父亲脑袋好像挨了一闷棒,半天没回过神来。他面前的卡车已经看不见火苗,浓烟也逐渐消散,露出了高温炸碎的车窗玻璃;烧得蜷曲的车身铁条和烧焦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胶皮怪味。

另一辆卡车冲他们开过来。车厢内坐满了人,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兴高采烈,手中摇晃着彩旗,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卡车到了父亲和何静文身边,驾驶员伸出头来冲着他俩喊道:“快上来呀,同志,兜兜风凉快。”

何静文失声喊道:“这不是抗大的孙大头吗?他们也来打秋风?”

父亲好像不关心车上坐了些什么人,就摆出一副洒脱相:“好啊,大家都可以挑辆车开,我也去试试。”说完上马,奔向停在地面的长串车队。

父亲在上党战役结束后摆弄过车,知道油门,刹车,方向盘什么的个大概。当时部队马上要向平汉线转移,他也就上车开了个把小时。现在,瞅见了一辆吉普车,还挂着车钥匙,他马上爬了进去。警卫员小刘想阻止,喊了声:“首长,---”父亲马上堵嘴说:“也上来试试?”

小刘憨厚地笑笑,摇摇头。父亲挂档,一脚狠踩油门,吉普车“轰”的一声,从地面跳将起来,然后“呼”地飙了出去,急得小刘在后面大嚷:“首长,小心。”

父亲开着车在空地上发了几圈神经,发现自己似乎可以控制车辆了,顿时乐不可支。他摇摇晃晃上了路,照着后来的彭涛和韩枫等人就冲了过去。边冲边惊呼:“小心,刹不住车。”话音未落,吉普车从彭涛身边嚓过去,差点吓惊他的坐骑。

“混账,瞎胡闹, 无组织无纪律。查出是谁,马上处分。”彭涛勃然大怒。

韩枫也骂道:“狗日的黎明,胆子忒大。等摔个头破血流,看你哭着喊着叫娘去。”

何静文款款过来,悠哉地对韩枫说:“彭政委,韩主任,蒋光头真够给咱贴心的,送来的都是好东西。黎政委虽说读过几天书,其实和大家一样,也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没开过几次洋荤。四个轱辘到底比四条腿舒适,跑得快。现在他学会了以人驾车,将来没准会以车驾人呢。”

“什么人驾车,车驾人的?乱七八糟。我问你,你们宣传队的车搞好了吗?”韩枫对小何瞪眼睛。

“报告首长,刚搞好一辆,又爆炸了。”何静文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彭涛望着远处余烟未尽的残破卡车,咕噜一句:“乱弹琴,还不赶快再去找。耽误了今晚的慰问演出,拿你是问。”

何静文浅浅一笑,随随便便甩手走开。彭涛摇摇头,哼了一声:“女人,这个女人。”

“姓黎的这小子,真有些鬼名堂。”韩枫望着父亲的吉普车在原野上乱窜,羡慕地对彭涛说:“老子去把他揪下来,让他教,我们也要过过瘾。”

彭涛咆哮道:“韩枫同志,你是纵队政治部主任,他是瞎鸡巴的小旅政委,摔死你我脱不了干系,摔死他活该。”

父亲看见路前方有一头牛,慌忙转弯却没把住方向盘。他的车头朝左边一歪,直端端的朝路边的斜坡滑去,只听砰咚一声,车跌下了岩坎,倒扣在坡下的田地里。他想爬出来,但身体被卡在驾驶位上动不了。

忽然,竺青来到车窗前,轻轻问:“你开车,也不带人。”

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要走吗?”

“谁说的?消息传得真快。”

“我嗓子发干,有水吗?”

竺青拿起水壶朝他嘴里倒些液体,父亲感到喉头一热。

“青竹叶子温酒?”

竺青颌首微笑,仿佛莲座观音手拈净瓶。

“别走。”父亲猛地伸手要抓住竺青,却抓住了白丁。

“嘿嘿,怕死了?”白丁哈哈笑道:“老子就该让你死在车里。”

“竺青,她去哪儿了?”父亲急切地问。

“竺青?”白丁莫名其妙,朝周围看看:“摔昏头了吧?这儿哪有她的鬼影子。”

“把老子弄出来,算我欠你的。”父亲哼哼道。

白丁招呼来几个战士,七拖八拽,把父亲从车里拉了出来。

父亲除了一点皮肉擦伤,没有伤筋动骨。他站坡坎上,抻抻衣角,对白丁说:“给我一只烟。”

“你又不抽,给你浪费。”白丁压根儿没搭理父亲,继续指挥战士和当地农民把车翻了过来。

“谢谢。你救了何静文,又救了我,以后去干医院吧,那儿有护士。九分区的张兆全就找了个小护士。”父亲貌似正儿八经。

白丁抬头看看父亲,鄙夷地说:“哦,翻辆车也能转变观念? 脑袋瓜冲下,悟出的都是土,连开玩笑都这么俗气。”

两架国民党的飞机缓缓掠过已成过去的战场,哀恸地扫射了几梭子子弹,但几乎无人理睬。人们开着汽车,拖着炮,还赶着更多的骡马大车,活蹦乱跳地从第二快速纵队的乱葬场溢出,分流到四面八方。

死亡和生命的辩证。

黄昏时分,部队聚餐。父亲和白丁转着圈子,给各团营的干部战士敬完酒,回到旅首长席。

韩枫正和赵保田等人边吃边说笑,看见父亲他们,马上说:“来,趁着黎明,白丁同志过来,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韩枫笑起来。

“你叫他们俩喝,算了吧,”赵保田指着父亲,满脸不屑地:“就那些臭知识分子的酒量?沾一点就上脸,比大姑娘还不如。”

另一个人从赵保田身边站起来,凑到父亲面前,瞪着斜邪的眼睛说:“啊,这不是……, 我们以前见过面。”

是孙大头。

赵保田忙给白丁介绍:“孙宝贵,孙大头,抗大分校的副校长,红军时期救过我的命。”

父亲端过一碗酒,对孙大头说:“好啊,我们终究在一个桌上斗酒了。”

“斗酒的时候,应该讲点良心。对不对,黎明同志。”孙大头脸色发紫,把酒碗一斜,酒哗哗流到地上,溅了父亲一裤腿。

父亲笑笑,一口把自己碗里的酒干了,然后说:“看你说的,酒桌上的良心只能是一滩糊涂账。”

赵保田大笑起来:“政委果然会说话。老孙,你就甘拜下风吧。”

韩枫也来打趣:“孙大头,你想学高宠连挑十八架铁滑车?黎明同志可不是金兀术手下的土得龙,土得彪。”

孙大头过来,拍拍父亲的肩头,打个酒饱嗝,扶着父亲坐下说:“好家伙,有能耐,怪不得有人看得上你。”

白丁跳起来说:“去你的,太小瞧人了。我们黎明同志要才有才,要身板儿有身板儿,要弯弯肠子谁比得上他九曲十八拐? 猪八戒给王母娘娘打扇子,轮得到你吗?”

满桌人都笑起来。韩枫说:“狗日的白丁这张嘴,当初真该派你去重庆谈判,没准儿连蒋光头都会被你说得立地成佛。”

小何走了进来,笑着说:“演出都开始了,几位首长还躲在这里。是看不上我们的演出还是架子大了,不愿意和战士们呆一块儿?我是特意来请你们的。”

“啊,这还成了个政治问题?我们赶紧看演出去吧。”韩枫把酒灌完,放下碗,披上衣服准备往外走。

“哦,白主任也在呀?”小何好像随便地问道。

白丁愣了愣:“我是这儿人,不在这儿上哪儿去?”

小何笑笑,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对白丁说:“那我就借花献佛,敬你一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白丁站起身,手却“咣当”一声把身边的酒碗打翻。韩枫赶紧把自己的酒碗倒满酒,塞到白丁手上说:“白丁同志,要记住:小何同志给你敬过酒。”

“不,不用,算得了什,什么?”白丁埋头喝酒,恨不得整个脑袋扎进酒碗里。

“好样的,”赵保田莽撞地喊道。他抬眼看看周围,当真是无人喝彩。

“嗯,”小何刚想说什么,又生生噎了回去,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

父亲说:“我们去看演出吧,现在正是精彩的时候。”

白丁低着头说:“你们先去。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他后来也到了晚会现场,满面红光,精神亢奋,在团团篝火的映照下又蹦又跳。或者攥着拳头,瞪着眼,高声吼叫,给大家鼓劲;或双臂伸展,仰着头带领大家歌唱;或扭腰挪臀,脚步乱点,如同烟飞光移的魔幻,把会场的气氛掀向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孙大头悄悄走到父亲身边说:“小白脸,看看我们的节目吧。你会觉得酒席已经散了。”

他居然跳上了临时舞台,笨手笨脚地指挥起抗大分校的大合唱。当然,在整个节目中,父亲都没有看见竺青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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