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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四章1

第四章

谢富治来山东是为了协调四纵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指挥关系。邓小平见了他很高兴:“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个事(协调指挥关系)不急,你先去三纵,看看你的老部队究竟出了啥子问题。比起二纵,六纵,三纵算老大哥了。老大哥搞得不好对整个晋冀鲁豫的部队都有影响。”

彭涛看见谢富治马上站起身让出位置。谢富治也不客气,径直过去一屁股坐下。彭涛重新拉了把椅子坐他旁边。

会场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锡联帽子戴正了,领子扣上了,袖管放了下来,连两腿也搁在地面了。马强的屁股‘哧溜’从椅子背上滑下,正正落在两个护手间的椅子面上,那副嬉皮笑脸也顿时丢在了爪洼国外。没人翘二郎腿;除了大老王的旱烟管,也没人吞云吐雾;就是谁要喝茶,也是轻轻抬起杯子抿一下。

彭涛把会议记录递给谢富治。谢富治认真看了看,然后用眼睛扫了一遍会场:“我受邓政委委托过来看看,还有谁要发言?”

鸦雀无声。

谢富治把手中的记录重重往桌上一放,略微提高声音说:“还有谁发言?快些。”他的脸色冰冷。

“我说几句。”是父亲的声音。

部队最忌讳下车伊始,哇哩哇啦乱放炮。上次从医院出来,父亲就和战问题在纵队党委会上放炮,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不是因为你讲错了,而是因为你在医院躲清闲,没有资格说话。所以,这次父亲更觉得不该说话,毕竟整个陇海路战役都不在现场嘛。不过,当他看到陈锡联追问罗志远,堵截大老王,训斥白丁,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这还是过去那个陈锡联吗?怎么如此专横霸道? 再听赵保田,马强等人的发言,推责任,怨客观,粉饰太平,更是恼火。难道纵队和旅的高级指挥干部都不清楚基层的强烈反应吗?而彭涛以堂堂纵队政委之姿,毫无主见,一味在中间抹稀泥,搞平衡,楞把个严肃的战役检讨会开成了荒唐的搽屁股会,搞逑啥子名堂?

现在谢富治发话,父亲觉得机会来了。

“出击陇海线是三纵在内战爆发后,参加的第一个大战役。打民权以三旅为主,损失两个建制连;打柳河集,以三纵为主,外加七纵配合,损失一个建制营,还有好几个建制连,结果都没有彻底消灭敌人,这在三八五旅和纵队的历史上都是空前的。仗没打好,首先应该从指挥环节找原因。刚才几个同志也提到了这个问题,”父亲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但我感觉没有引起纵队和各旅领导的注意。”

陈锡联刚开始以为父亲会对自己的报告提点建设性意见,没想到他和白丁,大老王,罗志远等人合穿一条裤子,上来就提指挥问题,当即气不打一处出来。但碍于谢富治在场,不好硬顶,便忍住恼怒,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说:“好啊,躲在后方,没参战的也可以发言嘛。你是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当局者迷,自己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些啥。细娃儿打野捶,要爹娘老子揪耳朵,是不是呀?”他对着大家嘿嘿冷笑。

“是,就是公鸡不会打鸣,知识分子也能打仗。”马强讪笑着插了一句。

谢富治狠狠瞪了马强一眼,马强当即闭嘴。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父亲竖起眉头,板着脸,厉声说:“等我讲完,该批,该驳,随便。”接着他索性站起来,匀匀呼吸,平铺直叙:“锡联同志总结的几条,又对,又不对。对,是抓住了表面现象,不对,是忽略了内在本质。第一条,部队配合不好,为什么不好?没回答。是通信联络问题还是决心下的太仓促?以打民权为例,敌区长途行军,地形不熟悉,民情生疏,作战意图容易暴露,单靠袭击能有多大把握?第二条,准备工作不充分。怎样才算充分? 云梯不够多,不够长,是侦察问题还是后勤问题?打柳河集的炮弹明显是足够的,只是送不到第一线,这究竟是准备工作不充分,还是准备工作太马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在敌区作战,缺少民众支持,后勤供应为什么没有设定预案?第三条,后续部队跟不上,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为什么打柳河集,打民权,都有同志反映突破后,敌人火力无法压制? 这究竟是碰巧还是习惯性错误?另外,突击路线的选择是否有误?二梯队的组织有无问题?第四条,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是敌人动作太快还是情报有误?难道敌人会老老实实听从我们指挥?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计算敌情应该留出富裕时间。如果没有,问题出在哪里?”

最后父亲提高嗓音,大声说道:“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旅或纵队的战役战斗指挥,有没有错误?为什么错误? 报告中都没有回答。”

谢富治扭扭屁股,然后依旧端坐如钟。彭涛有些慌乱地盯盯谢富治,又看看陈锡联,手脚好像没处放。陈锡联瞟瞟谢富治,俯身对着桌上的本子胡乱划了一通,然后又坐直身体,紧闭嘴唇,鼻子扑哧扑哧冒白气。马强嘴角冷笑,牙齿咬得嘎巴响。白丁把帽子摘下来,擦拭着手上的汗珠。大老王两眼紧紧瞪着父亲,手中的烟管熄了火。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知该说啥。只有赵保田紧坐在旁边,父亲什么也没看见。

“锡联同志说得对,我是躲在后方,没有参加战斗,”

“是我批准的,在后方收容离队人员。”彭涛小声解释了一句。

父亲没有接茬,而是继续自己的讲话:“但回来后到基层部队做了调查研究,听到了很多连排干部,战士的反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把这些意见转告给纵队党委。纵队做战役总结不是躲在庙子里敲木鱼。要打好下一仗,首先必须清楚部队当前的情绪。我认为:这次战役打得不好,纵队和旅的指挥有重大错误。抗战胜利后,三纵上下滋生了骄傲自满情绪和和平麻痹思想。轻敌是战役失利的根本原因。由于和平麻痹,内战爆发前部队纪律松弛,训练得过且过,无警惕,无预见,无进取心,不去研究新环境中的新情况。由于骄傲自满,盲目以为能打仗,会指挥,不认真学习毛主席的战略战术思想,满足于打游击的经验。结果真打起来,只会把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方针停留在纸面上,搞大呼隆,造成表面上的兵力集中,实质上的兵力分散,……”

“嘭”,父亲身边的赵保田把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戳,笔管顿时断裂,墨水溅了父亲一身。他站起来用手指顶着父亲鼻尖狂吼道:“姓黎的,你给我闭嘴。你懂不懂打仗?说大话谁他妈不会?有本事一起站城墙根下别尿裤子。打民权错在哪里?我赵保田怎么就无预见,无警惕,无进取心,不懂得什么鸡巴的集中兵力。你给我拿出事实。有事实,有道理,别说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就是宣传兵讲的我都听,都认错。他妈的,光戴帽子没事实,别说当着谢政委,就是邓政委来了,老子也不逑买帐。”

赵保田外号焖灯儿。‘焖’在四川土话里有蛮,犯横的意思,‘灯’等于墩,意思是浑身有肉,块头大。这会父亲算领教了。

跟着马强也跳起来,对着谢富治嚷嚷:“谢政委,黎明这狗日的想干什么?把三纵会打仗的统统一锅端了?这还是战役检讨会吗?他搞的是张国焘那一套,招呼都不打,上来就突然袭击。妈的,好像就他懂毛主席的战略战术,”他‘哗’地拉开衣襟,露出黑色胸毛掩盖下的暗红色长条刀疤:“我们这些拼过刺刀的大老粗都不懂。”

陈锡联瞪着马强吼道:“狗日的,你吵什么吵? 把衣服扣上,马上给我坐下。又不是光你一个拼过刺刀。”马强气呼呼地坐回原位。

父亲直眉竖眼,厉声对赵保田说:“把手拿开,谁给你权利在党委会上摔摔打打,犯横撒泼?你以为共产党是青红帮,土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等于没有站在城墙根下就没有发言权。再说一遍:我的意见全是基层干部战士的意见。他们不能参加纵队党委会,我有权利,有责任替他们说。你骂我狗日的,他们骂你,骂纵队领导也没有客气。我看你赵保田就是三纵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顽固不化的典型,四季豆油盐不进,刘司令员多次提过的戈尔洛夫。”

“割你鸡巴,”赵保田挥拳要打父亲。谢富治突然开口,他声音不高,但很有力:“保田同志,”

赵保田马上收敛,放下拳头。接着,谢富治平和地说:“坐下。党的民主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既然黎明同志提出了意见,你当然可以争论,但必须心平气和地讲。有理不在声高,发脾气,耍态度违背了党的组织原则。” 几句话说得赵保田进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和马强一样悻悻坐回自己的位置。

谢富治转向父亲,语调严厉许多:“黎明同志,你懂得这场争论的轻重吗?指责同志必须要有事实根据,否则就是诬陷,要受党的纪律处分。”

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今天算是背心顶上抵门杠,没有退路了。他正要说:“你要事实,我当然给你事实。”就见罗志远站起来,大声说:“谢政委,我要发言。”

彭涛很吃惊地问:“刚才叫你说,你说都给保田同志讲了,没有新东西,怎么现在又要发言。”

罗志远说:“彭政委,打完民权后,我的确找保田同志反映过情况,但他根本不愿听。比如,说到一线部队没有得到火力支援,他马上跳了起来,骂我们是拉不出屎怪茅坑,那么多机枪迫击炮支援你们,难道都打天上去了?还说我们不灵活,依赖思想严重。机枪迫击炮不是轿子,要抬着我们上城头。叫我们先搞好自己的检查。当时我觉得,既然旅长都这个样,再反映也没用,反正为革命牺牲是我们的本份,没啥好说的。现在黎明同志摸了老虎屁股,揭了盖子。旅长不服气,说要事实,我有责任给他提供一些。有人说黎明同志呆在后方躲清闲,没有权利说话。那好,我是民权战斗主攻团的负责人,亲身参加了整个战斗过程,就由我来说说。憋着不讲,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然边挥舞拳头边叫喊。

赵保田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白丁小声提醒道:“志远,这是纵队党委会,提意见要注意态度。不要肝火太旺。放辣椒面太多,会影响干部的团结。”

谢富治看看白丁,轻轻摇摇脑袋。

罗志远大怒:“白丁你个卵主任,躺在磨盘上想转了。刚才你都说些什么来着?这会儿跑出来和稀泥,抱大腿。是不是怕批旅长也批到你的头上?要说骄傲轻敌,还真跑不不了你姓白的旅大主任。打民权前你都说了些啥?记性不好忘性大。罗志远我今天豁出去了,与其以后糊里糊涂在战场上被打死,不如今天把事实都摊开,大家鼓对鼓,锣对锣,有话当面说清楚。”

“嗬,小骡子当大马,也能撩蹄子了。”不知是谁在下面嘀咕。

罗志远没有听见,继续说:“杨团长牺牲前对我说:如果稍微看一下地形,就不会吃这么大亏。”

赵保田又想跳起来,看看谢富治,没敢乱动,但嗓门依旧不小:“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是时间不允许,不允许,你懂吗?”

“那吕围子呢,时间也不允许?”白丁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赵保田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吓得他赶紧缩脖子。

罗志远可没害怕:“我不知道时间有多紧,紧得来连做个起码的战前侦察都来不及。反正第一次攻击,部队突过外壕才意外发现敌人的暗堡。当时,敌人的机枪打得像下雨一样,从墙头,墙角交叉扫射过来,而我们的支援火力却突然中断。结果,部队在不利地形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蹲在地面干挨打。我请求旅部机枪连压制敌人暗堡,旅长说目标不清楚,来不及了,只有赶快往前冲。冲上去,死一槽;再冲上去,再死一槽,血把壕沟的水都染红了。直到第二次攻击,全旅才仓促编组爆破队,试图消灭敌人暗堡。但因为没有其他分队配合,爆破队很难贴上去,效果并不好。整个民权战斗,我团损失的建制连只有一个,但总伤亡加起来接近一个营。”

父亲插话:“保田同志,记得抗战中打任各庄据点吗?日本人只有一个小队,你尚且亲自出马,换上便衣到据点跟前看地形,看敌人的兵力布置,碉堡工事构筑情况,然后回来反复研究才给部队下达任务。民权县城这么大,不光有一个正规营,还有保安团等游杂武装。城墙高大,工事坚固,攻击前却不做任何战地侦察,贸然攻击,把希望寄托于希望不大的突然袭击,这不是轻敌是什么?放松攻坚准备,把侥幸当必然,难道不算作战指导思想的错误?”

“放牛娃出身,呆在山沟里打了几年游击,当上了主力纵队的主力旅长,就成了全世界的军事家,中国都放不下你了,还挥拳头要打人呢。”大老王讥讽道:“以我看,三纵上上下下算术都好得很。一个主力旅打一个营手到擒拿。擒拿不了,又是一个纵队打一个旅没问题。接二连三犯相同的错误,难道不是纵队和旅一级领导的问题?”说完瞟了陈锡联一眼,陈锡联屁股如坐针毡。

“这不是轻敌,也不是骄傲,是拿战士的生命当儿戏,是犯罪。”组织部的魏文中用手掌一拍桌子,激愤地说。

“魏文中同志,注意,这是战役检讨会,不是给同志定性做结论。”谢富治说。

马强吼叫道:“好啊,把我和赵保田都拉出去枪毙了。”

“马强同志,你不要矮子里面充将军。八旅打得怎么样,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我问你,打柳河集,八旅主力为什么晚到一天? 为什么主攻开始后八旅来不及协同行动?二十四旅损失这么大,你八旅呆一边乘凉很光彩,是不是?”父亲质问马强。

“我日你个逑。”马强咆哮起来,但谢富治只是皱皱眉头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嚷嚷:“干脆你黎明来指挥。你不知道当时八旅刚打完兰封? 马跑累了还要喘口气,部队打完仗就不能歇歇脚?那个晓得敌人跑得那么快?我马强没有飞毛腿,几十里地要一步步量出来。”

“我就奇怪了,为啥你们翻来覆去,总讲敌人跑得太快?自己组织不好,联络不好,供应不好,样样都有问题。要照我说,这才叫拉不出屎怪茅坑。和平时期你们都干了些啥?部队训练有没有松懈?敌情变化有没有研究?”大老王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研究?难道我们搞训练还要向你大老王汇报?”赵保田梗着脖子吼起来。

“我大老王起码没成日家往太行山跑,一去十天半月才回来。”大老王盯着赵保田,眨巴一下眼睛。

罗志远补了一棒:“旅长,你下去听听战士们都说些什么:打他妈个鬼仗,狗日的光知道拿当兵的白送死,找个老婆昏了头,革命意志全给老婆腐蚀了。”

哑场半晌,赵保田才哼哼唧唧地说:“这,这,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他感觉委屈,脑袋好像挨了一焖棒,气焰顿时消去半拉。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连父亲都有些傻眼。

“当兵的当然要有个鸡巴。但在战场上,这个鸡巴绝不能有其他想法。”谢富治的眼睛好像没盯着谁,但谁都以为是盯着自己。

“怪事,共产党里出了恶霸。打得不好不做检查,还好意思训人,发脾气。”父亲皱皱眉头,咕噜一句,万没想到这事会扯到找老婆上,明显没了刚才的气势。他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我想给大家念念这封信,是三旅的老政委山路同志写来的。

黎明同志;

你好。

回到地方后,组织安排我当了地区专员。内战爆发后,邯郸虽然气氛紧张,但局势大体平静。我最担心的就是前线的战事。你们打得越好,我们就越安全。否则,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也要跟着跑游击,那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请转告锡联,保田同志,千万保重,不要大意,我们只能靠他们了。

祝好

山路

年月日”

念完,父亲轻轻把信搁到桌上。一页旧稿纸,几行涂鸦墨,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通宝推:桥上,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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