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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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2

十二

风停了,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白丁大声说:“竺青同志,你得回村东头吧?就顺道带黎政委去他住的地方。”说完和着大家离开。

父亲的警卫员牵着马在小院门外等候,院内就剩下竺青和父亲相向而立。

竺青:“干嘛发那么大火?”

父亲:“我,我,也许是应该见到你,没看见。”

竺青:“你好像,总要我呆在附近,又不愿意和我靠太近。”

父亲:“也许是你的感觉,我们平时都有很多工作,都挺忙。”

竺青:“那我就先走一步。”

父亲:“等等。”

竺青正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一阵打情骂俏声。父亲眉头略略皱了一下,说:“都过来人了,还这么腻味儿。”

竺青:“你不习惯?”

父亲:“总觉得共产党员嘛,不该这么俗气。”

竺青抬头,淡然地:“秀珍同志怀孩子了。”

“这么快?没看出来。”父亲颇感意外。

“你尽关心英雄去了,哪有心思过问家常事儿?”竺青又低下头。

“怎么我们岁数越大,感觉好像越别扭?”父亲想轻松一下气氛。

“你指工作,还是其他?”

“工作之外,还有其他?”

“孙教育长几次对我提过那事儿?”竺青突然说。

“什么事儿?”父亲有些心慌,他知道‘那事儿’就是‘那事儿’。缓口气后他说:“他好像知道我俩?”

又是一阵打情骂俏声传过来。

竺青看看那边屋的窗户,答:“他说你虚伪,没出息,不值得好。”

父亲心头好像被扎了一针,但他故做轻松状:“好家伙,白丁也老这么说我。看来我真得做点检讨。”

竺青掉转头,抹着泪,快步跑出院外。她径直跑到村外的小树林边,扑在一棵枝叶尽落的树下抽泣。父亲赶到她身边,缓缓地说:“竺青,有些事儿我都懂。但眼下我们不能太讲感情。”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讲?再等八年?或者十年?等我们老掉牙? 别提你的英雄;同志;还有战友,《三国》《水浒》里这类故事多得很,我不爱听。你就不能忘掉那些空对空的理想和干巴巴的原则吗?革命也包括生活;吃喝拉撒睡;家庭;亲人和孩子;责任和负担。我讨厌韩枫,他自己结了婚,却兴冲冲地去批判别人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参加革命入了党,人就只能清心寡欲,做一条剔去腮帮,刮掉鳞甲,掏尽腑脏的死鱼?革命应该足够宽广,容得下一丝温馨,一线感情,一点恩爱和一段地久天长。”竺青抬起头,忍不住大声喊叫:“黎明,你懂不懂?女人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我不想白白浪费。”

小树林外,稀稀拉拉落着几丘土坟,坟上覆盖着鹤羽残雪。

“你没在部队,你不懂。我周围,上下同级都有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父亲有些急。

“那赵保田怎么没人盯着?他怎么就能自由自在地和秀珍同志好?”

“赵,”父亲好像噎住了,他还不能把党内会议的情况告诉竺青,只好婉转地说:“这个嘛,秀珍同志是地方慰问团的负责人。都结过婚了,总得叫人家见一面吧。”

“那我们也打申请,马上。”

父亲噎住了,半晌才喏喏地说:“竺青,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

还没说完,竺青就扑进父亲怀抱,大声说:“我不怕。如果运气好,你只是缺胳膊少腿,我们照样相伴终身。如果运气不好,不,你不会运气不好,八年抗战都过来了。你说,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父亲抱着竺青,茫然地说:“别想太多。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仗会打得这么狠。我们只能低头看路,不能抬头看天。”

竺青抓住父亲的手,抬眼望着他,情绪激动地说:“黎明,我不想看路,就是瞎着眼,从山上连滚带爬摔下来也不在乎。只要我们好,哪怕就好过一年,一个月,或者就一天。”

“竺青,你冷静些,冷静些。”

“黎明,你喜欢过我,拥抱过我,就不敢再靠近我一点吗?” 竺青眼中带着期盼,眸子像熔融的黑色石英胶。

父亲犹豫很久,终于说:“孙大头,也许,他是对的。你一个女同志,需要一所院墙。”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竺青瞪圆眼睛,嗔怒地高喊:“混蛋,胆小鬼,不敢负责。告诉你,黎明,我竺青不是非赖着你不可。从今往后,我发誓,绝不踏上你三旅的门。”她挣脱父亲的怀抱,扭头跑到另一棵树下。

父亲愣愣地站在原地,用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使劲一掰,树枝‘卡巴’断了。他扔掉树枝,慢慢地,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摩挲着竺青的肩头。

“对不起,黎明同志,是我不好。”竺青掏出手绢擦拭眼角的泪花:“我以为革命会让人刚强,可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

“革命不是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还是忘掉一些过去,这样将来会轻松些。”父亲想略带些调侃。

“黎明,我好像真不了解你。告诉我,你心头究竟想些什么?”竺青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目光中含着一种无以言状的幽怨。雪花在飘,消失在枝桠间,消失在衰草中,却钉落竺青的黑发,挂上竺青的秀眉,让竺青红润的面庞蒙上一层冰凉。

“竺青,感情的话不是几句能说清楚。我眼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此恨绵绵,一个死生一线。两个选择水火不容,却都需要我全身心去投入。我的脚下踩着两石头:一块是英雄,一块是懦夫,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喜欢人容易,了解人难。投入越多,越害怕伤害对方。你没有亲眼看到如今的正规化屠杀。现在的国共双方,相互间掐着脖子,什么能致人于死地就操什么家伙。飞机;大炮;手榴弹;地雷,还有致密的机步枪火力。人一排排倒下,革命和反革命都在一瞬间归并到同一条死亡直线。激情当不了饭吃,我不能为了自己,置你于万一而不顾。战争中的腻腻歪歪,只会让人飞蛾扑火。”

“对不起,我有点冷,让我走。” 竺青摆脱父亲的手。

“竺青---,”

“别碰我,我会走路。”竺青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大失所望。她带着无尽的惆怅走向远方。

父亲额上青筋突起。他双拳紧握,亘直地站在冰凉;死板;沉重的土地上,冬日下的背影孤独而僵硬。

他需要的是时间,可是时间悄没声息地在他和竺青之间砌起了一堵高墙。他想伸手穿过高墙抓住竺青,感觉却像是崂山道士徒劳无助。他不敢面对竺青清澈透底的眼睛,也不愿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最后只好无奈地在原地等待。

父亲没想到,他很快要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十三

滑县战役后,国民党军集中主力向河北濮阳和大名进犯,企图打通平汉线。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为调动敌人回撤,避开强敌,实行敌进我进的方针,转兵南下鲁西南,攻拔聊城、巨野、嘉祥等地,并包围了金乡。敌整编八十八师师长方先觉率两个旅赶来增援。三纵受命打援,一月七日与敌四十二旅先头部队接触。因敌迅速撤退,纵队扑了个空。陈锡联估计敌人不会坐视金乡之敌被歼,暂时撤退是为了等待其他方向的援军与其汇合,所以不大可能跑得太远。他命令部队继续搜索前进,只要一发现敌人就打,不要等待上级命令。

天下着小雪,父亲率三旅八团走在前面,姚丕田带着七团一个营掩护八团侧翼。道路泥泞,滑溜,人走不几步路就打个趔趄。部队到了小冉庄,父亲让大家稍事休息。八团参谋长李元坐在老乡院子的门槛上,从腰间掏出一支短笛吹了几个欢快的音符,给大家松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

雪花扑打在人们脸上,大家边吐着热气边啃着冻得发硬的饼子。这时,先头连的侦察员赶来报告:“大冉庄发现敌人。”是敌四十二旅的主力一百零六团。父亲马上起身,带着一群滚得如泥猴般的战士分两路打了进去,很快夺取了半个庄子。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对手。四十二旅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全日械装备,每班配有日式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连营单位有九二式重机枪,旅团有小钢炮,山炮和重型野炮,成员多为三年以上老兵,有些还参加过抗战中著名的衡阳保卫战,骄傲好战,战斗意志不亚于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十一师。一百零六团背靠鱼台城,在大冉庄,崔庄,陈庄构筑了坚固的三角形防御工事。父亲进庄后,因部队最初进展顺利,他还有时间设立临时指挥所,架通了和后方的电话联系。电话刚架好,父亲正在口气乐观地向赵保田报告时,院内突然落下几枚炮弹,其中一颗炮弹穿越父亲所在的正屋屋顶,落在他的脚下,居然没有爆炸。父亲看看炮弹,眼皮都没眨一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仗我们赢定了。”

然而刚进院子的参谋长李元却没有如此幸运,他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个来自山西阳泉的矿工和父亲差不多大,还没成家就这么匆匆走了。父亲只来得及说了声:“把他拖一边去。”甚至没功夫冲他的脸上掀一铲土。

父亲跑出院门,发现眼前的景象和“赢定了”还有相当的距离。雪暂时停了,天虽然依旧阴沉,但已蒙蒙亮。国民党军的炮弹,手榴弹像下雹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人头上砸。各种机步枪子弹像刮风下雨,从窗户里,夹道中,屋檐上呼啸掠过。屋顶被揭开,院墙崩塌,地皮开裂,砖瓦震碎,十几座院子完全被硝烟笼罩,四处昏沉,黑暗,火光闪闪。冲锋号响了,但这是敌人在发威,让父亲感觉特别凄厉,他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好一阵才稳定住情绪。紧接着国军开始冲锋,他们狂呼乱喊,把八团的官兵打得晕头转向,纷纷向后溃逃,短短几分钟就丢失了七八座院子。父亲没有想到部队垮这么快,他刚跨进一座院子大门,就见敌人从院内各个屋顶跳下来,逼迫院子中央的二十多名八团战士拱手投降,剩下的十多人惊慌失措,蜂拥着夺门而出,愣把父亲挤到对面大院中。国军冲着这边院落猛烈开火,父亲一看情况不妙,提起短枪大声喝道:“混蛋,赶快爬下,给我打,谁退我枪毙谁。”

跟在父亲身后的七八个战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马上抢占有利位置对敌还击,正在逃跑的官兵仿佛清醒过来,也停止后退,依托屋角,拐弯处,门坎,瓦砾开始抵抗。其他大院的战士也纷纷稳住阵脚,和父亲他们交叉配合。国军突然遭遇回马枪,丢下几十具尸体,收敛了第一次大攻势。

父亲命令部队赶紧抢修工事,他鼓励大家说:“同志们,沉住气,这是第二个张凤集。不是牺牲就是英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等大部队上来把敌人全部消灭。”

回到指挥所,他赶紧抓起电话,连续呼喊,试图和后方联络,但始终没有回音。这时,七团一营营长李广德进来报告:“黎政委,我那个营完了,剩下的十几个人全在这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你指挥。”

跟在他身后的是额头缠绷带,走路一瘸一拐,脸色刷白的团长姚丕田。

“小冉庄的情况怎么样?”父亲问。

“被敌人占领了。”姚丕田说。

小冉庄是大冉庄和后方联系的唯一通道,这条路一断就根本没有退路了。

“好啊,事情反而简单了。”父亲心中一沉,对身边的干部说:“同志们,情况很清楚,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但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处,绝不能丢人献眼当俘虏。姚团长,你负了伤,行动不便,就呆在指挥所掌握局面,照看重伤员。李营长带人守西面三个大院,曹副团长带人守东边四个大院。我带一个机动分队,两边支援。我们人在阵地在,不丢一间房子。谁动摇打死谁,我动摇了,你们就打死我。”

话刚说完,就听院中女人哭,孩子叫,原来房中还有老乡,从奶奶到小孙子七八号人。老奶奶颤巍巍跪在门口哀求道:“大军,求求你们了,别打了,退出俺家院子吧,给俺们留条活路。”

“滚开,”父亲咆哮道,他叫过警卫员:“把他们通通赶到地窖去,快。”他最担心这么叫唤要动摇军心。

接着,父亲开始清点部队,这才知道八团进来两个营,七团只有两个连,统共大约六百多人,现在剩下两百出头。他把部队重新编组,按区分配,不管那个单位的人,在谁的区域里就归谁指挥。

部队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战士们构筑工事,挖枪眼,从尸体旁捡子弹,手榴弹。工兵们把炸药分装成小包当手榴弹使,卫生员抗着枪给伤员上药,扎绷带,以便打起来可以立即顶在战位上。父亲还给部队做了分工,建立了机枪组,掷弹组,狙击组,爆炸组等等。几个大院之间沟通了电话联络,电话员不光要死守电话机,还挖了枪眼准备和逼到近前的敌人干。父亲掌握一挺机枪和一个手榴弹组作为机动分队,那里紧张往那里去。

太阳出来了,照在大冉庄周围散乱的积雪上,显得有些刺眼。田坎上草在冒烟,树在燃烧,弹坑密布,尸体横陈。庄子内很安静,除了几处‘噼啪’燃烧的火苗不见任何人影。然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院落中,双方都在紧张地准备血与火的最后摊牌。

十四

赵保田和白丁带领的后续部队刚抵达小冉庄就碰上了敌人反击。在国民党军密集的迫击炮,掷弹筒,以及鱼台城内的重炮轰击下,部队在庄内根本站不住脚,很快被赶了出来。赵保田命令白丁:“你带人用火力封锁小冉庄和大冉庄的道路,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打黎明的后背。”然后命九团攻打崔庄,减轻敌人对大冉庄的压力。白丁和罗志远出色地阻断了国军从小冉庄攻击大冉庄的道路,但小冉庄的敌人也用强大火力封锁了父亲和三旅主力的全部通道。白丁几次派出通信员,电话员试图沟通和父亲的联系,均告失败。正在这时,大冉庄的枪炮声突然停息了。

陈锡联,彭涛,韩枫等纵队领导全部到达七旅指挥所。每个人都不说话,举起望远镜聚精会神观察大冉庄方向。过了好一阵,陈锡联突然对赵保田咆哮:“黎明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懂打仗,顶得住吗?”

赵保田镇定地说:“这么短时间,扁担不可能压断。突进去的部队都很能打,弹药也充足。黎明虽然是知识分子,但越到紧急关头,头脑越冷静,完全可能坚持下来。”

韩枫:“黎明是插进敌人心脏的楔子,钉在那里,敌人想跑也跑不掉。这是全战役的筋。只要这根筋不被挑断,我们就一定能消灭这股敌人。”

陈锡联依旧虎着脸,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大冉庄方向。

赵保田说:“请各位首长放心,我们在战役前就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做好了各种预案。虽然没有估计到敌人如此大规模的反击,但敌寡我众,依旧是我军压着敌人打,没啥大的了不起。”

陈锡联马上把他顶了回去:“吹什么牛?等大冉庄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电话铃响了,赵保田拿起电话,把话筒对着大家。电话中清晰地传出九团团长的声音:“报告旅长,崔庄的敌人工事很坚固,火力异常猛烈,部队几次冲击都打不进去。”

指挥所内鸦雀无声,也没人再去观察大冉庄。虽然只有几分钟的等待,大家感觉却难以忍耐。突然,就听炮声隆隆,整个大冉庄淹没在浓浓的硝烟中。

“马上加强小冉庄方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拔掉这个钉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斩钉截铁地说。

国民党军出动飞机向三纵的部队集结地轰炸扫射,经过加强的三旅在陈锡联,赵保田指挥下向小冉庄,崔庄,陈庄同时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大包围和小包围的对决,就看谁先砸碎谁的硬壳。

十五

敌人猛烈的炮火之后,父亲从倒塌房屋的灰烬中爬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居然搞了个中央突破,集中轻重机枪掩护,上百人蜂拥而来,直扑父亲所在的中间院落。这时已经没有干部战士职务之分,营长和炊事员并肩作战,教导员和卫生员一同射击。父亲喊了声:“手榴弹。”带着手榴弹组冲到大门前,看也不看,只管往外扔手榴弹。几个战士跑过来帮忙,卸盖子,拉火绳,父亲和另外两名战士只管接过‘哧哧’冒烟的手榴弹往外扔,完完全全的‘机械化’操作。一时之间,大院门前的空地上就像放开了连环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得敌人连滚带爬。

敌人冲进了最西头的一个院子,双方的士兵抱在地上滚过去,滚过来,相互卡对方脖子,拿手榴弹砸脑袋,拿刺刀捅肚皮。腿断了还会再踢对方两脚,手断了还会撕剥对方面皮,甚至脑袋搬家了还会用牙齿咬住对方耳朵。李广德带人过去支援,提起冲锋枪向敌人横扫。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打得房屋冒烟,人身带火,父亲他们实在压不住敌人攻势,只好放弃这个院子。

上午九点多,国军气势正盛,攻击却莫名其妙突然中止。父亲来不及追寻原因,他把重伤员集中到中央大院隐蔽起来,把轻伤员组织起来做预备队,还趁着战斗间歇,提笔给赵保田,白丁等人写了一封信:

“我们已打退敌人两次攻击,现在只剩下三座院子,百五十人左右。即使留下一人一枪,也决心坚持到底。望你们认真准备,天黑后来解救我们,里应外合消灭敌人。”

还画了一份简图,然后一式两份,分别交给两个通讯员:“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后路,你们两个冒死往外冲。他死了,还有你;你死了,还有他,一定要把信交给旅长。”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两个都死了,这封信就完了。”

两个通讯员没有丝毫犹豫,简单地给父亲敬了个礼就出发了。

这是极度紧张的时刻,父亲双眼紧紧盯着两个通讯员的死亡之旅。他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除了弹坑和低矮的田坎,几乎没遮没拦。父亲他们火力弱,弹药紧张,必须全部用来应对敌人即将发起的攻击,根本抽不出力量来掩护,一切只能依靠通讯员自己的勇敢,机智和运气。两个通讯员都是机灵鬼,行动异常敏捷,或起或伏,跳进弹坑,蜇伏田坎,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地形地貌掩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敌人的机枪追着他们跑,打得土屑翻飞,火花乱溅。到了封锁带中央,敌人火力更加密集,一个通讯员爬在地上彻底不动了,另一个似乎也受了伤,但依旧设法前行。他的动作像青蛙,跳一下,停一下,只是人影越来越小,终于脱离了父亲的视线。

父亲感觉嗓子异常干涩,简直出不了气,他的脸憋得发紫,偷偷冲着墙角干呕了几下,才恢复常态。

十六

白丁第一个看见了突出来的通讯员,马上组织火力掩护,旋即见通讯员身上血光飞起。这位十六七岁的机智孩子在牺牲前,还挣扎着掏出父亲的信,高举在手上,向白丁这边摇晃了一下。白丁用炮火阻隔敌人视线,派出两轮通讯员才把信抢了回来。

陈锡联,赵保田看到父亲的信,认为父亲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决定暂缓对小冉庄的总攻击以便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加强对崔庄和陈庄的牵制性进攻,尽力减轻父亲的压力。

十七

这期间,国民党军没有组织大的攻击,但火力袭击和骚扰性攻击一直没有停止,有一次甚至还打进了一座院子。父亲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竭力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危机。

不多会儿,父亲听到不远处的敌占区域居然也有枪炮声。他跑进指挥所,见姚丕田守在电话机旁,胳膊肘撑着头喘活气,劈头就问:“你们有没有人给丢在了那边?”

姚丕田睁开眼,想了想说:“没有,活着的全过来了。”

“怎么那边有枪声?”

姚丕田坐起来听了听,也有些吃不准。他手下一个指导员说:“可能是兰安平的二连。”

父亲勃然大怒:“乱弹琴,那里有部队,为什么不报告?”

“我们以为他们都牺牲了。”指导员说。

“难怪刚才敌人打了一下,又突然退下去了。”父亲嘀咕了一句,爬上屋顶认真观察了一番,确信那边是三旅的人,马上找到曹副团长和李广德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助他们。”决定组织十多人,分批出击,尽可能牵制敌人火力。

通宝推:林风清逸,桥上,和平共处,testj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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