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我的喀什, 我的南疆 -- 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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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59.回到喀什

飞机终于降落在了喀什。做旅游顾问的时候, 我喜欢有意无意地做从温哥华到喀什的航班预订。与别的地方相比,喀什永远是一个最远的目的地,好几个经停,好几个中转,看着都累。出了飞机,我的肺张到了最大,吸着这干燥,多尘,多沙的空气。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心情本来应该非常沉重,亲戚们打着电话,感慨着:走的时候,都在;回来的时候,都不在了。其实我能做的事真的不多,能做的只是回来,看看他们,在的,或者不在的。回来前,也设想了很多。但回来后发现自己设想的基本上都没什么用,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听听,看看,说说理解的话,喀什还是喀什,亲人还是亲人,有的时候,耳朵似乎反而是最有用的。想想这些年走的路,没有容易的人,所以道一声保重有时就足够了。

喀什变大了,变高了。和别的城市一样,拥挤的交通有时真让人想不起身处何地。当然,和别的城市不一样,在所有带着现代气息的商业场所,安保的严格和密集提醒着这是喀什。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女安检员让我最先感到我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本地人了。在喀什,每一个进入大型现代商业场所的入口处都有X光机和两个维吾尔族安保员。通常是一男一女。我在一个通往商场的长长的队尾理所当然地排起了队,直到一个真汉子级别的女安检员隔着好几米远就指着我说:你,汉族,在那里干嘛呢?我一头雾水地走到她跟前,她极度不耐烦地指着入口处说:快,进去。我这才意识到排队的都是非汉族,而我的脸就给了我一张通行证。望着耐心等待的队,我走进了商场。我忽然起起了一句四川话:瓜娃子。

除了类似的检查之外,经常出现的巡逻队和巡逻车也让人感觉到喀什与别的城市非常不同。与一位前同事聊天,才发现她的儿子已经在网络上小有名气,手指舞在网络疯传,已经参加过《天天向上》和《中国梦想秀》,广告代言也已提上日程。只是这个帅气的小伙子实在没有时间往内地跑。上一趟节目,他最多能拿出来的时间只有三天。三天内,从伽师县(喀什地区唯一的非对外开放县)坐车到喀什,再坐飞机到乌鲁木齐,然后再转机。录完节目后,再飞到乌鲁木齐,再飞到喀什,再坐车到伽师县。网络评价颜值和手都不输靖王的他就是巡逻在伽师县城一名普通基层干警。今年夏天,喀什地区酷热。留给他的母亲的最深的记忆就是儿子打电话聊天时,儿子经常笑谈:我的鞋底又烫掉了,又是两天。还有些孩子出发之后再没能回来(最年轻烈士的才17岁,留下的是军功章,失独父母和今天的喀什)。他们的存在超越了职业本身,沸腾的青春,忠诚的热血,无私的奉献。正因为他们,喀什今天还是我们的喀什。

喀什的许多东西都变了,如地名。和家人明明约好的地点竟然也可以是不同的地方,笑话和宽容成为了正常。但有的地方仍然没有变。一天,我提前办完了所有的事,提着给家人买的一口电磁炉无所事事。忽然发现我竟然走到了艾提尕。我就提着电磁炉且行且摄影地溜达。广场上有些人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我,但一看我提的东西就释然了。当我提着电磁炉走到艾提尕清真寺大门口时,我看见了一只黄铜的大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如记忆中那样,早晨的清真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售票员和讲解员各玩着各的手机。我拿着钱包,准备买票。结果,两个人都奇怪地看着我,讲解员说:你又没有带团,买什么票?卖票的说:进去吧。然后两个人又开始玩手机。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我10年没有来艾提尕了。我做好了喀什把我当做异乡人的一切准备,甚至还复习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诗句。结果,在艾提尕的朋友还记得这个曾经天天来这里的导游。我把背包和电磁炉放在了售票室门口后,走进了艾提尕。

艾提尕还是有变化的。在售票室门口,以前有一个版本的游客须知,那是我翻译的第一版。写这个游客须知的是伊协的秘书长,尽职尽责。欧美游客让人不舒服的是擤鼻涕,日本游客恼人的是放屁。所以在第一版里,有专门一句不得大声擤鼻涕,不得放屁。我当时比较犹豫如此行文,但这个秘书长非常认真,并说,一听见擤鼻涕和放屁,大净就得重来。但每次我带团来到艾提尕时,这段话总是勾起一串大笑,有人还照相留念。今天的新的游客须知就通俗委婉多了。

大殿内,被当作圣毯的拉夫桑贾尼带来的地毯终于被挂了起来,望着不可恢复的那道折痕,我感到了沧桑。领经座附近的第一排,与10年前不一样的是一排礼拜帽子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在“三恶”的渣子们的眼睛里,不光对汉族人充满仇恨,这些前排领经的阿訇们也是眼中钉,肉中刺。从一个塔里甫成长为能领经的哈提甫,不光要有修行,还要胆量。每一个礼拜帽下都有一颗勇敢的头,我对他们充满景仰和佩服。

廊殿内,一个维吾尔族导游在认真地回答游客的问题。游客问:为什么迪拜和阿拉伯的清真寺都是金光闪闪的,而这里的清真寺则都是绿色的。导游说:他们那里都是土豪,我们这里比较穷。我哈哈大笑起来。导游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声地说:讲得好。回到大门口,卖票的和讲解员在研究我的电磁炉。看见我回来,讲解员说:这些年好吗?我说:好。他说:那就好。我们握手,拥抱告别。转过身后,我的眼睛又湿了。

老城改造后,吾斯塘布依新了,整齐了。坦白地讲,我不太喜欢划一的新民居,也许是人到中年的矫情使然。但我相信我作为一个喀什人还是可以保留我对故乡一点点看法的。望着艾提尕外整齐的帽子店,我找不到了感觉。忽然我发现有一个一脸横肉的壮汉在卖绝对古早味道的包谷馕。我放下了电磁炉,照了几张照片。这个汉子用维语和旁边的人说,天天都是给馕拍照的,没有一个是买馕的。想了一下,我问:多少钱一个?他没有意识到我是用维语问的,但用维回答道:2块。旁边一个人显然注意到了我似乎知道我买的是什么。然后给我指有一个烤开了花的比较大的,说:这个好。我让汉子把那个包起来。结果,他居然生气了。说:这个要2块5。我说:行。然后给了他3块钱。他说:没有零钱。我说:我一会来。他喜兹兹地把钱收了起来。旁边的人提醒他,这个汉族说维语,是个牙芒鬼(厉害的家伙)。这个汉子莫明其妙地望着提醒他的路人。

走到吾斯唐布依路口,我发现我最爱的那座茶馆还在,就沿着楼梯走到了二楼阳台。那些茶客们带着见怪不怪的目光看着一个卖电磁炉的走到了最好的位置。伙计拿着汉维文对照的菜单过来了,我问他们有没有拉青达那。伙计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就放过了什么营养茶之类的东西,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茯茶和两个烤包子,并嘱咐只要羊肉的。茶和烤包子来了,我习惯性地把碗涮了涮,倒好了茶。让我纠结的是我的肚子。人是回来了,但肚子没有。一吃喀什的肉菜,肚子就会告诉我异乡人其实就是我的状态。但想到了包谷馕,我乐开了怀。我迅速地干掉了两个烤包子,然后掰了半个包谷饭馕就着茶水吃开了。如果茶客们刚才看见一个卖电磁炉的走进了茶馆,那么他们现在一定认为他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非常不成功的卖电磁炉的在喝茶。如此不成功,以至于连三个烤包子都买不起,以至于要吃包谷馕。在同情的眼光中,我享受着微烫的茶水给我带来的幸福感,略干的包谷馕滋润着我的胃,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这一刻,我找到了久违的喀什感觉。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如果此时来过喀什,他一定写不出来这种东西。因为喀什为了迎接自治区成立60周年大庆,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让他看着这一串串红灯笼,他一定会觉得喀什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但我觉得蛮好,真实的喀什永远都是这样混搭的风格。家人打电话来,原来我彻底搞错了地方。把文艺的思绪收回,我得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又站在欠我5毛钱的横肉汉子面前。看着平静的我,他意识到我根本没有打算吃亏。他挤出笑容,打开钱匣子让我看,全是一元的,真没有毛票。我问:那怎么办?他哭丧着脸说:你再拿个小的吧。我说:我还有半个没吃完。他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过半个小时,我再来。他赶紧说:好的。旁边那些看热闹的说:告诉你了吧,这个汉族讲维语,不一样的。看着我望着他们,他们硬是没有把牙芒鬼说出来。我提着我的电磁炉,走出人群,有着满血复活的轻快,轻轻地告诉自己:喀什,我回来了。

如果说喀什有什么最纠结的东西,那就是还回不回喀什的问题。回喀什前,我认定这一次后,永不再回喀什。到喀什后,我发现我无法坚持这样的决绝。“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讲的是水浒好汉暴走的前戏。但要与喀什决绝,对我来讲,似乎太难。既然难,为什么要纠结。既然迷,何必清。喀什,是我的喀什,南疆,是我的南疆。我一定还要回来。最后三天,我非常平静。我还要再回来就是我的决定。

在临行前夜的告别宴上,我给朋友们讲我的决定,没有人同意,没有人相信。在最后重复了一遍之后,我实在hold不住了,肚子里所有的酒都喷了出来,然后终于有人放弃劝我从良了。清晨,我挣扎着接了电话后才发现,什么都已经上车了,除了我。我挪到路旁边等着送行的车,用朦胧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我的喀什。送行的朋友都见证了昨晚用酒证明决心的我,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只有我对喀什说:我还要回来。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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