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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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三部】第四章

“哪一次?”石勇追问。

“母亲攻打点苍山之前。”乃诺看了周昂一眼,笑道。

“为何不是你这青春少年郎去献祭?”李龙笑道。

“舅舅厉害,我都不知该如何献呢。”乃诺笑道。

“既然是于天地间合欢?你怎会不知?”石勇讶异道。

“从前又不曾做过,如何会知?况且这种事要上达天听,须时甚长,稍有不慎也有损阴德。”

“有损阴德?”石勇瞪着乃诺,不解地反问。

“据我娘说从前还有于献祭途中不堪重任当场死亡的男女。”乃诺拍拍胸口,笑道:“我娘舍不得我早死。”

“这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生在云南,都不曾见过这等献祭之仪。”周昂叹息道。

钟信轻咳一声,众人皆不再言语。刀眉望向周义,面色凝重,再问:“你当真不愿意?”

“宁死不从。”周义拂袖道。

“好,我不勉强你。”刀眉转向乃诺:“诺儿,你去跟族中长老说,挑选适龄女子做祭品。”

“娘?你真的不要他做祭品?”乃诺指着周义说。

“是他不肯。”刀眉淡淡道。

乃诺面有怒容,冲到周义面前喝道:“你当真不肯?”

“乃诺,不要逼你父亲。”钟信道。

“钟师叔,你可知他不做祭品的后果?”乃诺怒问。

“不做祭品有何后果?”钟信倒真是不知。

“那做祭品的女子,得神灵庇佑,此后便是我娘的正妻,在大藤族内地位尊贵无匹。他不肯做祭品,那就是不肯做我大藤族人!”乃诺黑着脸,怒喝道。

周义面色苍白,咬唇不语。

石勇待要说话,李龙忙扯他衣袖,石勇也就不言。李龙知乃诺心思,只是他不肯讲出来,自己终究是外人,也不好说话。周昂看看乃诺,又看看叔叔,到底两难。

钟信不知是此等结局,但看周义模样,也不能强求。只得对刀眉说:“目今之意,也就还是在族中选人吧。”

刀眉眼光一凛,望着周义道:“你莫后悔。”

周义不语。

刀眉拂袖而去,乃诺狠狠瞪了周义一眼,跟着母亲走了。周义神色惨然,踉跄欲倒,钟信伸手扶住,带他离开。周昂、李龙、石勇面面相觑,不敢在议事厅久待,也赶紧离去。

第二日。

天还未亮,李龙就独自一人在层层云翳中去到藤英母前,却发现原来周义比他更早到来,那双眼含恨盯着藤英母。

“四师叔?”李龙小声唤道。

周义也不回头,略带感伤道:“我当日被美色所迷甘心入赘此族,从不曾想到大藤族内还有许多陈规陋俗甚至嗜血野俗。当年年少冲动,还想着凭一己之力革弊除陈,却不料最终落得个断子绝孙、任人玩弄的下场。”

“四师叔,您有孩子啊。”李龙轻声道。

周义眼中却更添恨意,瞪视藤英母:“这世间为何会有人把一颗枯藤视若神灵?真想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李龙沉吟着转身仰望长空,复转回立于周义身侧,缓声道:“四师叔,师侄有句话想问。”

“问甚?”周义沉吟一会,回道。

“师婶在你心中,到底是何等样人?”

周义叹息:“当日在大藤族中多得她保全,方不致视为祸害。”

“如此而已?”

周义沉默良久,方道:“她对我还是体贴的。”

“目今亦是?”

“目今,目今……平日饮食起居倒也照顾周到。”

“师叔这心里还是有师婶的吧?”李龙认真道。

周义深叹一声,不语。

李龙微微一笑道:“其实要想这大藤火烧,也不是不能。”

“你若火烧,这三、四百族人皆要与你拼命的。”

“若是天火呢?”

“天火?”

李龙笑道:“师侄常年居于幽冥神宫冰雪皑皑之地,出门行走之时稍有不慎便会遗灭火折。那时便只有削冰为镜,筑取天火。”

周义略有所思道:“晋代张华所著《博物志》中亦有记载‘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于后承其影,则得火’。只是此法需时甚长,若过了时辰非但不能自圆其说,还会视之为对神灵不敬,性命休矣。况且这老藤根深柱厚,削冰引火,怕是烧不着。再则,目今哪里还有冰呢。”

“冰倒不妨事。”李龙笑道,再次环望长空。

“你看甚?”周义问。

“太阳。”李龙答。四望间就看到周昂的身影,一笑道:“师叔,我去了。”

周义缓缓点头。

李龙追上周昂:“你去何处?”

周昂淡淡道:“我听到你的话。”

“可吓人,你听到?那其他人是否也听到?”李龙故做害怕道。

“他们听不到。”周昂淡淡道。

“我与你同僚三年,目今方知你耳朵聪敏如斯。”李龙笑道。

“难道不是早知我在一旁,特意说与我听?”

“那你要去何处?”

“去寻些可以引火神物。”

“不怕告罪神灵?”

“大藤簇神与我何干?”周昂一笑:“我有真龙附体,神灵又安敢冒犯真龙?”

“那倒是。走吧,你去寻物,我去聚冰。”李龙一笑,疾身先行。

周义见李龙离开,就再孤立一会,转身欲行,却看到乃诺就在三步之后,心一颤,停步。

“你真知不做祭品的下场?”乃诺黑着脸沉声问。

“诺儿?”

“不要叫我诺儿,你不配。”

“诺儿,不要再这般对我。”

“那就去做祭品。”

“你,你再怎么不认我,我也是你父亲,你要我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你恨我便要这般羞辱我吗?”周义痛心道。

“这如何是羞辱你?这明明是予你大藤族最尊贵地位!”乃诺恨恨道:“你是我母亲选定的祭品,过得献祭之日,从此便只是一人之下,身份尊贵,族人再不敢冒犯于你。若是不肯便是对抗圣灵,与族人为敌。从前那些对抗的祭品都成族人奴隶。你纵然武功高强,也难逃神灵降怒。”

周义惨然而笑,复望藤英母,喃喃道:“烧了吧,烧了吧。”

第三日,祭礼在准备中。

夜,李龙和周昂再次潜行去远。当他们费尽心力奔上藤谷之上,遥望星空向下望,便觉藤谷灯火仿若浩瀚星光。凝望远方,暗夜沉沉,望不到归路,只有山中冷风吹打身躯。

“明日会有有雨。”李龙缓声道。

周昂突然问李龙:“你信鬼神否?”

李龙点头:“信啊。”

“那你还?”

李龙淡笑道:“我相信冰镜可取天火,太阳乃金乌化身。但我不会相信一颗枯树老藤会是主宰一族老少男女生死的神灵。一把火能烧了的物件,谈何神灵。”

“纵然是神灵,也不过是为人所驱使的小神罢了。”周昂笑道。

李龙一笑,凝神下望,忽伸手一指道:“有人。”

周昂顺手而望,微一沉吟,飞身下潜,李龙也跟了下去。

第四日,初一,祭天拜神。

这一日,着实是红日东升,朝霞辉映。晨光透过高空藤蔓树影映照藤英母,中心处隐现佛母之身,散发宝石般炫目光芒,令人心生敬畏,五体投地。

刀眉携周义、乃诺带着族人在藤英母之下叩拜祭祖。钟信、周昂,李龙和石勇只是在一旁观看。祭礼后,众人起身。刀眉在藤英母前亲自赐姓,令大藤族男子皆以周姓、女子皆以刀姓,从此离开藤谷下山定居,传承田园家风。

“妹妹,你怎可做此决定?”蛮乃公然反对。

刀眉持箭对之,冷冷道:“我意已决,你若不从,便从此脱离大藤族或死于我利箭之下。”

“你,你?”蛮乃虽怒却也不敢反对刀眉决定,跺脚道:“藤英母乃我大藤族圣物,怎可弃之而去?若是因此令神灵震怒,你可担当得起?”

刀眉长声道:“哥哥,我知你会如此说,因此上我会启动大藤族献祭仪式祷告神灵,让神灵欣然接受,自然会继续护佑我大藤族。”

“献祭?”蛮乃疑惑地看着刀眉问。

“我便与他一起献祭藤英母。”刀眉把箭一指周义道。

周义一惊,想不到刀眉还是要他做祭品。

蛮乃望着周义,断然拒绝道:“他已非我大藤簇人,如何能做献祭圣灵?”

刀眉傲然一笑:“圣灵是我,他是祭品。”

“你一个女子,如何做圣灵?”蛮乃茫然不解,追问。

刀眉把眼看向钟信,钟信缓缓点头,刀眉望天长吟唱古老祭曲,解衣解甲。

大藤族人皆抬起头凝望圣灵,对刀眉竟是男身十分惊惧。蛮乃尚存一丝理智,跳起身大叫道:“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的妹妹?”

钟信高声道:“蛮乃,他便是你的妹妹刀眉。”

“你胡说!”蛮乃大吼。

钟信随手抽出周昂腰间湛卢神剑,一指蛮乃心口厉喝道:“我乃宪庙之子,真龙之后,你胆敢冒犯我,不信我言?”

话音落处,眼前红光一闪,红狐突现,厉叫着扑向蛮乃,火红长尾向他脸上一扫,蛮乃惨叫倒地。红狐跳上钟信肩头,仰天长鸣,仿佛在向大藤族人提醒钟信原本天潢贵胄的尊贵身份。众人惊诧地看到长空中旋起红云,两道骄阳艳光从红云中喷薄而出,从头顶向下直射刀眉和钟信。大藤族人惊而跪拜伏首,莫敢出声。周义、李龙、周昂、石勇、乃诺也都看呆了。

红狐持续伸颈发出高亢狐鸣,随着红狐的鸣叫,红云坠落环绕周义,就将他隐于云中。钟信心中一动,将周义往刀眉怀中一推道:“四师兄,这或许是天助你们夫妻了。”

红云缭绕之下,祭台上就发出令大藤族人眩晕莫名却又失魂丧魄,销魂蚀骨之声。骄阳当空,口干舌燥,忽地一阵热风袭来,那藤英母中心处的佛母猝起火焰,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周义情急之下,不顾身疲体倦,于热火中抱起刀眉腾空而起。天火越烧越旺,燃及四面,白狐悲叫奔逃。李龙、周昂、乃诺急带着族人离开藤谷,躲避火灾,石勇护着钟信亦疾退。风助火势,火挟风威,足足烧了一个时辰,天降暴雨,才把藤谷内的火浇熄了。

刀眉与周义都换了新衫,两手紧紧相握。率先走入谷内。其他人等跟着进去看到谷中模样,皆瞠目结舌。枯藤烧尽,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一个石谷,皆被烧得通红。

石勇哈哈笑道:“这些石板可以直接烤肉来吃了。”

钟信失笑出声。

“天啊,红狐!”乃诺忽指着藤英母烧成灰后露出的火红巨石惊叫。那上面赫然雕刻着一只红狐。

钟信含笑不语,李龙和周昂不约而同看了他一眼。周义环望四周石壁,那些石壁上也有一些刻画,但大多残缺不清,独有眼前这只红狐虽然被烧得通红看不出新旧,但刻力苍劲清晰,仿佛刻意要人看清。周义望向钟信,眸中有感激之意。

“原来这里真正的神仙是狐仙,你们大藤族这许多年居然拜错真神。”李龙长声笑道。

大藤族人甚是惊恐望向钟信,望向他怀中的红狐。蛮乃率先扑通一声向钟信跪倒,泪流满面祈求狐仙饶恕。

红狐尖鸣,群狐伏首。

钟信微微一笑,朗声道:“狐仙说要大藤族人下山定居,将他的仙居还给他。”

大藤族人听了,登时乌鸦鸦的跪倒一片,叩谢神恩。

刀眉望着周义,柔声笑道:“义郎,如此你也满意了吧,果然烧了呢。我与你这回可真是天命钦定的夫妻了。”

周义轻叹一声,不语。

“诺儿,过来。”刀眉唤过乃诺,指着周义道:“他如今可就真正是你父亲了,以后不可再对他不敬。”

乃诺却道:“嘿,他做祭品又非心甘情愿,我为何要敬他?娘爱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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