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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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三部】第八章

“我先派人前去离符打探,只要那氏不公开谋逆,我们在此多待几天无妨。”刀眉轻拍周义的手,道。

钟信道:“此为王府,举止须得端正,今夜且先就寝,莫行来荡去。”

众人皆点头称是,各自回房将息。

钟信刚上床入睡不久,耳边就听到古琴之声传来,他还以为自己又入梦,便转个身继续睡去,但竹丝之音悠扬入心,仿佛就是在唤他。

钟信披衣下床,循声而去。

汝王府后花园湖边,青衣披发英俊男子抚琴,旁有女子掌灯。钟信有些许恍惚,真不是在梦中么?女子回首,钟信定了定神才敢看仔细,原来那女子是汝王府的汝云郡君,钟信方始相信自己不曾入梦去。琴音落下,男子双手按琴弦,侧首看向钟信,钟信微怔,这人他认识,只是不曾想会在此处遇到。

“十三年不见,指挥使别来无恙?”男子向着钟信笑问。

“我早已不是指挥使。”钟信缓声道。

“哦?自火莲堂事败,我便不理世事了,倒不知指挥使已然加官进爵。”

“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云游到此,囊中羞涩,恰好见汝王府音乐院请人,便来应聘,讨口饭吃。”

钟信颌首不语。

“倒是指挥使到云南所为何事?你乃龙脉,又非无官一身轻。”

钟信看了汝云郡君一眼,不语。

男子一笑,向汝云郡君低语,郡君恋恋不舍地离去。男子伸手:“请坐。”

钟信坐到原本汝云郡君所坐之位,目视所及,古琴上似有图形,倒不以为意,只当是古琴常配的松鹤梅竹之类图刻。

“知己难寻,今夜我曲枫便为指挥使弹奏一曲新声吧。”原来此人便是曲洋的父亲,当年被钟信剑下留情的火莲堂十长老之一的曲枫。

琴音是新声,可是钟信却在其中听出戏乐旧韵,眉头就皱起。

“我今日听过你唱曲。”曲枫道:“那戏韵是我为同钋改的。”

“同钋跟你说过他的事?”

曲枫一笑:“同钋算是朱明宗室子弟当中难得的纯良之人。只可惜他爱了一个不应爱的人。”

钟信瞪着曲枫。

曲枫一边弹曲,一边道:“他和淑秀相识于半年之前,那时我常在戏班听戏,时时见他与淑秀在戏班相会。随后因来了个师爷,我便不再关注他了。”

“你说的师爷可是点苍派大弟子周钰?”

“正是,周钰那游戏人间的性情与我颇为相投。”曲枫笑道。

“同钋说一个月前,是周钰带窦淑秀离开胙城郡前往京师的。”

“怎生可能。”曲枫笑道:“周钰乃世家大族出身,在戏班写曲谱不过是游戏人生,怎会当真与下九流的乐妇往来?更不用说公然带乐妇前往京师了。何况他弟弟在京师做锦衣卫,他一直为避免与弟弟相见而游荡江湖。”曲枫道。

“他目今在何处?”

“一个月前他接到家书,应当是回昆明了。”

钟信低头沉吟。

“有事?”

钟信起身,向同钋住处走去,曲枫目视他远去,继续抚琴。同钋还不曾入睡,见到钟信忙起身将他迎入房中。

“同钋,你实话回我,你是如何得知窦淑秀与师爷一同入京?”钟信严肃问。

“淑秀不告而别,我去寻戏班班主,班主讲的。”同钋说。

钟信一想,当初是窦淑秀来向班主辞行,向班主说自己将随周钰去京师。只是目今看来这多半是她一面之辞,与她同行者必另有其人。

“求国公爷救我与淑秀。”同钋跪下再求钟信。

“你不再与乐妇鬼混,自然不会有人弹劾你。”钟信严肃道。

“可是淑秀怎么办?”

“且寻到她再说,若寻不着,你也只能罢休。”钟信只能这样说了。

同钋凄伤难掩,不远处再次专来丝竹之声,但淫弥浪荡,非阳春白雪之音。钟信略为沉思,问:“那音是何处传来?”

“姐夫院中吧。”同钋有气无力道。

“齐锡?”

同钋点头。

“他是何出身?”

“原是胙城郡一富裕商家子弟,父亲贪其钱财,把姐姐许了他。”

钟信看向同钋。

同钋苦笑道:“汝王府传到我们这一代,子孙渐多,单靠朝廷俸禄如何能保持宗室体面?少不得要向外兜转。”

“是以深夜鼓噪也无人敢管?”钟信眼中不由现出一丝厌恶。

“倒也不是汝王府就他,姐夫那人,他父母都不敢管他。”

钟信微疑,不语起身。

“国公爷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钟信回了一句,便自行离去,信步走到齐锡院前,院门外的小厮看到钟信,眼光微闪,低头内进。稍顷便见齐锡满面笑容奔出,向着钟信躬身施礼:“国公爷驾临,诚惶诚恐,请进,请进。”

齐锡身形高大,容貌倒也英俊,举止颇有些豪爽,钟信见了倒不厌恶,又见他亲自出迎也不好断然推辞,就随他进门。大堂上夜灯如昼,乐师乐妇回避一旁,齐锡殷勤服侍钟信落座,亲自端来美酒,又叫人去煮夜宵来。

“国公爷可听曲?”齐锡问。

“不听这曲。”钟信淡淡答道。

齐锡哈哈一笑,拍掌道:“过来,为国公爷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乐师便又坐下,摆琴弹曲,虽不动人,技艺却也娴熟。钟信想起曲枫,忽觉乐师污耳,无心与齐锡说话,就又起身。

“国公爷这就走了?”齐锡亦忙起身道。

钟信只点了下头,便向外走。齐锡也不恼,跟着送出去。门外又来了一个华服年青男子,在他身后有一幼童紧跟。那男子见齐锡毕恭毕敬送走钟信,上前一步笑道:“弟弟向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如何却对此人毕恭毕敬?”

齐锡转身,眼光一敛,把袖一拂道:“我今对他毕恭毕敬,自是为了他日欲取欲求。”

“弟弟不是向来爱小,怎生又爱大了?”男子放肆而笑道。

“你在周王府当仪宾,自不曾见他佳妙,弟弟我是第一眼见了便心痒难耐。”

“如此还不简单,明的要不着来暗的就是。”

“他身份尊贵,非往日那些贱民可比,须得小心谋划才行。”齐锡说着瞇着眼望向来人身后的幼童,淡淡道:“哥哥前日说的美丽小童就是他?”

“我前日说起他时你双眼都发绿光,怎生真见了却无动于衷?”男子笑道。

“若早一日来,亦是心荡神迷。不过此夜与我解解渴倒也是好的,哥哥,请进。”齐锡把手一握男子腕,齐齐进门。

曲枫还在花园,似在安心等待钟信回转。待他坐下便重新抚琴,钟信睡卧一旁,晚春时节寒夜未去,好在他内力深厚倒也不冻。曲枫还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琴音再传,夜空中有一丝冷笑。

曲枫抬头,微微一笑:“你到底找来了。”

“你能避开我多久?”夜空中传来好听却清冷的男音。

“故人在此,请勿惊扰。”曲枫笑道。

“故人?”

“十三年前的故人。”

曲枫话音落下,身着雪青长衫、玉树临风的男子飘然而落。这人,正是三年前在定州与钟信有过一面之缘的风清扬。凝视睡在曲枫身旁的钟信。

“你何苦总是寻我?”曲枫轻笑道。

“当年魔教十长老攻我华山,抢夺宝典献给你家教主,但我这三年数次与任道远交手,可断定他并不会宝典所记的功夫。十长老当中独有你魔音修罗曲枫最为博学好学,我不信你不曾看过宝典。”

“我是看过宝典,但那里面不过是记了一些风花雪月事,并无有什么功夫。”

“这三年我也与你交手数次,你的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高。我不信这世间还有不借助外力而比我更快了悟武学的人。”风清扬冷声道。

曲枫淡笑,一指钟信道:“若说武功,这世间能比他强的也没有了。”

风清扬凝视钟信良久,忽道:“待我到他这个年纪,我定会比他强。”

“好志气。”曲枫轻轻一笑道。

钟信在睡梦中微微敛眉,曲枫不再言语,闭目。风清扬把手按剑亦缓缓盘坐于地,闭目不语。

三更梆锣敲得响,到底是深夜寒重,钟信睁目起身,就见后花园内有红衣女子姗姗而来向着他盈盈一拜。

钟信仔细一看,这女子却不认识。

“你是?”

“公子,我是红狐。”

“红狐?”

“红狐有一事相求,特来一会。”

“你真是大藤谷的红狐,难道我又是在梦中?”

“公子,在梦中又有何不可?”女子微微笑道。

“你来寻我何事?”

“那小院大门上的红狐实乃我的姐妹,被人封印在门上,想请公子救一救。”

“要如何救?”

“凡是家中或身边有木刻红狐之物者,皆可相问,定有解救之法。”

“身边有木刻红狐之物?”钟信疑惑低语。

“大胆妖孽,竟敢惊扰贵人春睡,看我剑来。”一声斥喝,一剑光寒,红狐竟被穿心而过,鲜血喷了钟信一身。

“红狐!”钟信惊叫而醒,满头冷汗,眼前,却只是冷月清晖,身边左右各坐着曲枫和……一剑峰遇到过的风清扬?钟信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怎么可能在此寒夜,蓦然间就又多了一人?

“你醒了?后半夜倒是有些凉,且回房睡吧。”曲枫看着他,笑道。

风清扬睁开眼,向钟信躬身施礼,却不说话。钟信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目光便望向曲枫的古琴,伸手取来,清晖之下虽望不真切,把手抚去,却能清晰抚触到红狐睡卧的形态。

“这琴是你的吧?”钟信轻声问。

“不是,是我挖坟挖出来的。”

“原来儿子学的都是老子。”风清扬冷声道:“你也在找广陵散?”

“老子与儿子做同样的事有何乐趣?我找的是琴。”曲枫淡笑。

“这琴是哪座坟里的?”

“一座新坟,就在胙城郡,半年前挖的。”

“墓主何人?”

“墓主?”曲枫回想,忽眼光一亮道:“墓主姓窦。”

钟信喃喃自语:“窦?”心中暗想:“莫非窦淑秀在胙城还有姐妹?”

“何事入迷?”

“带我去看墓!”钟信拉起曲枫道。

“这许多年过去,依然还是雷厉风行啊。”曲枫一笑起身:“好,我带你去看。”

风清扬按剑随他们起身。

他们到墓地时,晨曦已露,墓地完好,背山面湖,只是看着是新修。

“挖了别人的坟再帮人起个新坟,你心真好。”风清扬不无讥讽道。

“这坟本就新,何须我重起。再说我是挖坟,你当我是毁坟?”曲枫白了风清扬一眼道。

“这碑字描红是新的,应当不超过半月。”钟信喃喃自语,站起身四顾:“一个乐师应当买不得这般好的风水地,坟应当也是新迁的。”

“我挖坟之时也曾有过疑心,只是我又并非锦衣卫,管他呢。”曲枫哈哈笑道:“钟信,你认真的样子当真令人心折。”

“这墓主是何人,你要挖他的坟?”

曲枫哈哈一笑,道:“墓主姓窦,但已逝去有十年了,曾经是这胙城郡首屈一指的乐师,最擅古琴。更传闻他拥有一把绝世好琴随他入葬,是以就挖了他的坟,倒真是找出一把好琴。”

“窦淑秀一个月前离开胙城郡,若这里埋的是她的家人,即是说这墓仍有人看顾。她并不是那无父无母卖身投靠的孤女。”钟信心想:“龙儿曾说过,窦淑秀多半是被亲近之人用铁钉钉脑而死。以她弱女又有身孕之体,普通男子杀她都无需采用如此残忍之术。同钋那般爱她,更不会杀她。想来她也不是没廉耻的妇人,迷了同钋又与他人通奸。难道杀她之人竟是她家中人,而且是姐妹?”

日头渐暖,曲枫道:“这山上来得人多了,我们走吧。”

“这山上有什么?”

“有一座周王府供奉的道观和一座汝王府供奉的佛寺。”曲枫说:“这两家王府女眷常常上山来住几日。”

钟信看向他:“这两家王府,你倒是里里外外都打探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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