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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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三部】第十二章

梦中的他,身体四肢皆被树藤束缚缠绕,眼前似见沉于小塘池中的窦淑秀,又似看到狞笑不止的南宫敬之,正惊恐挣扎间,突然一只红狐窜出,露出獠牙便向他扑来,一口咬住他的脖颈,登时剧痛钻心,血染满身。

钟信惊叫坐起,冷汗潸然的醒来。

“你醒了?”曲枫推门而入。

屋外,艳阳高照。

钟信疑惑地望着陌生的地方。

“这是仪宾齐锡为客人准备的客房。你昨夜喝醉了,不过昨夜喝醉的你,才是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曲枫笑道:“若不是当年倾心于你那不凡风采,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放你一条生路。”

“明明是我胜了,放了你一条生路。”钟信反驳道。

“我魔教若有心杀人,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曲枫笑道。

钟信不语,回思夜半,那样把酒痛饮,放心地放纵,还真是多年不曾再有,不由暗叹。

“你太迂腐了。”曲枫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哪管他朝空对月。身体残缺又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才是我辈中人潇洒得意之处。”

钟信敛眉,略为不解地看着曲枫。

“这许多年你一直对小塘池一役耿耿于怀吧,昨夜酒醉还哀哭了一场。”

钟信微愕,不信自己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南宫敬之都逝去这许多年,放下吧。”曲枫道:“火莲堂已不在,我亦不是从前的曲枫,你又何必执着于要做回当年那意气风发少年郎。当年我教十长老尽数折戟华山,那时我尚年少,以为我教从此末日,惶惶不可终日。不料十年不到我教又有了新的十长老,我亦居于其中。随后却又在十三年前与锦衣卫一战,十去其七,仅剩我与熊翼、唐铭在世。而唐铭却又于年前被擒回蜀中唐门斩首。那又如何?活着的终究要好好活着,方对得住上天好生之德,不舍我命。”

钟信沉默不语。

曲枫又笑:“昨夜那仪宾齐锡对你淫心大起,若不是他为人太过不堪,我都想由他去的。”

钟信惊讶,猛掀被。

“你莫惊慌,无事。有我在,他如何能动得了你?今晨怒气冲冲回自家去了。”

钟信望着曲枫好一会,忽道:“想再听你弹一曲‘火莲颂’。”

“当年大战当前,我与你一会,坐弹此曲,你临行前持剑长笑说来日定破魔教迷妄,许我当头棒喝。”曲枫抚琴坐下,缓声道。

“你弹琴就好。”

“这十三年来我不再理教中事,游历四海,何等逍遥。而你却禁锢深宫,自我折磨,陷入迷妄。今日我就以琴音许你醍醐灌顶吧。”

琴音再起,却已不是当年记忆之音。韵律依然熟悉,只是早已不复当年潇洒任性,剑指天下的志得意满,取而代之的只是脉脉流动却又剪不断的温柔,超然物外,自在自得。

钟信望着曲枫,不语。

曲枫一笑罢音,朗声笑道:“你当日放了我一条生路,我今日以琴报之,但望他日相见,你我能笑傲江湖,把臂同游。”

钟信掀被起身,重整衣冠。

曲枫淡淡低首,修琴调音。

琴袋覆上,系好,推之:“给你。”

“你那儿子,我在定州见过。”钟信忽道。

曲枫一笑:“若他干了有违法度之事,你能抓就抓,能杀就杀。”

钟信淡笑,回望曲枫:“你倒真是放下了,当年你可是十分宝贝这个儿子的,宁死也要救他走。”

“儿大不由爹了。”曲枫笑道:“小公子也是可造之材,小小姐虽然孤傲了些,竟比任道远那个儿子更有人主之风。”

钟信想起钟贞,难掩落寞。

曲枫背琴起身:“走吧,我把琴替你送过去。”

钟信点头,曲枫推门而出,两人前后出门,此时已是正午,两人走在汝王府花团锦簇中,钟信抬头望蔚蓝长空,深吸一口气,香甜沁心,嘴角现出温柔笑意。

“皇叔,皇叔,且不要走。”身后传来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惊慌叫声。

钟信停步回首,就见同钋怆惶奔来,一头跪倒:“求皇叔救命。”

“将军请起,如何要我救命?”钟信惑道。

“求皇叔救我姐夫一命。”同钋叩头不起:“齐锡实是混帐人,若非我姐夫真恨不得他死了。只是他若死了,我那姐姐便只剩孤儿寡母,甚是可怜。齐锡此次闯出大祸,若是皇叔不救他,恐性命难保!”

“同钋,起身好好与皇叔说话,到底发生何事?”曲枫道。

同钋起身道:“适才齐锡父亲齐综找上门来,说是要告齐锡忤逆父母,殴打父母之罪。”

钟信一听,微敛眉,拂袖便行,曲枫与和同钋紧跟而去。汝王府大堂已是乱成一团,和川郡君带着儿女跪地哭成一团,另有一须发皆白老妇坐地不停抹泪。众人见钟信赶来,齐齐下跪求情,仔细一问,方知这坐地老妇便是齐锡母亲,老伴儿齐综已去镇守太监府告状去了。

“发生何事?”曲枫代钟信问和川郡君。

“师父,徒儿亦不知,求师父救命。”和川病急乱投医,向着曲枫哭道。

“同钋,到底发生何事?”曲枫喝问。

同钋叹息一声道:“我那姐夫该死,听说他今日回自家去,竟活活将一娈童阉割,还把前来教训他的伯父打伤。”

钟信蓦然惊颤。曲枫忙握紧他的手,眼现厌恶,喝道:“如此恶人,早该伏诛,你们哪来的胆子竟敢还向国公爷求情!”

“师父!”和川哭求。

曲枫却不理,抓紧钟信飞身离开,真是头也不回,身后哭声哀切。曲枫带着钟信回到院中,周义迎出来,见钟信一脸苍白,惊道:“怎会如此?”

钟信猛地抓住周义的手,瞪着他:“师兄,把那混帐抓来,把那混帐抓来。”

“你说谁?”周义惊而追问。

“齐锡。我跟你一起去抓人,我知他家在何处。”曲枫肃然说着,高声叫道:“风清扬。”

风清扬从房中窜出。

“保护好国公爷。”曲枫道。

风清扬见钟信模样,也吓着了,急点头。

同铋出来,笑问:“你们可知齐锡会在何处?”

“将军可知齐锡会在何处?”周义忙问。

同铋笑道:“宗室子弟向来不准私自出城,他最可去的只得两处,一处是西城,城门守卫中有他兄弟,另一处便是我们周王府,他表兄张哲是我妹夫。”

“如此,有劳将军带路。眉儿,你去周王府,我与曲兄到西城门。”周义说。

刀眉点头,双方分道而行,最后一起在齐锡向西城门逃跑的路上逮住了他。原来齐锡先到周王府避难,张哲担心镇守太监过来搜捕,就亲自走西城门送他出城,双方一前一后正好在路途中将两人逮住。

周义见齐锡逮住,即时喝问西城门有何人帮他出城,齐锡先还嘴硬,被曲枫一下将半边胳膊缷了下来,痛得倒地打滚,叫道:“曲枫,我替你买了多少古玩脏货,你竟来抓我!”

曲枫笑道:“你不该贪图钟信,更不该在他酒中下迷药。”随手又将齐锡另半边胳膊缷下。

周义听得冷汗直下,张哲吓得跪倒在地,供出西城守门镇抚冯麒曾纵锡出城。众人将齐锡、张哲押送郡守衙门,又请衙门发兵前往西城捕逮冯麒查问。

曲枫原本要走,但此时也只能先行留下陪伴钟信。汝王府内钟信所居院门紧闭,任何人也不许过来求情。直到周昂、李龙、石勇、乃诺四人从平南镇回来,院门才重开。他们带回来一个强壮男子和二具女性骸骨。

男子是平南镇保甲李二的儿子,两名死者正是戏班班主留下的婢女。原来李二儿子贪图窦淑秀美色,欲行奸淫,被婢女发现,惊慌之下将两名婢女杀死葬在后院。又怕父亲发现自己杀人,就将窦淑秀沉入小塘池,谎称她出外远游去了。

钟信微敛眉望向周昂、李龙,似有疑问。

李龙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铁锤:“国公爷,两名婢女皆是被床被包裹匆匆埋入土中,其中一人手握此锤。我问过此子,当时他闯入窦淑秀房中时曾看到有人影闪避而去,只是当时一心想要奸淫窦淑秀,就不曾去管。不想正待入巷之时听到婢女尖叫,他受了惊吓便想着先把婢女制服,不料一时使力过猛,竟将两名婢女尽数掐死,只得卷了床被将两人埋在后院。再回来看窦淑秀时,才发现她早就气绝了。”

“如此说来是婢女起杀心杀了主人,不想正好碰着这混人进来,来不及清理只好躲进被内装睡。”周义轻声道。

“你既埋了两名婢女,为何不埋窦淑秀?”钟信缓声问。

“淑秀姑娘非我所杀,况且她,她实在美丽,我不忍她化成白骨。我自小便听说小塘池水十分神异,非但入水不腐,更有起死回生之效,是以把窦姑娘放入小塘池中。”李二儿子泣道。

钟信长太息,命将人送去郡守衙门一同治罪。又叫人把班主和三娘子从耳房放出。班主听说窦淑秀身亡,惊而大哭不已。三娘子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发抖,眼睛直勾勾只盯着周昂。

周昂轻叹轻语:“我送二位回戏园。”

傍晚,郡守送来审讯齐锡的卷宗给钟信阅览。钟信翻着齐锡的供词,突然眉头又皱起。曲枫看着,笑道:“怎么?”

钟信抬头望着他好一会,道:“齐锡这人原来不止一次私宫幼童。”

“他过去之事我倒无心打听。”

“十年前他也曾被人告到郡守衙门,只可惜当时的郡守偏帮了他。十年前他还不是汝王府仪宾,就已这般猖狂了。”

“此事你打算如此处置?”

“驱打父母,私宫幼男,且与郡君出城宴饮,按律件件皆是死罪,饶不得。我会具实上奏都察院和宗人府。”

门外有敲门声,钟信抬头,就见石勇站在门口:“师父,同钋求见。”

钟信看了曲枫一眼,微沉吟。

“迟早要说的事,既来了就说开了吧。”曲枫替钟信做主,向石勇道:“请将军进来。”

同钋进来,脸上一片焦虑之情:“皇叔,侄儿听说您的手下今日匆匆归来,是不是有淑秀的消息?”

钟信缓缓点头:“同钋,是有淑秀的消息。”

“皇叔,淑秀在何处,您的手下是不是去寻了她回来?”同钋满脸喜悦追问。

钟信竟不知该如何说,石勇看同钋模样也于心不忍。曲枫看着摇头道:“看来还是由我做这个恶人吧。”

“恶人?曲先生为何这般说?”同钋惊道。

曲枫直视同钋:“将军,淑秀姑娘半月之前已在平南镇遇害身亡了。”

同钋近乎本能地反驳:“先生,你莫要胡说。”

“将军,此事千真万确,淑秀姑娘确实已在平南镇遇害身亡了。”石勇叹道。

同钋面色惨白,惊骇而望,突抚心呕血不止,钟信急出手点了他身上穴道,同钋晕倒在地。

当夜,钟信具结上奏,请求都察院治罪齐锡、张哲和西城守门镇抚冯麒。第二日同钋便又哭倒门外,一定要亲眼见到窦淑秀尸骨方才相信爱人已逝。钟信思虑再三,便让周昂、李龙、石勇、乃诺带同钋再去平南镇一趟。

此夜,风清扬在院中舞剑,曲枫在夜风中弹琴,似为风清扬助兴。钟信听着琴音,脑海中闪过风清扬所默经书内容,忽长身而起,拿过风清扬手中剑便在夜风微凉中起舞。风清扬惊讶地看着钟信舞剑,他使的每一招都是华山剑法,但却又与自己平时所使的剑法套路完全不同。一气呵成,一剑光寒震九州。

剑尖就这样抵在了喉结处。

风清扬望着钟信。

钟信淡淡一笑,道:“你们华山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非常厉害,只是排错了位置。这或许是因为当年两位宗师默背经书时将文中秩序打乱造成。”

曲枫眼光一亮:“你是说那竟真的是武学秘籍?”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否武学秘籍还是风花雪月之书,观乎你想要什么罢了。”钟信淡淡道。

曲枫哈哈一笑:“这倒也是,若我有心杀人,这琴音也可杀人。是以所谓秘籍在人不在书。”

钟信将剑递与风清扬:“你骨骼清奇,是习武之才,只是凡事不可拘泥。”

曲枫听了又笑:“你也只会说人,不会宽己。”

风清扬接过剑,向钟信躬身一礼:“晚辈受教。他日定来与前辈一决高低。”说完便决绝而去。

曲枫一笑起身:“他走了,我也要走了,他日有缘,我们再会吧。”

钟信点头。

“人生在世是否逍遥自在,亦不必受身体拘泥。”曲枫直视钟信道。

钟信微微笑了笑,凝视曲枫:“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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