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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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三十一

第二天走进齐工的办公室,李同力和我故意装作轻松愉快,而齐工的表情却有些紧张奇怪。他把我们让进屋里,张罗着泡茶,又指指桌上摊着的一大堆文件,说自己正在研究工程图纸。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想起他初来时的意气风发,再看看现在低垂的目光,有些散乱的白发和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同力坐下,却只询问他的身体和生活情况,没有一个字提到目前的工程。齐工坐在桌子边的一把椅子上,躬身向前,认真而恭敬地回答李同力的问题,象一个面对老师的学生。我无法忍受这种方式的谈话,决定闭口不言,低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膝盖,留心听着他们一问一答。

谈话渐渐进入一种尴尬的状态,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开始没话找话。我心里也着急,又不能立刻找出话题帮助李同力,只好不停地咽唾沫。

“那个……,李经理,听说王总打算让我回去?”尴尬之中,齐工突然握紧双手问了一句。抬眼直盯着李同力。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小腿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坐在椅子上。

“没有没有!”李同力停顿一下,立刻摆手否认,“您怎么会想到这个。我们这次来主要是看看您身体怎么样,王总几乎每次打电话来都会提醒我们注意您的身体情况,没有的事。”

“哦,好的,谢谢!”齐工苦笑着点点头。

“齐工,您不要想太多,先把身体养好再说。这里远离国内,虽然有中国医疗队,但还是不保险,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一定要注意身体。您的老伴和子女也很担心这个,多给她们写信。”李同力进一步强调。

“谢谢,谢谢!”齐工仍然只是点头,目光有些散乱。

从办事处的别墅出来,李同力长出一口气,“差不多了,老头应该快同意回国了。”

“嗯!”我惊奇地扭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看他最后的眼神。没办法,我只能告诉他生病的风险,再设法让他想家。这是临时冒出来的主意,但愿能有用,实在是没别的好办法,……唉……”

“那就好,那就好!”我似乎也看到了希望。

回到公司,影倩不在,进办公室前看见崔茜依然埋头在忙,我犹豫一下,没去打扰她,赶紧回房间继续自己的事情。战争专题小组下午要开会,估计没时间再回来处理公司的事;拉莫晚上要带几个朋友来聚餐,希望能见见我,所以晚上也没有空。

卡雅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端着茶和一小盘点心。我抬起头说声谢谢,继续忙自己的。这姐弟俩个自从围城时跟着我们以后,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性格也开朗起来。尤其是卡姆,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一跟上,人象充气一样膨胀起来,个子越来越高,体力越来越好,走路都一窜一窜的。影倩给姐弟俩联系了一所类似于扫盲班的教会学校,卡雅坚持了两个月,我看她读得实在费劲,就同意她边工作边自学。卡姆也想学姐姐,被我坚决制止,不过这小子对读书识字实在是毫无兴趣,趁人不注意就逃学,后来一连被我逮住三次,才稍稍老实一点。

外面风起,树叶一阵轻响,我赶紧收回乱跑的思绪,接着研究图纸和表格。警察的大学,疗养基地和家属大院选在湖滨村的隔壁是拉莫的主意,我也非常赞同,这样不仅能常常见到朋友,有这么多警察守在身边,治安肯定不成问题。托德在听完我和拉莫的汇报以后,开玩笑说也要给他留个院子,大家聚会能方便些。当上总理以后,一开始托德还常常跑过来和我们见面,后来越来越忙,而且他一动,周围就要戒严,弄得我们很不方便,所以渐渐的就不大来了,不过经常打电话邀我们过去。最后我们还是采纳他的建议,不论有事没事,时不时到总理府去走走,有时间他就坐下和我们聊聊,简单吃顿饭;没时间我就带着影倩崔茜去托德夫人那里坐坐,东晴西雨,家长里短,几位女士热热闹闹地议论一番然后告辞。

一个人出现在办公桌对面,我抬起头,影倩正含笑站在面前,“这么认真?我走进来都不知道,承平日久,放松警惕了。”

“呵呵,”我坐直身体,“这些图表看得头疼。哦,到开饭时间了,你先去,五分钟后就到。”

“快点!别让大家等你。”她转身离开。

下午,战争专题小组准时开会,为了便于记录,莫嘉娜特意送来一部摄像机。我躲开镜头坐在一边,听着其他人汇报进度和计划的同时抓紧时间翻阅已整理好的资料。所有人发言结束,大家都看过来,等着我说话。

“我已看过资料,你们都很专业,情况收集得很全面,谢谢!”我抬眼看看桌子两侧笔挺整洁的新式军装,仿佛又回到战争的岁月,“下面说说我对战争初期情况的一些想法。”

第一次攻占首都被击溃以后,胡图武装逐渐在北方邻国的边界重新集结,人员损失不大。王文革因为救助其中一位受伤的领导人,获得了他的信任,于是顺势提出几条建议:一是加强情报工作,大量派出以前在国内生活过的人员,装成逃走后归家的难民,回到原居住地潜伏。二是加强与当地胡图族政府的联系,用各种方法取得他们的支持。三是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开始整编和训练部队,准备寻找机会再次进攻。

其实开战前胡图族那边已经有些动摇,很多领导提出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应该再次南下抢一回。王文革和他的领导不同意,坚持要等待合适的机会,争取一次成功。时间一长,胡图部队的给养供应出现问题,出现零星的逃兵,国内的情报人员也失联了几个。王文革的领导见势不妙,赶快变卖抢来的财产,加上邻国政府给予的一些支援,才基本稳定住人心。后来王文革又根据中国的经验,提出成立非洲民族自治联盟,并任命许多政策指导员,每个连派一个,专门负责宣讲非自联的思想政策并监督执行。

行动开始前,根据王文革的提议,在部队中开展思想教育,专门指派那些被图西欺负过的人讲诉自己被压迫的经历。一开始,胡图人依然保持着诚实的习惯,有什么讲什么,实话实说。有些人甚至直接讲出自己因为偷东西被打,然后图西族医生和无国界医生组织基于人道的原则出手制止并救治的事,引起台下一片哄笑。后来特别举办了培训班,告诉这些人哪些能讲,哪些不能讲,最后一直发展到添油加醋,无中生有,谎话连篇。这种思想教育极大地激起了士兵的仇恨,使部队在最初作战中非常勇敢,但随后却造成麻烦。

首先引起的麻烦是占领首都后胡图人对图西人的屠杀,而屠杀又直接导致孟拉维被围的政府军和图西平民放弃和平谈判,选择坚决抵抗。

其次是当时在孟拉维城内的侦察小组被仇恨心态所驱使,眼见其他人已经占领首都,政府已无任何翻盘的希望,而城内的图西人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擅自决定去警察局门口查看情况,看看能不能趁机杀几个图西警察,结果被拉莫发现,一直追到中国医疗队的院子里碰到我。

听到这里,下面有人忍不住拍手,接着掌声响成一片,我抬头看看,站起来向大家鞠躬,“战争是很不幸的事,但我很幸运,能遇到各位这样优秀的朋友,谢谢!”

掌声再次热烈起来,我含笑等待大家平静下来,“杰夫先生和我原来打算让尽量多的人提供战争期间的回忆,现在看,这样的工作量相当庞大,而且让他们写文字材料等的时间太长。我们决定改变一下,用录音采访的方式。我和杰夫草拟了一个名单,等会发给大家看看。战争期间是军人的,一律由我们小组抽调人手去采访,请各位推荐你们有能力的同事组成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部分,录音之后还要整理出文字材料。大家先说说对这件事的想法。”

众人思考片刻,开始表达意见,基本都同意这个办法,还提出一些具体实施的细节。我看所有人都说完了,又重新打开资料。

“好了,下面我们开始按计划分析已整理好的资料,首先是战前部分,基本情况我刚才几乎又说一遍,也讲了一点点想法。大家都看过资料了,有什么要说的?”

“谢夫,”有个坐在前面的军官向前探探身体,“我觉得可以首先讨论一下您指挥的1220高地之战。一来这场战斗很经典。二来可以以此战的分析与总结作为样板,为后面的战例分析确定流程。而且,确定所有计划和细节的指挥官就在眼前,可以充分讨论和领悟这次作战的精彩与伟大。”

“呵呵!”我心里得意,嘴上却很谦虚,“这是和托德总理一起策划指挥的,精彩和伟大谈不上。有没有不同意见?……好,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们就分析1220高地的战斗。嗯,先从战斗发起前的准备工作说起。”

对1220高地的攻击是我得意的战斗之一,也是确立自己地位的关键之战。当时根据在国内时听过的战斗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近战夜战,势险节短,一击致命。但和托德交流过以后,感觉完全的夜战可能有问题,最重要的原因是托德凑不齐有夜战经验的人员和无法进行准确的火力支援,可是白天行动又丧失了突然性,这个问题让我颇费了一番脑筋。

最后确定攻击时间的那个傍晚,我在希尔顿饭店的顶层,一边读图一边和实地对照。看着窗外的山顶一个接一个脱离夕阳的照耀隐入黑暗中,突然想出了办法——夜间进入攻击出发阵地,早晨开始。早晨的阳光会首先照亮山顶,然后才慢慢抬升照亮山谷,而且这个时间常常有雾。根据侦查的情况,防守阵地的胡图人通常这时开饭,很可能没人有心思认真执勤,估计很多人已经把枪扔在一边,拿起了饭碗和勺子。这个时间发起进攻,已经不是黑夜,攻击部队可以借助天光看清脚下,而对方是逆光,不能准确瞄准下面黑暗中的进攻部队,而图西人这边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后来实际的作战过程也和我预想的基本一致。

我停下来抬头看看大家,“前期的方案我想到的基本就是这些。各位有什么问题或想法?”

众人沉默片刻,那个刚才提议的军官再次开口,“呵呵!我看过详细的报告,很多在战壕里被打死的胡图手里都没有枪,有人甚至拿着饭碗试图遮挡自己,真是笨得可笑!”

“不能这样说,”我没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就立刻摆摆手制止他,“你们两个民族都在一个国家,不要再加深矛盾。我们虽然胜利了,但不等于就可以随意……随意评价对方。对不起!我无意使您难堪。”

“没关系,谢夫,您说得对。”那人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会议结束后,我疲惫地走到楼前的空地上,揉揉腰,然后坐进驾驶室回东方饭店。

厨房里热气腾腾,影倩崔茜不知又在忙什么好吃的。今晚客人不少,苏静娥又不在,影倩忙得只是扭头向这边看了看。

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皱眉头左右晃着酸痛的脖子。崔茜端着一杯水从里间出来,见我这样赶紧放下,说声等一下又跑回里面。片刻之后返回来,已摘掉手套,转到身后帮我按摩脖子和背部。

“哎呦!好酸。谢谢你!”我呲着牙放松腰背。

“下次开会不要时间长,中间要休息一下。苏静娥不在,我们也忘了准备茶歇。”

“嗯嗯,”我答应着,“说得对!下次注意。”

电话铃响,崔茜过去接起来,先说了一句法语,然后又换成汉语,“您是哪位?……哦,齐工先生您好!李立强在,请稍等。”

“呵呵!好一个齐工先生。”我笑着站起来。

“小李啊,你吃过晚饭了吗?”齐工的声音疲惫而缓慢,“能不能来一趟?”

“还没有。有事吗,齐工?”

“想和你谈谈……”

“哦,那好,我吃完饭就过去,大概要一个小时后。”

“那算了,我直接说吧。你告诉李同力,我决定回国,让他尽快安排人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哦。”我不知所措,这个李同力太厉害,算的也真准,“好的好的。”

“还有,我要坐法航回去,从巴黎转机。”

“好的好的,我告诉他。”

“……算了。航班我亲自和王总讲。”齐工改了主意。

“好的好的,……您还有什么事吗?”

“……小李,谢谢你生病时照顾我。这次是看在你照顾我的份上才主动要求回国,如果只是李同力那个小兔崽子,根本没门!”

“嗯嗯,不客气。”我又想起齐工呕吐的样子,心里一阵恶心。

放下齐工的电话,我马上给李同力打过去,简单地告诉他情况,没讲齐工骂人的话。李同力倒是没那么吃惊和高兴,只是立刻又增派两个人去办事处的别墅陪着齐工。

忙完所有的事,影倩崔茜已摆好晚饭,两人坐在桌前静静地看在我。

“开始吧!等我干什么。”一件烦心事顺利解决,我轻松下来。

“齐工讲什么?你吃完饭要过去?”影倩问。

“不用,齐工同意回国了,但要乘坐法航。唉……这老头子!”

“那很好,这样对他来说是好事情。”影倩点点头。

“为什么非要是法航?你们来的时候不都是埃航吗,这样转机也不用过夜。”崔茜不明白。

“哦,是这样,”我和影倩对看一眼,见她不说话,我只好开口,“法航回去比较有……有身份,让别人觉得他能乘坐法国的航班回国,比较高贵。那个……你明白了吗?”

“什么……”崔茜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啊哈!明白了!就是面子,像你上次用专车送基德一样,有面子。对吧?”

我一下子弄了个大红脸,影倩呛了一下,别过脸去边笑边擦嘴。

“哦哦,我那是给基德面子,齐工是为自己争面子。不一样。”我总算想出一个解释。

“该!现世现报!看你以后再装神弄鬼。”影倩笑红了脸,吭吭地咳嗽着。

“嘿嘿!说的是,说的是。吃饭吃饭。”

第二天上午,我继续忙着工程的事,中间休息时站在窗前看着在风中波浪翻涌的湖面,忽然想到齐工。这老头决定回国以后,会不会情绪不稳定,别再闹出什么病来。看看离吃饭的时间还早,我犹豫一下,决定去工地向李同力打听打听情况。

李同力不在,工地上刚刚浇筑完一层地面,只有零星几个工人在懒散地收捡散乱的物料,偌大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我把车停在院子门口,进去叫来厨师的两个当地杂工,一人给一瓶啤酒,然后让他们把两箱马拉酷加搬进厨房。正在休息的中国工人纷纷围上来打招呼,两个住在一起的瓦工热情地把我拉进屋里,让我尝尝带来的大红袍。

本想立刻回去,又不好意思拒绝他们的邀请,我只好坐在椅子上看他们重新烧水沏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屋子里的人闲聊。

“小李,听说没有,齐工要滚蛋了。”一个年龄较大的木工问我。

“哦哦。”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说是因为老婆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这下好了,不会有神经病再来骂我们了。”另一个人立刻把话接上。

“哦,是这样啊……”我有些意外,不知道是李同力想出来的还是齐工改变了说法。不过这个理由似乎比身体原因更有面子。

李同力一直到十一点一刻都不见踪影,其他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好谢过茶以后告辞。

回到东方饭店吃过饭以后,和影倩讲起上午的事,她也认为这个理由更好,估计是李同力的主意。正说着的时候,电话铃响起,崔茜过去接起来,讲了两句以后冲我招招手,却没有放下听筒。

“干嘛,谁啊?”我问。

“他马上接听,稍等。”崔茜捂住话筒,“处理超市打架的警察,让你听电话。”

“哦,”我伸手接过来,“您好!警察先生,我是李立强,请讲。”

“嗯,李……立……强,对吧?”那头的警察缓慢认真地念出我的名字,“请你下午来一趟。”

“好的。请问另一个人——崔茜女士要不要一起过去?我需要带证件吗?”

“不用,你一个人过来就行,很简单,带着你的身份证件。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必须到……没问题吧?不行就明天。”

“没问题,我两点四十准时到,请问应该找哪位警官?”

“随便哪一位,你进来说明事由,有人安排。那好,就这么定了,再见。”

“下午我去警察局一趟。”放下电话,我转头对影倩崔茜说。

“让崔茜一起吗?”影倩问。

“不用,警察说我一个人去就行。”

“别和他们吵架。”

“嗯,不会。要是处理不公正,我会打电话找拉莫。”

下午两点四十,我准时赶到警察局。说明来由以后,一个警察把我领进办公室,检查过证件,又移到另一个稍显空旷的大房间。我踱过去在靠墙的长椅上坐下,无聊地往窗外观望。片刻之后,门外进来三个警察,我站起来刚要说话,突然被戴上手铐。

“哎哎,怎么回事?”我吃惊地喊起来,“你们干嘛?”

“站好,老实点!”为首的警察喝道。

警察让到两边,那个上次被打的胖子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根木棒,瞪着眼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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