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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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非洲一百三十二

“怎么回事?”我感觉情况不妙,惊恐地往后退,但立刻被身后的警察挡住。

胖子努力地笑着,扯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你敢动手打我。牛扣!”

怎么办?我心里又愤怒又害怕,想着是不是先道歉示弱,等出去了再算总账。

愣神的功夫,胖子手里的木棒已经带着风声横扫过来。我吓得大叫一声,含胸收腹,使劲往后躲。两边的警察可能怕打到自己,往后撤开,腾出了空间让我踉跄着堪堪躲过棒头。胖子跟上一步,轮起来又是一下。

我再次向后跳步躲开,眼看就要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情急之中抄起一把绊在脚下的椅子,缩头护住自己。胖子被椅子阻挡,不得不停下。我刚刚喘口气,一个警察突然斜刺里冲上来,照着膝盖就是一警棍。我被打得直接单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躲在椅子后面。

“拉莫!我认识拉莫,你……警察总长,给他打电话,我要给他打电话。”趁着几个人被椅子隔开的短暂间隙,我大声喊出拉莫的名字。

几个警察一愣,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和迪恩总统和托德总理都是朋友……我是加冈金萨!”我缓过劲,忍住腿疼奋力站起来,“你们竟敢这样处理案件,有胆量今天就别让我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否则一个也逃不掉责任!”

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三个警察继续发愣,任由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混蛋,牛扣!人都哪去了?出来,把手铐打开!”我站在院子当中大喊。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警察被推到门口,不敢看我,低着头小跑过来打开手铐。我想了一下,连手铐带钥匙抓过来放进口袋,转身就走。

“……谢夫……手铐。”小警察跟在后面伸着手小声说。

“滚!”我扭头瞪眼大喝一声,吓得小警察身体一缩,瞬间消失。

回到东方饭店,影倩崔茜扶着我坐下。卷起裤腿一看,崔茜的眼泪立刻就流下来,小腿上半部的肌肉一片青紫,根本不能碰。影倩咬牙切齿,找来云南白药轻轻地给我抹在腿上。

“告他们!”崔茜抹掉眼泪,一边帮忙,一边恨恨地说。

“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太不像话了!疼不疼?”影倩眼里也闪着泪光。

“没事没事,好多了。”看见两个女人这样,我心里舒服,刚才的愤怒消散了一些,虽然小腿依然胀痛得厉害。

“崔茜,一起把他扶到床上躺着。”影倩架起我的胳膊。

“哪有那么严重!坐会儿就去办公室。”我摆摆手。

“去办公室干嘛?”崔茜问。

“给拉莫打电话啊!哦,对了,还要处理公司的事。”

“这事一定要追查到底,警察就可以随便打人,还讲不讲道理了?”影倩再次强调。

“我去给超市的律师打电话,准备材料告他们。”崔茜站起来就走。

我又歇了一会,拒绝影倩的搀扶,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子后面想了想,然后打电话给托德,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卧室,影倩把我的脚架在自己的腿上脱掉裤子,伤处已经完全肿胀起来。

“还是去医疗队吧,看着让人害怕。”影倩抬头问我。

“没事!皮肉伤,我能感觉到,歇几天就好了。”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拿起云南白药的瓶子,眼泪却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腿上。

“没事没事……”我也眼睛发涩,把她搂过来轻声安慰。

“这些混蛋,怎么下手这么狠,混蛋……这些混蛋……”影倩咬着牙,声音沙哑。

我这边在治伤,外面却已经乱开了锅。拉莫接电话时就说要过来,但我不想他看到腿上的伤,没有同意,让他先把事情处理好。接着托德,西点,迪恩,约翰逊,莫嘉娜纷纷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一一拒绝他们过来探望或派人来的好意,轻描淡写地掩饰自己着的伤势。

晚饭以前,拉莫还是带人赶过来,给我做笔录并拍照,并把事情经过写成一个简要的汇报,经我同意后呈交总统和总理。

晚上八点,托德已看到汇报,打电话来核实胖子的情况,问到底是建设部哪个部门的人?我告诉他只知道是建设部的一个处长,连名字我都没记住,所以不知道报告中的名字对不对,不过从拉莫带来的照片中我辨认出三个警察和那个胖子,应该不会有错。

“嗯,谢谢!这样看基本可以确定了。”托德在那头沉默片刻,“李,建设部是施蒂芬,你见过。我准备请他把这个人开除,法律上的事你请个律师,有困难随时联系我。”

“好,谢谢您!这人确实不适合在政府部门任职……我给施蒂芬先生打电话吧,不要再劳烦您。”

“没关系,不必客气,还是我来给他下命令。你的腿怎么样?我建议还是让医生看看,我很担心。”

“谢谢谢谢!”我心里很感动,“我知道,我知道,没问题,谢谢!”

影倩崔茜从外面进来查看伤势,两人坐在床边又咬牙切齿了一番。

“律师联系好了,明天上午过来,你怎么想?”崔茜问。

“……先不要考虑走法律途径,没意思,而且容易暴露身份。”我犹豫着说。

“为什么?”崔茜睁大眼睛。

“赔几个钱,或者再坐一段时间牢,没什么意思。托德已让施蒂芬开除那个胖子,三个警察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竟然敢打我,活得不耐烦了,等我伤好了再去报仇,一枪一个。”我咬着牙,向后靠在床头上,抬眼看见影倩正瞪着我,“说错了,说错了!……等等拉莫的消息,看他建议怎么处理。”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生气,其实我们也一样。”崔茜看看影倩,转头对我说,“但我觉得你没必要亲自去报仇,拉莫自然会惩罚他们。当然,他们也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那是当然!以前胡图人那么厉害,不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嘛?”我睁大眼睛,“呵呵!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放心,我不会随便去杀人,只是说出来解解气。”

“其实心里恨他们很正常。”影倩语气缓和地说,“只是不要有过份的行动,说两句狠话,过几天气就消了。”

“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了。”我开始调皮。

“什么?”影倩崔茜不明白。

“遇到事情,有情绪反应很正常。以前崔茜也这样说。”

“那不是很好吗?我们两个意见一样,说明讲得对。是吧?小丫头。”影倩转脸问崔茜。

“我这样想,”看崔茜严肃地点点头,我也庄重起来,“遇到事情,有悲伤,愤怒,害怕……包括轻松,喜悦的情绪在内,都很正常。关键的问题是持续时间和造成的后果,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都不要造成恶果,当然好的情绪越多越长越好,坏的情绪越少越短越好……”

“怎么了?继续啊!”影倩催促。

“嗯,我想想……首先要认为有情绪很正常,然后想办法把不好的影响降到最低……嗯,就这些。”

“我没全听懂。”崔茜闪着眼睛。

“让你姐姐慢慢解释吧。”想到还要用法语遣词造句,我有点头疼,索性偷懒推给影倩。

“行了!”影倩坐直身体,“你的腿好了。”

“……呵呵!说话还要绕弯子。”我笑起来。

“我喜欢!怎么样?”影倩扫我一眼。

“好好,喜欢就好。不过要是有一天脑子转不动了,听不明白您的高深……意境,那可怎么办?”

“听不明白,就打脸。”影倩坏笑着。

“那可有意思了!若干年以后,两个还剩三颗牙的老太太,面对着已经没牙的老头,一人一下。”我抬起手来左右挥舞,“听明白没有!听明白没有!”

“哎,对!就是这样。走了,小丫头,到外面坐着喝茶说话去,不理他!”影倩拉起笑得直晃的崔茜一起去了外屋。

“我也去!你们真狠心,留下一个腿脚不便的病人。”我赶紧从床上挪下来。

第二天上午,拉莫赶来向我汇报情况:胖子承认贿赂警察,配合他报仇,但三个警察却完全不承认,说是胖子擅自闯进办公室闹事,引起我情绪失控。

“呵呵,真会编!”我笑起来,“那他们怎么……解释我腿上的伤。”

“是胖子打的,他们承认自己工作有失误。我刚才忘了问,您的腿怎么样?”

“没事,好多了。”我摆摆手,“早就料到可能会这样,你把这个拿去给他们看看。上面有编号,应该可以查到它属于哪个警察局。”

“太好了!”拉莫眼睛一亮,“我正在想下一步怎么办,有了这个手铐,我看他们怎么说!谢夫,我立刻就去,告辞了。”

拉莫离开后,崔茜挽着影倩一蹦一跳地进来,“哎,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忍住疼痛把腿收到椅子下面,“昨晚被你关心了那么长的时间,好多了。”

“嗤!腿不利索,嘴还不老实。”影倩瞪着眼红了脸。

“哈哈!”崔茜笑起来,“姐姐对不起!昨晚我只想到他腿上的伤,忘了时间,……没耽误你们的事吧?要不后天再延长一天,赔偿你的损失。”

“你也有样学样,跟着他不正经。”影倩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伸手在崔茜的腰上抓挠。

崔茜哎呦一声,弯腰抓住姐姐的手臂,笑着连连告饶,然后转身就跑,到门口转过头来,问我们想喝什么,要不要顺便带些点心过来。

“我再看看腿。拉莫怎么说?”影倩在我旁边坐下,伸手轻轻搬起我的腿放在自己腿上。

“胖子招了,警察不承认。牛仔裤太硬,卷不上去,你等一下,我把裤子脱了。”

“在办公室脱什么裤子,进里屋去。”

“你刚才不是也把我的腿放在自己腿上。”我赖着不动。

“快点!”影倩没理我,“我去拿药。”

我坐在里屋的小床上脱掉裤子,崔茜拿着东西先进来,发现少了一个人,左右看着走到床前,“姐呢?”

“拿药去了,坐。”

“我刚才说错话,姐姐脸红了。”

“嗯,啊,没事,中国的女士都这样,她没生气。”

“我知道,以后尽量注意。”崔茜笑起来,转身又靠到刚刚进来的影倩身边,“姐姐对不起!”

“什么?”影倩愣住。

“她的意思是:刚才讲话太直接了。”我跟着解释。

“啊,没事。”影倩放下东西蹲下查看我的腿。

“等一下,”我把腿抬起来放在床上,“你姐不会在意。汉族的传统文化就这样,这种事不能说得太直接。影倩,其实也没什么,人之常情嘛!”

“把腿转过去一点。我就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影倩没抬头,“崔茜,我不在意,你别误会。”

“我知道我知道。”崔茜把药瓶子端过来,“姐,你脸红的时候好美!”

“呵呵,谢谢!还是你这个小丫头嘴甜。今天中午红烧猪蹄,吃啥补啥。”

“好哎,我喜欢!”崔茜差点把药瓶子弄翻。

“我可不想长个猪蹄子。”

中午的猪蹄子味道很好,到下午上班时还在回味。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我伸手接起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从听筒里传出。

“Hello!李立强先生吗?”

“对,您是哪位?”

“猜猜看。”

“嗯……电话有点变声,对不起!我没听出来。”

“哈哈!我是莫嘉娜,已经到大门外了,马上进来。”

“啊,你好,欢迎欢……你在门口干嘛还打电话?”

“见面你就知道,马上到。”?

片刻以后,莫嘉娜出现在门口,一只手里拎着个袋子,另一只手拿着个黑色的手机,“看看这是什么?”

“前两天才听说马上可以用手机了,你动作真快!多少钱买的?”

“原来你认识,中国有吗?”她有些意外。

“早就有了,大概要一千美金一部。”

“哦,我还以为你没见过,这个给你。”她把袋子放在桌子上,“一共三个,总统先生送你的,全免费。”

“谢谢谢谢!”我兴奋地接过来,“总统先生真是太客气了!我马上打电话表示感谢。”

我打开包装,摆弄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开机,赶紧讪笑着掩饰,“还是用有线电话吧,这样听得清楚。”

影倩崔茜走进来,三位女士坐在沙发上琢磨另外两部手机,我赶紧偷瞄了几眼说明书,摆弄半天总算开机成功。

“这三部手机的号码分别是1390011;1390022;1390033,我给你们选的,都很好记。我的号码是1390046,总统先生是0010,不过上班时间由我保管,所以这两个号码都能找到我。两百以内的号码都是保密的,请不要告诉无关的人。你们不试一试吗?”莫嘉娜一边说一边把各种单据和包装整理好。

“不用,”我摆摆手,“在中国我早就用过了,知道怎么回事。”

“我试试!”崔茜把手机举起来,“13……90011。”

手机铃响,我慌乱地寻找着接听键,影倩见我手足无措,伸手帮忙接通,总算没让我太丢脸。

晚饭以后,莫嘉娜告辞,我们三人到湖边坐着,趁着小丫头跑远了,影倩转身面对我,“没用过手机就说没用过,干嘛打肿脸充胖子。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有限的,世界很大,没见过的事多了,不丢人。”

“啊啊,对对!当时脑子有点兴奋,虚荣心……就说谎了,的确不对。”

“这一点崔茜做得很好,她就直接告诉莫嘉娜还没用过手机。”

“是啊是啊,如果一开始就说没用过,后面就不会那么尴尬,你也不用给我上课了。我刚才想起来,中学时好像学过一篇课文,说一个妇人为了参加晚会借来一条漂亮的项链,结果不小心弄丢了,只能赶紧借钱再买一条……”

“许多年以后把欠债还清,结果才知道借来的项链是假的……我也想不起来文章的名字了……是不是《首饰》?”影倩皱着眉头问。

“好像吧,管它呢,学到文章的思想就好……当时以为自己学到了,事到临头还是……”我停住,远远地看着一个佣人小步跑向我们。

“夫人,先生,有位姓李的先生找您。”

“哦,谢谢!是李同力吧?请他客厅稍作,就来。”我撑住扶手准备站起来,影倩已经架住我的胳膊。

“嗨!立强。”李同力神色有些不安,“你去帮我劝劝齐工,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了,后天的机票,就是不走。我去劝了几句,立刻开骂,胡言乱语的,还有些站不稳……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有点小伤。他不是答应回国了吗?”

“是啊!谁知道又变卦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唉……搞死人了!”李同力叹口气低头坐下,“你还得帮帮忙,至少让他平静下来别出事。上次住院以后他总是说你好,帮他抠嘴里的……”

“好的好的。”我赶紧打断他,提起这事心里又是一阵恶心,“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再过去。”

“你的腿行吗?”影倩一直在旁边没开口,听说我要出去有些担心。

“没事没事!”我觉得她有些小题大作,飞快地摆摆手。

“我带车来的,我负责把他送去送回。”李同力立刻回答。

电话打通时,齐工似乎还没消气,但也没说不许过去。放下电话,我咬着牙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去看看。就算不能解决问题,也可以平复一下老头的情绪,免得出事。

齐工独自坐在朝向湖面的门廊下,双膝张开,两手撑住大腿,默默地怒视着黑暗中遥远的湖面。几个负责看护的中国工人躲在屋里小声聊天,谁也不敢过去。我先问了问其他人,老头子二十分钟前刚刚又骂过一轮,现在似乎正在积蓄着下一回合爆发的力气。

这情形让人有些为难。不过去,李同力在外面的车里等着;过去,说不定正是时候,迎面而来的,又会是一顿乱骂。

我皱着眉头,心里暗怪老头子真是讨厌,但还是绕过屋角走过去。

“李同力派你来的?”齐工扭头看着我,阴影中分辨不清是什么表情。

“嗯……是的,我也担心您的身体。”我实话实说。

“他为什么不来,怕了?”

“是,他……不敢过来。”我顺着他的意思。

“小兔崽子!”齐工把头转回去,不再说话。

我被晾在走廊上进退无据,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趟这池子浑水,“齐工,那个……那个,没什么事,我走了。”

奶奶的,不和你们玩了!一天到晚正经赚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和你们瞎折腾,爱咋咋地!

出门回到车上,把情况和李同力简单说说,告诉他我也无能为力。李同力在前座低头叹口气,让司机把我送回湖边。

拉莫正在东方饭店等着,见到我赶紧迎上来,先敬礼,然后扶住我的胳膊。

“谢谢!不用不用。”我收手拒绝好意,又怕他尴尬,重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来汇报情况的?”

“是,谢夫。所有人都招了,那几个警察涉嫌伤人和受贿,已经被逮捕,后面要进入司法程序。谢夫,你的腿怎么样了?托德和总统都要我顺便看看伤势。”

“没事没事,好多了,莫嘉娜小姐已经问过了,你看我走路都不大碍事了。司法程序……我看就不必了,开除他们就算了。谢谢你和总统总理的关心!请转告他们,我好多了。”

“是,谢夫!来之前我打您的手机,没人接。那我告辞了。”

“哦,忘记带在身上了。”我抬头看看影倩在收银台边忙碌的身影,“以前没用过手机,还不习惯,这些天先打固定电话,适应适应。吃过饭没有?”

“还没来得及,您是不是要请客?”

“你休想!”我笑起来,“我是请你太太,你陪着一起而已,赶紧去给她打电话。”我伸手把他推转过去。

“回来了,”影倩从收银台后面抬起头,看看我的表情,又低头继续忙,“小丫头去湖滨村找东西,卡雅姐弟跟着。你去包厢陪拉莫坐坐,等他太太到了才能开始。”

“嗯,去办公室再琢磨一会手机。拉莫的下属有几个我不熟,过去了他们还拘谨,等会替我讲一声。”

“好,让外面的佣人把灯都打开,小心台阶,没几个电费,别摔到人。”

“得令!”我笑着转身离去。

齐工总算答应回国了!

老头子第二天上午打来电话,让我明天去机场送他,其他人一律不许出现。我大松一口气,赶紧告诉李同力。他也一下子高兴起来,立刻让人把齐工的证件和机票送过来,然后还是安排了三个人开车远远地跟着,以防有事。

出发的那天上午阳光明媚,我起床准备好一切后,坐在桌前默默地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把专车的钥匙装进兜里。唉!送佛送到西,稳稳当当把老头子送上飞机,李同力省心,我也不会再有麻烦。

齐工叉着腰站在别墅斜对大门的屋檐下,看见车进来时稍稍一愣,然后嘴角的曲线开始变化,似乎有了一点满意的笑容。

“老人家,今天用高档豪华专车专程恭送您启程。”我赶紧趁热打铁,“咱们进国家领导人专用的停车场。嗯……走总统登机的专用安检通道,进……专用的贵宾候机区域上……登机。您看怎么样?”

“好好好!”老头的嘴形已经是二次项系数大于零的抛物线,挺着腰杆冲屋里一挥手,里面几个中国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反应。

“搬行李搬行李,上车上车!”我有点着急,赶紧提醒。

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车从狭窄的别墅内掉头挪出来,拐上大路以后,看看后视镜,李同力派的车已从一个小巷子里出来,远远地跟着,我悄悄吐出一口气,慢慢踩油门加速。

支路上的车不多,沿着弧形的道路转过来,主路上一面严严实实的车墙从路边的灌木后迎面扑来。

“怎么这么多车!”我小声嘀咕一句,生怕引起老头的烦躁。

“这地方有两条支路汇入主路,天天如此。时间足够,慢慢开。”齐工倒不着急,反而安慰我。

主路上的车流严丝合缝地缓缓地移动着,一直等了将近五分钟也没人让路。我有些等不及了,踩油门缓缓向前,贴近车流,希望引起注意,能有人给让个位置。

主路上的司机全部直视正前方,没人看我一眼,更没人有让路的意思。

“哎,真是见鬼了!”又等了两分钟,还是过不去,我有点急了。

“别急别急,再等一会吧。”老头子也有些无可奈何。

“以前经常有人让行的,不会超过两分钟,现在这是怎么了?都有急事要赶路?”我不甘心地叨咕着,手放在方向盘中央准备鸣笛,想了想又移开。

对面的支路上忽然爆发出一声响亮而刺耳的喇叭,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路边屋子里的人都探头从窗户向外观望。车墙很快从对面断开,我赶紧踩油门打方向挤过主路,同时从车窗里伸出手向侧面晃晃大拇指。

“小李啊,以后还得多练练开车的技术。你看对面的司机多熟练,一按喇叭,很快就过来了。”

熟练你个大头菜!我表面上点点头,心里却不服气。大家都不按喇叭,就我一辆车在那里吵翻天,丢不起那个人!

穿过车流后看看表,我决定从湖边绕过闹市区,防止再次被堵住。

车在富人区茂密的林荫小路里七扭八拐二十多分钟以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蔚蓝的水面伸展开来,微显潮湿的湖风跟着涌进车厢。齐工一直沉默着,这时候似乎也放松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把高昂的下巴悄悄收回。趁着路上车少,我用余光注意了老头一会,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于是继续放心开车。

贵宾停车场的警官似乎已经记住这辆车,我刚刚停稳,他已经从办公室小跑过来,敬礼打招呼后帮着从车上拿下行李。

“警官先生您好!今天又来麻烦你了,能不能安排这位老先生走贵宾通道登机?”

“可以可以可以!”他点头如捣蒜,“请跟我来。”

警察把我们让进贵宾候机室以后又亲自端来咖啡和几样小点心,然后到旁边和服务员交待了几句才告辞离去。我看看表,飞机还没踪影,离登机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开始有些后悔出发得太早,不知道该怎样打发后面的时间。

“小李啊……”齐工终于打破沉默,“我马上要走了,以后你自己小心,李同力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啊,我知道……您路上要注意安全,在飞机上坐着的时候最好还是系上安全带。”

“我不会象李平那样不知道深浅……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的人,除了利益,根本不讲感情……你不一样,帮我抠嘴里的东西,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应该的,谢谢您!”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

“应该是我谢谢你!”齐工停下,看看窗外,长叹一口气,靠在沙发上,“以后应该不会有机会再来这里了,回国记得来看看我……想不到老了老了,还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没有没有!”我赶紧开导他,“您干得挺好,前期那么多的准备工作……都是您的成绩,还有那个……”

“别说了……”他低头摆摆手,“上这帮人的当了。我不是为钱,只想最后再干些革命工作,为祖国贡献余热。”

“嗯,是是,我理解,……也很敬佩您的精神。”

“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复杂,大家都是一门心思干革命。市政府的楼,第一人民医院的门诊部和住院部,老地委的宿舍,不都是我带着盖起来的。”

“是啊是啊!”我并拢双腿,坐正身体,终于找到话题,“听说北山公园旁边的万人住宅区也是您的杰作。”

“是啊是啊,这个你也知道?”老头子眼睛亮起来,“那时候条件多艰苦啊!土方都是用小车推,书记带着干部们来义务劳动,我还给他的车装过土……”

一个多小时后,我在贵宾停车场上隔着航站楼听到法航的班机轰鸣着从跑道上滑过,然后从楼顶跃出,爬升转弯之后慢慢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天际。

李同力带着七八个人在普通停车场的入口等着我,看见车过来以后回头和其他人说了几句,然后跳上来。

“哎呀,总算走了,阿弥陀佛!”他一下子坐在副驾座位上,“走走走!中午我请客,到富人区山顶的蓝湖蓝天,我订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慢慢喝慢慢吃,放松半天。”

“呵呵!偷得浮生半日闲。好,我不跟你客气了。”我也很高兴。

蓝湖蓝天坐落在富人区的山顶,原来是一位法国商人的渡假别墅,金上台后被没收,迪恩执政后本打算归还,谁知道无论如何联系不上屋主,所以只好拍卖,后被改造成高级餐厅。

我们在铺着洁白平整台布的桌前坐下,上面铺满闪闪发亮的餐具,侍者悄无声息地走来,轻声问候以后递上菜单,拿着本子和笔在一旁静候。

“你来你来。”李同力笑着对我说,“搞这么复杂,我都分不清应该用哪个刀叉,你帮我推荐。”

“行,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我来问问吧。”我转向侍者,“先生您好!我们来自中国,对西餐的习惯不太了解,所以请您简单介绍一下并给我们推荐些菜品和酒水……如果有什么不合礼貌或不适当的举动请您谅解并提醒我们注意,好吗?”

我和侍者巴拉巴拉好一阵子,才总算在他的指导下点好餐,李同力看着侍者的背影摇摇头,“白人太讲究,吃个饭还这么复杂。”

“幸亏今天因为要开……那辆车,我穿得比较正式,否则还得回去换衣服。”

“是啊!本来说要通知你的,事情一忙忘记了。”李同力也点点头。

“哎呦,差点忘记了,得打个电话。”我放下手里的餐巾,起身去柜台给影倩崔西打电话。

回来的时候,侍者刚好把头盘端上来,我看看四周,总共只有两桌客人,而且隔得很远,于是稍稍放松下来,向李同力举了举杯算作开始。

“你喝的什么?”他问。

“苏打水,我不喝酒,等会还要开车。”

“没事,稍稍喝一点,我们慢慢吃,等你酒醒了再走。”

“还是不要了,我酒量不行,说不定要醉到天黑。”

“没关系。喝一点,算陪我。待会主菜上来了你不是还得喝吗?别浪费!”他坚持。

“谢谢!还是不要喝吧。我和侍者讲好了,等会主菜上来给我一杯冰水就行。谢谢谢谢!”我抱歉地笑着。

“你这样子只适合在国外生活。我一开始工作时也不喝酒,后来有一次陪王总到下面的县城去,那里的税务局局长中午请我们喝酒。他的手下简直太吓人了!动筷子之前,大冬天把毛衣脱了,伸直手臂,掌心向上,从指尖开始,一个一个酒杯放上去,一共十杯白酒,一口气让我们喝掉,然后我们再选一个人,也是这样摆,他们喝掉。那一场下来,我酒量大涨,不过事后根本记不起来是怎么回家的。”

“就不能不喝吗?”我有些惊恐地笑着。

“那怎么行?!我们想拿他们的办公楼项目。除了王总,还有一个司机和赵大姐,总不能让王总冲在前面吧?只好我来了。”

“那太吓人了!你不怕吗?”

“怎么不怕?”他笑着,“头疼了好几天。后来我尽量找各种理由不过去,但是竣工交付时还是没躲开,不过那次人多,没喝醉。……好了,不说这些。”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看落地窗外的景色,“讲讲吧,齐工都说什么了?”

“嗨!还能说什么,一肚子牢骚……再就是他以前的成绩,说他不是为赚钱,是为了革命工作,还说到北山公园旁边的万人住宅区,那时候书记亲自参加义务劳动,他给书记的车装过土。”

“他怎么不说文革的时候要炸平北山的事。”李同力冷笑着。

“什么?”

“解放前,北山上有座庙,破四旧的时候被砸毁,后来还放了一把火。有人提议要铲平北山,让封建残余永远无立足之地。他出主意说人工太慢,不如用炸药直接炸平。第一次好像用了一百公斤,只削掉一小块山头,后来准备用一吨,旁边就是住宅区,没人敢动手,一时也找不到那么多炸药,最后不了了之。”

“真是太疯狂了!”我惊讶地张张嘴,“不过他不提这事也很正常,谁都不会喜欢自己做的蠢事。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你以为文革对人的伤害结束了?”李同力睁大眼睛问。

“不是吗?……不是七几年就结束了吗?还纠正了错误……”

“你太善良了。从四九年以来,甚至远到建国以前,他们这一套理论对人思想的伤害就一直存在。别以为对政治不感兴趣就没事,任何人,只要从小接收过这样的教育,听得懂中文,在那个环境中就跑不掉。”

“呵呵!我……我听说齐工走以后那个租的别墅就要退掉。”我决定聊点别的。

“是,留着也没用,有人建议我住过去,王总过来也能住,但这样其他人会有想法,对团结不利,所以还是退掉好。”

“你考虑得对,大家一样,说话更有力。”我点头赞同。

“哦,对了。”李同力靠回椅背上,“这边有大哥大卖了,我已经请示王总同意,买两台,一台给你,一台放在办公室,外出的时候我带着。你知道就行,别到处说,有人问就说你自己买的。”

“我……我已经有过了,不用了,谢谢你和王总。”

“噢?是别人送你的吗?……你有是你的,公司给你就拿着,这是对你的奖励,联系起来方便,不必客气。”

“哦,那好吧。”我考虑到如果不要,李同力的手机恐怕也买不成,所以只好答应下来。

“好了……”他伸展腰背,望望窗外的景色,“总算送走一个大麻烦。”

“是啊是啊。”我向他举起水杯,“要是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

“刚刚话题被你岔开了。就说这个大哥大,我让你说是自己买的,瞎话张口就来,没一点顾虑。你说为什么?就是从小接受的教育造成的。从小就告诉我们要爱党爱国,鬼扯!小时候谁能弄清楚什么是党?什么是国?但你敢说吗?老师不训死你!怎么办?跟着撒谎呗!还有更可笑的事情:七八还是七九年的时候,我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跟我爸说上海现在好一点的建筑都是解放前外国人造的,结果他当时就翻脸要揍我,说那是资产阶级的毒害,以后再不许乱说。先不论我说得对不对,小孩子的一句话,就这么吓人,怎么能让人不说谎?”

“呵呵,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觉得,现在许多人对政府的那一套理论已经不大相信了,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它对人思想的隐藏的伤害,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用手轻敲桌面。

“啊,……这个我也不太明白。”

李同力倾身靠近桌面,似乎还要继续讲下去。我正在为难怎么转移话题,正好侍者过来上菜,打断了他。

“尝尝尝尝!”侍者收拾完桌上的盘碟刀叉,又摆上主菜后,我指着桌上的牛排,“侍者说这是他们的镇店之宝。我特别提醒他们不要看我们是中国人就煎得太老。”

“呵呵,我都快吃饱了。”他总算停止说话,拿起刀叉。

“胃口这么小?这才是五道菜的,要是那种十几道菜的,后面你就只能看着了。”我开起玩笑。

“还有十几道菜的套餐?你怎么不早说,……帮我问问服务员,能不能换。”

“别别!”我赶紧摆摆手,“就这些已经吃得很饱了,十几道菜肯定吃不完,浪费。”

“怎么会浪费?吃不了带走,给工地上的人尝尝。请你吃饭哪能这样?快点!帮我跟服务员说说。”

“不要不要!”我赶紧制止他招呼侍者,“心意我领了,谢谢谢谢!真是没必要再破费了,谢谢谢谢!”

“那好吧。下次,过几天那几个矿场竣工,咱们再来,点最豪华的……嗯?怎么又送来两瓶酒?”李同力朝我的侧后方稍稍抬手指了一下又赶紧放回桌面。

“啊?菜上齐了吧?怎么还有?”我也很奇怪,低头看看然后转身看见侍者带着一个穿着高档西装的人走过来。

“下午好!”那人微微躬身,笑容可掬,“请问哪位是外面那辆大型面包车的主人?”

“哦,是我。”我犹豫一下,离开座位站起来,“请问您有什么事?”

“您请坐,您请坐!”他慌忙抬手示意。

“不必客气,请问您是……”

“哦,我是西蒙,这个餐厅的总经理。刚刚从外面回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才看见您的车。”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张名片,“请问您贵姓?”

“啊,李……Tony.Li。西蒙先生您好!”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前两天崔西才给我的名片盒,打开的时候差点把所有的卡片都翻倒出来。

“您好!哦,李先生,”他恭敬地接过名片,“很荣幸您能光顾本餐厅,请问这位先生是……”

“他也是李先生,不过他不懂法语。”我介绍李同力。

“您好!”李同力已经站起来,双手递上名片。

“李先生您好!”西蒙微微躬身接过名片,然后又回敬一张,“二位李先生,非常荣幸能为二位服务,这是小店赠送二位先生的两瓶酒,请笑纳。二位是总统先生的朋友,这次的餐费免单,请接受我们表达的敬意。”

“啊?!这怎么可以,我们不敢接受,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们实在是……”我赶紧拒绝。

“不不,请您一定要接受!”西蒙边讲边从侧面靠近,亲热地托住我的手肘小声说,“我也是总统先生的朋友,不然怎么会认识那辆车。”

“这个……”我有些为难,看样子此人很有来头,说不定知道更多的情况。有李同力在座,还是不要说得太多,“好吧!那我就接受您的好意,有时间我会给您打电话,请您和家人去湖边的东方饭店尝尝中国菜,请一定赏脸。”

“好的好的,非常感谢您的邀请!我们一定去。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在办公室,有事情随时让侍者通知我。再次谢谢您们的光临!非常荣幸!”

西蒙退出去好远才转身离开,我坐回椅子上,看了看他留下的装饰精美的两瓶酒。

“这两瓶酒怎么回事?送的?”李同力问。

“是,我不喝酒,你都拿走吧。……而且这次还免单。”

“真的!”他面露惊讶,“想不到你的面子这么大!”

“不是,是那辆车。”我把手横在身前,指指门外。

“哦,想不到这里也是看车,下次还开这辆车来。”

“呵呵!下次不开了。否则他要小瞧我了。”

“说得对!”李同力用力点点头,“又不是没钱,下次我来付帐。让他们看看,中国人已经不穷了。”

下午回到家,影倩崔西都在办公室。我分别打过招呼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人也跟进来。

“哎!这是谁送来的匹萨?给我当下午的点心?”

“是崔西做的,她准备了好几天,本来想中午你回来就能吃上刚刚做好的,结果一个电话……”影倩停住,转头看着一脸失望的小丫头。

“哎呦,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惭愧,赶紧过去拉住崔西的手安慰她,“李同力在送走齐工以后才告诉我要请客,我又不好说不去,我也不知道有这么漂亮的匹萨吃,你看……我现在就吃。”

“没关系,”崔西微笑起来,“凉了,我让卡雅拿去热一下。”

“齐工顺利送走了,你可是少了一块心病。”崔西打完电话,大家坐下,影倩看着我说,“他是不是一路上都在发牢骚?”

“可不是!”我轻拍一下大腿,“一肚子怨气,还好情绪比较稳定。我只能捡好听的说,一路上又要看路,又要察言观色,唉……”

“嗯,平安送走了就好。”影倩点点头,“晚上早点睡,补补精神,昨晚上你就开始坐立不安。”

卡雅进来拿匹萨,隔壁影倩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趁着屋里只有两个人,我把崔西搂到怀里再次道歉。

“没事!”她笑着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你又不是故意的,没关系。明晚轮到我了,我都等不及了。”

“呵呵,我也是。”我笑着握住她的手。走廊传来影倩的脚步声,崔西赶紧挣脱重新坐好。

“立强……”影倩走进屋里,却并没有再坐下,神情也有些恍惚,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有什么事?”

“基德打来电话,那个戴维在法国因为伤人被捕,正等待法庭判决,他说让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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