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三体----叶文洁 -- 删ID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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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叶文洁和杀虫剂隐喻(转载中大三体课)

1

— 情感的死亡 —

一切都开始于50年前。在发现太阳是个超大功率天线并向外太空发出讯息之前,叶文洁已经被那个疯狂的时代折磨得快没有人形了。

由于父亲的株连,叶文洁被送进东北的一个农场接受改造。那里充斥着极度的恐惧与猜忌。从生理到心理,人们都彼此处于全副武装的战斗状态。就在这样一个压抑、孤独气氛中,叶文洁遇到了白沐霖。

白沐霖是一个带有知识分子气息、有着温柔体贴性情的人。他不仅姓白,而且刘慈欣竟允许他穿上了白衬衫。白沐霖所表现出的知识分子的优雅和体贴,伴着那个时空下人身上所罕见的悲天悯人和人道主义情绪,最终感染了叶文洁。在誊写后来为自己带来灾祸的致“中央”的信时,他们之间甚至产生了某种情愫: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文洁能闻到身边记者身上松木锯末的味道,自父亲惨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第 70 页

想象一下,两个经过一本书的洗礼、从而产生了新的价值观的年轻人,在微弱的光影下抄写着写给“中央”的信。此刻,叶文洁竟然在白沐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木锯末的味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一定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即使没有这味道,你也能脑补出来。

苦恼的岁月也有情愫的温暖

——电影《寻龙诀》剧照

所以,叶文洁并不是麻木的人,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她甚至渴望这种温情。这是1966年以来,在一个暴虐的世界中,叶文洁第一次感受到温情。

但这种温情脉脉的感觉很快就破灭了。这封信被退了回来。上上下下都在忙碌,要找出这封信幕后的政治黑手。而这时的白沐霖表现出了小知识分子的柔弱和无力,他很快就把叶文洁供了出来。并且把所有的罪责归给了叶文洁。

白沐霖的背叛,终结了叶文洁对美好情愫的温暖想象。松木锯末的味道荡然无存,只剩下铁与火的味道。

就在叶文洁承受着被白沐霖的背叛所带来的精神和肉体的摧残时,刘慈欣让程丽华出现了。程丽华有点像《牛虻》中的神父,又有点像居委会大妈。程丽华的同志式的热情让叶文洁感到好受很多,但叶文洁已经不是那个闻着白衬衫上的松木锯末味道就头晕目眩的少女了。她在心里留了一手。再温暖的感动都不能撬开嘴,让她吐露有关他父亲的一切秘密了。就在叶文洁明确拒绝告诉程丽华她父亲的那个关键秘密时,程丽华像《葫芦娃》中的蛇精一样,刷一下就变脸了。叶文洁瞬间经历了程丽华从一个慈祥的、温和的、充满了关爱的、真诚的脸,向一具石膏一样的脸的转变。程丽华用充满最大恶意的言行,撕碎了叶文洁对爱意和温情的一切感受。

《我爱我家》剧集中的居委会大妈形象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你得到过最珍惜、最渴望的东西,却被别人硬生生当着你的面拿走、砸碎。这件事以及其他遭遇,磨灭了叶文洁对人世间的美好感情,她再也不会对别人的情感付出有任何的期待了。

在情感上,叶文洁死了。

2

— 悲观主义 —

正是白沐霖,把《寂静的春天》带到了叶文洁的面前。

三十八年后,在叶文洁的最后时刻,她回忆起《寂静的春天》对自己一生的影响。在这之前,人类恶的一面已经在她年轻的心灵上刻下不可愈合的巨创,但这本书使她对人类之恶第一次进行了理性的思考。

第68页

在刘慈欣给出的语境中,《寂静的春天》不仅是一部改变了叶文洁后半生的书,而且也是一部改变了人类历史乃至宇宙命运的书。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叶文洁形成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推理:

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叶文洁的一生。

第68页

在《寂静的春天》所带来的世界观的冲击下,情感死亡之后的叶文洁,产生了一种对人性的看法,那就是人类行为多多少少都带有邪恶性。这个看法实在是惊人!因为它几乎是给普遍人性贴上了一个名叫“邪恶”的标签。如果我们接受叶文洁的这个看法,那么从此,我们看待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将是通过一副邪恶透镜来警惕地打量的。在《寂静的春天》所带来的观念冲击下,叶文洁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关于人性的最偏执的负面判断之中。除了在“齐家屯”生活中短暂地犹豫过一会,她再没有改变过。

既然人已经普遍地邪恶了,既然人已经不可能通过道德自觉来完成自身的救赎和进步了,那么,人就已经没有能力去拯救自己了。这个结论实际上暗示着未来ETO组织的基本精神原则,就是必须要通过引入外力,来“洁净”人类,不管这个外力是通过打击、救赎还是其他的方式。

人类无法拯救自己

《Assana Lavellan》—— ar lath ma vhenan作品

叶文洁这个角色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的开篇。叶文洁在女儿杨冬的墓前,与罗辑开展了一番影响宇宙的谈话。她亲手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宇宙社会学大师——罗辑。她把自己实际上已经完整琢磨出来的宇宙社会学两公理和二元素,统统告诉了罗辑。宇宙社会学的理论是叶文洁本人亲自完成的,罗辑并没有发展、丰富或者完善这个理论。他只是在一次濒死体验中,揣摩出了这个理论的实践涵义。

宇宙社会学的两公理、二元素,都是叶文洁提出来的。这就非常有意思了!什么人的眼里,就有什么样的世界。在个人遭遇和《寂静的春天》影响下,叶文洁已经对人性持有极端悲观态度,她所看到的宇宙的样式,恰好被刘慈欣认为是符合宇宙的真实样貌的。这个基调性的宇宙世界观,并不是叶文洁的简单猜测,他实际上也是刘慈欣本人对人性和像人这样的生灵的悲观主义情绪的一个表达。刘慈欣允许、甚至要求叶文洁这么一个有些偏执的人,所构想出的关于宇宙世界的那些最深的奥秘,并不是我们每个人轻易就能获得的。只有当我们和叶文洁一样,进入一个晦涩的、阴暗的、悲观的关于人性的看法之中,只有当我们把社会世界看作是一个以强力的逻辑作为自己唯一的运行逻辑的地方,我们才能够恰好偶然地得到一个跟她一样的关于宇宙的社会学猜想。

这就是为什么罗辑能够猜出叶文洁的全部意思、能够完成叶文洁宇宙社会学理论的实践化。因为罗辑恰恰是一个卑鄙的、肮脏的、无耻的、对人性毫不在乎的自私的人,是一个在真实生活中平庸地邪恶到没有朋友、没有真实的爱的人。只有这样的角色,才能捕捉到这个宇宙社会学的奥秘,可见在刘慈欣的眼中,这个宇宙世界黑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太善良了,所以无法认识刘慈欣的宇宙世界的真相。

宇宙社会真的很邪恶吗?

3

—《寂静的春天》—

要懂得刘慈欣的叶文洁,以至于懂得《三体》中隐藏的心理秘密,我们就有必要用研究的眼光去看看《寂静的春天》到底是怎么影响叶文洁的。

《寂静的春天》谈不上是一本思想上多么深刻的书。但它确实通过细致的观察,建立了一个“滥用农药会带来严重生态灾难、最终祸害人类自身”的论点。

《寂静的春天》作者 卡森女士

提炼一下《寂静的春天》中的关键性思想,我们可以概括说,卡森要说的主要有三点:

第一,近代以来,人相信“知识就是力量”,这个力量可以摧毁一切,也可以重造、建设、设计一切;

第二,为了达到目的,我们可以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因为我们有力量去设计各种各样的手段;

第三,我们中存在着大量群氓,比如喷洒农药的农民。我做不到的事,要通过意识形态的宣教和迷信的灌输,他们可以帮我做到。

卡森认为,大规模生态危机的发生,就是一小群人,通过意识形态灌输和煽动,在群氓的配合下完成的。所以她称之为“生态独裁主义”。当卡森认为自己已经把生态独裁主义的批判观点建立起来的时候,她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任何文明对生命发动的一场残酷战争的同时,能否避免自我毁灭,从而丧失文明应有的尊严。

《寂静的春天》,第 81页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人消灭虫子,从根本上来说,是一场战争,是一场关系到自身尊严的战争?

关键就在于要理解“什么是文明”。土地之上,只有我们人这种生灵,才能够清晰准确理解和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定义了我们的身份。如果一个行为能导致我们身份定义的颠覆性改变,那么,我们也就改变了我们所栖息于其中的那个“文明”的内涵。如果我们,拥有与神的权能不二的力量,能够面对土地之上无力的生命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那我们实际上也就把我们自己定义为了一群暴君。

理论上说,我们确实是可以把自己定义为“暴君”的。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定义自己,那么,当我们对地上的生灵生杀予夺的时候,不会有一个“文明是否毁灭的问题”。因为我们就是一群暴徒。“暴徒”二字已经定义了我们的身份、定义了我们的“文明”。但,我们不是这样的生灵。我们这群经过漫长的自然、心理、生理和社会演化,达到了现代文明状态的生灵,把礼节、秩序和体面,当作文明的构成要素。并以此把我们在社会世界中的生活状态,同我们在自然世界中的动物面貌区分开来。

所以,每一次武断而残暴地使用杀虫剂,都是对“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根本性的修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毁灭了我们的文明,也毁灭了我们文明的尊严。所以,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是体面的、文明的人,那么确实,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是非常粗鲁的人,没有底线,那么就不受这个问题困扰。

人类肆意使用杀虫剂

《三体》最后结尾的地方,歌者向太阳系扔了一个二相箔,毁灭了太阳系。歌者有没有毁灭自己的文明,毁灭自己文明的尊严呢?或许有,或许没有。关键在于ta所在的世界究竟是如何定义自己的文明的。也许,对于歌者来说,ta只是扔出了一个二相箔,就像当我们剪断一根线时,从不考虑里里面是否存在着二维世界或者一维世界的生灵。

再回到《寂静的春天》。卡森的整本书想说的是,人不能如此暴虐、不分青红皂白地去消灭虫子。她从来没有否认说,自然需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调控。她反对的只是人滥用自己的力量、企图像神一样的去控制整个自然、让整个自然听从自己暴君式的专断意志。所以,她并不反对使用各种各样的其他方法去消灭虫子,她只是反对使用那个会改变我们对自己文明的定义的方式来消灭虫子。

所以,卡森并没有《三体》中的伊文斯那么激进,认为人和自然的关系是绝对的平等关系,她也没有认为对虫子的消灭等同于对虫子的杀戮。卡森并没有叶文洁那样一种对人性绝望的态度。即使是她对生态独裁主义的揭示,也并不是指向普遍人性的本身的批判,更没有把普遍人性刻画为一种邪恶的东西。

虫子从来不是问题,怎样对待虫子,才是问题!

4

— 叶文洁的性格 —

在书中,有一个极端重要的戏剧性的事件,但是刘慈欣处理得十分草率。但它对于我们理解叶文洁的性格,却是至关重要的。也许在以后的小说创作中,刘慈欣需要提高自己的写作技巧和对人性细节的感受能力。

文革结束后,在东北的齐家屯,叶文洁受到了很多老乡的关照。叶文洁给他们的孩子辅导功课。当地居民则十分尊重叶文洁作为知识分子的地位。齐家屯是叶文洁文革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在《三体》中,叶文洁的齐家屯生活被描绘为一副色彩绚烂的、暖人心扉的油画。这段生活本来有可能治愈叶文洁的心灵,让她从情感的死亡中复活。但是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

离开齐家屯,叶文洁去看望了她那位文革之初抛弃了家庭、现在已经成为副部长级高官太太的生母。继父敦促叶文洁不要再回想过去的事情,因为“过去的事情没有人是对的、也没有人是错的,叶哲泰也是有问题的”。这件事情之后,当年打死叶哲泰的三个女红卫兵出现了。叶文洁想问问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现在怎么认识自己当年做过的事情。其中一个老红卫兵回答说:“难道我们的青春就白费了吗?我不认为我错了,没有人错了。”

这两件事,使齐家屯生活种下的温暖和感动,荡然无存。叶文洁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掉入了情感的冰窟之中。从此,她对人性再没有什么希望、再没有什么期待。

但问题就在于,到底什么样的人,在可供选择的温暖生活面前,一定要追寻历史的真相?一定要区分对错才肯重新出发?

叶文洁最真实的性格,恰恰就在这里体现出来。她是一个一定要把是非对错区分开来、一定要把道理讲明白的人。她,就是一个秋菊一样的人、一个认理认到死的人!

《秋菊打官司》电影中的秋菊形象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是非观,叶文洁不会继续走得那么远。齐家屯生活虽然已经是向宇宙发射讯息之后的事情,但叶文洁毕竟有过犹豫反思、有过自我怀疑。可是与继父的谈话、与三个老红卫兵的偶遇之后,叶文洁的余生中,再也没有怀疑过发射宇宙讯息是否是一件错误的事。

正是因为叶文洁已经认定与三体世界的联系是正确的、人已经朽败得无法依靠自身获得救赎,所以,才有了后来伊文斯建设第二红岸基地的故事。

但齐家屯呢?难道齐家屯中所有经历过的美好和感动就这样被忘记了?普遍人性是邪恶的,可是齐家屯不是。难道齐家屯的人,不值得作为人性样式的代表?不意味着人性有自我完善的希望?

到底是什么,让叶文洁那么坚定地认准了人性朽败的判断?

是什么造就了叶文洁,这是一个秘密,刘慈欣没有告诉我们。

这个秘密实在太重大了。因为,叶文洁心底里对人的坚如钢铁的怨与恨,是她洞彻宇宙社会学秘密的内在动力。如果她没有那样的怨与恨,那么宇宙社会学会不会还是她后来告诉罗辑的那个样子?而我们,究竟又有什么理由去相信,茫茫宇宙中存在着无数充满这等怨与恨的生灵?

宇宙间的其他生灵到底是怎样的?

5

— 意义的丢失、重拾与死寂 —

本书让她看到,从整个大自然的视角看,(人类滥用杀虫剂)这个行为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对我们的世界产生的损害同样严重。

第 68 页

在此,我们必须强调,党的第二个历史决议已经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我们对此坚决拥护、完全赞同!

现在,回到学术分析的角度上。在阅读《寂静的春天》这本书时,叶文洁觉得,从整个大自然的角度看,使用杀虫剂和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从文本分析角度来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用“文革”最初的口号来说,这场浩劫的政治目标,是“打倒党内一小撮”。

走资派是有的,数量是一小撮,据点在党内。“打倒党内一小撮”这个口号的叙事意象,就像是啄木鸟去捉树上的虫子。一颗长得茂盛、长得伟大光荣正确的大树,有了一小撮虫子,怎么办?啄木鸟把这一小撮吃了就可以了。但如果这时候直接来了一个飞机,撒一片药,把大树方圆几里杀得片草不剩。虫子是没了,但大树也不能独活。

一小撮是没了,但一大片也没了。

伟岸的大树如今枯死

有了这个意象上的比较,我们就感觉到,从整个自然的角度来看,滥用杀虫剂和“文革”就好像非常相似了。但如果刘慈欣的叶文洁关于滥用杀虫剂和“文革”具有相似性的判断是这个意思,那么问题可就大了。

卡森的意思我们已经看到,她是想说,虫子是要杀的,但不能用粗鲁的方式。作者最起码暗示了杀虫这件事情并没有太错误,只是杀的方式是有问题的。那么,叶文洁的判断是不是意味着她隐蔽地认为,清除“走资派”是没有问题的,但“文革”方式错了?

这个猜测,是合理的。让我们从叶文洁是什么样的人说起。在向三体星发射地球信息的前后,叶文洁思考了人类的本质,而对人类本质的思考让她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机。

对于这段精神危机,刘慈欣自己是这么说的:

文洁曾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需要将自己的才华贡献给一个伟大的目标,现在却发现自己以前做的全无意义,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意义去追求。

第 196 页

原来,这场精神危机的本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意义感的丧失!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叶文洁的隐蔽世界了,也许,它也是刘慈欣自己的隐蔽世界。

叶文洁到底持有什么样的理想主义?她的意义感的丧失,究竟是对什么的丧失?千万不要忽视了叶文洁的家庭。她的父亲,是党的秘密科技战线的工作者;他的母亲之所以有可能嫁给后来的高干继父,那也只能是因为她在“文革”前就已经身处某种红色圈子之中;她的妹妹为某种理想主义的牺牲,是一种充满了革命美学的死亡。这一切,让我们很合理地猜测,叶文洁成长在一个红色家庭。我们都知道,为了换取讯息发射时机,回复三体星的信息,她割断绳子,杀死了政委和她的丈夫。当叶文洁后来作为ETO领袖被抓捕后,审判员就此问了叶文洁一个问题,请她描述一下当时的感受。叶文洁说:

我找到了能够为了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同时我也知道全人类都将为这个事业付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的牺牲,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第 252 页

青春且充满理想的女红卫兵

看,叶文洁是一个为了理想,可以牺牲自己或者他人的人。这一切都使得我们越来越能够合理地猜测,叶文洁在内心深处,是同情某种激进理想主义意识形态的。她的无意义感,并不来自于自己深陷“文革”这样的历史荒谬之中,而是来自于,她发现普遍人性不能承载这个历史运动背后的理想主义。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叶文洁才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陌生,才感觉她不属于这里。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感残酷折磨着她,因此在组建家庭以后,她的心灵反而更加无家可归。面对这地上的人的朽败,叶文洁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要把自己旧的理想主义彻底终结。

旧的理想主义死亡了,新的理想主义还没到来,所以叶文洁丧失了意义感。

但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伊文斯出现了,他有钱又热忱,建立了红岸第二基地,缔造了ETO,把三体星的存在这个自然事件,彻底意识形态化为一种新的理想主义。ETO组织内部成员之间的一声亲切的“同志”呼喊,恰恰预示着叶文洁对三体人救赎人性的最高期待,那就是让这地上曾经卑微、丑陋、无耻的人性,重新沐浴在圣洁、崇高和友爱的光芒之下,从而为理想主义政治世界打开大门。ETO组织所承载的新的理想主义,就是要朝让地上的人,重新获得温暖并获得温情的、同志般的感情的方向,给人类世界带来改变。

对三体人救赎人性的期待

所以,“三体人的降临与救赎”这个新的意识形态,是叶文洁重构的理想与意义感的关键因素。叶文洁的理想又活了,这次,是活在新的理想主义旗帜之下。人类的理想主义从此在内容上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就是相信有一个高于人类的文明,一定可以救赎人性。这个新的意识形态,其实只是在内容上刷上了一点新油漆,它的形式我们却再熟悉不过了。它拥有启蒙以来左翼意识形态的基本结构特征。它相信两件事:第一,人性是可以改造的;第二,人性是需要以指向某种更为崇高的东西为目的来实现改造的。

叶文洁把三体星人想象成技术先进因而更有道德的一群生灵。但是这个想法最终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被证明是错误的。当这个幻想最终破灭的时候,叶文洁最终洞察到了社会世界的真相,那就是在《三体》第二卷中,刘慈欣通过不同人物角色之口,反复吟诵的一句话:“黑啊,真黑”!

洞彻到真相的叶文洁,再也不会有什么理想主义了。她的精神死了。所以,在她告诉罗辑这么一个人性状况丑陋不堪的庸人宇宙最深的秘密后,她再也没有在小说中出现。

刘慈欣完成了叶文洁的使命,他自己的困惑,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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