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人艰不拆讲笑话之二 -- 骨头龙

我们都知道了，上周中国国产航空母舰，下水了。

据说许多人都哭了，我也很是理解。

二十多年前，我初读二战战史，看到珊瑚海海战。对许多周杰伦歌迷而言，珊瑚海是一首歌，在我记忆里，却意味着史上第一次航空母舰对战。我记得瑞鹤、翔鹤，记得列克星敦号和约克城号。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列克星敦，那时还不知道，此地对美国独立战争的意义呢。那是1942年，美国和日本已经用航空母舰对决了；日本国内还有资格大谈战列舰和航空母舰的意义云云。

不难想象，当时我知道珊瑚海海战半个世纪后，中国海军并没有航空母舰时，内心的感受。

所以如今有航空母舰了，就像是，一个夙愿达成了似的。

当然不止如此。

真到航空母舰下水时，我想到的，是李鸿章，以及他的北洋舰队。

不不，我不是想泼冷水。

一般史家观点，都知道李鸿章的北洋舰队，曾是亚洲第一、世界前八的舰队，然而黄海大东沟一战，沉五坏三，邓世昌、林永升们殉国；日舰四艘重伤，但无一沉没。最后舰队屈死刘公岛，编制取消。是为国耻。

清廷认为是李鸿章误国。历史鉴定是洋务运动失败。

但稍懂点海军史的，都懂得。

北洋舰队居然能存在，于清朝这个大时代背景，已是奇迹。

梁启超先生直言，甲午战争，是李鸿章以一人敌一国。诚然如是。

甲午一战，李鸿章诚然有过错，但大体上，不是中国败给日本，是李鸿章一个人的坚持，终于输给了世界潮流。

按北洋水师第一批英制炮艇，1875年45万两白银订购，都是440吨级。

1881年，传奇的“定远号”和“镇远号”，各种7400吨级到位，14寸铁甲，12寸大炮。缺点只是航速14.5节，巨大，但是慢。实际上，1888年之后，北洋舰队只买了两艘鱼雷艇，再没购置新船。

所谓亚洲第一、世界前八，是1888年之前的事了。这更像是李鸿章一个人的筹措和坚持。

1892年，日本著名的吉野号，就是邓世昌所谓“撞沉吉野”那玩意服役。之前英国船厂跟李鸿章报过价：23节速度，4000吨级。可惜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李鸿章没法买了。

不止是吉野。日本联合舰队旗舰松岛号，1892年服役。严岛号，1892年服役。桥立号，1894年服役。

又北洋舰队里，十四名舰长里起码十人，是马尾水师学堂一期学生。这一拨人，1867年春天开学。课程有基本数理化、英法语与古典汉语，轮机班用法语，驾驶班用英语。学了五年，结业后随轮实习三年，再去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校实习。这个班足够洋气：第一名就是大翻译家严复。所以后来严复还去了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教出了黎元洪。

只是，类似的海军将领，也是后继无人。

甲午海战打不过日本，说穿了，是一支1888年后再无新船、再无新长官的舰队，打不过一支开战前还在添砖加瓦的舰队。是一个不懂何为国防预算、军备竞赛的古老国度，对抗一支全民攒钱的军国主义国家。

好玩啊：《马关条约》让清廷赔两亿，赔得出；定远+镇远两艘让日本全舰队围攻打不沉的巨舰，300万两白银；吉野号以最新款巡洋舰，折合30万英镑200万两白银，清廷却不肯买。

李鸿章要不到钱买新船，于是苦心劝说，说舰队不能跟日本人打，被满朝不懂军事的大臣说是卖国叫斩。

李鸿章外得对付日本，内得对付老佛爷（和她的六十大寿）与群臣。所谓一人对一国，还是轻的。

李鸿章曾经可怜巴巴地给光绪写奏章，说是上奏，其实是扫盲：不是他保守，实在是太苦了。

自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后，我军未增一船。丁汝昌及各将领屡求添购新式快船，臣仰体时艰款绌，未敢奏咨渎请……海上交锋，恐非胜算，即因快船不敌而言。倘与驰逐大洋，胜负实未可知。万一挫失，即没法添购亦不济急。惟不必定与拚击，今日海军力量，以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尚有馀……

此奏章在1894年8月29日，半个月后，黄海海战爆发，结局如他所料。

所以了。

世界军备，是要与时俱进的，所谓现代军备竞赛是也。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落后了就要挨打。伊东佑亨给丁汝昌写的劝降信里，都提到了清朝的决策问题。

所以了，国产航空母舰下水这事，是个挺好的象征。

国产军事工业上去了。军事预算上去了。军备竞赛的步伐跟上了，甚至还可能领先了。

李鸿章那种苦口婆心，跟光绪上折子解释舰队情况扫盲，请求批银子的日子，过去了。

说是中华崛起之类，词太大，不提。

至少，这一下子，确切说，这些年，海军确实起来了。

以及，甲午时期，李鸿章一人对一国、举国只有一个人懂行的时代，过去了。

——一定有人说，航空母舰又不打仗，花那么多钱多浪费。

这却稍微有点想当然。

邓稼先及各位元勋造出了核武器，却也没用过呀。

用现代的话，军备竞赛就是花钱买平安，买腰杆硬，好比普通人的银行账户，哪怕不用，看着也舒心啊。用古代的话，军备竞赛和航空母舰，那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造船贵，买船贵，都不如真打起来贵。

这艘航母下水了，我很高兴。同时，我期望这艘航空母舰，永远也不要用到战争中——就像我期望邓稼先公们制造的核武器，永远也不要实际用到。

最好的武器，就是能威慑到周遭，导致自己永远不上阵的武器。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此而已。

但一国只有够强了，才有资格决定自己打不打仗。美国人开国之后，除了19世纪初被加拿大人占过便宜，本土从未受害。

真是美国的对手爱和平么？答：哪儿啊，军费预算填出来的呀！

和平从来是昂贵的——当然，打起来更贵。所以航母虽贵，海军虽贵，这种钱还是得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