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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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5

2月20日,金暂且离开了蒙哥马利,前往菲斯克大学为该校的宗教重点周布道。当他还在纳什维尔时,有一位贝亚德.拉斯廷(Bayard Rustin)来到了蒙哥马利。日后将会有很多外来者永久性地卷入金的人生当中,第一个登场的人就是拉斯廷。他在抵制运动战术家与外部世界之间开辟了一条双向车道。至今一直在支撑抵制运动的黑人教会精神自有其局限,拉斯廷则为抵制运动带来了远远超越局限之外的经验与影响力。拉斯廷是一位享誉国际的和平主义者,也是一名流浪歌手,一名身无分文的世界环游家,一位造诣精深的非洲与前哥伦布时期土著艺术品收藏家,还是一位奉行波希米亚生活的格林尼治村哲学家。拉斯廷到达蒙哥马利时已年近46岁,在此之前他一直或多或少地过着无业游民的生活,同时致力于实现世界和平与种族友爱的理想。阿博纳西与尼克松第一次见到拉斯廷之后都觉得他是个多姿多彩的人物——此人英俊高瘦,精力旺盛,长于谋划,满脑子主意,说话滔滔不绝,语调高亢自得,只不过操着一口刺耳的西印度群岛口音。就算是狄更斯或者雨果这样的文学巨匠也必须耗费不少脑力才能塑造出这样一号人物。

拉斯廷于1910年出生在一个黑人酒席承办人家庭里,在九个孩子当中排行最末。他家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西切斯特市一条绿树成荫的大街旁,是一栋有十六个房间的豪宅。与脏兮兮的姐妹城市切斯特(也就是克罗兹神学院的所在地)不同,西切斯特具有开明富裕城市的所有优点。这座城市是一家颇有影响力的贵格会集会的所在地,拉斯廷一家都是该集会的成员。此外这里还进行了许多种族融合教育进步实验。拉斯廷知道这栋豪宅的产权并不归他们家所有,但他从来都不清楚自家人是怎么搬进来的。惯常的答案声称白人们“用不着”这栋房子了,而且希望他们最青睐的厨师兼宴席承办人住得离自己近一点。也有传言声称拉斯廷的母亲的家族是某印第安人部落的后裔,很久以前他们起诉了市政府,旨在夺回原本属于该部落的产业。但是拉斯廷从来都不敢肯定这个故事与自家住宅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沃伦.哈定当选总统那年,拉斯廷是一名十一岁的早慧少年。他在学校里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以至于招来了同学们的嫉妒。他们奚落他说他连自己爹妈是谁都搞不清。拉斯廷一开始完全不明白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进一步遭受嘲笑之后他回到家里想要问个明白,结果他的整个世界都遭到了颠覆。一直被他当作大姐的佛罗伦丝其实是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和父亲——一对没有受过教育的膳食供应商——实际上是他的姥姥与姥爷;他的八位哥哥姐姐实际上都是他的舅舅与阿姨。自从他出生以后,所有的家庭成员就共同维持了一副假相,将非婚生的外孙打扮成了婚生的儿子。年幼的拉斯廷试图调整自己的心态,为此他进行了许多次心理跨越,其中跨度最大的一次就是他开始关注佛罗伦丝的现任男朋友。拉斯廷家很不喜欢这个人并且根本没拿他当回事,但现在拉斯廷却将这个男人看成了自己的继父。此前拉斯廷通过反复追问得知,自己多年来不见踪影的亲生父亲是一名西印度群岛移民,而佛罗伦丝的现任男友同样来自西印度群岛。这也正是此人在拉斯廷家里不受待见的原因。美国黑人向来厌恶西印度群岛移民,因为他们作风傲慢,操着英国口音,而且肤色意识极强。拉斯廷从小就听着黑人将西印度群岛移民称作“赶猴人”,现在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对于这些人的偏见,尤其包括住在自己家里的那一位。他在震惊之余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更仔细地听新继父讲话,并且在几周之内就学会了一口相当浮夸的西印度口音。这副口音从此伴随了他一辈子。

大萧条致使拉斯廷一家陷入了贫困,他本人也不得不离开了大学,前往哈莱姆投靠亲戚。他这一时期在餐馆当侍应生,在街角卖唱,谈爵士乐,谈革命,为白人做私房菜,去城市学院上免费夜校,剩下来的就是磨炼自己的生存艺术。他在1931年来到哈莱姆时,当地最火热的政治话题就是共产国际针对一位名叫奥古斯特.约金恩(August Yokinen)的芬兰移民进行的“公审”。此人在一家美共开设的夜店里担当门房,他的罪名是对三名黑人顾客言行无礼。这次公审共有1500人参观,还得到了《纽约时报》头版的报道,极其成功地宣传了共产国际在种族问题上的严格兄弟友爱政策。此外在整个哈莱姆只有美共经营的夜店奉行种族融合制度。拉斯廷是这些夜店里的常客。尽管身为贵格教徒的他一度倾向于更经常与社会主义者联系在一起的彬彬有礼的和平主义,但是社会主义者对于种族主义的官方立场却令他大失所望:他们认为等到社会主义最终实现的那一天,种族主义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这一教条得出的推论致使社会主义者认为一切针对种族问题的躁动都是浪费资源。从实际层面来说,这一立场意味着信奉社会主义的白人从来不会涉足哈莱姆,而拉斯廷也因此越发厌恶他们。于是他转而加入了美国共青团。

拉斯廷的音乐才华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得到了蓬勃发展。忠于共产国际精神的拉斯廷在这一时期学会了数量惊人的多种歌曲,包括工人歌曲、英格兰牧歌与经典民谣。在纽约的咖啡馆,他找到了为民谣歌手利德贝利伴唱的工作,他还跟随乔什.怀特巡游了将近两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在当地发展共青团员。他的各项资质使他成为了理想的组织者:他能用演讲或者歌曲抓住人群的注意力,能够流利地撰写政治宣传册,还能筹办会务。他是一个既无恐惧又无牵挂的人,在白人与黑人两边都能吃得开。因此他很快就成为了美共的青年纳新专员。

1941年6月,希特勒入侵了苏联。几天之后美共中央委员会就命令拉斯廷同志立刻停止一切反对吉姆克劳法的工作,因为美共的政治路线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转移。现在同志们必须暂停一切有可能分散美国社会注意力的活动,并且将希特勒的威胁摆到第一位。大吃一惊的拉斯廷要求给他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过去几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多次穿越美国,在大学、中学与工会礼堂里发言。他已经找到了自我,因此他实在不能仅仅因为美共更关心苏联而不是种族问题就将过去几年的工作全都弃之不顾。另一方面,不服从中央号令就只有退党一条路,换句话说就是要舍弃掉过去十年里结识的绝大多数朋友与最稳定的参照点。第二天,拉斯廷来到中央委员会宣布退党,重新成为了一个没有组织的人。

几个星期后,拉斯廷获得了与搬运工兄弟会总裁A.菲利普.伦道夫见面的机会。在此之前身为美共党员的拉斯廷一直看不起伦道夫,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仅仅是个温吞水的社会主义者而已。现在突然之间伦道夫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最激进的黑人领袖。他公开威胁罗斯福总统,假如不颁布禁止在国防工业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的命令,他就要在3月份的华盛顿发动大规模游行。这一次抨击伦道夫嗓门最大的势力恰恰正是美共,其中也包括不久前刚刚将拉斯廷驱逐出党的几位黑人党内领袖。他们认为伦道夫干涉美国备战的企图无异于卖国通敌。在伦道夫的办公室里,拉斯廷痛陈了自己的失误,认为自己为美共工作这么久实在是有眼无珠。向来宽宏大量的伦道夫则告诉他不必挂怀。鉴于拉斯廷的才华,伦道夫给他安排了一份临时工作,让他参与3月份华盛顿游行的前期筹备。罗斯福最终做出妥协并且签署了禁止国防工业部门种族歧视的命令。然后伦道夫就安排拉斯廷前往和解团契去面见了A.J.马斯特。

年轻的拉斯廷以和解团契秘书的身份开始了全新的职业生涯。这一次他成为了一名四处游走的甘地主义者。和解团契的领导人意识到,只要希特勒还在发动战争,招揽和平主义者的企图就注定徒劳无功。于是他们决定强调甘地非暴力主义的反殖民侧面。意识形态政治往往像跷跷板一样,一头压下去另一头肯定会抬起来。正当黑人权益活动家们在共产主义圈子里日益成为禁忌之时,他们却突然在甘地主义圈子里脱颖而出了。战争期间,和解团契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组织,更名为争取种族平等大会(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拉斯廷不仅为和解团契工作,也效力于平等大会,就像另一位年轻的上层阶级黑人詹姆斯.法默(James Farmer)一样。他们两个都很崇拜一位四方游历的甘地门徒克里希纳拉尔.奚里哈兰尼(Krishnalal Shridharani),此人是《没有暴力的战争》(War Without Violence)一书的作者。这本书成了平等大会的半官方圣经。此外奚里哈兰尼并不忌讳喝酒抽雪茄,而且还是个情场老手。他以身作则地表明了甘地主义政治并不等同于沉闷禁欲的生活方式。这套做派让两位美国年轻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但是追随甘地主义确实需要在其他方面做出牺牲。贵格教徒历来有权在战争期间去医院帮工,从而代替服兵役。但是拉斯廷却在1943年放弃了这项权利,认为这是有悖于良心的特权。不过他依然拒服兵役,于是在二战后期被关进了路易斯堡监狱。获释后他成为了解放印度委员会的领袖,并屡屡因为在华盛顿英国大使馆门外示威而被捕。1947年,拉斯廷加入了平等大会发起的乘坐公交车穿越南部联邦的行动,以此来检验最高法院的最新裁决,即在州际公交路线上不能强迫黑人乘客坐到公交车的后面。怀有敌意的白人用殴打来应对黑人的挑战,并且给很多自由乘车运动参与者都扣上了违反当地种族隔离法的罪名,拉斯廷也位列其中。协进会原本打算将这起案件当成宣传最高法院裁决的典型案件,上诉工作也一直在推进。可是有一天罗伊.威尔金斯却将自由乘车人员叫到办公室里,告诉他们协进会律师弄丢了他们的跨境公交车票。这些车票是至关重要的证据,离开它们官司肯定打不赢。因此他认为上诉工作必须立刻停止,否则“你们几个都将被铁链串成一串去服苦役。”乘车运动成员们顿时一片哗然,他们指责当地协进会官员挺不住压力出卖了他们。但拉斯廷却采取了甘地主义立场,认为愉快地接受惩罚或许比合法规避惩罚更有助于种族事业。“如果我们理应坐牢,那我们就去坐牢好了。”他面带微笑对威尔金斯说。这一次获释之后,甘地的国大党邀请他来到印度旅行了六个月;而后他又来到了非洲,与克瓦米.恩克鲁玛这样的年轻非洲反殖民主义者共事,共同成立了支持南非抵抗运动委员会。关于他四方游历的故事成为了甘地主义知识分子圈子内部的传奇。

回国之后的拉斯廷迎来了进一步的囚禁与好几次殴打。有一次在新奥尔良他被打掉了几颗 门牙。 1951年6月25日,他率领一群宗教理想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和解团契成员中央公园游行到时代广场,游行主题是抗议朝鲜战争。途中有一名路人被他们的演说激怒,于是夺走一块标语牌,扯碎了上面的纸板,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紧接着他抡起棍子就径直冲向拉斯廷,痛骂他们都是一帮共匪。拉斯廷冷静地递给此人第二根棍子,邀请他两根棍子一起上。此人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两根棍子都不由自主地脱手了。但没过多久他就认准了另一位游行者并且劈头盖脸地砸下一顿老拳,而拉斯廷则兴奋地对路人大叫,让大家都看看心甘情愿地挨打如何彰显了非暴力原则的力量。

拉斯廷向来是个一眼看不穿的人。刚才他才进行了一场庄严的演讲,接下来就可能突然露出一副灿烂笑脸,表示他得去“甘地一下”某某人,让他们为游行运动捐款。他具有强烈的荒诞意识与杰出的恶搞天赋,而且还喜欢怪腔怪调地模仿加里.格兰特的口音——这副口音极大地强化了这两项特长。格林尼治村的波西米亚文化氛围十分赏识他在这方面的魅力。他常常在白马酒馆喝酒,他的酒友包括狄兰.托马斯、诺曼.梅勒以及其他许多知名文化人。回到公寓后他又会一边弹奏大键琴一边演唱各种晦涩小调为别人助兴解闷。他的个人生活是个谜,甚至连他的大部分朋友都不了解,但人们普遍认为他是同性恋。假如拉斯廷真有这方面的倾向,那么倒是与他生活中的诸多癖好相得益彰,起码也能解释一下有时候他为什么如此古怪——比如他很喜欢为公园大道的富人烹饪美食,再比如有好几个赞助人一直在向他赠送金钱或者艺术品。在当时的格林尼治村里同性恋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拉斯廷后来还是开始陷入了公开的麻烦,他的政治同僚们都担心在他的心灵深处可能潜藏着自我毁灭的冲动。

拉斯廷接连闹出了好几次事端,使得和解团契面临着被公共丑闻吞没的威胁。最后马斯特不得不向拉斯延以及和解团契的其他高层领导表态:他爱拉斯延就像爱亲生儿子一样,但如果下次他再闹出点什么事来,那么他将别无选择,只能解雇拉斯廷。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再发生什么事,直到1953年1月21日为止。这一天拉斯廷与另外两名男子在加州帕萨迪纳市一辆停靠汽车的后座上一起被捕,被判处有伤风化罪入狱三十天。第二天他就主动辞去了自己在和解团契里的职务。刑满获释后回到纽约的拉斯廷可谓落魄到了极点。在他看来本世纪最重要的一场社会斗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是他却在这个关口失去了马斯特的领导层圈子的信任——这个圈子基本上就包括了所有能够雇佣他参与这场斗争的人们。拉斯廷的人生总共崩溃过三次:第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的狗血身世,第二次他脱离了为之奉献多年的美共,如今这是第三次。此时他身上已经积攒了一大堆标签,包括无业游民、私生子、黑人、前共产主义者、前科犯人以及同性恋。无论根据哪一套社会标准来衡量,他都与残次品无异。但拉斯延坚信他不仅可以挽救自己,还能用积极的道德观影响整个国家。对他来说这就是宇宙的运行逻辑,是专属于这个时代的浪漫。他先于其他人看到了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当中暗藏着怎样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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