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艰不拆讲笑话之三 -- 骨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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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是海涅我怕谁By虎头

  德国诗歌史上,面目俊朗、玉树临风的海涅只让歌德半步。这个褐眼金发、喜着艳色马甲和柔软围巾的美少年,是犹太人,也是新教徒。

  新教属基督教。基督教原是犹太教一个教派。耶稣本是犹太教徒。

  “基督”源自希腊文Christos,犹太人的希伯来文称之为“弥赛亚”(Messiah),意为“被膏立”。据《旧约》,以色列王选出之后,先知要用膏涂抹其身,用膏油浇在他头上,证明奉耶和华(上帝)之命立他为王。后来弥赛亚(基督)演变成犹太教的“救世主”。犹太人认为世界终将得救,但弥赛亚(基督)尚未降临。

  可耶稣宣布自己就是基督。

  因此,认为耶稣就是基督,是基督教;认为基督尚未降临,是犹太教。

  因此,耶稣跟基督不是一回事。

  1825年7月,犹太小商人之子哈里·海涅(Harry Heine)获哥亭根大学博士学位。以学位论,他领先未能拿到博士的歌德和席勒。

  论文答辩前一月,海涅偷偷接受洗礼,转奉新教,并改基督教名克里斯蒂安·约翰·亨利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

  海涅的改宗不是因为信仰。他对上帝其实相当不佩服。23年后,在给坎贝的信中他说:“如果世界继续这样沦落,那老头儿(上帝——虎头注)就应当下狱。”

  海涅改奉新教是因为与康德的同一个梦想——当教授。当时欧洲犹太人无公民权,晚上不能走出犹太社区,遑论当教授。1743年,著名启蒙学者门德尔松前往柏林,当天海关官员在《工作日志》中写道:“今天这里通过了六头牛,七头猪和一头犹太人。”犹太人只好从事当时最下贱的商业。

  改宗基督成功的海涅欢欣鼓舞,认为就此取得“通向欧洲文化的门票”。1826年,任职慕尼黑《新政治通鉴》的海涅博士向慕尼黑大学申请文学史教授职位。

  巴伐利亚内政部长申克耳语国王:“这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德国的伟大诗人。”

  但是,新教徒海涅仍遭慕尼黑天主教会封杀,被取缔申请资格。

  海涅教授路上的惨痛失败,成为德国文学史最大的一笔收获。

  失意海涅周游英国意大利散心。1827年5月起,他的游记陆续结集出版。

  是为《旅行心影录》(Reisebilder)。不满30岁的海涅,以此书颠覆当年37岁歌德以《意大利游记》奠定的德国游记风格,首次将作者引入游记。混杂游历、幻想和搞笑,风景与饮食齐飞,政治共女人一色,海阔天空,挥洒自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犹太文学家A·茨威格因此誉海涅为“德国现代散文永恒之父”。

  《旅行心影录》亮出海涅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那一种空前绝后、蚀骨断魂的“恶毒的幽默”:“我是最爱好和平的……我的愿望是,一间简朴茅屋,牛奶与黄油;门前再来几株美丽的树——如果亲爱的上帝真想让我的幸福圆满,他可以让我浸淫欢畅:他只需在这些树上吊死六七个我的敌人!”

  歌德无疑更伟大,席勒更道德,克莱斯特和赫尔德林更疯狂,艾兴多夫更浪漫,莫里克更美。

  但只有海涅,只有海涅唱出青年与女性心中的歌。真正掏钱买书者,惟青年与女性也。

  于是《旅行心影录》大卖,没当成教授的海涅博士,就此成名。

  “恶毒的幽默”从此被称为“海涅体”,引来大批模仿者。恩格斯写信给拉法格曾说:“所有这些先生都在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然后,恩格斯就引用了海涅对海涅体模仿者的那句著名的评论:“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恶毒的幽默”与《歌之集》势如黑白,以至于整个文学界不晓得拿海涅啷个办。浪漫派嫌海涅太粗鲁,现实主义嫌他太优美;浪漫派称海涅为“德国最后一位古典主义大师”,现实主义则说他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

  其实,他都不是。

  他是海涅。

  1831年,海涅到巴黎。他没用两年就可以法文写作。这并不奇怪,因为海涅根本要算半个法国人。他出生于法占区杜塞尔多夫。1811年11月3日,十几岁的海涅在杜市宫廷广场目睹称帝七年的拿破仑莅临杜市。拿破仑给了海涅公民权和法国居留权。从此,他一生崇拜拿破仑。惟一遗憾是:拿破仑至死不知海涅崇拜他。

  巴黎,这万城之城,这冠绝地球的花都,这世界文化史上璀璨的明珠。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海涅在巴黎如鱼得水。一年后他写信给朋友:“如果有人问您我在巴黎过得怎么样,那就告诉他:如鱼得水;更确切一点,请告诉他们,当一条鱼在海中问另一条鱼过得怎么样时,后者会回答:就像海涅在巴黎!”

  这是我见过的对“如鱼得水”最幽默的解释。

  海涅在巴黎,谈笑皆鸿儒:大仲马、梅里美、贝朗瑞、乔治·桑、巴尔扎克、雨果、戈蒂耶(Gautier)和著名诗人维尼,等等。1834年1月6日,名刊《两世界》老板请作者吃饭,海涅突破雨果、缪塞(Musset)、维尼和梅里美等人包围当选“豆王”:他吃到了有豆子的那块儿苹果蛋糕。

  海涅在巴黎遍听罗西尼、韦伯、李斯特、门德尔松、帕格尼尼、柏辽兹和肖邦音乐会。免票!门德尔松、瓦格纳、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等都是他的朋友。1841年,海涅还资助了登门拜访的瓦格纳不少银子。

  鸿儒之外,巴黎美女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甫入巴黎,海涅初见欧洲文化史头号杀手红颜乔治·桑便“有一点心动”,诗颂后者曰:“栗色长发垂肩,幽静的双眼溢满亲切的微笑”。

  出身贵族的乔治·桑是欧洲近代史上第一个“用身体写作”的美女,她在1831年以长篇小说《安迪安娜》奇袭文坛,一夜之间红到发紫,整个巴黎文化界集体拜倒在这位传说中“性欲过人”的美女裙下。浪漫派诗人缪塞与她共游威尼斯,半夜因“心有余而力不足”被踢出房间。著名小说家、《卡门》作者梅里美两夜即恩断情绝。波兰音乐大师、小她六岁的肖邦1839年与她同居,八年后精疲力竭分手,两年之后即过世。

  海涅,立刻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海涅此时为歌德席勒出版商哥达旗下《奥格斯堡汇报》的巴黎特派记者。他因此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第四极权力的奠基人之一。

  海涅用《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1835)纠正斯塔尔夫人的《德国的文学与艺术》,用《论浪漫派》(1836)介绍德国文学,用长诗《阿塔·特罗尔,仲夏夜之梦》(1843)枪挑激进派诗人。来自文化落后德国的他,以一管鹅毛笔轻松攻占巴黎所有的著名沙龙,并被《两世界》聘为记者,成为第一个飞架沟通德法文化桥梁的德国人。巴尔扎克说:“他在巴黎代表着德国的精神和诗歌,就如他在德国代表着生动活泼、充满见地的法国一样。”亨利希·曼夸奖:“他是现代人类抢先一步的典范。”

  在黄健翔口吐狂言之前一百多年,海涅就制定了“好记者”的标准。他是德国报纸副刊创始人,也是德国第一个专栏记者,还是德国所有副刊文体的创始人:社论、音乐评论、批评、政论、杂文、散文,都是笔下之臣,并因此被称为“德国诗人中最重要的记者和全世界记者中最著名的诗人”。《明镜》周刊更断言,当今德国广告语言有百分之五十源自海涅,并推举海涅为“德国精神”的主要代表。

  海涅不仅是德国记者之父,而且是德国记者之王。

  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记者。

  他是最伟大的那个记者。

  严厉查禁海涅的普鲁士政府没想到,因其作品被禁,法国政府将海涅列入“政治避难者”名单。

  巴黎人说,没有一个真正的才子在巴黎饿死。从1835年开始,不到40岁、没为法国工作过一天的海涅,开始领取法国政府退休金。

  普法战争战败没几年,一个德国人,在法国申请政治避难,还公然拿法国政府的银子!德国舆论大哗,海涅从此名列“德奸”。

  不过,该退休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海涅遇到一个女人。

  在给一位美女的信中海涅说:“我的胃搞不懂什么不朽。我早想好了。我只要半不朽,但要吃得全饱。伏尔泰想用他不朽名声中的三百年来换取一顿饭后的消化顺畅,而我情愿用六百年来换那顿饭。啊!这世界有多少妙不可言的美食呀!只要我的心充满爱情,我身边的人脑袋里装满愚蠢的念头,我就不会缺少写作素材。而只要有女人,我的心就会一直充满爱情。如果一个女人让我的心冷却,就会有别的女人让它发烫;在法国,国王永远不死;同样,王后在我心里永远不死,也就是说,la reine est morte, vive la reine(王后死了,王后快乐!)女士,您看,您根本不用为我担忧。”

  等于就是说,他有了女人才能写作。酒色之徒。不折不扣!

  海涅对女性其实相当不恭敬:“我当然不同意妇女解放这类歇斯底里”,而且“总的来说,思考不是女人的事儿”。

  可凭着《歌之集》,海涅“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情倾德法,艳满欧洲。

  不过,汉语德国文学史,从未写到海涅的女人。盖海涅的女人,相当有点上不得台盘。

  她们多为流莺。旧上海称为“钉棚”,古罗马称为“诺克提里埃”。

  海涅热爱流莺,是因为初恋。

  1816年6月,希望海涅成百万富翁的母亲送他跟汉堡伯父所罗门学徒。所罗门超级豪富,除了巨大的银行,还有四个千金。海涅无可救药地爱上了15岁的表妹阿玛丽。阿玛丽刚开始半推半就,略带鼓励。当全身血液被点燃的贫穷表哥彻底拜倒在石榴裙下之后,她便决然离他而去。

  阿玛丽就是海涅的夏绿蒂。痛彻心肺的失恋让19岁独处异乡的孤独少年文思泉涌,诗篇缤纷,并陆续用笔名发表在《汉堡守望者》。

  其中一首如下:

  乘着歌声的翅膀,

  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

  向着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一座红花盛开的花园,

  笼罩着寂静的月光,

  莲花在那儿等待,

  它们亲密的姑娘。

  《乘着歌声的翅膀》(Auf Fluegeln des Gesanges)!译文出自中国日耳曼学巨擘、诗人冯至。

  百多年来,世界人民在歌声中想象阿玛丽的美貌。其实,经海涅研究者考证,阿玛丽长相一般,甚至不算漂亮。但在海涅眼中,她沉鱼落雁。

  诗人通常因为失恋而成名。大海涅20来岁的布仑塔诺说诗歌“不外是爱情墓碑,因为当我完成创作时,爱情早已消失在天边”。而海涅自承他的诗都是“爱的余烬”,《歌之集》根本就是“于大痛处觅小诗”。

  此诗经门德尔松谱曲,红遍世界,至今仍是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片头曲。

  天才虽然已经写下传世名作,但距离赢得世界还有十多年。1823年,已离开汉堡的海涅爱上阿玛丽的妹妹特蕾丝。她一口回绝。

  康德当教授11年才写出《纯粹理性批判》。初恋失败后11年,海涅心血凝结成晶,于1827年10月结集出版。

  《歌之集》。海涅天才铁证,去世前即再版13次,与《浮士德》、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和奔驰车并列“德意志金字招牌”。这时的海涅春风得意:“我知道,未来是属于我的!”因为“我结束了德意志传统抒情诗流派,同时,我开创了全新的德意志现代抒情诗。”

  德国诗人沙米索这样评价海涅的天才:“他的诗人气质直达手指尖。”

  德国有一首妇孺皆知、老幼咸宜的优美歌曲:

  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是这样的悲哀;

  一个古代的童话,

  我总是不能忘怀。

  天色晚,空气清冷,

  莱茵河静静地流;

  落日的光辉

  照耀着山头。

  那最美丽的少女

  坐在上边,神采焕发,

  金黄的首饰闪烁,

  她梳理金黄的头发

  她用金黄的梳子梳,

  还唱着一支歌曲;

  这歌曲的声调,

  有迷人的魔力。

  小船里的船夫

  感到狂想的痛苦:

  他不看水里的暗礁,

  却只是仰望高处。

  我知道,最后波浪

  吞没了船夫和小船;

  罗累莱用她的歌唱

  造下了这场灾难。

  (冯至译)

  《罗累莱》!二战结束后很多年,德国人民才知道,罗累莱来自海涅《歌之集》,曲调源自作曲家西尔歇。

  纳粹封海涅为“犹太猪”和“民族败坏者”。1936年,纳粹博士卢兹咬牙切齿说:“因为海涅不是德国人,所以他永永远远不可能进入德国文学史——这德国诗人的名人堂——,更别说在其中得到推崇了!”

  是纳粹愚弄了德国人民,他们将《罗累莱》作者标为“未名”。

  可是,历史不承认纳粹写的德国文学史。

  但是,至今仍有很多德国人认为海涅“改写”了一首古代民歌。其实,虽然第一个写到罗美女的是歌德情人裴笛纳之弟布仑塔诺,但海涅笔下的罗累莱是全新的艺术创作。

  不。不是布仑塔诺,而是海涅让罗累莱不朽。

  一般中国读者并不知道,为出版《歌之集》,海涅不得不放弃稿费。1826年,海涅在汉堡一家书店偶遇出版商坎贝。偶然的攀谈,让他们成为终身合作伙伴。虽然看出海涅才气横溢,但坎贝出版《歌之集》却完全是文学扶贫。他没想到,这个执着的文学青年,将是他旗下惟一的一位世界级作家。

  像《纯粹理性批判》一样,《歌之集》第一版无人喝彩,只印了两千册,并非如很多文章所说“一出版即引起轰动,从而奠定了海涅的文坛地位”。十年后,《歌之集》才印了第二版,此后便频频再版,成为德国诗歌史上印数最大、被谱曲最多的诗集。至今,海涅诗歌被谱曲超过一万次,其中有二千三百次集中在《歌之集》的二十首诗上。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伟大作曲家都为海涅诗谱过曲,如舒曼、舒伯特、勃拉姆斯、门德尔松、李斯特和瓦格纳。德国文化史顶级狂人尼采说:“海涅告诉我什么是诗歌的极致。在数千年人类的众多王国里,我曾徒劳地寻找一种如此甜美又热情奔放的音乐。他拥有那种上帝的恶毒,舍此,我很难想像完美为何物——我以此为标准来度量人类及其种族的价值……然而,他运用德语如何地炉火纯青呀!总有一天人们会说,海涅和我远远不止是德语大师——远远超出所有那些只会使用德语的德国人。”

  尼采甚至没说过歌德是“德语大师”。

  虽然自承《歌之集》、《新诗集》和《罗曼采罗》为诗歌三大代表作,可晚年海涅却说,想了解他的思想,最好还是看他的散文。

  阿玛丽后来嫁给东普鲁士庄园主弗里德伦德,37岁即去世。

  大仲马失恋后惯以美酒代美女。海涅失恋,以圣保利代阿玛丽。汉堡是德国开埠码头之首,汉堡圣保利亦开德国红灯区先河,至今仍为各国官方代表团观光保留景点。海涅席卷圣保利。这个被富家女挫杀自尊的穷表哥在这里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接纳、抚慰、尊重和百依百顺。从此他一生效忠红灯区,经验多到可以当裁判。他对柏林红灯区评价就很低,认为它们与汉堡同业相比,只是“带点儿礼貌的下流场所”。在文章中他坦承,漫游伦敦和佛罗伦萨时,流莺是他对付身体不适和精神忧郁的“常用药”,而女人胸脯是他的“最佳放松工具”。弟弟马克西米里安多次警告,海涅置若罔闻。结果《歌之集》还未出版,海涅已得梅毒两回。

  此后,海涅才结束了纯天然行为,改用防护措施。

  圣保利与《乘着歌声的翅膀》和《罗累莱》有关系吗?据我研究,这两件事情不仅确实发生在同一时期同一个人身上,而且搞不好还是前因而后果。才子风流,原是题中应有之义。唐伯虎点秋香,按照明朝社会道德,完全就是耍流氓,应该放进猪笼沉潭。然而我们津津乐道至今。

  海涅也津津乐道。从《旅行心影录》到《罗曼采罗》,海涅作品充斥流莺的娇容靓影。

  海涅在巴黎如鱼得水,并非对法国人民的客气话。他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散步,确实如鱼得水。当时下班之后,香榭丽舍星罗棋布巴黎最亮丽的风景线——灰衫女(Grisette)。这些纱厂女工和售货员都是好人家女儿,她们穿着灰色制服来这里莺燕,不过希望路过的绅士们助她们多带几个法郎回家。海涅说过,不了解灰衫女,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巴黎。他根本认为这是社会分工的不同。顺便说一声,德国工会缔造者拉萨尔,曾与海涅并肩散步香道两年。

  法国历史没我们长,他们至今都不晓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巴黎人民也压根儿不觉得灰衫女下贱可怜。她们正如沈从文笔下的那些湘西船娘,用天生的资本,换取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并认为此事天公地道。

  《歌之集》出版前,海涅给一位贵妇写信说:“女士,如果谁想让我爱上她,那她须得先把我当成流氓。”

  写这样文字的,肯定是才子。真正的流氓,都说自己是才子。

  婚后,海涅仍经常散步香榭丽舍。直到他迈不动腿为止。

  是的,风流才子海涅确实结婚了。他老婆是欧仁妮·克莱斯琴斯·米勒(Augustine Crescence Mirat)。文盲米勒深色眼睛,樱桃红发,丰乳肥臀,青春逼人,一直在巴黎郊区法律广场旁她姑姑的小店里卖鞋。这里的灰衫女蜚声巴黎。1834年10月,在此流连的海涅付给她姑三千法郎,把这个小自己18岁的郊区农民私生女带回家。

  海涅习惯给每个与自己有染的女人起诨名。在圣保利有“长腿玛勒”、“毒品卡塔琳娜”、“稻草人叶塔”和“高个子玛尔维娜”等。在伦敦、意大利和巴黎有沃热娜、温当丝和曼浓等。

  很多人不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海涅知道他无法独占这些流莺。他也无意永远独占。他独占她们的方式是——给她们起个诨名。

  当他用诨名称呼她们的那一刻,他独占了她们。

  中国古代,女子出嫁后要在娘家姓前冠以夫姓。如香港闻人范徐丽泰。

  海涅为米勒起名玛蒂德,意为美丽聪慧。此名普遍被亲戚朋友认为是恶毒的幽默。

  七年之后,新教徒海涅于1841年8月31日,在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迎娶天主教徒玛蒂德。按天主教仪式。该教堂因拥有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名动天下。它就是电影《达·芬奇密码》中隐藏方尖碑秘密的那个小教堂。

  事后,海涅布告亲戚:“我已经娶了七年来天天打架的玛蒂德。”

  全巴黎都认为这场婚姻是个错误。错误源自著名记者贝尔纳。海涅1827年去慕尼黑途中路过法兰克福,在那里结识贝尔纳。说起来是老朋友。可海涅甫到巴黎便与贝尔纳激烈论战。海涅文笔著名尖刻,而当时名气比海涅大得多的贝尔纳也绝不温柔,加之坎贝为增加海涅文集印数煽风点火,两位德国最著名记者遂成死敌。

  海涅经常与人决斗。幼时,犹太儿童海涅备受欺负。童年决定性格,成年海涅对侮辱十分敏感。他着意用决斗培养自己的勇气。

  1821年,从波恩大学转到哥亭根大学刚一学期,海涅就因同学骂他为犹太佬而要求决斗。哥大立刻责令海涅休学半年。他只好转学柏林大学。不到一年,海涅便再次因决斗而离开了“要喝很多葡萄酒才能提高情绪”的柏林。

  1844年,海涅在马克思主编的《前进》报发表名诗“教义”,中有名句曰:“敲起鼓来,你不要畏惧!”我深信海涅这句话是写给自己的。

  海涅一生锱铢必较,以牙还牙。

  既不符合犹太教,也不符合基督教。更不符合费厄泼赖。

  可是,符合海涅!

  德国诗人普拉滕骂海涅为“恶臭的犹太佬”,海涅马上在《旅行心影录》第三部《卢卡浴场》中揭发他是同性恋。

  揭人隐私,在当时和现在都非常不道德。

  但公正。

  海涅迎娶玛蒂德,恶评如潮。最典型评论来自马克思。海涅去世后他写信给恩格斯说,“那头母猪”终于“把可怜的海涅折磨死了”,她完全欺骗了海涅,“海涅的遗体还停柩家中等待下葬,那些皮条客就到门口接走了满脸无辜的玛蒂德。”

  简直难以相信革命导师马克思说过如此恶毒的话。可我有德语原文为证。

  当然,玛蒂德也确实不招人喜欢。

  她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在地上打滚,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鹦鹉去世跟哭妈妈去世一样情真意切。非常喜欢孩子的海涅自嘲说“既然我知道生孩子不是我的特长”,那么就干脆娶了个“孩子,真正的孩子”。

  他的意思是他捡了个便宜。

  更有甚者,不懂德语的玛蒂德还偷偷问来客海涅是否真的很有名。海涅听见后,居然手舞足蹈大喜曰:“她爱的是我这个人!”面对朋友夸奖海涅,玛蒂德回答说:“不不,他的诗肯定没那么好,因为他自己都对他的诗不满意。”至死,玛蒂德不知海涅乃德国文学万年探花。她的盖棺论定是:“大家都说海涅充满奇思妙想,而且写过美丽的书,可我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只好相信大家的话。”

  没一个亲戚朋友喜欢这个从街上捡回的“既无思想又缺教育”的太太。

  可是,海涅喜欢。

  玛蒂德目无任何道德规范,一切以海涅欲望是瞻。奥地利著名剧作家格里帕策登门看望海涅时,他正跟两个灰衫女拥被高卧,其中包括玛蒂德。

  而且,玛蒂德还烧得一手绝妙好菜。

  作为妻子,玛蒂德双管齐下,食色双全。

  男人,会对自己的婚姻要求更多吗?

  相信我,海涅很爱玛蒂德。单为让玛蒂德学文化,海涅就花了一万法郎,相当于今天65万人民币。海涅说:“什么是钱?钱是圆的,而且滚着滚着就不见了。但教育会长存,永垂不朽!”海涅还出资让玛蒂德在私立学校学了两年家政和社交。玛蒂德不仅没学成贵妇,她连德语都没学会。因此海涅很少带玛蒂德参加上流社会聚会。正如歌德对伍碧丝。与伍碧丝不同的是,因为玛蒂德的孩子脾气,海涅一般不在家待客。

  海涅爱情的另一证据是:他比歌德还要嫉忌。他视一切倾慕玛蒂德的人为情敌。有个大学生死盯着玛蒂德胸部看,挨了海涅劈头盖脸一记耳光。舞蹈老师上课抱玛蒂德太紧,直接被海涅扔出窗户。有个小海涅17岁的友人之弟(大玛蒂德一岁),上楼梯时弯腰偷看走在前面玛蒂德的大屁股,结果当场被海涅骂得狗血喷头。

  玛蒂德有只宠物鹦鹉,婚后玛蒂德呵护它超过海涅。才子海涅遂投毒将鹦鹉毒死。玛蒂德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海涅这个倒霉的凶手,不得不再花巨款给老婆买鹦鹉。但他故意挑了只很难看的。玛蒂德从此远离鹦鹉。

  还有海涅学者从不说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有责任告诉读者:

  海涅每周一都要打老婆。为什么必须每周一,迄今是谜。

  玛蒂德婚后迅速发胖,35岁时,中等身材的她体重达90公斤。海涅嫉忌依旧。胖太太玛蒂德有两大爱好:搬家和花钱。海涅在巴黎共搬家16次,偏爱香榭丽舍向北至蒙马特区的山坡,邻居先后有乔治·桑、肖邦、李斯特、柏辽兹、戈蒂埃、缪塞和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作者德拉克洛瓦等。

  海涅真诚爱着玛蒂德和巴黎,但他依然是个恋家的孩子,名句“夜里只要想起德国,我就无法入睡,通宵无法合眼,我的热泪滑坠”被称为海涅爱国铁证。海涅当然爱国。但他写下这些诗句时,想念的是一别十二年的母亲。此时,在柏林结识的好友威廉·洪堡已官居普鲁士国王宫廷总管。他多方争取海涅回国,均被国王断然拒绝。洪堡只好写信警告海涅:入境就会坐牢!

  海涅此生未再踏入普鲁士一步。

  1843年,海涅汉堡探母,并与坎贝签订独家出版合同。因为害怕被捕,海涅像席勒回乡一样东躲西藏,一个半月即回巴黎。这时,德国诗人法雷斯勒本等出版政治诗大卖,法诗人的“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还成为德国国歌,至今。

  政治诗祖师爷海涅深受刺激。他以此次回德见闻为素材,重出江湖,出版《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Deutschland. Ein Wintermaerchen)。海涅长诗一般。他的剧本也不咋个。他是玩儿短跑的,因为急等稿费挥霍。这部长诗,在海涅后期作品中要算一个异数。

  而且是怎样的异数啊!它第一章开门见山:“我要给你们作一首新歌,更好的歌/哦朋友,我要向你们放歌/我们一定要在这人世间/建立我们的天国。/我们要在人世间享福/再也不愿做饿殍/……是的,人人都能吃到甜豌豆/只要豆壳一裂开/至于天国/我们把它/留给天使和麻雀!”

  马克思认定共产主义是人间天国,恩格斯马上大声武气表扬曰:“德国当代诗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亨利希·海涅参加了我们的队伍,发表了宣传社会主义的诗歌。”

  163年过去,没有任何一个宗教真正在地上建立了他们信誓旦旦的天国。

  而且,海涅位列德国诗人亚军,也并非靠了恩格斯这句话。

  才子海涅在这部长诗中祭出吹雪无情剑,再度化身问斩暴君的战士。他恶狠狠地向封建公侯们宣布:“我不是羊,我不是狗,我不是大头鱼和枢密顾问——我永远是一只狼,我有狼的牙齿和狼的心。”

  等于骂枢密顾问是狗。等于把枢密顾问歌德也骂将了进去!

  他曾说过:“我承认,我划破了些东西,咬坏了些东西,我承认我不是绵羊。不过,你们要相信我,如果那些备受赞扬的乖乖羊有了老虎的利齿和爪子之后,他们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顺。”

  诚然。没有爪牙的虎狼,也只能作个温顺的乖乖羊。

  海涅逐章批判德国的书报检查、关税同盟、骑士制度和国家分裂,尖锐抨击普鲁士政府、资产阶级、奴颜婢膝的市侩、虚伪的宗教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把德意志36个诸侯国比作“36个粪坑”,认为必须暴力清除,绝“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这部把德国骂得一无是处的长诗媲美精神原子弹,发表后海涅致信坎贝:“您知道,我从不自吹自擂。不过这次我深信,拙作引起的轰动定会比时下最流行的小册子更大,它一定会获得一部经典作品应有的传世价值。”

  海涅没有孙子。

  回顾20世纪国际共运史,方知海涅预言功力超过古希腊德尔菲女先知。

  从思想上说,海涅从未成为共产主义信徒。他那些讴歌革命的诗篇,只是小资产阶级对革命的模糊憧憬,在淋漓的鲜血面前一碰即碎。他并不反感自己钟爱的马车被巴黎革命者拖去筑了街垒。但是,他确实反感专制与暴力。在这个方面,梅林的评价比较中肯:“海涅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发现了共产主义,并且一再预言共产主义在未来必将无可阻挡地取得胜利,他颇为预言成真而感到自豪;然而他却一直对共产主义心存疑虑。”

  因此,海涅并非“终生受到马克思的影响”。

  事实上,我怀疑有谁能终生影响海涅。

  谁能终生影响一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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