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长篇党史研究连载:两个局外人的对谈 -- 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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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中共革命探秘(五上)

 C:我一直都有过猜测,从中国革命史角度看,就是中共49年以前的胜利,不是什么经济基础决定的,也不是空洞的历史规律来决定的,也不是含混不清的所谓民心向背能解释通的。应当是同中共这个政党本身的一些特性,比如讲同它的组织化程度等等有关。还有,你曾归纳的所谓革命组织动员效率的定理也应当是原因吧。以前,我们总有一种拿中共党史替代革命史和近代史的倾向。我有个印象,党史似乎比较容易受到党的当下政策的影响,比较喜欢用决定论来解说党的胜利史。

  Y:迄今为止的近代史,现代史都是决定论的。我倒不一定反对这个决定论,大概有些历史趋势确实存在吧。但涉及革命、以及革命的成败,我就感到不那么确定。

  与决定论者相比较,我更相信那些历史过程的当事人的感同身受。在那个具体的历史过程中,日子是一天天地过的。形而上的解说,对这些当事人来讲,究竟有没有作用,有多大作用是要好好地分析的。

  拿后人总结的所谓历史规律去解释一个并不长久的历史片段肯定要冒很大风险。就中共的胜利过程来说,我不倾向于相信那些历史趋势啦,什么阶级利益的反映啦等等解说模式。我更倾向于去观察政治过程的主体,就是那些政党的组织体系的具体的运动过程,并在这个过程中,加入各种因素。例如意识形态,例如民众心理等等。这样,我想可以找到历史的当事人的感觉。我比较坚持这一点,这是个思想方式,可以粗略的叫做政治行动分析,即每个历史瞬间、片断都是政治行动的选择空间决定的,当事人的眼光、特点、及思想的偏好是重要的。事先的观念设定并不能引导历史事件,最多只是在事后赋予事件某种意义罢了!虽然历史无法再现,但这个方法可以让我们贴近这个历史。

  无论怎么样,以一个当事人的眼光看,很多历史事件或人物或组织,都肯定大大地不同于从后面看过去的那个样子。所以,有必要从中共早期的具体政治社会活动中去寻找中共获胜的秘密。我们宁愿做个案的分析,而不是做趋势的判断。

  C:以中共的胜利而言,从政党的组织效率和它对社会力量的动员整合效率这两个角度去看时,也许我们就更加清晰地看到中共是怎样走向胜利之路的。

  Y:我们首先来看看中共的政党组织效率。一般地讲标准的政党是指在即定的宪政框架下的参政组织,或者最起码有个公认的政治规则条件下的参政组织。

  还有一种政党,是非一般的政党,它是打破原有框架规则,建立新框架,把它叫革命组织。老话讲,叫乱党,或者也叫叛乱组织。所以最初孙文搞的那些个会党,就总是被朝廷叫乱党。它的表现也确实像是个乱党。以现在标准看,还像个恐怖组织。

  民初开始的政党运动,就比较符合典型的政党标准。所以虽然政党林立,倒也大体相安无事。只是观点分个左、中、右而已。其中从孙文的同盟会脱胎而来的国民党,在宋教仁的手里给调教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政党了。所以政党和革命组织是可以互换的。到了中共出现以后,还可以两者并存,即中共同时具备了双重性:政党性和革命性。全看环境与策略。中共从一开始是以建立一个全新社会为目标的政党组织,完全不同于其他的政党。所以是一种革命组织政党。但随环境变化,它在策略上有时就遵从政党规则,此时它就近似于政党了。

  C:革命组织的行为特征,就是要颠覆现存的政权,简单说是它要发动民众打破“旧世界”。

  Y:你别讲的那么直白好不好。当然,一点没错,政党和革命组织区别就是这个组织同社会民众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如果是前者,它只是去影响、说服民众支持他的想法和纲领。如果是后者,它则是以社会动员方式组织民众力量进行活动。所以讲到中共胜利,我们就要讲这个动员效率,这个动员的效率同中共的政党组织的本身的效率有关。

  C:你这个“社会动员”的概念应当发挥。

  Y:一般的政党达成自己的政治目标的办法,是影响民众,利用各种社会矛盾和集团利益,合纵连横,透过公开的议决机制和谈判方式。你可以对民众、集团、社会组织进行说服,甚至欺骗,但你不能胁迫他们。这里的关键区别就是这个“胁迫”。胁迫不是强迫,而是创造或制造一个局面,使当事人不得不为之,这就是胁迫。我声明,这里使用胁迫并无贬义或褒义,它是指一种行为特征。所以非一般政党的达成政治目标的方式是社会动员,社会动员的特征就是胁迫民众参加预设的政治运动。

  C:那么政府,比如讲专制政府,同民众的关系呢?它有没有社会动员呢?

  Y:我们在这里只是狭义地使用这个社会动员来解释非一般政党的活动特征。专制政府或已经执政的唯一政党,它用不着胁迫民众。它是强迫民众,它以国家暴力为后盾强迫民众遵从它的目标,这同政党活动完全不同。而革命组织因为原本就不承认即存的那个议决机制,它必要打破它,这样它就必须动员民众,聚集力量以暴力击碎或以非暴力要挟原有制度维护者改变规则。

  这样,如何启动这个“社会动员”,就是革命组织的首要任务。你可以从中共的历程中看到这样的一幕幕大戏。

  C:我同意这样来使用“社会动员”的概念。当然,具体的政党活动一定要复杂得多。但这个可以作为主线。

  不管是谁,只要你来做这个革命组织,你总要给出这样的“动员”方案,才好组织起你的革命力量来。你如何盘算这个动员“方案”,在这个方案中你的组织力量、民众的力量及对手的力量等等,都要有个恰当的整合。否则,你的方案就得失败。说起来中共从一开始其实就是很重视这个事的。用中共党内的语言讲,叫做“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指的就是这个方案吧。

  Y:中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革命党,它从一开始就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革命对象,阶级基础和革命的手段。这些东西共产国际手把手地教给了中共的创始人。所以关于“社会动员”及实施方案,就是中共的全部政治的中心任务。我们可以把中共的历史由此分成若干个阶段,来看看它是如何走向全国胜利的。

  中共从成立到国民党一大实现第一次国共合作,这是一个阶段。这时的中共在策略上是纯粹模仿苏俄。它打算的就是如何动员工人及军队起来推翻封建专制政权。它的重点是放在工人阶级身上。

  当时如张国焘这样的核心领导人,都是搞职工运动。由于这个工人阶级力量太弱。这两年当中确实没有搞出什么动静来。就是讲它的社会动员没有什么效果。除了陈独秀之外,其余的人在社会上原本就是些小人物,也没有号召力。去影响军队也很难。这期间,共产国际以及苏俄,对中国的局势非常关注,派了不少人来具体指导中共的活动。他们这批人你得承认,确实是有传教士的献身精神的杰出人物。他们狂热的工作,他们形成了判断。列宁和苏俄当时要的是周边的安宁,不要有对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合围之势。所以,立即在中国实现一个亲俄的政权是当务之急。

  在这个考虑下,他们自然选择了国民党,在当时苏俄代表的眼中,国民党也是革命党,而且已经形成全国性影响力。相比之下,中共尽管更正宗,但力量还太小。第一次国共合作,准确讲是国民党同苏俄联手。没有中共多少事。也因此,中共不是以党的形式而是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这样就有了1924年国民党一大,开始了第二个阶段,直到“八一”南昌起义失败。

  C:有意思的是,中共这帮人具有很大的灵活性,一个大转弯,就成了国民党大员。大概由此可以推测,当时总的社会舆论,把国民党、中共没有看得那么黑白分明,都是革命党罢了。而且社会精英也不能非常准确地区分那么多“主义”之间的区别。所以那时候,跨党活动也很正常。

  Y:你看,陈公博、周佛海这样的中共创始人,在国共之间来回走走根本就不是个事。像戴季陶、吴稚辉这样的极端反共者,当初可都是社会主义的信奉者,甚至戴本人还是当时屈指可数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传播者。这些到了30年代后就不好想象,49年就干脆被遗忘了。但当时,这些青年俊杰的各项选择很自如。说明那个时期正是中国意识形态的发蒙状态中。

  所以,第一次国共合作同后来抗日时的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性质完全不同。第二次就带有政党活动的特点了。而第一次基本上是两个革命组织的合作,而且是在苏俄给钱、给枪的背景下产生的。这就对中共的革命活动带上了多重性。

  大革命时期,国民党的活动就是三大块。一是军队,建立党军,这个是重点,苏俄的工作重心也在这里。中共在军队建设方面进行了尽可能广泛的介入。这倒是为中共培养了大批的军事干部。二是对当时社会各种豪强势力的整合。这一块中共介入不多。

  C:为什么呢?这块就革命而言,油水很大呀。

  Y:这个工作大体上是在城里进行的。你要知道当时城市的空间很小,就那么点地方,挤满了国民党的要员和割据势力。中共插不进去。那些要员们都有很大的社会名望,老蒋当时都不算数的。另外,苏俄对这块也不熟悉,也不想插手。所以中共差不多放弃这一块了。这个同抗日期间和之后的情形是大不同的。

  第三块就是农村工作。这个当时都叫农运。其实很有意思的是,中共刚开始对农运不重视,国民党反而重视。国民党一大时就设有农民部。而那时中共中央机关中没有抓农运的机构和专人。直到26年时,中共中央才设立了农民运动委员会,由毛来做主任,专责此事。

  C:孙文早年就提出了耕者有其田。这个到后来国民党一大时就继承下来了。但国民党似乎没有在这个方面有什么作为。

  Y:不能这么讲。国民党是有作为的。农民运动讲习所,两湖的农运,都是以国民党名义进行的。怎么不是国民党的工作呢。要知道国民党也是革命组织,它也要对社会力量进行“社会动员”,这当然包括农民了。

  至于说,大革命时期,在国民党内部做农运的主要是中共人员,这倒是真的。这个同中共的人员组成有关。相较而言,农运工作是默默无闻的,比较艰苦。当时加入国民党的社会青年中,最优秀的直接参加军校,加入军队,剩下的则挤进主流机构,如各地的党部,再次的去比如文化机构、政府机构、实业部门。农运工作的吸引力不大。

  而中共则不同,一方面中共党员更具有献身精神,敢于奋斗;另一方面,从中共自己的政党目标上讲,做农运工作有其改造社会的依据。所以中共基本上就把住了这一块。如毛泽东、谭平山、林伯渠都是这个时候成为国民党农运的中心人物。随后中共上层也逐渐地把重心向农运倾斜。但这并不是说中共有精确的判断和选择,中共后来做农运是不自觉的。因为从党的性质上讲,中共自认为是工人阶级的代表,从农运的内容上看,土地的减租减息,甚至平分土地都只是资产阶级革命性质的,与中共无关。所以直到23年中共三大时,才有毛泽东在大会上呼吁中央重视乡村,认为在那里有中共的力量,一旦发动起来,无坚不摧。但这还是没有引起中央的重视。当时最有活动能量的张国焘,也并没有响应。他只是在后来的回忆中,才承认毛的先见之明。就当时而言,中共似乎也没有别的领域可以大显身手。

  C:中共最早进行的农运,应当是彭湃在陆海丰进行的吧。这是在国民党之外进行的。

  Y:彭湃的农运,因为是最早的中共对农村社会的介入,所以有一定意义。除此之外,他的活动总体上是个农村里的某种改良性的权利结构的修正。我认为对中共的意义不大,因为他的活动并不是着眼于动员农民,太过局限于为农民排忧解难。当彭湃把眼光向上,而不是向下时,他和同伴们就同广东的政权发生冲突。注意,这个冲突是彭湃同政府的冲突,而不是农民同政府的冲突。这个同毛在湖南做的事,就根本地不同。你可以从中看到彭湃这个富家子弟与毛这种平民出身的叛逆者之间有多么不同的情怀。

  C:这个地方我插几句。我也比较着意那些革命史上的人物的出身、教育、修养对他们的行为特征的影响。那种骨子里的东西是如何在革命活动中表达的。这个很有意思。

  像彭湃这种人,我想在他内心深处,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人道主义的关怀吧。青少年时期,他是顺利还是贫困挫折,对革命者后来的行为有莫大的影响。彭湃参加中共,渴望共产革命,更多地是从人本的角度,一种类似终极关怀的角度接受革命理论,投身革命。而毛这种类型的人,则更多地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理解共产理论的。他那里,大概终极关怀这种东西就少了许多,甚至没有吧。对他而言,一切都是当下的。

  后来中共党内,隐约呈现的专制主义倾向和自由主义倾向,向前追溯是可以找到这个不同的源头的。

  Y:你恐怕还得加上一句。后者都出局了,只有前者才站住脚。

  C:那当然了,这个没有办法。每念及此,不胜唏嘘。

  Y:好吧。还是言归正传。中共在国民党内进行的农运是有多重性的。

  开始的时候,是以陈炯明为中心。当时,农运讲习所是以广东农民学员为主的。在广东,国民党是执政党性质的。所以其革命党的色彩就比较弱。农运讲习所的内容就比较改良性质,比较温和。具体措施上比较多的是改善农民处境,提高乡村建设的水平。所以解放后,尽管宣传毛在这个讲习所的作为,但几乎不提讲习所讲些什么内容,因为这些内容实在同后来的乡村里的革命动员无关。

  陈炯明很热衷于乡村政权的建设。所以,广东农运更多地在于改良。如减租减息,土地制度上没有动作。此时,中共的活动也就像个联合执政的政党组织。它基本上是在乡下做一些跟彭湃类似的事情。

  随着北伐的准备和开拔,农运的中心向湖南转移。毛泽东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湖南。当中共人员远离国民党的大本营以后,毛泽东、易礼容这些人,就开始进行一些更加激进的试验。

  湖南和广东乡村结构很不同,那些在广东进行的改良性质的东西,在湖南推不动。你不想新的办法你就无法在乡村立住。也就是讲,湖南乡村中似乎有一层更加厚实的壳,你得想法把它们打碎,才能搞你的农运。

  这个时候,似乎湖南人骨子里的叛逆性和激烈的性格在起作用。湖南各地突然之间爆发了一场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乡村结构大解体,一场全新的革命样式横空出世。这个东西是如此的广泛和突如其来。

  刚开始的时候,把中共也吓了一大跳,中共去点燃这个导火索时,他并没有想到导火索的那头怎么有这么大容量的火药呀。湖南农运从25年春天开始,到27年五月达到高峰。中间才两年时间,刚开始的时候,似乎还是很热闹,鼓舞人心的革命场面,但不到一年就开始失控了。当时湖南全省号称农会会员人数已有200多万人,这些农会很快就不仅夺了乡村基层自治组织的权,打碎了这个乡村基层结构,而且其力量猛烈的向上层结构喷发,各县的政权机构也被打掉,各地农会居然就开始行使行政和司法大权,这种局面一下子把全社会给震在那里了。毛及在湖南的同事们也给弄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以才有毛以中央大员的身份对湖南农运进行了考察了。这个考察报告的完整版本,这几年有所披露。那是有很多形象细致的描写。

  描述这场农运的材料很多。总之,它表面上呈现的是血腥、混乱和丧失理智的疯狂,似乎完全失控了。当时党的领导人李立三为他父亲不要给打成土豪,给湖南农会写了信求情,结果没几天就把他父亲砍了头,那信根本没有起作用。这个李立三也毫无办法,只好不吭气。

  当时主流社会大部分政治团体都是指责中共把湖南农运搞过火了,“糟得很”。当时,只有毛,透过那疯狂的混乱场面,看到了一种全新的乡村秩序,一个革命的秩序,一个只属于中共的社会动员秩序就要出现。他坚定地讲“好得很”。

  那时,张国焘有次就“有土皆豪,有绅皆劣”责问毛泽东,毛哈哈大笑,并不做答。他根本就犯不上同这班人理论,因为他发现了他要进行的革命的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怎样去动员中国最广大的乡村力量,去打碎最广泛的所谓封建制度的基础,传统乡村秩序。他相信这中间蕴涵的力量绝非像浮萍一样在城里四处投机的各种政治团体和政客们所能比拟的。他相信他有机会从基础上掀翻整个社会,从而再造中国。他在1923年就有预感,现在湖南农运印证了他的感觉,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猛烈,他不说好才怪呢。

  他在调查中发现,原来那个乡村结构貌似平静,只要有经过培训的农运干部进入乡村,发动最初几个农民(他们往往都是乡村中最为人所不齿的那种人物)冲击乡村富户,就可以引发一个连续的暴烈过程,卷入的人越来越多,类似物理上的那种链式反应,积累的冲击力越来越大,一下子就冲开了那层乡村治理的壳。

  C:一个小小的初始扰动,引发一个链式反应,轰隆一声就炸开了。

  我们是否可以做个乡村结构瓦解的模拟过程,先把传统乡村的结构力量做个大略的分布,一个当然是地主了,或者讲叫士绅。这个在湖南就比较多,有很多官僚家族在乡村,就是士绅了。一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再一个就是你讲的那种闲杂人等,走卒贩夫之类,这后一种人往往是游离在乡村结构主体之外的,参加不了任何意义上的村社治理。这些人不妨给个名称,叫乡村边缘力量。党史上曾经把他们叫做流氓无产者。在平静如常时,没有这个力量的发言地位,其实在农运之前,即便是湖南乡村也基本上是平静自足的。否则,就很难想象1915年夏天毛泽东和朋友肖子恺可以不带一文钱在湖南乡村“走透透”一个半月之久,说明当时湖南农村基本的秩序是存在的。但当农运干部进入乡村发动这个边缘力量斗绅士时,就变了。起先是斗几个绅士,有的村子大概也只有一个吧。很快就斗倒了,或是打死了,或是逃到县城、长沙、汉口、上海去了。然后斗谁呢?斗富农或中农,富农和中农人数比较多,如何斗的过呢?这里涉及到被冲击的人,富农或中农组织起来对抗的成本比较高,“搭便车”可以解释这个现象。比如讲边缘力量只占村子里的人的5%,他们只要在富农中找几个人出来,比如1%,用这5%斗那1%就没问题。由于士绅斗没了,乡村中原有的组织化资源就没有了,富农或是中农没有办法组织起来,于是1%肯定被斗败。因此富农或中农就会产生靠拢这5%的想法。于是大家就争相入农会,以便自己不成为被斗的对象。于是斗争就从少数几个人,逐步扩大到多数人斗少数人。如果这时,有个人或绅士家族反击,也组织反向斗争过程,更大规模的血腥屠杀就不可避免了。

  你可以比较一下,在上海,由于有青红帮,所以中共领导的工人起义就不可能演变成社会两派冲突,最多只是党员领导工人直接冲击市政府,你是无法搞出“阶级对立条件下的阶级冲突的”。就是因为资本家及相关职员和技工是高度组织化的。同样你可以把这个过程同文革时,一个平静的单位内乱的过程比较一下。那一些最丑恶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了,贪婪、残忍、卑鄙等等就全出来了。这叫做“礼崩乐坏‘吧。

  Y:确实,一般的人就吓坏了。但毛毕竟是大英雄嘛。他倒不怕,他似乎也胸有成竹,他对这个东西是不是有个本能体验在里头。他相信可以掌握住。以后的历史也证明,此类社会爆炸裂变的动乱,他总能做到收放自如。

  C:当时呢?毛有没有考虑如何控制住这股爆发出来的力量呢?

  Y:没有。或者更准确的讲,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湖南农运就失败了。你要知道时间的因素在里头。我们事后看历史往往舍弃掉了时间,只看逻辑的演进的过程。毛泽东是在27年1月,社会各界包括中共内部对此激烈辩论的情况下,才去乡村进行调查的,经过1个多月的调查,他开始向中央进行报告,坚决支持农运。几个月后,他就公开发表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已经是27年3月,那时,随后的5月就发生了马日事变,湖南农运就被打垮了。所以讲,从如此紧凑的时间节奏看,毛是来不及进行整合组织的。但是从考察报告的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到毛泽东根本就不为乡村的残暴混乱场面所动。所以,尽管报告中没有关于如何控制利用这股力量的办法,但毛是有信心找到办法的。

  C:不管怎样,革命党人进行的社会动员,终归是有其革命目标的,结果那时的湖南农运不但没有促进这个目标,反倒是破坏了这个目标。

  Y:这毕竟是中共第一次进行的有较大社会影响的社会动员。张国焘他们搞的二七大罢工同这场乡村动员的意义不能相比。但总起来讲,到马日事变,这个农运的时间并不长,中共从整体上讲,对农民运动如何进行,是相当无知的。这毕竟是中共的幼稚期嘛。

  C:两年的湖南农运,也不能算短啊。这期间,中共的意识形态在其中有作用吗?农运同中共的意识形态目标有关吗?

  Y:没有关系。意识形态的作用肯定也是微不足道的。你要知道,在这两年中发生的事情特别多,所以也就“呼”的一下子过去了。这期间,中共是用国民党的名义展开活动的,它当然就不能宣传它的意识形态,而且当时中共相当教条,遵照共产国际的标准说法,农运的性质是属于国民党的民主革命性质,不是共产主义性质的。所以这个意识形态你即便是宣传,也不会有什么作用。革命手段的丰富过程,往往同目标没有关系,但革命目标确实可以点化那些手段和方法。你看,农运的内容是如此丰富,但其中蕴含的社会革命的意义,却非得有一整套意识形态才能点穿。毛泽东就是这样来理解农运,并认为“好得很”。所以不是意识形态创造或是指导了那些方法和手段,而是那些手段和方法因为意识形态而变得有意味,最终演变成了历史。

  其实,在20世纪初,还是有很多乡村暴动的,它们就象流星一样,悄无声息的划过中国的夜空,没有留下任何历史的踪迹。而其中很小的一股力量,井冈山上的小股土匪袁文才、王佐因为被整编到红军中,才在历史上留下来。这个我随后会专门讲到,这个意识形态是中共的革命具有一种区别一切自发的社会动乱的地方。

  C:讲点主题之外的话,这个湖南农运为什么这么特殊呢?同时代的湖北,广东就没有这么激烈,当时国共两党的大部力量都在湖北广东啊。

  Y:这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课题。湖南乡村同广东乡村在结构上有什么不同呢?后来山西,华北地区的乡村结构又同湖南有什么区别呢?这真是很吸引人的问题。北京有个学者好像叫于建荣吧,对当下湖南乡村有研究,但没有看到对比的研究。总之,今天我们在这里只能是猜测了。

  再有一点,这个乡村结构被打破以后,破坏者并没有流窜到外乡去,他们就地组织起新的基层结构,他们改变了乡村传统的人际关系、邻里关系,进而改变了经济和政治关系,这是就地的乡村革命,同太平天国及其它农民起义完全不同,那些都是一路杀过去,最终打碎了原有的国家上层结构,所到之处,一片恐怖。但队伍一走,就恢复原状了,所以,农民起义只能改变朝代,改变不了乡村基层结构。

   但中共搞的湖南农运则不同,它搞的是就地的革命,是在熟人社会里进行的残酷游戏。它把乡村基本组织方式给改变了,至少在湖南农运时,农会提供了另一种乡村组织方式的可能性。中共果然在十几年后给它广泛的推行起来。

  C:我在想湖南农运的第一个案例是怎么出现的。现在这个方面的资料很少。

  Y:没有这个方面的记录。这个现象的出现和普遍性是需要另外做一篇文章的。

  问题是在广东没有出现,在湖南出现了。说明湖南农村里一定蕴含了一个相当大的势能吧。几个人进村子,找几个痞子,去抢,去打,就一下子形成两个对着打的集团。你看看,就湖南省委那十几个人透过几百个农会干部,就发动了200多万农民,进而影响了上千万人的乡村生活,这个革命杠杆的比例有多高。所以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动员。

  在乡村的共同体的传统作用下,这种暴力的场面会造成一种你就必置身于其间,否则连命也不保的局面,这就是胁迫。于是参加的人就越来越多,被冲击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C:倒是,文革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那些造反派,战斗队就像农会。

  Y:相似的是社会动员的过程。不相同的恰恰好就是被动员后的社会力量,在当时没有很好的组织化。

  而文革时,毛是知道如何驾驭这个群众力量的。在湖南时,他还不会,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湖南农运很快就变成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除了国民革命军之外,湖南全省的政府机构几乎给全冲掉了。直接抓人就枪杀,发展到极端时,农会在长沙城里也大开杀戒。

  这样一来,农运又给自己的敌人创造了被动动员的状况。当时湖南乡绅阶层及其关系人也开始进行动员,对抗农会。国民革命军军官大部分出身湖南乡绅家庭,他们决定在这两派的争斗中支持乡绅。

  C:这也很像文革时,解放军支左。

  Y:你很喜欢拿文革比。这是个省力气的思考方式呀。反正当时军队站到了农会的对立面。

  军队的支持就成了决定性的东西。许克祥一团人进长沙,搞了马日事变。没几天功夫就打跨了农会,也是相当惨烈的恐怖镇压。湖南农会就一下子跨了,主要的农会干部都被杀了,能逃生的不多。因为都在乡村里进行的革命,大家彼此是熟悉的。那是个熟人社会里的杀人游戏,所以谁也跑不掉。你看后来中共早期干部里,出身湖南的农运的人不多,所以关于湖南农运兴起时的回忆也不多。倒是从毛的考察报告里可以看出些情形。

  C:马日事变后,中共的力量又转向策动军队起义,弃农运于不顾。

  Y:从马日事变到“八一”南昌起义,就那么几个月时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总括讲,就是国共彻底分手了。

  中共方面,被四.一二事变和马日事变刺激的够呛,它自然也想以牙还牙,就想策动张发奎、唐生智搞武装割据。路数跟孙文一样,想以“主义”的力量争取军事强人集团形成革命的对恃的局面。但没有弄成,退而求其次,就动员了贺龙几个将领搞了武装起义。

  八一起义的意义只是中共开始搞军事工作了。其实它不能同湖南农运的意义比。因为后者是种社会动员模式。这即使在农民起义史上,也没有这样的社会动员,它是就地的革命,改变每一个人生活方式,与农民起义完全不同。这个以后就逐步地发展了,而八一起义则中国近代史上你可以找出很多相似的例子来,只不过这一次是中共领导的罢了。它失败的速度也像它所模仿的那种赌命式的起义一样。最后一路失败,只剩几个人,要不是同毛的人马会师,一块去山区乡村,怕早就没影了。

  C:这段时间,毛在做什么呢?

  Y:同样也是记录不全。大部分时间应当在武汉,那时中共领导人都齐集武汉了。湖南农运失败,不会给其最坚定的支持者毛泽东在党内的地位加分的。

  中央一度想让毛到四川去。我推测,毛在党内已没有地位了。因为策动军队起义,他没有参与其间。甚至可以讲,让他到四川去,差不多是接近开除了。毛在党内的前途芨芨可危。但南昌起义迅速失败又给了他机会。

  在武汉召开的“八七”会议,中心议题集中到土地革命和农民武装起义上了。我不知道这个八七会议是怎么酝酿召开的,毛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但会议的决议案是大大地强化了毛的特殊作用。那就是由他来领导湖南的农民起义,时间很紧的。从八七会议的决议,到秋收起义,也不过才1个多月,毛就轰轰烈烈的干起来了。

  C:这也不奇怪,毛那时一定是胸有成竹吧。他那时是少数派。

  Y:也不能讲胸有成竹。但从八七会议看,几个主要问题都形成决议了,一个是土地革命,一个是武装起义。这两点很重要,为什么这么讲呢?你要注意到,中共是在国共合作框架下搞农运的。而且在具体的组织运作时,用的名义也是国民党。所以,中共的革命性这一点就受到限制。它的政党性就比较突出。

  陈独秀当时就很在意这一点。这样的情形下,一方面中共有便利条件,就是它在南方是合法性的组织。它可以公开地开展运动。另一方面,又被捆住手脚。比如讲,湖南农运一起来,就提出了土地问题。但在这里,中共就必须考虑到整个国民革命的大背景。它还不敢讲要搞土地革命,只是说要分大地主的田亩。又为这个大地主的标准争议不休,讲500亩以上才是大地主。这样大地主的数量就很小了。所以并没有对土豪劣绅的土地普遍进行分配,这样就有问题了。

  短时间内由打杀“土豪劣绅”动员的农民力量,没有持久的革命目标。他们死的死,逃的逃,你再打谁呀?充分动员的农民力量,打破了原有的乡村秩序,但并没有转化为建设新秩序的力量。这样的社会革命就不是彻底的。此种情况下,就地动员的暴民力量是长久不了的,军队一来就玩完了。除非你跑到别的乡村去流窜才可能慢慢地成气候。但当时农运领导人并不认为他们是非法的活动。当然也就不会去想到这一点。

  就地的革命,必须有更坚实的基础。你要有新秩序,以使任何的外来冲击,在新秩序条件下变成新的不合法才行。这是事后的明白事。当时谁也不懂,毛也不明白。

  所以八七会议讲搞土地革命,是彻底的重新分配,是按人头重分还是按劳动力重分没有讲清楚,但重新分配土地范围包括了所有的土地。这可以视作从农运失败里得出的教训吧。就是讲,中共认为只有普遍的土地革命才可能建立新秩序的基础,否则,难免还会象马日事变一样,被一风吹掉。

  C:这个教训是否过头了,到抗日时期又退回去了。

  Y:那是另一回事。当时,你想想,八一起义刚失败才二、三天,那么紧急的状态下,武汉到处抓中共份子。所以,很容易形成极端的看法。

  再就是农民武装,也是一样。湖南农运最激烈的时候,也不过是些梭镖队,没有搞真正的农民武装。这个也是在国民革命的大背景下的原因。你弄单独的武装,还怎么维持国共合作呢?这个不可能。当时即便先知先觉如毛泽东也没有想到要搞中共自己的武装,倒是陈独秀半真半假地给苏俄的人讲,弄5000支枪给中共。

  当时对农运的指责,恰恰集中在梭镖队滥杀上面,说明总体的社会导向,是不接受你搞农民武装的。这也是湖南农运瞬间失败的原因。所以八七会议第二个决议就是搞农民暴动。这两块立起来,中共就彻底恢复了原形,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革命党了,原先国共合作时的政党性质就没了。

  到这时,最初反共的蒋介石自然就被证明了是有先见之明的。声望大增。亲共的汪精卫及国民党左派就不尴不尬了。对应的,中共内部就开始清算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共产国际,斯大林这些人开始寻找中国大革命失败的替罪羊,在苏联就推到托洛斯基身上,在中国就推给陈独秀,就是陈独秀路线了。这之后,中共里面如陈独秀、张国焘之类的老资格同志靠边站,而如瞿秋白、李立三之类的毫无经验的知识青年开始占上风,他们就以一种狂热的劲头大干起来了。

  极端的力量开始占据主流。中共上层知识分子出身的领导人在八七会议后,走上了城市暴动的道路。比较草根化的毛就走农民暴动的路。一条革命的不归路。

  C:土地革命和武装暴动,是对被动员起来的社会力量的转化和强化。当时八七会议有这么深的认识吗?

  Y:根本没有。那个八七会议不过是些极端的思想匆匆忙忙的汇聚在一起了罢了。但毛不同,他是看到了些东西。他知道这个社会动员在基层社会结构下是怎么进行的。他知道土地革命和武装暴动可以把动员起来的力量组织化。他更想知道的是如何保持这个动员的势头不减,动员的力量不衰,这个答案他还不知道。否则,他不会让红军打长沙城的(差点全军覆没)。但他随后就知道了。

  我们概括讲,当时中国社会里就三股力量。北京政府利用其执政地位(其合法性也是有疑问的。所以南方国民党也就相应地不是那么典型的叛乱组织了),控制社会力量。

  国民党则利用其南方政权的合法性资源,对社会中上层城镇力量进行动员。中共力量最小,只好到乡村里搞农运。结果,让毛这些人给找到最有效率的社会动员模式。你根本就不用任何堂皇的口号,你就从当下的利益和本质出发,就有可能造成底层社会的大分裂。到抗日时,彭真同志搞土改,就简单一句话“地主家饭桌上的白面馒头是从你这儿剥削去的”。你抢就是天然正当的。

  你可以利用人性中那些最本原的东西,引发出力量来。对一乡村流氓来讲,到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要比别的满足更加爽,更加愿意企求。

  所以,中共搞的这种社会动员,是一种全新的大规模的革命手段,它并不必然地被其目的制约。它自有其奥妙在里头,我总结就叫革命党社会动员的效率定律。就是讲,革命党实行的社会动员的政策所含的知识的专门化程度同这项政策对社会力量动员的效率成反比。

  在当时,什么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翻身解放的民主、自由、反专制等等,相对于你要动员的社会力量来讲,都是高度专门化的知识,他弄不懂,也就很难被你动员起来。相反,你鼓动一个二流子专抢富户的财富,让他有一种抢的正当性的感觉,那他就跟你走,听你指挥,打土豪,挖浮财之类的口号为什么有力量就是这个道理。

  C:对呀。基于民主自由的社会革命理论为什么总是掀不起风浪来。就是对民众来讲,他搞不懂。所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原因就是秀才的革命总是从他那个情怀、知识、概念出发的,同民众的当下利益无关。你动员不起来,你还造什么反呀。这确实可以找到很多例证来证明这个定律。

  为什么中国历史上的结成正果的叛乱总是由一些看似很下层的人物发动的,就是这个动员的效率在起作用。与此相反,中共在湖南看到了一种不同的东西,即激进的青年知识分子也照样可以发动大规模的叛乱活动,关键是你要掌握这个社会动员的秘密。所以毛泽东的考察报告中对当时造反了的乡村流民的性情状况的描述就是意味深长的,即便是我们这些人在70年代上中学读到这份报告时,也对老师解说的到小姐牙床上打滚的情节十分感有趣,不免还有些向往那热闹的场景。这个东西是催生毛泽东这样十分草根化的人物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毛泽东考察报告里甚至颇有些不雅的语汇。有些老同志回忆毛泽东当年是脏话连篇。所以朱德讲“老毛懂那些旧社会的旁门左道”,连朱德这种老兵油子都这么讲,可见毛身上的江湖气。这些东西使毛颇为理解底层人物,特别是那些乡村里的边缘性人物的心理。所以他的东西就更加能被这些人理解。

   所谓政治家大概有些独特的能力,就是能把理论家的东西换成大众能懂、而且还可以同自身利益、诉求挂上钩的政治口号吧。即便是大众素质及教育水平提高了也是一样。所以,这个社会动员的效率定律可以用来分析很多政治历史的。我们以前在讨论到台湾民进党的崛起时,也专门谈到这一点。

  Y:大革命失败了,中共这帮年轻人,落得两手空空,变成昼伏夜出的地下分子。想想看,仅仅三年前,国民党一大开幕大会上,毛泽东、李立三,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在场的国民党元老们对他们的才华与激情叹服不已。仅仅三年多时间,李立三就只能随中央机关躲进上海租界,他们被逐出中国政治舞台。到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应当讲,任何一个政治分析家都不会把中共当作一支政治力量看待了。对国民党而言,即便是左派人物,也基本上认定历史与中共人物是擦肩而过了。随后的中国就是国民党的了。

  C:历史是不可知的,在这个关头,可以验证此点的。此时,毛泽东离开武汉到长沙,又离开长沙到安源。他知道,抛在他身后的那个浮华诡异的历史是同自己无关了,在他前面,透过湘省农村秀丽的秋色,他肯定想知道自己的道路通向何方。

  Y:他怀揣着他自己独有的中国乡村革命的秘密。我相信,他内心也涌动着圣洁的使命感和殉道士般的献身精神。随着他抵达安源的步伐,中共也就告别了攘助国民革命的历史,走进了自己的革命岁月。

   当然,这革命是以乡村为舞台,以毛泽东为主角的。你说得对,在这个关头,历史是不可知的。

 阅读次数:2653 发布日期:2005-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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