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血色和卓——新疆世纪之乱【上】 -- 京华烟云AMIP

公元1755年，在反水的准噶尔贵族阿睦尔撒纳等人带路下，五万清军南北并进，进展出人意料地顺利，仅仅不到一百天时间便杀入对方都城伊犁，内乱与外敌夹攻中，让康雍乾三代如鲠在喉数十年的准噶尔汗国轰然倒塌，清帝国的这个最大边患从此不复存在。

全盛时的准噶尔汗国，几乎囊括整个新疆地区以及今天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的大片中亚土地，它北与沙皇俄国接壤，南和喀尔喀蒙古（即现在的外蒙古）相邻，西部毗临伊朗高原，向东逼近河西走廊，幅员达五百万平方公里左右。

这片土地上的居民，多为突厥或波斯语系穆斯林，而统治集团则是卫拉特蒙古人。虽自身信仰藏传佛教，但除了狂热执拗的噶尔丹，其他准噶尔君主都奉行宗教宽容政策，并不太干涉属民的宗教信仰。俄国史家认为，准噶尔汗国在东突厥斯坦也就是今天中国的新疆地区的统治，可以说相当的牢固和稳定，当地穆斯林领主们都不敢反抗。

除了军事威慑，准噶尔汗王还在自己周围集中了大批伊斯兰贵族、当地领主后裔以及富裕的商人，赏赐给他们土地，允许他们在土地上建设自己的庄园。在俄国人看来，这是一种双赢的制度，因而消除了双方冲突的可能性：汗王的仓库里可以得到农产品，而伊斯兰领主们在汗国里像在自己原来的家园那样仍然是地主。对于这些穆斯林来说，甚至有可能，准噶尔汗国巩固的政权比他们故乡的地方执政者动摇不定的政权更牢靠地保障了他们的权利和特权。

但另一方面，汗王周围的伊斯兰贵族们，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人质。穆斯林领主不得不将自己的继承人派往汗廷服务，如果他们有任何反叛的行为甚至念头，这些人质将不得不遭遇可怕的命运。因为这些贵族都在汗廷的身边，汗王的眼皮底下，所以他们失去了或者几乎失去了搞阴谋和叛乱的可能，这就保证了新疆地区的贡赋能按时交到汗王的金库，此举对汗国局势的稳定有很大的意义。

从史料来看，准噶尔汗国对占汗国绝大多数的穆斯林人口的控制极为有效，俄国人写道：“十八世纪的整个前半叶，在准噶尔和东土耳其斯坦的伊斯兰教领地间的相互关系中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这些领地的伊斯兰教贵族与卫拉特封建主保持了紧密的联盟。”

清军攻克伊犁后，大批穆斯林贵族人质很快得到解放，其中包括一对来自南疆的亲兄弟，哥哥叫波罗尼都，弟弟叫霍集占，从他们的父亲马罕木特开始，便被准噶尔人软禁在都城，二人也都出生在伊犁。

按照清朝史料记载，兄弟俩表示，“若荷恩得回故土，情愿招服喀什噶尔、叶尔羌各处人众，同来归顺”——如果放我们回老家，我们一定号召南疆各地人民，一起效忠朝廷！当时准噶尔突然灭亡，新疆顿时权力真空，南疆的伯克即伊斯兰领主们蠢蠢欲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因此兄弟俩的建议让清军将领颇为心动，经过商议，同意派波罗尼都回南疆招抚，霍集占则留在伊犁。

历史上，波罗尼都被称为“大和卓”，而霍集占则叫做“小和卓”。“和卓”（Khwaja），最早来自波斯语，本是伊斯兰世界对地位显赫者的尊称，如大人、先生、主子之类，在中国元明时期的史书里，它一般译作“火者”，中亚察合台王族的领主们，许多都有这个尊号，比如东察合台汗国第二任君主也里牙思火者汗，以及迫使吐鲁番佛教徒该宗伊斯兰教的黑的儿火者汗等，或者说，这是一个很普遍的贵族头衔。

此外，中亚的伊斯兰传教团——尤其是在中亚占统治地位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分支苏菲派传教团——的首脑们，往往自称“和卓”，与世俗含义不同，在宗教领域里，这个词通常指的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圣裔”。

但是后来，“和卓”逐渐成为一个专称，特指一个显赫的穆斯林家族，大小和卓都出自其中。而历史上其他那些和卓们，中国史书上则统统译作“火者”以示区别，尽管二者其实是同一个词。不过，当时中亚的宗教和卓们多如牛毛，他们全都自称圣裔，谁真谁假不得而知，其中肯定有不少冒牌货。

和卓家族的始祖叫玛哈图木·阿杂木（今译麦赫杜姆.阿扎姆），生活在十五世纪后期到十六世纪前期，是中亚颇有势力的苏菲教团——纳格什班迪耶（Naqshiban diyyah）教团第五代谢赫即教长，据说为穆圣女儿玛蒂法与哈里发阿里的第十九代后裔，因此是位有着穆圣血缘的和卓。

（纳格什班迪耶教团至今仍在中西亚以及小亚细亚有一定影响力，比如伊拉克的纳格什班迪耶军，被政府认定为叛军和极端组织盟友。）

阿杂木长期在今天乌兹别克一带传教，而中国南疆则是其他和卓的教区，本来和他没多大关系，他生前也只来过新疆一次。但是十六世纪中叶，统治新疆的叶尔羌汗国第二任汗王拉失德驾崩，他的儿子们争夺汗位大打出手，每个王子都极力拉拢各路宗教和卓们，争取教团支持以取得大义名分。

仿佛叶尔羌的翻版，此时阿杂木已死，几个儿子为教团继承权斗得不可开交，七子伊萨克·瓦里与大哥马木特·额敏争位失败，外逃他乡，到了正迫切招揽各路和卓的叶尔羌汗国。他在新疆收了不少徒弟，包括阿克苏领主马黑麻，但总体来看混得并不好，虽多次参与权力斗争，却始终踩不到点儿上，最后不得不回乌兹别克养老，可也算在新疆开辟了自己的教区。

伊萨克年幼的三子马哈茂德·叶海亚（又名夏迪）和卓继承了他的新教区，此时父亲的学生马黑麻已经成为叶尔羌汗国第四任君主，伊萨克教团终于咸鱼翻身，夏迪不但进入马黑麻汗的宫廷，还成为汗的养子，从此平步青云。

夏迪长大后做了汗廷的宗教导师，马黑麻汗对他极为宠信，伊萨克教团也疯狂扩张，占有大量庄园财富，最终成为叶尔羌汗国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马黑麻汗死后，夏迪扶立新汗，力量越发膨胀，几代汗王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到第八任汗王阿不都.拉提甫时（十七世纪前期），汗廷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引入伊萨克派死敌——伊萨克大哥马木特的教团与之对抗。

当时马木特（也被称为伊禅卡朗，意为‘完美者’，其追随者则称‘依禅派’）早已不在，其四子哈茂德·优素福来到了新疆传教，不过鉴于伊萨克教团在汗国首都叶尔羌已经根深蒂固，优素福选择了南疆另一座大城——喀什噶尔也就是今天的喀什——作为基地。

在汗廷暗中支持下，号称纳格什班迪耶正统的依禅派迅速传播发展壮大，终于到了能和伊萨克派分庭抗礼的地步。可想而知，这两个系出同源的教派彼此视若仇敌，教徒间不仅文斗，而且武斗。清人写道，由于伊萨克派尚黑而依禅派尚白，因此分别有“黑山派”和“白山派”的俗称。

笔者对伊斯兰教各派教义并不太熟，但从有关学者的研究来看，黑山派与白山派在教义上基本一致，没有太大分歧，最重要的区别体现在形式上——白山派认为诵经时要默念，而黑山派则主张要大声朗诵。

夏迪在世时，黑山派尚能控制住局面，一度逼迫汗廷将优素福赶出南疆，后者不得不转移到东疆的哈密传教，并在那里生下了儿子西达业图拉，即后来鼎鼎大名的阿帕克和卓。但十七世纪中期萨迪去世，其子尚未成年，优素福趁机反扑，再次控制喀什，并积极参与叶尔羌汗国王族间的汗位争夺。

二三十年间，白山派与黑山派多次爆发武装冲突，封建领主纷纷参战，规模高达几万人甚至更多。每一派掌权后都会对死敌展开大屠杀，期间死者无数，从普通教徒到叶尔羌汗王概莫能免，连白山派首脑优素福也在争斗中丧命，由其子西达业图拉接任。

十七世纪七十年代，黑山派支持的汗王夺取了叶尔羌政权，该派首领、夏迪长子欧拜杜拉和卓照例大肆杀戮白山派，西达业图拉不得不从新疆逃到青甘避难。

值得一提的是，在当地传教期间，他以苏菲派纳格什班迪耶教义为基础，在回民信徒中开创了一个新流派，这就是对中国伊斯兰教影响深远的虎非耶门阀，其中又有许多分支，比如西达业图拉的三个回族徒弟——马守贞创建的穆夫提门阀，鲜美珍创建的鲜门门阀，马宗生创建的毕家场门阀（民国时宁夏马家军信仰的教派）；以及后来回族教士马来迟独立创建的华寺门阀（民国时青海马家军信仰的教派）等。

所谓“虎非耶”，便是“低声默念”之意，与之相应地则是“哲合林耶”，即“高诵”派，后者要晚得多，由留学也门的伊斯兰教士马明心创建于乾隆时期。因为仪式上的相似性，据说哲合林耶派后来与新疆黑山派很亲近，尽管二者并非同源。

虽然已经自立门户，但老逃下去总不是个事儿，于是在中国西北闯荡十余年之后，西达业图拉决定求人帮忙杀回老家，而他要找的，则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大佬——西藏神王五世达赖喇嘛！

对于穆斯林领袖向佛教领袖求援的这件咄咄怪事，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其影响深远的名著《草原帝国》中不无讽刺地写道：

“当人们考虑到佛教的僧侣政治与穆斯林之间的鸿沟时，阿巴克（即西达业图拉）的这一举动可能显得奇怪。但是，在政治领域内，不论哪一种教义，两种形式的教权主义都是一致的。这位‘佛教教皇‘仍认为他从前的‘唱圣歌的童子’噶尔丹会忠实于他的命令，邀请他使穆罕默德的代表在喀什复位。”

原来，五世达赖正是威震中亚的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的老师，师徒两人感情极为深厚，阿帕克名义上求的是达赖喇嘛，实际是在找噶尔丹帮忙复辟。而在十六世纪前期，叶尔羌汗国开国君主赛义德汗曾以圣战名义远征过西藏，虽然因赛义德死于高原反应而不得不退兵，但双方已结下梁子，此后关系一直不佳。

五世达赖立即给学生写了封信，要求后者帮助西达业图拉。噶尔丹大汗，这位“唱圣歌的童子”相当配合师父，率兵迅速挺进南疆，在白山派残余势力内应下，准噶尔远征军很快攻占喀什，扶持西达业图拉复辟，并顺势将新疆南部统统笑纳。《草原帝国》写道：

“噶尔丹是极其热心地服从他，因为这一使命除了使他能够在喀什噶尔建立准噶尔人的保护国这一事实外，还使他成为喇嘛教会和伊斯兰教会两者的卫道士。”

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的叶尔羌汗国灭亡，王族多被押往准噶尔囚禁，西达业图拉则成为准噶尔汗国治下南疆四大城阿克苏、喀什噶尔、叶尔羌以及和田的宗教和行政领主，时间大概在1682年，此后他便以阿帕克和卓（宇宙之主）自称，一些记载则说他用了“汗”的头衔。

叶尔羌的君主们虽然笃信宗教，但总体上仍然是世俗政权，而阿帕克和卓则不然，以伊斯兰教法和苏菲派宗旨为依据，他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政府并实行严酷的宗教统治，宗教法庭大肆迫害黑山派等异端，甚至连正统逊尼派也在劫难逃，叶尔羌汗国时期曾极其繁荣的科学艺术成果也几乎被完全摧毁。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伊斯兰政权的保护者竟然是信仰藏传佛教的准噶尔人，藏传佛教徒当然不在阿帕克的迫害之列，阿帕克的恩公达赖喇嘛更经常会收到南疆献来的大量财物，而阿帕克及其家族的生活也是极其奢华。

严密的思想控制加上沉重的苛捐杂税，让百姓苦不堪言。黑山派首领、欧拜杜拉长子舒艾布趁机潜回新疆发难，1692年，席卷南疆的大起义终于爆发，忍无可忍的民众云集响应，包括白山派的老巢喀什在内，阿帕克的三大城市统统失守，他困守在仅存的叶尔羌孤城，最后不得不让位给自己的妹夫，一位漏网的叶尔羌王族，他本人则带着家眷逃往准噶尔。

打狗还要看主人，准噶尔贵族自然不会容忍税这个赋重地脱离控制。随着准噶尔军的到来，白山派再次复辟，照旧展开残酷清算，黑山派首领舒艾布被杀，其弟达涅尔逃亡中亚。但阿帕克的暴虐统治并没有维持多久，准噶尔大汗噶尔丹在外蒙与清军缠斗不休屡屡失利，噶尔丹之侄策妄阿拉布坦趁机夺权伊犁让叔叔无家可归，失去强援的阿帕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1695年，叶尔羌百姓在黑山派鼓动下再次暴动冲进王府，阿帕克终于在劫难逃，被愤怒的人群杀死。他的遗孀镇压了起义，立自己所生的幼子为汗，阿帕克长子、喀什领主雅雅（今译叶海亚）和卓不服起兵对抗，南疆一片混乱。

一年后，噶尔丹在外蒙昭莫多彻底战败，阿帕克家族的后台崩塌，叶尔羌王族趁机起事，一举推翻这个不得人心的政权，雅雅和卓被杀，黑山派重新上台，叶尔羌汗国短暂恢复了独立。但好景不长，准噶尔新汗王策妄阿拉布坦的大军很快杀来，不论黑山白山统统包了饺子，一大堆和卓家族成员被押往伊犁软禁，其中便包括大小和卓的父亲、雅雅和卓的长子马罕木特。

到被清军解放，和卓家族已经在伊犁做了半个世纪的人质，期间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策妄阿拉布坦将黑山派首领达涅尔释放回南疆，成为准噶尔汗国新的代理人，但以大小和卓兄弟为首的白山派成员仍身陷囹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