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埃弗斯被害的第二天早上,多数党领袖卡尔.阿尔伯特(Carl Albert)给肯尼迪总统打电话道歉,因为一部分民主党议员出人意料地叛离了党派立场,拒绝通过政府提出的四千五百万美元的公共工程法案。“我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阿尔伯特说。总统立刻就明白了。“都是民权法案惹的祸,”肯尼迪回答道。阿尔伯特也表达了对于眼下局势的惊讶之情。现在就连委员会主席这一级别的“众议院当中地位最高的人物”都因为民权问题而纷纷背离了肯尼迪政府,不利于民权的种族政策修正案他们就要加强,有利于民权的修正案他们则要削弱。民权问题致使民主党陷入了分裂。“我深感遗憾,”阿尔伯特的语气十分怯懦。而总统则试图安慰他,“麻烦事都赶到一块了,”总统疲惫地说道。“上帝啊,你也知道他们在密西西比刚刚打死一个人……现在干什么事都撇不清种族问题了,现在种族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阿尔伯特也认为民权运动的喧嚣“压倒了整套执政计划”。他告诉总统,目前要想通过农业法案和公共交通资金预算也几乎不可能。从对外援助到太空项目预算,只要是两党相争不下的议题,反民权民主党议员的人数都足以决定国会投票结果,从而让肯尼迪政府吃瘪。
第二天,罗伯特.肯尼迪几乎在重压之下当众失态。这一天足有三千名反对种族隔离的示威者出现了宾州大道的司法部办公室门前。罗伯特试图安抚示威者,他宣称示威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肯尼迪政府站在他们这一边,头两天总统的电视演讲就是明证。但是示威者们却不依不饶,其中嗓门比较大的几个人强烈要求罗伯特对于格林伍德枪击案以及威诺那殴打事件给出明确说法。更让司法部长焦头烂额的是,抗议者的标语牌指控司法部在雇佣员工时同样存在种族歧视问题,但是他面对这一指控却拿不出哪怕一句站得住脚的反驳。罗伯特自己心里清楚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耗费了多少心血。他早就在司法部开展了内部调查并且推进了招募活动,也曾经在官僚主义的怠惰面前大发雷霆。然而公开宣扬这些努力只能让人们进一步注意到十分痛苦的事实——伯克.马歇尔刚刚报告说民权事务部雇用了大约十名黑人办事员,但没有一位律师或行政官的行政等级超过十一级。更糟糕的是,这些事实还会致使人们严厉质疑罗伯特对于自己部门的掌控能力。公开忏悔的政客难免被视为没有权力的政客,而且司法部长与街头游行者之间的唇枪舌剑也根本无助于提高司法部的公众形象。司法部长试图摆出高过艾森豪威尔时代的黑人雇员百分比从而化解这个问题,但是一名游行者突然大喊道自己很少看到黑人从司法部大门里走出来。这下罗伯特终于崩溃了,他不想在这样无理的指责面前弯腰低头,而是决定当场怼回去。“是否能被雇用取决于个人能力而非肤色,”他冷冰冰地答道。这话一出口抗议者们当即哄笑起来,抗议现场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得知梅德加.埃弗斯离世的消息时,金正在纽约参加甘地人权协会成立一周年募捐活动。克莱伦斯.琼斯转发给金的消息中有一条来自杰克逊运动阵营的建议——甘地人权协会应该用埃弗斯命名自己的保释资金。毕竟埃弗斯为民权圣战献出了生命,在种族隔离这头凶兽的心脏——也就是密西西比州——插入了非暴力直接行动的利刃,以至于一天之内就有六百名密西西比人被捕。金赞同这条建议,恰好他自己的甘地主义导师之一末底改.约翰逊也出席了这次募捐活动,而且末底改很愿意带头进行这一计划。于是在同一天,两个人在午宴之后一起宣布了甘地人权协会“梅德加.埃弗斯纪念保释基金”的设立。
这一下罗伊.威尔金斯可不干了。在他看来金这么做简直就等于偷走了埃弗斯的遗体。金害得埃弗斯被杀已经够糟糕了——正是金将游行示威的狂热从伯明翰带到了密西西比,迫使埃弗斯修改原本的战术,并且就像威尔金斯预料的那样很快招致了白人的暴力报复。现在金却想将一名被他害死的协进会成员当成直接行动保释基金的象征。这还不算完,金现在居然还将捞钱的爪子伸进了协进会的地盘里。当时许多人都在没有获得协进会认可的情况下成立了以埃弗斯命名的民权基金——就连《芝加哥卫报》也成立了自己的基金会并且在头版张贴了捐款请求——但是唯独金的基金会招致了协进会上层的满腔怒火。谋杀案发生当晚,威尔金斯就指示下属联系了埃弗斯夫人,让她签署了书面协定,同意纪念她丈夫的基金应该由协进会而不是“金的组织”来控制*。
甘地人权协会立刻服从了协进会的要求,然而双方之间的反感早已释放了出来。在一封皮里阳秋的投降声明当中,甘地人权协会主席西奥多.基尔巧妙地指责了威尔金斯通过报纸进行报复的行为。斯坦利.利维森刚听到这些消息就告诉他的朋友弗兰克.蒙特罗(Frank Montero):“你说的愤怒由来已久,根源很深。协进会对金的敌意一直以来都很丢人。”蒙特罗是威尔金斯的老朋友,但也是他在金的甘地人权协会午餐会上介绍了末底改.约翰逊。他试图平息事态,认为双方的争端不过是各自部下好胜心太重的结果。但利维森坚持认为并非如此,因为恶意和诽谤“全部来自其中一方,尽管我承认这听上去不太正常。”蒙特罗很惊诧,于是利维森便向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对于威尔金斯的不满:“罗伊和他手下的所有人,除了约翰.莫塞尔之外……一直都在针对马丁。”多年以来他们不断使用“卑鄙手段”,传播关于金的谣言——举例来说,他们扩散了“令人毛发倒竖”的谣言,声称金之所以在1960年搬回亚特兰大居住是因为黑人保险公司每月给他一百万美元,让他“预防黑人闹事”。尽管如此,金依然很乐意在协进会的各个机构讲话,帮助协进会开设分支机构,并且在演讲中称赞协进会的工作。利维森很奇怪金为什么“能在别人大肆诋毁他的时候始终保持耐心”。实际上在利维森看来,金的耐心“让我很恼火”。在联邦调查局的窃听记录当中,这是利维森发表过的篇幅最长、情绪最激动的一段发言。
金本人生怕自己的出现会激化矛盾,因此差点没在6月15日周六前去参加埃弗斯在杰克逊的葬礼。最后他还是去了,但没有发表任何讲话或声明。在公共悼念阶段,悼词在葬礼气氛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之内贬损了金的斗争方法:“我们不能忘记忘记——似乎有的人已经忘记了——正是在1952年的密西西比爆发了第一场遍及全州的非暴力抗议活动。”T. R. M.霍华德说道。“我们分发了大约四万份汽车保险杠贴纸,上面写的是‘不要在不允许你使用厕所的场合购买汽油’。我们的英雄梅德加.埃弗斯就是首先践行这一做法的人之一,这一行动比金博士在蒙哥马利组织的游行还要早四年。”金默默忍受了这样的奚落。接下来他与罗伊.威尔金斯一起护送灵柩离开共济会教堂穿过杰克逊以示团结。之后他再没抛头露面就直接去了机场。等到约翰.多尔在随后的即兴游行期间单枪匹马劝退示威人群的时候,金已经离开了。
金的谨慎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也许是因为对于前来参加梅德加.埃弗斯葬礼的协进会领导人来说,杰克逊僵局的本质让金成为了棘手的长期麻烦。埃弗斯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一直不情愿在杰克逊发动游行示威,埃弗斯的葬礼又给了他们进一步推迟示威的借口。现在发动示威的压力就像老虎钳一样狠狠咬住了他们。 无论是在午餐柜台种族融合还是在其他问题上,汤普森州长都丝毫不肯让步。埃弗斯遇害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们都希望通过伯明翰风格的大规模游行取得像伯明翰那样的成果,协进会领导层也承担了越来越大的压力。但他们始终认为效仿伯明翰策略不仅无异于自杀,而且还在金的面前落了下乘——更何况就算他们采用了金的非暴力斗争方式也依然很有可能无法撼动杰克逊的白人,到那时候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他们的困境明显得让人心疼,以至于历来置身事外的詹姆斯.梅瑞狄斯都站出来提出了折中的建议——不妨以梅德加.埃弗斯的名义举行一场大罢工或者停工斗争。他认为这种策略也许会为协进会批准的抵制运动增添助力,但是这项建议却遭到了协进会高层之一格鲁斯特.科伦特(Gloster Current)的严厉拒绝:“我们对于任何出自一名学生之口的建议都不予置评……我们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斗争,用不着业余人士来教训具有实务经验的人们。”这番话其实是虚张声势,因为科伦特并不敢说他们是否会恢复游行。埃弗斯葬礼之后的第二天,科伦特和其他全国级别协进会领导人们就动身前往了华盛顿。
威尔金斯来到华盛顿之后,他在国务院担任律师的侄子罗杰接待了他。罗杰震惊地发现叔叔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通常情况下罗伊.威尔金斯总是个条分缕析言简意赅的人,很少向他人表露心迹,更不会对晚辈倾诉。但是这一次威尔金斯却不住嘴地向侄子大吐苦水,尤其是金让他遭受的折磨。“你能想到吗?”威尔金斯问自己的侄子,“梅德加一直是协进会的成员,而金却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想要用他的名字来捞钱。”罗杰从没见过自己的叔叔如此愤怒或者说戾气十足。三十年来威尔金斯为了协进会而殚精竭虑,这个团体也是他的靠山与底气所在。但是现在这份底气却被悲痛、压力以及残忍的“圈地战争”剥蚀殆尽了。梅德加.埃弗斯的送葬火车还在路上时,威尔金斯在一场公共演讲当中发动了猛烈的批评。“其他组织大鸣大放招引关注,可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却一直在默默努力,承担后果……其他组织今天还存在,明天就会消亡;只有一个机构能够应对艰苦的持久战——那就是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威尔金斯一方面贬低了其他民权组织规模有限不堪大任,同时又敦促人们不要迷失。“不要把应该托付给我们的钱送到他们手里,”威尔金斯劝告说,“不要听风就是雨。”
在华盛顿期间,威尔金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肯尼迪政府:埃弗斯家乡的民权危机最为严重,如果未能在种族隔离方面达成协议,那么两个种族的极端分子都会采用暴力或者发动示威。肯尼迪政府的官员们同意这一看法。他们开始与协进会领导层一起寻求解决杰克逊难题的方法——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利用政府的影响。最佳方案就是如履薄冰。罗伯特.肯尼迪以及总统先后接见了好几位来自杰克逊的协进会牧师们,邀请他们参加白宫会议,赞扬他们是梅德加.埃弗斯的继承者。同时司法部长还向汤普森市长施加了压力:除非他对黑人牧师们做出让步,否则一直跃跃欲试想要游行的年轻人就会采取行动。最后肯尼迪总统亲自给汤普森市长打了两通电话。
汤普森是个滔滔不绝的乐观主义者。他反复表示总统是一位了不起的领导人,还承认自己接下来有可能要在政治场合——比方说当天他就要参加华莱士州长举行的集会——发表一些不入耳的言论。他希望到时候这些话语“不至于伤了您的感情……因为我很佩服您。”闻听此言肯尼迪大笑起来:“公开场合您怎么骂我都无所谓,私下里别骂我就行。”至于谈判,汤普森承认自己不打算在城里的商店废除种族隔离,不过却将这一点包装成了积极的成果:“我告诉商人们……这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如果他们想卖给白人或者卖给黑人,卖鱼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完全取决于他们。我将竭尽所能保护他们。”汤普森还告诉肯尼迪,他“回答了”黑人牧师提问清单上的“所有其他问题”,“除了成立跨种族委员会的事情之外,因为我现在还不能那样做。”总统问到了清单上的一件事——何时雇用第一名黑人警察,说到这里汤普森的满足感似乎都快从电话线里冒出来了:“噢,这一点我办妥了!”他告诉总统,自己正在准备包括雇用黑人警察在内的几项大动作,但同时又强调说“我们必须要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办事。”。
汤普森要求肯尼迪总统说服黑人“通过法庭解决问题,不再进行游行和恐吓”,从而保证他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他还说杰克逊之所以陷入“一触即发的局面”,都是因为年轻的黑人们“被当成了挡箭牌。他们都疯了。他们的思想已经被毒化了,人们根本控制不住他们。”说到这里,肯尼迪总统询问汤普森市长如何评价那些来到白宫的杰克逊牧师们——自己最该和谁谈话?谁最有威信?R.L.T史密斯牧师“算得上是杰克逊的大头鹅吗?”汤普森回答说“权柄”不在史密斯手里,而在G.R.何顿手里。何顿“才是找麻烦的人,他很聪明,别人都很佩服他”。
第二天晚上,何顿牧师在自己珍珠街上A.M.E教堂举行了一场弥撒大会,并且当众宣读了谈判的最终结果。他还没读完全部四项条款,抱怨声和咒骂声就已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首先,将会有六位黑人警察“在黑人区执勤”;其次,将会有八名黑人保安在黑人学校负责护送小学生过马路;再次,目前任职于城市卫生部门的八名黑人将会获得升职;最后,“市政当局将继续倾听黑人的诉求。”跨种族委员会在哪里?为什么黑人警察也要遵守种族隔离?为什么没有提到在城市商店废除种族隔离?面对猛烈抨击,何顿辩称这套解决方案只是出发点。他先是长篇大论地进行了一番布道,接着又表示这套和解方案得到了司法部长的支持,最后干脆押上了自己作为牧师的荣誉。“我没拿一分钱,”他大声喊道。“我的头发每天都会变白一些。有时我都没工夫吃饭。我的家人很担心我。我们当中有些人只想闹出点动静来,但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办正事!”
大批支持者为何顿欢呼。另一位牧师则趁机扩大了何顿的优势。他们逼问在场有谁敢指责谈判委员会背叛了民权运动,台下确实无人开腔。接着亚瑟.琼斯作为协进会授权发言人站出来表示,这个和解方案是对刚刚埋葬在华盛顿的梅德加.埃弗斯的纪念。他提醒人们,埃弗斯一开始就说自己不希望把杰克逊变成第二个伯明翰。“如果我们想要以梅德加的名义争取自由,就不能照搬伯明翰模式”。
这份拼凑而成的和解方案抵挡住了所有不满。这一周的周日,黑人牧师们和城市领导人们在汤普森欢迎杰克逊第一位黑人警察的仪式上相互鼓掌致意。市长强调这位新任警察人高马大,体重足有二百五十英磅,而且历来遵纪守法,因此肯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对于绝大部分经受过入狱考验的年轻活动家来说,这场所谓的胜利不仅淡而无味,而且毫无意义。但他们还是接受了眼下的局面,回到密西西比乡间继续开办选民登记项目。种族平等大会的大卫.丹尼斯再一次集会上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没有通过游行反对这套解决方案:“我想大家都明白,组织的分化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从耶鲁法学院回来的蒂姆.詹金斯对此却不敢苟同。他在一次演讲中声称,即便在五角大楼或者和平运动阵营内部同样存在派系之争。假如派系竞争不至于毁掉前两者,那么人们也不应该因为害怕派系竞争毁掉民权运动而终日束手束脚。在纽约会客室当面顶撞了罗伯特.肯尼迪之后还不到一个月,杰罗姆.史密斯就带着他那劈头盖脸的热情回到了坎顿市——密西西比州最无法无天的城市之一——实施平等大会的计划。“我们的宗教信仰不能局限于空洞的祈祷,”他在一次弥撒大会上如是说道。“我们的信仰必须转化成活生生的选票。因为如果教会是正确的,如果教会没有听从病态社会的心思转动……我们就用不着在这里集合,梅德加也用不着长埋地下了。”
6月19日在华盛顿,也就是在埃弗斯遇害八天之后,黑白混编的士兵们以全套军礼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安葬了他并为他鸣枪送行。在此前为期两天的瞻仰仪式期间共有两万五千人告别了遗体,安葬仪式的规模自从约翰.福斯特.杜勒斯以来可谓无出其右。肯尼迪总统没有出席仪式,但之后他派出一辆豪华轿车接送了埃弗斯的遗孀和两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总统向这家人表达了深切的悼念,还送给孩子们一辆滑板车以及其他几件纪念品,这些纪念品都来自曾经在二战期间陪伴总统在太平洋上经受战火洗礼的PT-109号鱼雷艇。至于埃弗斯夫人在华盛顿期间下榻的卧房则曾经在1957年招待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