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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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十三:跨海登岸,梦想与梦魇1

那年9月,联邦法院命令伯明翰当局接收第一批五名黑人学生进入三所不同的公立学校。华莱士州长带头掀起了一场公众抗议,并以武力相威胁。鲍特韦尔市长暗中周旋于华莱士与伯克.马歇尔之间,对两边都表示他希望另一边的军队能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在最后一刻提出了一套折中方案,向法庭提交了关于“先天种族差异”的新证据,希望借此拖延时间。当晚,阿瑟.肖尔茨的家又一次遭到了炸弹袭击,引发了持续一整夜的新一轮大规模游行。警察拿出了反暴乱装甲车,白人暴徒向游行者投掷石块,最终的武力镇压导致了一位黑人游行者死亡,另有二十一位黑人受伤入院。第二天上午,华莱士成功说服鲍特韦尔关闭了预计要接收黑人学生的融合学校。金向肯尼迪总统发出了另一封抗议电报。

9月9日,国家广播电台将夜间新闻播报的时长从十五分钟正式增加到了三十分钟。肯尼迪总统专门参加了当晚的《亨特利-布林克利报道》节目。同样是在这一天,三家预计招收黑人学生的伯明翰学校重新开门了。但华莱士将国民警卫队派进了学校,不让这几名黑人学生进门。不过由于一时疏忽,他并没有派兵包围该州亨茨维尔市内的另一家相同情况的学校,于是时年六岁的索尼.W.海福特四世(Sonnie W. Hereford IV)就在这一天成为了阿拉巴马州第一位进入白人学校就读的黑人小学生。第二天清晨,肯尼迪总统收回了联邦政府对于国民警卫队的指挥权并将其从伯明翰撤出,五位黑人学生终于可以上课了。学校里的大部分白人学生随即鱼贯而出以示抗议。这一周余下几天的紧张局势发生了攻守易形的疯狂变化。在西尾高中,白人学生们分裂成了两派。啦啦队队长和橄榄球员们组织了一场支持种族融合班级的运动,主张实行种族隔离的白人学生则发起了罢课游行,还四处扔石头。还有一大批反对种族融合的白人学生来到鲍特韦尔市长的办公室发动了静坐抗议。华莱士州长公开谴责了联邦政府的干预行为。9月13日周五,他乘飞机抵达巴尔的摩,宣布自己将参加1964年马里兰州的总统预选。

9月15号星期天是第十六大街浸礼会教堂一年一度的青年节。主日学校校长玛米.H.格利尔(Mamie H. Grier)来到地下室女洗手间外面,发现了四名提前离开圣经课程的年轻女孩,她们正热烈讨论着刚开始的新学年。四名女孩从头到脚都身着白色衣物,因为今天轮到她们在上午11点为成年人主持礼拜仪式。格利尔催促她们动作快些,之后就上楼回到了她自己的女子主日课堂里,这一天的课堂讨论主题是“宽恕的爱”。正当师生们讨论热烈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座教堂立刻剧烈震动起来,墙皮碎屑洒满了教室,以至于格利尔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撒了一地彩纸。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位老师玛克辛.麦克奈尔(Maxine McNair)反射性地全身僵硬了起来,她也成了当时唯一一位还能开口说话的人。“我的天哪!”她叫道。她与格利尔逃了出来,但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却被堵住,至于石砌楼梯间则干脆消失了。她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教堂行至前门,伴随着逐渐聚拢起来的声声悲鸣和警报声来到了室外。一位歇斯底里的教会成员向格利尔叫道,她的丈夫已被第一辆到达的救护车送去医院了。麦克奈尔绝望地搜寻着她的独女,直到最后她不经意间撞见了一位啜泣的老人,不禁尖叫道:“爸爸,我找不到丹妮丝!”老人无望地回答道:“孩子,她死了。我找到了一只她的鞋子。”他手握着一只小女孩的白色礼服鞋。看着女儿脸上的表情,他不禁怒吼道:“也给我一颗炸弹吧!我要炸飞这个鬼地方!”

原本石质楼梯间所在的那面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十岁的莎拉.柯林斯(Sarah Collins)从洞里踉跄着逃了出来。她的眼睛部分失明,爆炸冲击震得她耳鼻流血。莎拉的哥哥一边到处跑一边尖叫道他的妹妹死了。混乱现场的人们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不是莎拉,而是他的姐姐,十四岁的爱迪.梅尔(Addie Mae)。救护人员迅速将莎拉.柯林斯抱到救护车上,连同其他二十多位伤员一同送到了大学医院。头晕脑胀的玛米.格利尔隐约记得,几分钟前她在地下室女洗手间门口遇到的四名女孩中就有丹尼丝.麦克奈尔与爱迪.梅尔。格利尔的私家车受损严重,车窗完全粉碎,挡泥板卷曲,半扇车门不见踪影,但她还是冒险打着了火,晃晃荡荡地驶离了教堂,不过没开多远就被警方设置的路障拦住了——现在全城都布满了路障。警官雇了一名白人为其代驾,将车开往医院,她在医院的轻伤员区中找到了她的丈夫。医院里充斥着惊心的尖叫声、唱诵赞美诗的歌声,电视台摄像机的拍摄声,还有大喊大叫的警卫们控制人群的命令声。暖心的事迹在医院当中到处传播:牧师年仅四岁的女儿苏珊.克劳斯(Susan Cross)在这次事故中也受伤了,医护人员推着她的轮椅穿过附近的走廊时,她一直在勇敢地笑着。格利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念“那些可怜的女孩们啊”。接下来两周内她一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神情镇静却又茫然若失。

路易斯小学的校长克劳德.韦斯利(Claude Wesley)此前并不经常参加主日学校的课程。这一天他把养女辛西娅送至教堂后便一个人散步去了。爆炸声响起时他正在路边叫人擦鞋。他首先飞奔到教堂,接着赶到医院,最后来到了太平间,那里他和妻子凭着一只脚与一根佩戴戒指的手指辨认出了女儿的遗体。克里斯.麦克纳尔(Chris McNair)也沿着韦斯利的路线绝望地来到了太平间。麦克纳尔不仅是路德教会成员与学校老师,还是一位自由摄影师。爆炸发生时他在自己教会的教堂里,距离爆炸现场有几个街区。在前往调查的路上,他停车取来了自己的相机。但是爆炸现场的惨状吓住了他,以至于他就连一张照片都没拍下来。后来他在医院里找到了妻子和岳父。难以承受的悲痛压灭了这位老者心中的满腔怒火,迫使他麻木地拾起了信仰。“或许这孩子的死也能起点好作用呢,”他低声说道。麦克纳尔很快踉踉跄跄地返回了市中心,走遍了一家又一家店铺,到处采买家庭葬礼的应用物品,试图依靠搜罗物件与关注细节来逃避悲痛。他所到之处,白人店员都不禁流泪,表示他们曾在电视上见过他。陌生而又新奇的情绪烧穿了他那茫然无措的外表,以至于乍一看去他简直像是在毫无自觉地模仿痛苦与无助的样子,而并非当真痛苦无助。麦克纳尔后来回忆道,当时他一门心思认定这些假惺惺流泪的白人店员当中肯定藏着在教堂里杀害他女儿的凶手。但当天下午,很多表情凝重、神情压抑的陌生白人也专程来到他家吊唁,有些人的车上还挂着邦联的车牌。

教堂爆炸的余波不仅震惊了伯明翰的黑人,也将白人群体搅了个天翻地覆。一位牧师冲上卡丁车赛道,强行打断了一场种族隔离集会。两名雄鹰童子军离开集会往家走,路上碰见两名骑着双人自行车的黑人男孩,当即拔出刚刚领到的手枪向对方射击,杀害了握着车把手的十三岁黑人男孩。被捕后这两人告诉警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开枪。一开始赶到爆炸现场的警察还都普遍抱有礼貌的同情心,但是到了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的心肠全都硬了起来,因为街上的黑人很可能将会发起报复。华莱士州长立刻派林戈上校率领三百名州骑警进驻了伯明翰。就像平常一样,当警察前来镇压白人青年同黑人青年之间互扔石子的暴动时,黑人总会逃跑,白人总会欢迎救援队伍的到来。警察开枪射中了一名逃跑黑人的后脑勺,致其死亡。整体而言,白人市民群体的反应要比警察更温和些,但是心路历程大同小异:先是一阵同情与泛化的悔恨,紧跟着就是针对夸张指控的憎恶以及越发高涨的蒙冤感受。白人律师查尔斯.摩根激情飞扬地宣告着他及其他所有白人都要为此次爆炸事件负责,因为他们一直容忍甚至鼓励种族仇恨的发展:“这次的事情我们全都有份。”其他白人全都十分鄙视他的论调,他的演讲也掀起了一股愤愤不平的自我辩护风潮,例如鲍特韦尔市长就坚称:“我们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教堂爆炸现场产生的厌恶情绪迅速在全世界传播开来,肯尼迪总统赶紧派直升机前往伯克.马歇尔的度假农场将其召回并再次将他派往伯明翰。落地之后马歇尔发现就连伯明翰的公开场合也已经充满了各种枪支,商店纷纷关门,白人警察在黑人街区设置了一重重路障,黑人游民则挥舞着手枪和棍棒驱逐白人闯入者。警察与当地联邦调查局探员都拒绝冒险护送马歇尔前往约翰.德鲁家同金见面。最终一群身穿“民防组织”自制制服的强悍黑人从联邦政府大楼接到了马歇尔,把他脸朝下摁在车后座上,还给他戴了一顶头盔,就这样将他护送到了炸药山。这里是上层黑人居住区,黑人富翁们雇佣的众多保镖将一座座别墅包围得里外三层,唯恐炸弹袭击者还有进一步动作。马歇尔见到金的时候,后者身边围满了激动的牧师、顾问以及伯明翰当地黑人领袖。上一起爆炸带来的急迫情绪与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另一起爆炸的潜在威胁正在到处疯传,这两者都催生了大量其他紧急措施,比如率先就读于白人学校的五名黑人少男少女一下子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每过一小时都会有人查看他们的安全状况。A.G.加斯顿及其他保守派都觉得这次袭击是民权运动步子迈得太大导致的恶果,金对于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坚称本次惨剧的根源在于民权事业的步子迈得太小而不是太大。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向记者们泄露了这场讨论的一点玄机:“是什么造成了这四个女孩的死亡?是大多数黑人们的冷漠和自满,他们宁愿坐在凳子上无所事事,也不会主动参与创造性的抗议活动从而根除邪恶。”马歇尔听到金并不打算立刻举行游行之后不禁松了一口气,并保证说司法部部长早已命令联邦调查局全员参与教堂爆炸事件的调查,不顾此前引用的一切法律条文以及管辖权方面的障碍。就他本人观察到的第一手信息来看,马歇尔同意金的担忧:公开的种族冲突随时可能爆发。

交换看法之后,马歇尔返回了华盛顿,金则留下来处理四名死者的丧葬工作。军事指挥官可以仅仅凭借电话与电报之类的远程手段与牺牲士兵的家属打交道,或者仅仅在葬礼现场与家属寒暄几句。但是金的本职是一名牧师,他的分内职责就是亲自前往举行葬礼的家庭表达哀悼,还要在尚未合棺的棺材旁直接发言。尽管眼下金完全想不到应当如何应对这次袭击或者如何恢复伯明翰在民权领域的进展,但他完全不打算因此就与爆炸事件拉开距离或者将这些死亡视为运动当中的偶发事件。相反,他决定将支离破碎的死难者遗体认领到自己名下。黑人社区原本打算将四名死者分别下葬,金一听说这项安排就叫来了第十六大街浸礼会的牧师约翰.克劳瑟(John Cross)质问道:“为什么不举办一场集体葬礼呢?”

“唉,马丁,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克劳瑟回答说,“我也想举办一场集体葬礼,但有一家人不同意。”

金并不满意他的解释,于是独自前去拜会了死难者之一卡萝尔.罗伯森(Carole Robertson)的悲痛父母。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劝说他们同意让他们的女儿同其他三名死者一起接受悼念。这样的做法证明了金很清楚自己的领导地位伴随着怎样的人命代价,并且毫不怯于面对这一点,以至于有些人甚至会觉得他有些冷漠无情。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改变罗伯森夫妇的想法。同为学校教师的夫妻二人坚决抵制“哗众取宠”的大型葬礼。“我们明白是民权运动使卡罗尔失去了生命,”罗伯森夫人说,“但失去她的痛苦对我们来说却是自家的私事。”她最终允许夏特沃斯为女儿主持葬礼。

在金的劝说之下,伯明翰教堂爆炸事件的四户死者家庭有三户参加了集体葬礼。金在葬礼现场心情沉重地说道:“人生有时很艰难,就像是坩埚中熔化的钢水那般令人焦灼不堪。”葬礼在约翰.波特牧师的教堂举行,八千多人勇敢地自发组成了治安委员会与吉普车巡逻队,并且将教堂挤得水泄不通。尽管伯明翰市在职官员无一人出席,但却有八百名伯明翰黑人与白人牧师加入了吊唁者的行列,远远超过了伯明翰历史上任何一次跨种族神职人员集会的人数。这一天是9月18日周三,距离华盛顿大游行过去了整整三周。结合在一起来看,这两次事件鲜明地刻画了一对宛如神话故事那样正邪分明的矛盾:一边是献身大义的觉悟以及纯粹得耀眼的苦难,另一边则是无法言喻的邪恶势力。如此极端的现实天然缺乏稳定,但却为人们打开了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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