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笔者希望以上文字已经向读者们表明了中世纪英语诗歌绝不仅仅局限于乔叟的作品。不过这位身材发福、自我贬抑、白胡子老长的伦敦公务员的确是本章节绕不过去的人物,是英语诗歌世界里的第一座山头。此人对于中世纪英语诗歌的改造超过了其他所有人。他的同代诗人约翰.高尔与约翰.利德盖特如今已经在流行文化当中彻底消失了。但是乔叟与他们不一样,而且从来都不一样。他的作品在都铎王朝时期得到出版,而且尽管他生活在天主教的世界里,日后的新教改革家们却同样十分喜爱他的作品。至于莎士比亚肯定受到过他的影响。
一般读者也很熟悉乔叟——比方说他从不忌讳关于放屁与胖女人的笑话,长篇大论的骑士与教区牧师也难免在他笔下遭受讽刺。他的成名作品描绘了一大帮前往坎特伯雷朝觐的香客们一路上如何说笑斗嘴。他是英格兰国民性的集中体现,也是英语诗歌之父。如今“乔叟式的”已经成了一个形容词,专指放荡酗酒的行为。但是只要稍微深入一点地在乔叟作品的海洋中游上几个来回,我们就会意识到他的作品绝不仅仅体现了英格兰的风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欧洲的影响,至于乔叟本人更是自视为拉丁语、法语与意大利语文化的继承者与传承者。事实上,乔叟的作品不仅将视线投向了坎特伯雷以南,还投向了整个欧洲大陆的南部。如果说创作《高文》的诗人代表了凛冬将至的英国北部,描写市井百姓的兰格伦代表了英国中部,那么乔叟毫无疑问是英国南部尤其是伦敦城的代言人。乔叟之所以能够名垂千古,根本原因就在于伦敦的地位压倒了英国其他剩余地区。
乔叟的伦敦与今天的伦敦一样,很大程度上依赖英国与欧洲大陆的贸易往来才得以存在。乔叟生平期间英国前后共有三位国王执政,分别是金雀花王朝的爱德华三世与理查二世,以及兰开斯特王朝的亨利四世。这三位国王都与法国关系密切。教士、公使、工匠、商人以及银行家都在伦敦与法国之间频繁往来,致使伦敦具有了不同于英国其他地区的气质,而且还总觉得自己优于其他地区。乔叟出身的家族做的是酒水生意,他终其一生都在宫廷里厮混。他曾经参军前往法国作战并且被俘,后来被人赎回。他与爱德华三世的三儿子冈特的约翰结有姻亲。他做过国王的贴身男仆,也曾奉旨出访海外。他多次造访法国与意大利,或许还见过彼特拉克与薄伽丘。他做过公务员,负责维护泰晤士河的岸堤。他在前后三位国王治下都拿过工资,在杀机四伏的中世纪宫廷里进退自如。简而言之,我们不妨将乔叟视为伦敦政界建制派的一员。兰格伦是生猛粗犷的叛逆,乔叟则是八面玲珑的精英。
乔叟的早期诗歌作品受到了法国宫廷浪漫文化的明显影响,后来他还会效仿佛罗伦萨与意大利北部的诗歌时尚。直到人过中年之后他在政界获得了稳固的位置,这才将视线投向城市英语的各种故事与习语。有一种想法或许不算公平,甚至有些不够大度,但是乔叟以及他那位更加沉闷的同代人约翰.高尔或许过于成功,以至于妨碍了英语诗歌文学的整体发展。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成功,北方地区的鲜活语言与比喻技巧才迟迟未能在英国文坛流行开来。
乔叟的早期诗歌并不关注中世纪英格兰的当下生活。这些诗歌很有趣,运用经典的手法也堪称举重若轻。但是这些作品体现的并不是我们今天熟悉的那个乔叟。随着法国文化对乔叟造成的影响逐渐让位于意大利文化,乔叟的诗行长度也逐渐增加,诗句越发富有弹性,词汇量越来越大,诗歌主题越来越有针对性。他创作的以爱情与背叛为主题的《特罗洛斯与克莉西达》(Troilus and Criseyde)以及随后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读起来简直像小说一样。这些作品证明了这位身材矮小的官僚具有多么犀利的观察能力,描人状物入木三分,从身上的服饰细节到自欺心态的转折关节都写得栩栩如生。
但是你对乔叟的作品读得越多,就越会意识到乔叟笔下的中世纪人物与我们这些现代人有多么不同。这些人的生存体验与宗教难解难分。圣徒真实存在,炼狱正在等待罪人光临。天体运行决定了日常生活的运势好坏,并且要通过一套复杂的民谣网络加以解释。乔叟时期的英国人日常就经常接触各种鸟兽草木,世间万物在他们看来都有寓意。乔叟写过一首《群鸟的议会》(Parliament of Fowls),为每一种鸟类都安排了专属的背景故事:
The noble falcon, who with his feet will strain
At the king’s glove; sparrow-hawk sharp-beaked,
The quail’s foe; the merlin that will pain
Himself full oft the lark for to seek;
There was the dove with her eyes meek;
The jealous swan, that at his death does sing;
The owl too, that portent of death does bring;
The crane, the giant with his trumpet-sound;
The thief, the chough; the chattering magpie;
The mocking jay; the heron there is found;
The lapwing false, to foil the searching eye;
The starling that betrays secrets on high;
The tame robin; and the cowardly kite;
The rooster, clock to hamlets at first light;
The sparrow, Venus’ son; the nightingale,
That calls forth all the fresh leaves new;【A. S. Kline译】
高贵的猎隼,双足系着绳索,
听任国王驱遣;雀鹰尖喙如刀,
是鹌鹑的天敌;灰背隼忽而飞过
四处狩猎将云雀寻找;
鸽子的眼神温顺驯良;
嫉妒的天鹅在临死前歌唱;
猫头鹰往往是死兆的使者;
高大的仙鹤叫声多么高亢;
山鸦偷窃成性,喜鹊多嘴多舌;
松鸦好揭人短,苍鹭浑水摸鱼;
麦鸡的伪装总能把人骗过;
八哥就爱将私密隐情传播出去;
知更鸟性情随和,鸢鸟欺软怕硬;
每天晨光初照,公鸡必定打鸣;
麻雀是金星之子,夜莺性情风流;
只要一声鸣叫,嫩叶就挂满枝头。
除了鸟类之外,树木在中世纪也很有象征意义。同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The builder’s oak, and then the sturdy ash;
The elm, for pillars and for coffins meant;
The piper’s box-tree; holly for whip’s lash;
Fir for masts; cypress, death to lament;
The yew for bows; aspen for arrows sent;
Olive for peace, and too the drunken vine;
Victor’s palm; laurel for those who divine.【A. S. Kline译】
橡树是栋梁之才,白蜡木坚韧不屈;
榆树既能顶门立户也能制作棺椁;
黄杨是乐师的最爱,冬青木充当刑具;
冷杉为航船充当桅杆,柏树悼念死者;
紫衫制作长弓,白杨制作箭杆;
橄榄树象征和平,葡萄树烂醉瘫软;
棕榈树与胜利者结缘,月桂树与神灵为伴。
乔叟的诗歌描写了一个深受神性影响的世界,而且这里的“神”也包括古代罗马与希腊的神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总能感受到强烈的神性存在。在社会层面上存在着一套复杂、昂贵而又无处不在的神职人员体系。上层阶级依然认为骑士精神高于生命。
每一位小学生都知道——至少曾几何时每一位小学生都知道——乔叟笔下的角色要么猥亵好色,要么腐败残忍,而且时不时就放个屁。但是文学专业的学生们则会了解到这种说法是在以偏概全。乔叟笔下的英格兰存在着铁一般的阶级与种姓体系,行会把持了各行各业,乞丐与宗教骗子大行其道,隐喻无处不在,简而言之这个英格兰更接近殖民时期之前的古代印度而不是今天的英国。乔叟的角色远远不是英格兰国民性的集中体现。恰恰相反,他的角色往往像他本人一样具有长期海外经历。比方说《坎特伯雷故事集》里面的骑士就曾经四方征战,去过埃及的亚历山德拉、普鲁士、立陶宛、俄罗斯、西班牙以及北非,还去过今天的土耳其与叙利亚。对于乔叟笔下的宗教信徒们来说,罗马是全世界的首都。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坎特伯雷朝觐队伍当中最为读者熟知也最朴实的一位成员:
A good WIFE was there from next to BATH,
But pity was That she was somewhat deaf
In cloth-making she was excellent,
Surpassing those of Ypres and of Ghent.
……
Her kerchiefs were finely wove I found;
I dare to swear those weighed a good ten pounds,
That on a Sunday she wore on her head.
Her hose were of a fine scarlet red,
And tightly tied: her shoes full soft and new.
Bold was her face, and fair and red of hue.
Had been a worthy woman all her life;
Husbands at the church-door she had five,
Besides other company in her youth --
No need to speak of that just now, in truth.
And thrice had she been to Jerusalem;
She had crossed many a foreign stream.
At Boulogne she had been, and Rome,
St James of Compostella, and Cologne,
And she knew much of wandering by the way,
Gap toothed was she, truthfully to say.
还有位良善大娘来自巴思附近,
人真是好人,可惜有耳背的毛病。
她织呢织布的手艺堪称出类拔萃,
伊普尔与根特的出产也只能望其项背。
……
她的头巾质地细密非常;
我敢发誓:随便哪个周日早上,
她头上戴的饰物准有十磅重!
她的紧腿长袜颜色鲜红。
脚下一双新鞋皮质柔软,
满脸容光焕发,面相爽朗大胆。
作为女人她这辈子可不算虚度;
曾在教堂门口见识过五任丈夫,
年轻时的相好还不在其内——
现在不提这点我看也无所谓。
她曾三次造访过耶路撒冷圣地,
多少异邦河川都曾被她平趟过去;
她也到过布洛涅、罗马和科隆,
还有加利西亚的圣詹姆斯城。
说起旅途见闻,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她门牙中间的豁口看上去真不太好。
读者们想必都对巴斯妇印象深刻:她前后改嫁了五位丈夫,她喜欢色彩鲜明的衣服,她的门牙牙缝很宽。简而言之她简直就是娘化版本的福斯塔夫。但是谁会经常记得巴斯妇也曾花费大量时间游历欧洲各地呢?
有人或许会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中世纪诗人都已经失宠,唯独乔叟依旧家喻户晓呢?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当中使用的最高明手段就是让面貌各异的角色讲述迥然不同的故事,发出五花八门的声音。乔叟本人虽然虔诚饱学,但却能毫不费力地模仿粗鲁下流的市井口吻。正是这招腹语术为后世读者们带来了理解中世纪英格兰风土人情的希望。乔叟的成名绝技还包括扎实可信的白描功夫。《磨坊主的故事》一开篇就是最古老的故事套路。一名头脑糊涂的老人——在这个故事里是一名木匠——娶了一名年轻性感的少女艾莉森为妻。接下来他头上要是不带点绿简直对不起广大读者。少女果然与一名年轻学生尼古拉厮混在了一起。尼古拉哄骗老木匠说自己见到了关于未来的异象,上帝将要第二次降下大洪水清洗人间。老木匠吓得整天躲在浴盆里,正好方便两位情人私会。可是没成想艾莉森还有第二位情夫,也就是当地的教区神父阿伯沙朗。
Up rose this jolly lover, Absalon,
And gaily dressed to perfection is,
But first chews cardamom and liquorice,
To smell sweet, before he combs his hair.
大情种阿伯沙朗立即起床,
穿衣打扮直到无可挑剔。
梳头之前,他将豆蔻甘草塞进嘴里
一通大嚼,为的是清除口气。
接下来他来到艾莉森的窗前求吻。不过小狐狸精艾莉森却另有打算。接下来的场景虽说有点脏,但却是乔叟笔下最著名的一幕:
Then Absalon first wiped his mouth full dry.
Dark was the night like to pitch or coal,
And at the window out she put her hole,
And Absalon, had better nor worse than this
That with his mouth her naked arse he kissed
Before he was aware, had savoured it.
Back he started, something was amiss,
For well he knew a woman has no beard.
He felt something rough, and long-haired,
And said: 'Fie, alas, what have I done?'
“Tee-hee!' quoth she, and clapped the window shut,
阿伯沙朗仔细地擦干了嘴
那个夜晚黑得像沥青焦煤,
然后艾丽森就将光腚探出了窗外。
也不知道阿伯沙朗的运气究竟是不好还是不赖,
反正他的双唇吻上了姑娘的臀眼,
还亲得有滋有味,半天才觉得上当受骗。
赶紧后退一步,心里越想越奇怪:
女人的面颊怎么会将胡子长出来?
他触碰到一嘴毛发,真个又粗又长。
气得他破口大骂:“这倒是闹哪样?”
艾莉森嘻嘻一笑,赶紧将窗户关上。
显然中世纪的伦敦还不时兴蜜蜡除毛。不过接下来故事的走向一下子阴暗了许多,因为阿伯沙朗打算报复。他拿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犁刀再次回到窗外求吻,还声称自己为艾莉森带来了礼物:
First he coughed then he knocked withal
On the window, as loud as he dared
Then Alison answered: Who's there,
That knocks so? I warrant it's a thief!'
'Why no' quoth he, Not so, by my faith;
I am your Absalon, my sweet darling.
Of gold; quoth he, 'I've brought you a ring.
My mother gave it me, so God me save.
Full fine it is, and carefully engraved;
This will I give you, if you will me kiss:
Now Nicholas had risen for a piss,
And thought he would improve thejape:
He should kiss his arse ere he escape.
And he raised the window hastily,
And put his arse outside covertly,
Beyond the buttock, to the haunch-bone.
And then spoke up the clerk, Absalon:
'Speak, sweet bird; I know not where you art+'
Then Nicholas at once let fly a fart,
As great as if it were a thunder-clap,
The clerk was nearly blinded with the blast;
Yet he was ready with his iron hot,
And Nicholas right in the arse he smote.
Off went the skin a hand's breadth round and some;
The coulter had so burnt him on his bum,
That for the pain he thought he would die+
他先咳嗽—声,然后敲一下窗,
那做法就像先前一样。
“谁在外面敲窗,声音这样响?”
艾丽森问道,“莫不是贼人居心不良?”
阿伯沙朗说:“哦上帝!不对,宝贝:
我亲爱的,我是你的阿伯沙朗。
我为你带来金戒指一枚,
这是我母亲戴过的戒指,对我弥足珍贵。
它做工考究,雕镂得相当漂亮。
只要你吻我一下,我就将它双手奉上。”
尼古拉刚好起来小便,
刚才的恶作剧他也十分喜欢。
他想让阿伯沙朗也亲亲他的屁股,
于是急急忙忙打开了窗户。
悄悄将整个臀部搁在窗外
尽力往后撅,将双腿使劲伸开。
教区管事阿伯沙朗随即发话:
“出点声啊亲爱的,让我知道你在哪。”
尼古拉闻听此言,马上放了—个屁,
就如同惊雷那般震天动地。
差一点将阿伯沙朗的双眼炸瞎,
气得他紧握犁刀向上一插。
红热的刀头埋进了尼古拉的腚沟,
巴掌大的皮肉立即就被烫熟。
犁刀把屁股烧得十分厉害,
当真将尼古拉疼的死去活来。
这一场三俗至极的下层阶级闹剧与亚瑟王骑士团头韵诗歌当中的嗜血英雄主义真可谓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是这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显而易见的联系,能够告诉我们一条关于先祖们的重要事实:我们的先辈们十分残忍。磨坊主与他的听众们一想到尼古拉的皮肉与烙铁来了个亲密接触就乐不可支。鉴于中世纪战争极其野蛮,当年的伦敦城里必定游荡着大量残疾退伍兵。一般平民的生活同样十分残酷。儿童折磨动物取乐是家常便饭,老年女性经常被当成女巫活活烧死,死囚的尸体挂在街头自行腐烂。尽管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严格信奉宗教,尽管几十万神父与修士遍布全国,尽管骑士精神提出了十分高贵的理念,尽管所有人都想当然地相信生前恶行会招致死后的地狱烈火,但是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依然根本不能与我们今天相提并论。
有些读者或许会认为笔者对于这首粗鄙小诗的解读有些过分了。但是在中世纪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诗歌本来就少之又少。中世纪的人们相信诗歌有很多作用,可以教化人心,可以在漫长的冬夜拿来取乐,可以传播宗教信仰与良好的行为规范,可以与古人的世界构建神交的桥梁,唯独不能用来直接反映肮脏危险的日常生活。绝大多数中世纪诗人都反对这么做。《磨坊主的故事》只是凤毛麟角的个例。中世纪诗人总体来说生活在一个高度理想化且充满隐喻的世界里,终日梦想着自己能见到荣誉、爱、责任等等美德的代表。
【《坎特伯雷故事》的翻译借鉴了黄杲炘的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