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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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21-Rare Earth:历史断面五则

1,911前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S5objr5dI0

时间是9月11日。战斗机呼啸着向总统府投下了炸弹。一个素来以稳定著称的国家即将遭到本国军方的谋杀。四十年的民主制度建设正在被轰炸成一片废墟。屋里的总统紧握着AK-47,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他知道他的死亡也就意味着宪法的死亡,但是他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敌人冲进门口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第一枪打中了一名将军的头部并将其当场击毙。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总统的子弹越打越少,未来已经十分清楚了。总统捍卫民主的最后一项举动就是饮弹自尽。萨尔瓦多.阿连德总统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办公室的地板上,死后他的面部还被步枪枪托砸得血肉模糊。政变十分成功,美国将会得到一名听话的傀儡。奥古斯托.皮诺切特上台了。

萨尔瓦多.阿连德必须死。他在生前曾经说过:“人民可以掌握政府,但是却掌握不了权力。”他的死亡恰恰证明了这句话有多么正确。有时选票就好比看上去十分丰富的菜单,直到你开始点菜的时候才会发现哪些菜品断货。1970年智利选举正是这样。显然,掌握实际权力的人们不可能认同选举结果。阿连德的名字确实在菜单上,但是智利人民点不到这道菜。中情局为了确保他的败选耗费了上百万美元,组织了一场卡车货运危机来打击他的人气。他们在南美各地资助阿连德的敌人,谋杀他的盟友。阿连德出乎意料的胜选使得他本人成为了中情局的拦路障碍。因此他必须死。

萨尔瓦多.阿连德是一位社会主义者,也是南美洲第一位通过民主途径当选的国家领导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马克思主义倾向。当选总统之后,他的宏伟目标包括降低收入差异,增加医疗与教育覆盖面,最重要的是将至关重要的铜矿行业收归国有。他的当选致使整个智利的实权阶层都在他的脚下颤抖,遥远的华盛顿都能感到这股震颤。对于很多人来说,所谓社会主义都只不过是通向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的滑坡而已。今天在网上搜索“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就会发现极少有攻讦者乐意区分这两种理念。政治往往不利于深入细致的思考。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糟,那么1970年的情况更加等而下之。在冷战最高峰,西方世界最害怕的就是共产主义的传播。当时的前总统老爱德华多.弗雷甚至发动了一场反对阿连德的国际运动,声称假如国际社会无所作为,智利必将陷入独裁,就像过去那么多共产主义政府一样。阿连德政府将会废止宪法,剥夺个人自由,导致经济崩溃,囚禁政治异见人士,针对政敌进行大清洗,甚至将外国秘密警察放进智利为自己的邪恶目的服务。假如不制止阿连德,智利的民主必然得不到保障,智利的自由必然得不到延续。弗雷的警告在国内没能引起反响,但却引起了外国势力的关注。外国人或许不明白智利政坛的复杂内幕,但是他们理解对于共产主义的恐惧。

更糟是是,阿连德还触怒了以来一直将南美视作势力范围的美国。他不仅继承了前任将铜矿收归国有的政策,还进一步要求赔偿。六十年代美国公司控制着80%的智利铜矿,这个国家利润最高的自然资源。在阿连德治下,这些公司不仅会丧失对于铜矿的控制,还要被迫为了过去二十年来不受节制的盈利向这个国家赔款。假如他在智利推行了社会主义,公共资源将会造福智利人民而不是外国利益。不出所料,美国对此大为光火。让他们放弃对于铜矿的控制权已经难上加难,让他们吐出利润更是痴心妄想。在时任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的策划之下,中情局开始着手针对阿连德。但是这样做并不容易,智利人民真心想要阿连德。中期选举之后,阿连德的权力在议会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于是中情局决定采取暴力手段。假如智利人民不肯选择美国人想要的国家领导人,那么他们就要替智利人民进行挑选。是时候送阿连德上路了。

你可能认为秃鹫行动理应家喻户晓,可是听说过这件事的人却少之又少。这是一场长达三十年的国家级恐怖主义行动,总后台是中情局,执行人是五六个南美国家的极端右翼与法西斯分子。行动开始时我父亲刚刚出生,行动结束时我已经上了小学。美国特工与阿根廷、智利、乌拉圭、巴拉圭、玻利维亚以及巴西的极右准军事集团联手,谋害了上万人,囚禁了几十万人,其中包括工会代表、学生、宗教领袖、政客、艺术家、音乐家、知识分子以及许许多多为民主发声的人们。纳粹邪教的大本营为他秘密制造了用来进行刺杀社会知名人士的化学武器。秃鹫行动影响了整个南美的选举,扶植傀儡政权从而让美国重新控制当地自然资源,控制当地的亲美新闻媒体为美国造势。无论怎样的名人,无论怎样的国家,都是秃鹫行动的目标。暗杀甚至发生在美国的土地上,美国国会的众议员都沦为了死亡威胁的目标。毫不夸张地说,秃鹫行动就是旨在违背人民意愿扶植极右翼领导人的国家级恐怖活动,而且行动的效果之强简直难以置信。阿连德上台之后,智利就成为了秃鹫行动的首要目标。截止当时为止,中情局在南美所有国家都成功阻止了左翼党派通过民主方式登台掌权,但是阿连德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胜利。智利人民站在他这一边。但是智利人民或许掌握了政府,却并没有掌握权力。阿连德将会在枪口之下失去总统职位。

1970年,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这样指示中情局:“我们的政策是坚定且一贯的,必须通过政变推翻阿连德,行动必须严格保密,美国不能受到牵连。”第一次尝试发生在1973年6月,执行人是智利军方的极端右翼分子。这次政变失败了,但是中情局借此了解了阿连德的民间与军方支持者的弱点。他们收集了各种情报,例如阿连德的武器、战术以及支持者最有可能上街示威的地点。下次他们将会有备而来。1973年9月11日,智利的民主制度在一声巨响当中暴毙。在皮诺切特将军的率领之下,在中情局的协助之下,战斗机轰炸了首都,政变军队控制了国家。政变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与其说是为了让阿连德意识到他已经走上末路,倒不如说是为了让全体智利人民意识到权力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几乎没有人支持政变,但是他们没办法对抗空军。

阿连德死后,皮诺切特发动了一场针对智利人民的战争。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拆毁让左派赢得竞选胜利的民主体制。谋害阿连德之后仅仅过了两天他就解散了智利议会并且杀死了反对者。在他的独裁统治的最初三年就监禁了十三万人,他他的统治总共延续了十五年。左派人士的地标建筑要么被拆毁,要么被改建成惩戒营。艺术家的集会场所被改建成了监狱。就连一部分极端右翼分子都因为暴力肆虐而感到惊骇。6月政变的领头人之一也是皮诺切特的支持者,但是就连他都因为阿连德倒台之后的凶恶暴力而心中不安,当他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之后立刻遭到了逮捕。在圣地亚哥国家体育馆,秘密警察将几千名皮诺切特反对者圈禁在一起,施加酷刑折磨,并最终将他们冷血杀害。今天这座体育馆以受害人之一的名字命名,此人就是维克多.哈拉,智利的鲍勃.迪伦。他惟一的罪行就是创作了歌唱民主的歌曲。皮诺切特的爪牙打残了他的双手,然后大笑着强迫他弹吉他,最后一枪打穿了他的头。上千人逃离了智利,但是却被皮诺切特在海外一一猎杀。阿连德任命的驻美大使与他的二十六岁个人助理一起被汽车炸弹炸死。智利的国宝、诺贝尔得主、大诗人帕博罗.聂鲁达被人注射了刺杀专用的液态芥子气而死。前前任总统老爱德华多.弗雷也死于同一种毒剂。这个走遍世界呼吁人们阻止阿连德与共产主义的人最终却死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为了争取民意,皮诺切特与中情局炮制了一系列文件,声称阿连德政府有意发动政变。这套白皮书在接下来几十年里成为了皮诺切特执政合法性的依据。被秃鹫行动渗透的报社一字不差的重复了这套谎言,很快这套谎言就成了西方世界公认的事实。直到过去十几年我们才意识到阿连德政府根本无此计划。智利公众并不买账,于是他们又从经济角度进行宣传。米尔顿.弗里德曼创造了“智利奇迹”一词,用来形容独裁体制下自由市场发挥的作用。许多其他经济学家也试图证明皮诺切特政变如何通过吸引外资拯救了国家经济。今天依然有右翼分子声称这场政变是为了拯救经济而进行的。经济是蛋卷,民主则是不得不打破的鸡蛋。但是这种说法同样是谎言。皮诺切特非但没有拯救智利经济,反而使其一败涂地,直到他下台之后智利经济才真正开始好转。

倒不是说阿连德时代的经济形势就一定更好,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信奉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者。而且中情局局长理查德.赫尔姆斯也曾发誓要“让智利经济疼得尖叫”。但是压迫独裁政权的经济政策对于一般人肯定不是好消息。在皮诺切特时期,智利经历了建国以来两次最严重的经济崩溃,工资普遍下降,失业率接近20%,铜矿所有权也重新落到了外资公司手里。直到第二次崩溃之后,政府采取了中央管制,经济形势才稳定下来。这正是阿连德一贯主张要推行的做法。智利惟一的经济奇迹就是支撑到了民主回归的那一天。

我并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大概并不会投票支持阿连德。我不相信他的政策就一定比他的前任更好。但是我坚定相信一国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尽管民主制度有着这样那样的先天缺陷,我依然真心相信民主。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左右,而在于极端。我很想知道,那些极力反对共产主义以至于不惜消磨民主制度也要将其摧毁的人们知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反对共产主义的理由是什么呢?秘密警察?大清洗?个人与政治自由受到侵犯?为了政治利益故意导致经济崩溃?囚禁无辜的异见人士?皮诺切特把这些坏事全都变本加厉地干了一遍。但是厌恶共产主义的人们却依然支持他,赋予他权力,几十年来帮他撒谎,仅仅因为他不是共产主义者。他是一名右翼分子,就像他们一样。看看这一切的结果吧。阿连德不是耶稣,他没有能力解决智利的所有问题。上台仅仅几年后他的经济政策就产生了负面效果。如果再来几次选举,他很可能会黯然下台。但是他没能得到失败的机会,他的国家没能得到与他一起失败的机会。这个国家得到的是压迫、屠杀与经济毁灭。这个国家的失败源自枪口而不是票箱。

距离皮诺切特下台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智利人民终于再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看一看他们自己选出的领导人,很难不认为他们这是在象征性地反抗皮诺切特的过去。社会主义重新回到了智利而没有发展成为共产主义。智利人将铜矿重新收归国有,还实现了位居世界前列的可持续经济增长。智利的民主制度十分稳定,在南美可谓首屈一指。选民们一点一点地重建了政变之前这个国家选择的道路。1994年他们选择了小爱德华多.弗雷。被皮诺切特毒死的前总统的儿子成为了智利的领袖。2014年,在智利参议院占多数的社会主义党选举出了第一位女性议长伊莎贝拉.阿连德。必须去死的总统的女儿就此步入了智利政治的最高层。

今天智利人民掌握着他们的政府,但是他们是否掌握权力的问题依然如同悬在头顶的巨石那般令人忧心。因为他们全都见识过失去民主的后果,他们全都见识过民主在总统办公室的地板上流血而死的惨状,他们全都见过法西斯如何将民主的面容砸得血肉模糊。感谢收看Rare Earth。

2,纳粹恋童末日邪教兴亡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KU6GBDHCGc&t=596s

每一天你的生活都会变得比前一天更糟一点。原因不仅在于你的生活环境是由二战之后逃往南美的纳粹经营的,还因为你出生的世界围着一圈铁丝网,你的朋友全都在奉命刺探你的隐私,每天早上你的长辈会逼迫你服用镇定剂,到了晚上你的社区领袖会强奸你。不同意见意味着酷刑折磨。你的邻居认为你很有福气,甚至嫉妒你,但是你生活在地狱里。二十年后你依然还会在这里。你逃不出去。政府不会帮助你,反而会送来陌生人供你杀戮。你眼看着你的看守掩埋死尸。最后你也不得不参与这些恶行以求生存。因为你生活在尊严殖民地,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

1959年,一位自称敬畏上帝的纳粹分子保罗.谢弗即将面临审判。原因并不在于他在战争期间犯下的恶行,而是他在和平期间犯下的恶行。这是五十年代期间第二次有人指控他在战后自行创立的浸信会教会里面性侵儿童。但是他并不打算面对审判。就像许多其他战后纳粹分子一样,他也逃到了南美,还裹挟了上百名会众。1961年,右翼智利政府向他颁发了护照,让他与教众们在山区兴建一个反共社区。这个社区声称自己的立身理念是务农、日耳曼伦理与浸信会教义。就像五十年代全世界大多数浸信会教会那样,这个社区也受到了世界末日景象的纠缠。谢弗的教会将会遵循所谓的治愈复兴主义模式,这一模式在战后席卷了整个美洲。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参与者数以千万计,其中最著名的参与者包括邪教头子吉姆.琼斯与最近辞世的福音布道人葛培理牧师。谢弗将会在智利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不会再被人抓住了。

他的会众位居偏远之地,远离不信者的刺探目光,他控制了一切。他用尽手段让会众们没有胆量与当局交谈,在这里他就是当局。但是从外部看来,他的视界必定十分吸引人。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能够重新找到信仰一定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信徒们络绎而来,希望加入这个宗教天堂,在这里务农敬神,等待审判日的到来。但是尊严殖民地从来都没能配得上这样的憧憬。羊群将信心托付给了假牧羊人。情况的恶化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刻意为之的结果。因为保罗.谢弗是这世界上最接近纯粹邪恶的存在。

对信徒建立了绝对控制之后,谢弗开始推行一系列严苛的规则。任何教会不批准的男女关系都不能存续。男女之间不能交友,更不用说托付终身。兄弟姐妹被拆散并且不能见面,父母不能抚养自己的子女。社区周边很快会竖起一圈铁丝网。不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离开。违反规则意味着酷刑折磨。但是人就是人,无论他们多么信仰上帝。青年男女总会找到共处的机会。青春期荷尔蒙从来都是叛逆的源头。但是谢弗并不是卡布利特与蒙太古,青年人命运多舛的爱恋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心意。他开始用麻醉剂与酷刑来对付那些反对性隔离的人们。任何人只要显现出了叛逆、色欲或者不敬神的苗头就会遭到药物麻醉并且接受电击疗法,直到他们学会守规矩为止。

对于那些年龄太小还不懂爱情的孩子们来说,生活只会更糟糕。远离家人,无处可逃,这些孩子沦为了掌管这个小世界的恋童癖的玩物。在这个只有几百人的社区里,谢弗强奸了几十名儿童。而且他的下手对象并不局限于社区里的孩子,他还说服周边贫困农民将孩子送到他这里接受医疗与教育。从外人的视角看来,他一定是在为这些孩子提供更好的未来。尊严殖民地很富裕,这里有学校,有医院,有食物,有现代社会的物质享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子女送进了一头畜生的血盆大口里面。

但是就算不考虑上述一切,这也依然是一个由纳粹兴建的社区,旨在让纳粹思想延续到新时代。这里推行的不仅只有宗教复兴,还有一种在欧洲被人们用鲜血活活淹死的意识形态。许多最恶劣的德国人都曾在这里藏身,例如“死亡天使”约瑟夫.门格勒,此人以医学之名进行的酷刑折磨堪称人类历史上最可鄙的暴行。谢弗将自己的追随者视作反共战争的战士,并且为了法西斯主义揭竿而起的那一天囤积了大量军火,从手枪到火箭筒无所不有,最终成为了南美规模最大的军火收藏。谢弗远远不只是一个亚里安邪教徒,他的计划远远更加险恶。

我们或许会想,为什么政府不来阻止他呢?这种事情总会有人知道吧?你说得对,政府确实知道。1966年,第一个逃出殖民地的幸存者来到了德国,此后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呼吁人们注意尊严殖民地里发生的暴行。智利政府确实听到了他的呼吁,但是他们却将这些情报当成了宝贵的机会。1974年,在美国的强力支持下,奥古斯托.皮诺切特武装篡夺了智利总统之位。政变反对者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暴力、非法拘禁、折磨与谋杀都是家常便饭。全国各地的监狱关押着八万名最终下落不明的政治犯。这样一个政府根本不会镇压纳粹,只会与纳粹同流合污。对于皮诺切特来说,一个位于乡村的死亡邪教简直是天赐的礼物。这些人可都是他的支持者,只要他说一句话就肯为他去杀人。于是他与谢弗达成协议:秘密警察将政治犯带到谢弗的地盘进行拷问折磨,事后谢弗的邪教负责让这些人永远消失。由于殖民地的所有成员都不能离开,皮诺切特政权尽管可以放心自己的秘密不会走露。他们所要做的无非就是对于纳粹恋童癖视而不见而已,他们对此毫不介意。

直到皮诺切特倒台、智利恢复民主之后,尊严殖民地的人们才迎来了第一缕曙光。殖民地周边的二十六名儿童以虐待罪名集体控告了谢弗,于是他使出了曾经在西德玩过一次的伎俩,于1997年逃到了阿根廷。此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可以逃脱一切罪责。但是他在某个阿根廷小村躲藏了十多年之后,智利政府还是找到并且拘捕了他。2006年他终于被关进了监狱。我想说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但是就凭他的所作所为,怎样伸张也还嫌不够。诚然他要支付几百万美元的赔款,还要在监牢里孤独而死,但是他一直自称自己敬畏上帝。尽管我不信教,但我依然希望他是对的,因为毫无疑问他死后要在地狱烈火当中焚烧。

不过在故事的结尾,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我最想说的话。这个故事的情绪如此充沛,以至于很难相信它居然发生在了活生生的真人身上。许多尊严殖民地的成员依然居住在那里,他们并没有随着谢弗的入狱而消失。这些人必须摆脱洗脑,必须让他们重新融入正常社会。所谓邪教徒往往只是陷入某位个人的疯狂当中的普通人,邪教的教义将他们推向了一个充满极端的世界。那么你应当怎样摆脱这一切呢?尤其是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背负着何等创伤的时候?今天的尊严殖民地已经彻底改头换面了。曾经与世隔绝的监狱农场如今变成了旅游景点。他们将这里更名为巴维耶拉镇。过去十年里,留守者们逐渐将用来压迫他们的农场变成了滋养身心的土地,一个可以让外来者细心体味其他人的过往恐怖经历的独特地点。

但是这段过往并不遥远。当世界向他们敞开大门的时候,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离开。这里的人们终于能够来去自由了,他们可以结婚生子,可以自主思考。有些人选择了尽可能远离这里。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尽管创伤无法抹杀,但这里毕竟是家。巴维耶拉镇的经营人员大都是曾经的殖民地居民,他们在餐厅里为你上菜,他们清洁明轮船的桨叶,他们在旅店客房里更换手纸。因为他们熟悉这片土地。假如他们选择远离,那么他们仅仅是在逃离自己而已。如果留在这里,他们总还能慢慢改变世人对于他们的认知。留在这里,他们可以构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他们正在重新定义身为这个社区的一员意味着什么,不仅为了前来猎奇的游客,也为了他们自己。这就是他们的求生之道。

我认为,面对这样的邪教,我们难免认为他们理应受到惩罚。他们支持了一头怪物。他们将权力交到了他的手里。但是我们要记得这些人并不自由,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吞下无法回避的谎言,他们遭受过下毒、酷刑以及铁丝网的拘束。如果你问我,我说他们经受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因为他们曾经居住在尊严殖民地,任何人都不会让他们忘记这一点。感谢收看Rare Earth。

3,最后的献祭羔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mhsTKkX8qo

从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天地异变。大地颤抖不止,海水骤然向后退去了好几里地,直到地平线以外,大大小小的船只全都搁浅在了裸露的海底。然后大海又同样猛烈地反扑了回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城镇。恐惧无处不在,泛着白沫的暴戾海潮驱赶着人们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头。但是海水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已经淹没了人们的脚踝。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巫师。“快做点什么吧!”他们哀求道。“我们都要死了!”巫师毫不犹豫,他抓过一名孤儿,开始一刀刀砍下他的四肢。不顾这孩子的痛苦惨叫,巫师将砍下来的骨肉一块一块地扔进了海里。海潮终于止住了,人们终于得救了,除了一个人之外。

1960年的瓦尔迪维亚大地震是地震观测史上记录到的规模最大的地震,达到了里氏9.5级,相当于2010年海地地震强度的三百倍,掀起了二十五米高的海啸,淹没了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杀死了上千人。对于地震亲历者来说,这段记忆永远不会消逝,这是降临在整个社会头上的创痛。但是这里的社会未必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社会。尽管这场地震以德国人建立的智利瓦尔迪维亚市命名,但是当地原住民的漫长反叛历史意味着这片地区相对而言并未受到太多来自欧洲的影响。受地震影响最大的是马普彻人。过去一百年里,他们所在的阿劳卡尼亚一直有两位主人。与智利其他地区不同,西班牙殖民者从来没能彻底镇压马普彻人的地盘。尽管这一地区在十九世纪末期被智利政府吞并进入了国土,但是当地人依然拥有在南美十分少见的自决权。他们的文化、自治与自我认知自然免不了遭到打击,但是他们依然坚定维护着自己的历史文化身份。直到今天,阿劳卡尼亚的人们依然以身为马普彻人而感到骄傲。

牺牲的理念在马普彻文化当中十分显著。毕竟,要想对抗殖民主义就不可能不流血。这些人从来都生活在一个暴力的视界,这片土地充斥着火山、地震、洪水、海啸以及其他各种自然灾害。马普彻人的文化认为大地是一头需要不断安抚的生物,几千年来生存就意味着惧怕未知,控制不可控的事物。就像一切试图理解周围环境并且生存下来的社会一样,马普彻人也用神话传说重新塑造了身边的环境。即便在今天的阿劳卡尼亚,你依然可以找巫师看病,当地人依然会抱怨某某人之所以能发财是因为与鬼魂做了交易。遭到社区排斥的边缘人依然会诅咒整个村庄。传说的命总是很硬的。

1960年地震袭来时,智利政府在阿劳卡尼亚布达湖的存在感十分薄弱。中央政府的法律确实在这里得到了宣传,法律内容人们也都理解,但是土著文化依然保持着相对稳定。尽管人人都知道在部落首领之上还存在着大头人,但是大头人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隔三差五就会有一位带着徽章的权威人士在他们面前露露脸,每过几年就会有年轻人前往圣地亚哥打工。但是除此之外他们的社会始终闭关自守。通常意义上的主流社会隐去身形在两个世界之间盘旋。地震来袭时,每个人都清楚智利政府不会来拯救布达湖的居民。他们必须自救。尽管所有人都经历过自然灾害,这一次显然不同以往。对于生活在传说当中的人们来说,前所未有的困境需要前所未有的解决之道。

在1960年,人祭行为在马普彻人当中早已不时兴了。当地巫师都很清楚,某些施法行为会导致自己遭到逮捕。对于监狱的恐惧很有效地镇压了若干种与现代社会不相容的历史文化活动,但是并未斩草除根,只是迫使它们与时俱进而已。马普彻人的信仰体系完好无损,他们的目标是在自己的世界与智利政府的世界之间寻求妥协。他们并未放弃献祭仪式,只是将祭品从孤儿改换成了牲畜。在此前几次海啸期间,经常有巫师将猪崽大卸八块扔进海里,智利政府对于这种做法始终睁一眼闭一眼。这种做法逐渐成为了常规。但是瓦尔迪维亚大地震根本不是常规地震。山顶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这是大地做过的最凶残的举动,如果他们想要挺过这一关,必须采取非常手段。他们必须深挖自己的文化遗产,做一些他们明知是错误的事情——至少智利政府告诉他们这样做是错的。

一位名叫胡安.潘扬的巫师告诉一位村民,他那个五岁的孙子何塞.路易斯很特别,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去圣地亚哥打工去了,因此他姑且可以算得上是村里唯一的孤儿。历史上孤儿一直是用来牺牲的羔羊,由于没有父母,死了也就死了。尽管何塞的母亲还健在,但是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选了。眼看海水淹到了人们的脚踝,所有人都恐惧万分,局面已经很清楚了:要么这孩子死,要么大家一起死。这孩子的爷爷能说什么呢?历史、文化与恐惧的重担全都压在了他的头上,我们绝大多数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处境。巫师亲口告诉他,他的孙子能够拯救全村的人,他怎么能说不呢?于是他低头了。他与胡安.潘扬一起抓住这孩子,在海浪面前将这孩子切成了碎块。为了发挥法力,在切割的时候这孩子必须活着。每一块扔进大海的血肉都是从一名有意识的儿童身上割下来的。一个胆怯而又惊恐的社区眼看着大海接纳了每一片血肉,眼看着一个流血不止的孩子在他们面前惨叫着死去。活人献祭并不容易,他们的选择并非心血来潮。每个人都要目睹这一切,每个人都要为了生存而背负良心的折磨。

海水退去之后,智利当局前来逮捕杀人犯。但是当他们听取了村民的陈述之后决定收手。并不是因为这孩子的冤屈不值得昭雪,也不是因为当局认可人祭行为,而是因为智利当局理解这些人的恐惧。他们要以自己的方式应对地震,但是他们也感受到了山上的人们所经历的恐惧。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们看到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浮出了水面。于是他们收手了。因为山顶上的人们早已被惩罚过了。他们必须眼看着自己族群的一员被一刀一刀活活斩死,我觉得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感谢收看Rare Earth。

4,最伟大且不为人知的复仇故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Otq2a-Yu6Y

还有什么事情比复仇更甜蜜呢?眼看着不义之人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世间实在没有多少更令人感到愉悦的事情了。尽管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是《疾速追杀》、《蝙蝠侠》、《被解救的姜戈》、《杀死比尔》以及无数其他流行文化作品都表示不敢苟同。所以我才感到奇怪,历史上最伟大的复仇故事之一居然从没有人讲过。好莱坞,假如你在听我说的话,以下就是劳塔罗的故事——一名奴隶怎样对抗整个帝国。

十六世纪初期,一名名叫勒夫他录的孩子生在了南美某酋长家里。尽管他父亲社会地位特殊,这孩子的童年却不算特别。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每天想的是如何长大成人,每天学的是父亲的统治之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二十四岁生日前夕死去。因为勒夫他录与他的父亲出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面临着毁灭。一个帝国来到了他的部落面前。死亡与奴役披着西班牙征服者的外皮,这些西班牙人四处搜寻金银,杀死一切拦路之人。征服者的领头人名叫佩德罗.德.瓦尔迪维亚,他的任务是将智利建设成为西班牙殖民地。他在秘鲁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手下,现在终于轮到他亲自上阵了,他一定要留下属于自己的历史遗产。他带着一百五十名士兵一路向南,驻扎在圣地亚哥,谋杀并且奴役了上千名当地土著。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智利正是源自这场屠杀。瓦尔迪维亚市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记忆镌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他在征服途中创建的城市全都树立了他的雕像。

但是就算从亲西方角度出发,我依然很难将瓦尔迪维亚当成这个故事里的英雄。征服者看上去一般都不像好人。他的动机是为了个人财富与荣誉去征服其他民族,顺便张扬一下西班牙的荣光。他并不是自以为正义的圣战者,他的动机并不是将当地人从异教当中解救出来。他并不是保护者,他征服其他民族的借口并不是保护本国安全。假如这是一部复仇电影,那么他肯定是一号反派。当然,我并不是说此人具有异乎寻常的邪恶特质或者与他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善与恶从来都是个视角问题。瓦尔迪维亚的所作所为并不新鲜,早在欧洲人开始扩张之前千百年,无数民族都一遍遍重复过这套做法。极少有国家成创始于和平以及统一。征服带来的毁灭是人类处境的不幸特征之一。但是这一点对于遭到奴役的人们来说丝毫算不得慰藉。他奴役了太多人。男女老幼不得不为了一个他们刚刚听说的帝国而流血流汗。勒夫他录就是被奴役者的一员,一名活生生的战利品。

勒夫他录的大部分生平都无据可靠,因此无法确定他被西班牙人捕获的具体日期。不过话说回来,我从还从没听任何人抱怨过好莱坞过度拘泥于史实。我们知道他在少年时期沦为了瓦尔迪维亚手下人的奴仆。西班牙人念不出他的本名,于是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劳塔罗,智利人将这个名字牢记到了今天。劳塔罗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奴隶,听从命令,从不反抗,顺便吸收一切西班牙人的知识与信息。他很听话,他的奴隶主于是也换上了天鹅绒手套来善待他。善意意味着教育,他很快就学会了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他从小没见过马匹,现在却学会了如何照料这些动物。他清扫马厩,为马匹梳毛,还学会了骑术。他的族人从没见过马匹,因为这些动物在几代人之前才被欧洲人带到美洲。对于从没骑过马的人们来说马匹一定非常可怕,因此学会骑马一定让劳塔罗成了一名鹤立鸡群之人。

这个从未上阵打过仗的孩子学会了征服者们的战争之道。他如此好学,以至于一路晋升成为了瓦尔迪维亚的副官。他在开战之前为瓦尔迪维亚备马,有时甚至还会前往战场目睹屠杀。他看着西班牙人入侵族人的村庄,砍掉反抗者的手脚,谋杀母亲与子女。日复一日,西班牙人在他出生的土地上越钻越深。他的族人奋起反抗,就像一百年前对抗印加帝国那样。但是每一次交手都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每况愈下。劳塔罗看上去始终无动于衷。对于他的主人们来说,他一定是最完美的仆从,这孩子将来可以成为殖民地的代理领导人,毕竟他如此热爱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他完全可以逃跑,这里毕竟是他的土地与他的族人。每天晚上他都可以趁夜色脱身。但是他选择留下来。在瓦尔迪维亚看来,劳塔罗肯定像是习惯了罗马生活的高卢王子。当他离开智利的时候,劳塔罗将会成为一名对于西班牙唯命是从的领导人,一位深色皮肤的大使。

但是劳塔罗心里始终有另一套盘算。自从被捕获以来,每一秒他都在筹划着自己的复仇。每一位被斩断双手的母亲,每一个被割开喉咙的孩子,每一个被焚毁的村庄都成为了他的燃料。他根本不是看上去那个模范奴隶。他是一块海绵,吸收一切可以用来驱逐奴役者的信息。随着毁灭越来越近,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二十二岁的一天晚上,劳塔罗终于逃走了。瓦尔迪维亚并不担心。失去最喜欢的马夫确实有些烦人,但无非是小小挫折而已。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取得最终胜利。他终将获得他梦寐以求的金钱、权力与荣耀。谁也不能阻挡他。这些土地理应属于西班牙国王。

另一边,回归族人的劳塔罗发现人们全都渴望战争。他召集各个部落的领袖们,解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他确实成为了西班牙人预想当中的领袖,但他已经不是被捕获之前的那个孩子了。他不会成为西班牙人的深肤色大使。他会成为一名战争酋长,将死亡带到西班牙人面前。各位部落首领纷纷推举他领头。一名奴隶的脊梁将会托起一场革命。

一年之后,劳塔罗率领马普彻人走上了战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拔除了西班牙人的定居点,最终围困了图卡佩尔要塞。瓦尔迪维亚见过这种程度的叛乱。当地人叛乱是常事,每次他都能将他们打垮。团结从来都不是这些人的长项。毕竟他是经过训练的战术家,这些人不是。他不愿让叛军继续推进,而是要亲自上阵消灭他们。他带上四十名西班牙骑士与几百名当地士兵,他前往图卡佩尔要塞解围,立誓要粉碎那个奴隶小子。

1553年圣诞节当天,瓦尔迪维亚赶到图卡佩尔要塞,发现这座珍贵的要塞已经被夷为平地,守军或死或逃。他已经没有可供倚靠的城墙了。正当他的士兵下马扎营准备过夜的时候,马普彻人发动了进攻。尽管寡不敌众并且遭到突袭,西班牙人还是勉强守住了阵线。第一轮进攻被打退了。但是还没等他们有闲暇庆祝胜利,第二轮攻击就开始了。这一次叛军士兵拿着渔网与长矛,将西班牙人罩下马来拖进雨林深处。眼看几乎就要溃败,西班牙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们从没想过自己不得不打得这么拼命。这一次他们又打退了马普彻人的进攻,但是谁都没心情庆祝。眼看手下士兵死伤过半,瓦尔迪维亚决定撤退。正当他们掉头逃跑的时候,劳塔罗从森林当中走了出来。西班牙人无处可逃了。第三轮进攻冲垮了他们的防线,一名活口都没留下。瓦尔迪维亚的死法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直活到了最后。他并没有战死,而是作为战俘遭到了处决。他的最终时刻要由劳塔罗来决定。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劳塔罗将会把西班牙人一路逼退到圣地亚哥,殖民智利的门户。尽管士兵数量越来越少,但是他依然要将自己的复仇进行到底,哪怕要拼上这条命。这一年他二十三岁。在这座导致了一切征服、杀戮与复仇的的城市,劳塔罗将会战死,一支西班牙长矛将会刺穿他的心脏。他在曾经属于他的族人的土地上流血而死。临死之前他将缴获来的瓦尔迪维亚佩剑紧握在胸前,这把剑曾经属于智利的征服者。感谢收看Rare Earth。

5,统治虚无的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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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0年,一名国土面积超过了法国与西班牙之和的国王号召国民们在新世界发起圣战。但这并不是一场宗教与征服的圣战,而是一场消灭无知与种族灭绝的圣战。他的王国并非与生俱来,也并非通过暴力夺取。他的统治基于借贷,他的征服手段是言辞。这个国家的臣民选择了他作为君主,他象征了这些人们获取救赎的最终希望。当他死后将会有两百万马普彻人步他后尘。他就是阿劳卡尼亚的疯王,一位名叫奥雷利耶的法国人。

“作为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国王,我为本国国民天赋权利遭受侵犯表示抗议。他们本应可以自由行使这份权利。阿劳卡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王国的人民有权任命我成为他们的国王,我也有权接受他们赋予我的权力,任何国家都无权阻止这一过程。”这是奥雷利耶-安托万.德.图龙的原话。历史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现当代史学家认为他只是时代动荡当中的一名异数而已。但是他的实际经历远没有这么单纯。他曾被奉为国王,也曾被当成疯子。尽管他曾经高居王座,也曾身陷疯人院,但这两种说法都不确实。他是一个为了和平而战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个为了虚荣而战的自大狂,是一个维护被压迫者权利的律师,是一个推进法国全球霸权的殖民主义者。单独拿出来,这些论述当中的任何一条都无法准确形容他,但是任何一条都不算错。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生活在一个很奇怪的时代。

十九世纪中期,针对美洲原住民的种族屠杀基本已经完成了。在北美,加拿大与美国已经推进到了太平洋,发动士兵、定居者与奴兵扫清了一切违逆他们统治的人们。信任他们的当地人得到了沾满病菌的毯子做礼物,并且为了他们与其他国家的殖民者作战。在中南美洲,从早期西班牙与葡萄牙殖民地分裂出来的独立国家从海岸向内陆推进,将军队送进了看似无法穿越的高山密林当中。几乎没人能抗拒他们的前进。极少数人凭借异乎寻常的运气、决心与持续不断的战争才得以幸存。在今天的智利与阿根廷南部,最后一个尚未被征服的主要部落看到了不可避免的结局。智利人声称拥有他们的土地,但是尚且没有采取实际行动。战争一触即发,他们知道很快军队就会开进他们的村庄,焚毁他们的家园,杀害他们的儿童,永久性地摧毁他们的社会。这种事他们见过很多次了。他们的祖辈与邻居都领教过这套做法。过去几百年里他们一直在勉力抵挡着入侵者,可是现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份恐惧肯定无法想象。

马普彻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种族,他们的社会并不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并不值得我们所有人去努力实现。他们就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不得不竭力应对一个己方士兵步入敌人那样致命的世界。如果他们打算活下来,就必须尽快改变生存策略。他们必须尝试一项从未尝试过的计划,因为战争已经行不通了。马普彻人很清楚,尽管有着上百年的反抗经验,但他们不可能是武装冲突当中的最终赢家。能够帮助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使尽了一切手段。

随着智利政府开始准备彻底征服新世界,一名法国人想出了不一样的计划。一位富有冒险精神且自以为了不起的律师决定利用正宗的欧洲方式来拯救马普彻人。他不能给马普彻人带来枪支、金钱、更强大的宗教或者更致命的病菌病毒。在他看来,制止入侵的关键在于让入侵变得不合法。他要建立一个王国并且制定现代宪法,将现代国家的国民所应有的权利赋予阿劳卡尼亚人民。这样一来,智利政府再不能想当然地宣称这片土地归他们所有,只能在国际战争法律的限制下发动侵略。

但是实现这一任务并不容易。他不仅要劝说马普彻人团结在他本人的领导之下,还要说服欧洲各国与美国政府认可他的主张的合法性。这两者都不能打包票。事实上这两者的可能性都不大。但是奥雷利耶是一个意志极其坚定的人。他自学了马普彻人的语言,然后召集各大部落领袖并且公布了自己的计划。在几十名酋长面前,他解释说自己打算建立一个独立的法国殖民地君主制国家,旨在提供普选权、保障人权以及确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府的控制权掌握在当地人手里,只要认为他这个国王不愿兑现承诺就可以罢黜他。他本人得到的报偿则是成为一名国王。

阿劳卡尼亚的部落领导人们同意了这条建议。他们并不打算将本民族的未来完全托付在此人手里,但是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个法国小个子兴许有点门道呢。也许通过披上法律的外衣并且戴上欧洲人的面具,他们能让入侵者将他们当成人类而不是异类。兴许法国军队都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呢。得到支持之后,奥雷利耶将这个国家命名为新法兰西,并且开始准备正规国家的一干应用之物:铸造钱币,设计国旗,制定宪法,创作国歌,选择首都,并且代表新近归附自己的臣民开展外交工作。随着消息传开,巴塔哥尼亚地区的马普彻部落也要求加入这个国家,将所谓的国土面积一下子扩大到了原先的三倍。奥雷利耶成为了全世界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之一的领导人,至少在纸面上是这样。

但是国际社会并不乐意接受他的王国。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政府,总体来说仅仅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里。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故事。法国同胞们对他嗤之以鼻,当面将他称作疯子。法国的殖民帝国早已摇摇欲坠,法国政府无论如何不想惹事。智利与阿根廷新闻界对他口诛笔伐,把他变成了一个国际玩笑。谁都不拿他当回事,除了智利政府之外。作为一个正在与马普彻人作战的国家,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个人有多么危险。他们派遣间谍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将情报传给圣地亚哥的军方。他们不肯冒险让法国人有理由侵入在他们看来理应属于自己的土地,此外他们更不愿意看到当地土著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1862年,他们逮捕了奥雷利耶,在法庭上宣布他是精神病,将他关进精神病院,几乎把他饿死在里面,最后才让法国政府将他接走。在余生当中他会三次返回阿劳卡尼亚,将武器偷运进去,试图重建自己的国家。每一次他都会被遣返回国。他永远不可能成为马普彻人需要的那个英雄。1878年,他穷困潦倒地死在了多尔多涅。他的国民无暇为他哀悼,他们还有更紧迫的问题需要操心,没工夫挂念一位失败的救主与他的异想天开。

但是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的关键在于他是否真的疯了。直到现代人们一直都这么认为。但是疯狂与理智的政治界线实在太模糊了,更何况为我们提供他的生平信息的人们完全不同意他的世界观。在信奉奴隶制的文化看来,揭竿而起的约翰.布朗无疑是个疯子。在加拿大政府看来,被后人尊为“缅尼托巴之父”的路易斯.瑞尔无疑是个疯子。在当代美国的政治文化当中存在着声称自由派理念等同于精神疾病的保险杠贴纸。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全都认为俄克拉荷马爆炸案的主犯蒂莫西.麦克维是个疯子。我们大多数人也都觉得ISIS的理念完全没有现实基础。反抗不完美的现状是人之常情,既不能证明某人的理智也不能彰显他们的疯狂。情愿为了社区内部无人认同的目标而死,必定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在我看来,关键在于奥雷利耶的动机究竟是良知还是虚荣,他究竟是一个为了自由而献身的律师还是一个玩弄弱势群体来满足权欲的自大狂。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此我认为,他的故事的叙述方式总会在更大程度上体现属于故事叙述者的偏见而不是属于他本人的现实。马普彻人打输了这场战争。他们的土地受到了欧洲人领导的国家的管辖。这世界继续前进,将奥雷利耶抛在了身后,他的理念已经遗失在了时间之海当中。但是像他一样的人永远都会存在。只要还有值得为之战斗的目标,就总会有人不惜与他们身处的社会为敌也要实现这些目标。而我们也会一直将这些人称作疯子,无论他们究竟是否当真陷入了疯狂。感谢观看Rare Ear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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