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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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七,白宫里的马克思1

来自伯明翰的打击似乎具有某种作用于潜意识的力量。几乎所有人都对抓牢眼球的狗咬孩子照片做出了回应,但是公共评论员们却很不情愿分析这一现象,事后也没有人检讨究竟应当采用怎样果断的政治策略才能避免出现这种事。公共人物提到儿童入狱游行的时候全都是众口一词的谴责口吻。“我不能认同,而且你也不能认同为了此类目的而利用儿童的做法。”伯明翰市长如此义愤填膺地说道。《亚特兰大周刊》同样激烈抨击了金的“极端且极其危险的战术”。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则小心翼翼地评论道:“学童参与街头示威是极其危险的做法。我们任何人都支付不起儿童受伤、致残乃至死亡的代价。”

在民权阵营内部自然少不了对于儿童入狱游行的赞美,但却没有人提出要效仿这套制胜方略。伊斯兰国度更是以少数派的身份发出了不以为然的嘲笑声。以利亚.穆罕默德告诉《洛杉矶时报》的记者们,金“不过是在出洋相而已”。马尔科姆.X则在电视上公开放言:“将妇女儿童推到第一线的家伙们都是怂逼而非好汉。”接下来马尔科姆.X又在华盛顿的电台采访节目当中进一步抨击了金的非暴力方法。“你的孩子、你的女人都让人家放狗咬了,你还有脸管这也叫斗争成果吗?咬了以后呢?你居然还能一屁股坐下来跟人家讨价还价……折腾了这么半天就为了能在白鬼开的白鬼餐厅里的去隔离午餐柜台跟前跟白鬼一起喝咖啡,这究竟算是哪门子社会进步?”

尽管如此,在所有这些沉默与贬斥的掩盖下依然潜藏着罕见而又深切的敬意。许多人虽然嘴上对于儿童入狱大加贬斥或者拒绝表态,但却依然张口结舌目不转睛地跟踪着事态的进展。第一场儿童游行过去了一个多月之后,以利亚.穆罕默德尽管依然不遗余力地讥讽着非暴力策略,但却在伊斯兰国度的内部报纸《穆罕默德发言报》上用整个头版登载了两张大幅照片,一张是伯明翰的警犬撕咬一名少年的上腹部,另一张照片则是洛杉矶警察手拿霰弹枪指着倒伏在地、双手拷在背后的罗纳德.斯托克斯的尸体。头版大标题赫然写道:《两人饱受同样苦》。肯尼迪总统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伯明翰警犬伤人的照片后则表示自己恶心得想吐。

各个层次的领导人们都在竭力应对着即将到来的洪流。长久以来美国主流社会都将种族问题视作天边的一朵乌云,不仅距离自己十分遥远,而且还是人力无法干涉的自然现象。唯有依靠理性才能实现种族之间的善意,激情则是有损无益的祸害。但是一夜之间遥远的乌云就变成了倾盆暴雨,将人们对于种族关系的先入之见冲刷得干干净净。理性摇摇欲坠之际,感性的大潮趁机席卷了无数人的心灵,从此向他们赋予了两条全新的信念。首先,种族隔离虽然看似凶猛,内里却虚弱至极;其次,每个人的人性深处都蕴藏着尚未触动的进步潜能。自从5月2日第一次儿童游行以来的两周时间里,《纽约时报》刊载的种族关系新闻的数量就超过了去年全年的总和。从社论到特稿,全国上下的新闻从业者都在毫不吝惜地朝着种族问题挥洒着注意力。在这一年的剩余时间里,平均每周都有九本关于种族关系的新书或者重印旧书与读者见面。

《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声称,种族问题“已经占据了公众思绪的前厅”,压倒了美国人长期以来对于核武器以及冷战的痴迷。保守派期刊《国家评论》一方面毫无愧怍地预言黑人对于种族融合的希望“注定将要在现有公众态度的浅滩上搁浅挣扎”,另一方面又认为以利亚.穆罕默德关于种族分隔与性纯洁的教义“很值得研究”。尽管马尔科姆.X的名声此前一直在独立发展,主要依靠大学讲座与穆斯林之间的口口相传才为人所知,但是伯明翰儿童搞出来的大新闻很快就为他吸引来了主流媒体的关注,将他托举成为了与马丁.路德.金相反相成的对立面。

在联邦政府内部,有人提出不妨将金以非官方使节的身份派往非洲各国进行友好访问,借以宣扬美国社会正在经历的和平变革。在伯明翰和解协议生效的这个周末,新近成立、腰身相对柔软的和平部队提出了这一建议,并且让内部各级官僚进行了审阅。但是仅仅过了两天,这份提案就遭到了伏击。和平部队主管萨金特.施莱弗的代理人比尔.莫耶斯(Bill Moyers)表示,“和平部队之所以得到人们的接受,是因为该组织本身的德行,而不是因为该组织惯于发动政治特技。”莫耶斯在交给施莱弗的报告当中十分自信地写道。“我甚至怀疑非洲人——至少一部分非洲人——对于金也同样抱有怀疑态度。”在莫耶斯看来,让金出访非洲不仅十分做作且不诚实——“无非是政治花招与虚伪作态”——而且还会触怒国会当中的南方议员们,届时“政治生活的现实”将会迫使这些人将和平部队开膛破肚以示回敬。“你可别吓我,”施莱弗批复道。根据他本人出访非洲的经验,金在非洲根本就是全民偶像一般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人说他半个不字。不过莫耶斯认为派金出访非洲在国会那边政治成本太高的主张确实说动了施莱弗,于是这项计划刚提出一个礼拜就胎死腹中了。

肯尼迪总统一直在政治激流的上空摇摇晃晃地走着钢丝。他刚刚想全世界宣称伯明翰和解协议是地方自治的典范,华莱士州长就试图动用当地的种族隔离法律来废除这一协议,当地的白人炸弹袭击者也在到处制造恐怖。眼看着这份具有历史意义的协议即将报销,总统一连好几天在白宫里与陆军总参谋长厄尔.惠勒私下碰头,研究向阿拉巴马州派遣军队的可行性。这一计划的代号是橡树行动。在是否动用军队的问题上,肯尼迪十分纠结。倘若不动用军队来保障协议生效,无法无天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们必然会跟随在华莱士州长身后发起反击,黑人也必然会掀起进一步的抗议示威,北方各州对于黑人的同情也会进一步高涨乃至爆发。(不久前有两名白人男子来到俄亥俄州立法院门前,用铁链将自己捆在了门口的柱子上,宣称要一直将自己锁到种族隔离灭亡的那一天。)但是假如他当真动用了军队,当真依靠有组织暴力集团来解决早已一触即发的种族僵局,那将很可能酿成放虎出笼的局面——万一军方当真开了杀戒,再想收手可就难了。他严峻地告诉顾问们,最糟糕的后果就是伯明翰的白人领导层“亲手撕碎自己签署的协议。”顽抗到底的伯明翰白人市民代表了如今肯尼迪在南方仅剩的白人支持者,而且他们已经向总统发出了明确无误的警告:决不允许北方佬的一兵一卒入侵他们的家园。

除了害怕不好收场之外,动用军队的做法还有另一项缺陷。无论军事干预能否成功,用刺刀在阿拉巴马州实现的种族融合都无法为其他地区的种族案例充当法律依据——比方说在北卡罗来纳州的达勒姆,就在伯明翰协议签署之后的一周之内,足有上千名学生因为参与示威而入狱。法律才是当前乱局的关键。假如没有全国统一的法律标准,轻易动用联邦力量来强制执行一时一地的种族融合协议无异于扬汤止沸,相比之下釜底抽薪才是上策。联邦法律层面上即将推出一份禁止种族隔离的法案。根据立法者们的承诺,在西到埃尔帕索东到巴尔的摩之间的美国国土上就算有成百起正在酝酿当中的伯明翰事件,都能被这一纸法令消弭于无形,到时候肯尼迪总统自然也就用不着孤注一掷了。但是他在这条路上同样犹豫不决,想不清楚让国家出面来解决地方问题会有什么后果。多年以来民权法案运动的领头人们一直在敦促联邦政府迈出这一步。眼下各种毋庸置疑的征兆纷纷砸在金的头上,每一项征兆都表明他已经跨过了成为明星的门槛。伯明翰事件结束之后不到一周,金就接连走访了克利夫兰、洛杉矶与芝加哥,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盛大欢迎与车队护送。就连芝加哥市长理查德.戴利这样堪称地方政治风向标的政客都站出来为他捧场。肯尼迪总统对此感到十分不安,他觉得如果自己立刻采取积极的民权举措,那么“肯定看上去就像是他逼我这么做的。”

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决定以个人身份为兄长探探路。与更加超脱、心思更多的总统相比,他打算像探险家那样近距离亲自体验一下种族关系的是非曲直。在整个5月的危机期间,美国各地城市的黑人示威依旧此起彼伏,而他则想要亲口询问一下黑人示威者的行为动机——怎样的遭遇驱使他们走上了街头,他们是否理解政治,鼓舞人心与犯上作乱在政治领域的微妙分界线究竟位于哪里。一位贴身亲信建议司法部长,散文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言论或许能够代表沸腾的街头氛围。于是罗伯特打电话联系上了鲍德温。5月24日,鲍德温挑选了一批最有代表性的个人造访了肯尼迪家族位于纽约的公寓。哈利.贝拉方特在会面现场看到了五花八门来路各异的来宾,既有流行歌手莲纳.荷恩,也有鲍德温的图书经纪人。他很奇怪罗伯特为什么不直接与民权运动领导人们见面。他能想到的理由就是现在这样的见面会更有助于宾主双方畅所欲言。

随着会面的进行,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越发局促起来。好几位客人依次站出来为了无望解决的种族难题向罗伯特发难。罗伯特则向他们回敬了一连串暗藏倒钩的质疑,想知道肯尼迪政府从哪里才能找到头脑冷静并且体恤治国艰难的支持者。会谈变成了争执,争执变成了各说各话,抱怨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以免失态。双方各自珍重的理念都遭到了对方的无情嘲笑。一位客人建议肯尼迪总统亲自护送下一位詹姆斯.梅瑞狄斯走进全白人校园,司法部长对于这个点子嗤之以鼻——他认为这样做效率低下,政治失分,而且有损总统的体面。罗伯特颂扬了联邦调查局特工与约翰.多尔这样的司法部律师为了民权进步做出的贡献,有几位客人却很不以为然地表示这些人平时只会袖手旁观,真有事的时候则会与种族隔离势力勾勾搭搭。

《纽约时报》很快就报道了这场鸡同鸭讲的闹剧,文中暗示司法部长自降身份,与各路黑人名人展开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嗓门大赛,结果以自己声誉受损为代价捧了鲍德温一把。不过早在看到这篇文章之前,罗伯特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他尤其厌恶金的律师克拉伦斯.琼斯,认定此人是个鸡贼的懦夫,因为琼斯在会谈期间从未站出来为他辩解过哪怕一句话,等到会谈临近尾声时才腆着脸凑上来说什么自己与金都很欣赏肯尼迪政府为了促成历史性的伯明翰和解协议而进行的私下游说。没过几周罗伯特就会命令联邦调查局针对琼斯展开电话窃听。很长一段时间里,罗伯特的脾气始终在愤懑与自责之间徘徊。有一次他向一位大吃一惊的助理坦承道,如果他从小就是黑人,那么他或许也会像琼斯一样满腹怨气。然后他又责备自己是个政治包袱,损害了兄长争取连任的胜算。在鲍德温闹剧发生五天之后,罗伯特将心中这股纠结的能量投向了副总统约翰逊在联邦官僚机构当中占据的小小角落——就好像某个颟顸无能的政府委员会能为他提供躲避种族政治压力的逃生通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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