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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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边疆前沿:肯尼迪的最后一个月2

11月1日星期五黎明前夕,白宫收到了一通秘密电报:南越将领正在发动旨在颠覆吴庭艳政府的政变。叛军切断了西贡的常规通讯线路,但政变策划者通过军官俱乐部和美国大使馆之间的直接电话线与洛奇大使保持着联系。在交战初期,或者说在肯尼迪总统吃早饭之前,洛奇自信地建议表示他已经邀请了各位越南将领前来大使馆做客,从而为他们的预期胜利背书。肯尼迪对于美国政府插手别国事务遭到曝光的风险历来十分敏感。他指示洛奇千万不能让政变领导人“成群结队地一起来拜访你,以免让人错误地以为他们是来向总部汇报工作的。”几个小时后,参与政变的将军们用另一场截然不同的丑恶表演彰显了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在一辆运兵卡车的遮挡之下杀死了早已缴械投降并且得到天主教会庇护的吴庭艳与吴廷瑈兄弟,然后用砍刀切碎了两名被害人的尸体,并且笨拙地宣布他们的俘虏死于自杀。

这桩发生在陌生异国的弑君惨案在大海对岸却只能引起几句调侃。有人戏称越南局势这回可真是“平安‘吴’事啦”。洛奇在私下里向肯尼迪总统夸口称“能让政变的种子茁壮成长起来的土壤已经准备好了。”许多未来最严厉的越战批评家们眼下对于这场政变都抱有乐见其成的态度,认为政变虽然暂时导致了一堆烂摊子,但是对于反共战争的大局而言依旧利大于弊。尽管如此,吴家兄弟最终不得好死的下场还是让肯尼迪总统心头不安,恰似黑帮老大由于种种原因刺杀了结盟家族的成员之后的感觉一样。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肯尼迪政府一面要控制局势,另一面还要避免动作太明显,于是就推出了一系列托词借口与应急计划,旨在让南越政权更迭看上去尽可能地干净。吴家兄弟惨遭分尸的遗骸撕掉了肯尼迪政府的层层掩饰,催生了堆积如山的密电,内容无非是闪烁其词、悔不当初与切齿赌咒,像极了《麦克白》当中的情节。

正当肯尼迪总统紧张关注着政变事态的时候,另一出相对低调的戏码又插了进来。正当总统参加完了11月1日诸圣节的晨间弥撒回到白宫时——此时吴家兄弟的命运尚未最终确定——罗伯特.肯尼迪收到了一封令人不安的信件:佐治亚州参议员理查德.拉塞尔想要知道马丁.路德.金究竟是不是共党分子。面对这项质疑,总统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头一天晚上总统与司法部长以及伯克.马歇尔一直讨论到了深夜,一共准备了三份答复书,每一份都有司法部长的签字。第一稿答复书巧妙地回避了拉塞尔的提问,第三稿答复书则较为详细地将马丁.路德.金描绘成了一位抓着美共残余影响力不撒手的人。最终总统选择了较为折中的第二稿,根据这一版的描述,金的底子还算干净,而且肯尼迪政府与联邦调查局都在严密管控着他。但是现在司法部长却打电话表示胡佛不同意他们借用联邦调查局的名义来为自己打掩护。肯尼迪总统只得让弟弟在电话里读一遍经过联邦调查局修改后的三页文稿。

像胡佛这样身居内阁之外的官员居然能强迫政府重新推敲一份早已得到总统审阅的文稿,这种事在以前简直闻所未闻。总统居然要将迫在眉睫的海外危机抛在一边亲自修改文稿,这种事说起来就更稀罕了。事实证明,这个神秘问题的严重性压倒了一切。总统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拉塞尔参议员早在三个多月前的7月27日就与胡佛通过信。那一次胡佛告诉拉塞尔,一切有关金与美共关系的问题都该去问司法部长。从那以后罗伯特.肯尼迪一直在推三阻四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华盛顿大游行过去了,是否针对金进行窃听的艰难长考也过去了,但是他依然没有向拉塞尔给出一个明确答复。拉塞尔的提问并非仅仅出于个人兴趣,他身后站着整整一批同样很想知道答案的选民。继续拖延下去的话,他随时都可能公然谴责肯尼迪政府疏忽无能不可原谅。当天司法部长又给白宫打了三次电话,向总统念诵最新修改版的文稿,总统则三次否决了修改方案。在此期间总统的国家安全团队一直在内阁办公室里围着总统团团转,时刻传递着来自西贡的最新消息。

当前这样进退两难的窘境一定程度上源自维护脸面的需求,*但是事件核心依然是赤裸裸的政治。肯尼迪总统需要联邦调查局来为他打掩护,唯此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拉塞尔参议员,超级机密的国家安全问题自然有联邦调查局去操心,他的政府完全可以担保民权运动就整体而言正当可靠。如果失去了联邦调查局提供的资质证明,那就只能依靠罗伯特.肯尼迪本人的一面之词来做担保了。正如联邦调查局总部此前不怀好意地指出的那样,司法部长早在第一稿当中就已经“‘彻底洗清’了金”。这第二种可能对于肯尼迪总统来说无异于自杀。首先,无条件地支持金与民权运动也就意味着自断退路,万一不久后民权法案闯关失败,总统必将陷入绝境。其次,这样做将会迫使总统与胡佛发生直接冲突。最后,司法部长不久前刚刚——以白纸黑字的书面形式——批准了将马丁.路德.金当成可疑敌人进行电话窃听的命令书,就此为自己埋下了一颗政治炸弹,而现在总统将不得不——以白纸黑字的书面形式——否认司法部长此前做出的决策。

*【“一段时间之前”罗伯特.肯尼迪一度打算告诉拉塞尔参议员,肯尼迪政府曾经下令联邦调查局加紧针对民权团体内部颠覆势力的戒备,但是胡佛反对这样的措辞。联邦调查局总部嗤之以鼻地表示:“我们用不着别人告诉我们加紧努力,我们早就这么做了。”】

话说回来,第一条路也没那么好走。许多针对金的指控都被外界算在了联邦调查局头上,只要罗伯特.肯尼迪本人在任何程度上采用了这些指控,那么他写给拉塞尔参议员的回信听起来难免就好像是肯尼迪政府刨出一堆颠覆性信息并且告知了最受尊重、最有权力且最坚决反对反对民权法案的南方人。与联邦调查局的情报不同,司法部长做出的结论不能保密,而是要拿到参议院会议上宣读,再多的修补增删也不能改变这份结论作为重要政治声明的本质。实际上,胡佛这是隔着金捅了肯尼迪兄弟一刀,而且捅出来的血全都被金挡住了,丝毫溅不到胡佛本人或者联邦调查局身上,就像洛奇在幕后操纵南越将军们搞掉吴庭艳一样。

肯尼迪总统最终还是攒出了一份反复修正之后的文稿。由于胡佛不肯合作,总统没办法轻易打发掉美共的问题,因此他指示罗伯特.肯尼迪在当那天下午派遣司法部副部长尼古拉斯.卡岑巴赫亲自回答拉塞尔参议员的问题。卡岑巴赫被急匆匆地拽到司法部长面前,罗伯特向他简要介绍了如何向拉塞尔解释回复拖得这么久且回复渠道如此不正式的原因。卡岑巴赫既不能说的太多也不能藏着掖着,还要充分发挥个人魅力。联邦调查局驻司法部联络人考特尼.埃文斯也陪同他一起会见了拉塞尔参议员,确保他不会在无意中透露任何关于斯坦利.利维森的估国家安全指控。胡佛向来拒绝用纸媒传递这方面的信息。

就这样,卡岑巴赫与埃文斯不请自来地走进了理查德.拉塞尔参议员的办公室,卡岑巴赫开始复述事先反复排练过的车轱辘话,不过他还没说几句拉塞尔就不耐烦了。参议员对于卡岑巴赫的言论并没有多大兴趣,反而是卡岑巴赫与埃文斯之间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做派让他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打断了卡岑巴赫的宣讲,告诉两位客人别这么见外。他之所以向司法部长写信催问,仅仅是因为任何一位参议员向政府部门提出的问题都应当得到及时回答,这是最基本的礼数。身为佐治亚州居民的拉塞尔认识好几位黑人布道人。他不仅认识金,而且与金的父亲金老爹也颇有些交情,因此他早就知道金与美共没什么瓜葛。而且哪怕他当真怀疑金,看在金老爹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跑到参议院里大鸣大放。听到这番表态的卡岑巴赫简直又惊又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接下来拉塞尔又半开玩笑地调侃道,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卡岑巴赫应对乔治.华莱士州长质询的镜头,并且认为卡岑巴赫表现得过于严肃了。尽管身为南方人的拉塞尔历来主张种族隔离,但他同时也是个自恃身份的人,十分看不起华莱士那套张牙舞爪煽动民愤的做派。在他看来,华莱士一心要将黑人与美共挂钩的做法根本就是在为种族隔离事业拆台下绊子。他在将两位客人送出门外的时候这样告诉卡岑巴赫:“你我二人在民权问题上的立场固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你要知道我与乔治.华莱士的立场同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考特尼.埃文斯将这一出雷声大雨点小的会面场景如实汇报给了联邦调查局总部。联邦调查局原本打算以本次事件为契机大举介入种族关系领域,但是拉塞尔参议员对于颠覆势力的漠不关心却为他们平添了一道路障。不过从好的方面来看,拉塞尔也并没有指责联邦调查局多管闲事。于是埃文斯在情况汇报当中乖巧地强调了本次事件所取得的积极经验:罗伯特.肯尼迪在涉及反共的问题上很容易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正是因为罗伯特的进退失据,联邦调查局才得以将本次事件的重要性“放大到最终所达到的程度。”胡佛在批示中认为联邦调查局赢了这一局:“这一结果表明联邦调查局迅速应对国会质询信函的做法十分正确。”

另一边,卡岑巴赫回到司法部之后在任务汇报当中声称自己取得了圆满成功。拉塞尔参议员很满意;事实上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十分反感打着反共的幌子“专攻下三路”的作风。这则好消息在周五晚上六点传到了司法部。与此同时洛奇大使也发来密电告知白宫,吴家兄弟已经投降,政变军方承诺将他们安全护送出越南。

11月5日,伯克.马歇尔在呈交给罗伯特.肯尼迪的形势分析汇报当中添加了一份关于圣奥古斯丁的简报:“总之,当地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了,已经发生了枪击、殴打以及一次杀人事件。“自从9月的三K党集会以来,几乎每晚都会有好几车寻欢作乐的白人冲过林肯维尔的街头,一路上胡乱开枪,最终导致一名白人少年中弹身亡。(被害人同样拿着枪,当他中弹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扣动扳机,在自己的车里打出了一个窟窿。)在这一事件之后,尤其是在康尼.林奇牧师趁葬礼之机举行了旨在统一思想的三K党徒会议之后,原本的胡乱开枪就进化成为了针对街头黑人行人的重点狙击,以至于城里的警察一度试图在万圣节之夜实施宵禁,禁止儿童上街。与此同时,自从7月份就被收监的四名年轻黑人纠察者至今依然作为州政府的囚犯而身陷囹圄。尽管协进会总部正在谨慎地采取行动,试图开除罗伯特.赫凌,从而避免未来继续发生未经授权的示威活动,但是颇有几位素来以稳健著称的黑人领导人坚称要与赫凌共同进退,并且将他视作一位不屈不挠的英雄。*愤怒的白人领导人坚决反对跨种族谈判,更不用说在1965年四百年庆典期间实现种族融合了。三K党威胁要彻底控制圣奥古斯丁。“我看不出我们还能做什么,”马歇尔承认道,“除非您想让我通过政治渠道来探索当前形势。”

*【协进会地方分会事务主管特意叮嘱佛罗里达州分会,鉴于赫凌“是当地去隔离活动的主要推手”,在解雇他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千万要小心“不要让协进会背上委过于人的罪名。”】

在密西西比州,种族冲突的阴影动摇了选举政治的基础。11月5日当选密西西比州州长的民主党人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公开否认了密西西比州存在党派竞争,因为这里的白人共和党据说比北极熊更加稀少。他的竞选宣传更是直截了当地呼吁“杀死‘两党制度’的威胁!”根据这份文案提出的警告,“邪恶的两党制”将会“将密西西比州的保守派白人男女分成两个政治阵营,从而致使权力平衡落到黑人少数派手中。”约翰逊敦促密西西比州的选民们“将共和党继续埋葬一百年”。他在司法部门的亲信们也在选举期间发挥了很大作用。“他们对待我的竞选员工的手段就像对待黑鬼一样,”与他竞争州长之位的共和党议员卢布尔.菲利普斯(Reubel Phillips)抗议道。这位不久前刚刚脱离民主党的州长候选人宣称只有共和党人才能将密西西比州从一心奉行种族混杂的肯尼迪民主党手中拯救出来。自从1947年以来,还没有哪位共和党人费心竞选过密西西比州长,因为密西西比州的共和党人数量只有象征性的1%多一点,但菲利普斯在这次竞选当中却获得了超过40%的选票,相当于这一比例的三十倍。

在北方,马尔科姆.X直言不讳地谴责美国上下都在采取密西西比州那样赤裸裸偏好白人至上的立场。11月7日,他面向一群纽约白人大学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在黑人看来,你们的民主无非是虚伪作态。”他断言当前美国国内的两千两百万前奴隶的身心全都遭到了损害——无论是在他们自己看来,在文明社会的标准看来还是在白人看来都很碍眼:“我们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我们想要客观地看待两者。”在他看来,曾经的奴隶要是打算重塑自身,首先必须摒弃来自前奴隶主的甜言蜜语以及自身的廉价自尊。他们必须接受严苛的现实:无论是在种族隔离的南方还是在文明先进的北方,白人都将黑人视作臣仆,就好像古罗马人看待努比亚人或者高卢人之类的被征服种族那样。

几周前伊利亚.穆罕默德刚刚将马尔科姆.X从芝加哥四号神殿的第二任工作岗位调遣到了华盛顿。他的继任者是一位数学博士——伊斯兰国度的大部分阿訇都是自学成才,此人是第一位拿到学位证书的知识分子,因此在伊斯兰国度内部饱受赞誉——此人上任之后惊讶地注意到,伊斯兰国度芝加哥分支的管理层对于马尔科姆.X颇有微词。他们认为马尔科姆惯于自行其是,还特别喜欢出风头。马尔科姆.X则认为伊斯兰国度领导层趁着自己离开第七号神殿的时机夺取了对于神殿的控制权。伊斯兰国度的秘书长约翰.阿里(John Ali)以及芝加哥的其他管理人员有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去找马尔科姆商量,而是会直接找上他手下的风纪主管约瑟夫.X。并且他们还经常访问纽约,现场监督马尔科姆的讲经内容。尽管马尔科姆曾是约瑟夫的导师,但现在约瑟夫却在私下里声称马尔科姆的宣讲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让他脊背发凉了。马尔科姆则反唇相讥声称问题在于约瑟夫本人灵性不够。“或许真是这样吧,”约瑟夫答道,“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无法继续支持你了。”马尔科姆并没有向他忠心耿耿的助理阿訇们吐露这件事,但是各位副手们确实注意到马尔科姆在讲经的时候提到以利亚.穆罕默德的英明教诲的次数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我说这话你们大概不爱听,”马尔科姆.X这样告诫躁动不休的纽约城市学院学生们,“但是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们怎么能以为自己有资格不爱听实话呢?就算民主制度当真将黑人抬升到了现在的处境又怎么样呢?难道当年不正是民主制度害得黑人沦为奴隶吗?”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与几声嘘声的映衬下,马尔科姆进一步主张了自己的论点:种族之间的野蛮分化远比民主制度的凝聚力更加强大。“正是民主制度的拥护者将我们当成棉花与牲口一般的货物在种植园之间转卖,正是民主制度的拥护者在美国各地私刑处死黑人,今天还有一帮自称民主制度捍卫者的家伙们领导着一个号称奉行民主的政府,可就是这些人与他们的政府如今正在欺骗黑人,榨取黑人手里原本就聊胜于无的权益。我的族人在这个国家经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是以民主之名实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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