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最近看到的笑话之八 -- 钛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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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补充:相声版孔乙己----《准刨活》

天津的园子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大吧台,柜里面预备着票据,可以随时卖票。上班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十块钱,买一张票,------这是05年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二十块,------后排找地坐着,乐乐的听着相声;倘肯多花十块,便可以买一张沙发座,甚至头牌座,如果出到五十块,还能给演员上一个花篮,但这些顾客,多是二轮族,大抵没有这样舍得。只有开轿车的,才踱进园子前排的沙发前,要萝卜瓜子,慢慢吃着听。

  我从毕完业起,便在市中心的空码茶馆里当服务员,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轿车观众,就在后排做点事罢。后排的二轮观众,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茶叶从包装里抓出,闻闻包装袋里过期没有,又亲看将茶叶放在水杯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用过的茶叶沫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票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吧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观众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准刨活到园子,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准刨活是坐着后排座而开轿车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眼角下时常夹些眼袋;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开的虽然是轿车,可是又脏又破,似乎一年多没有保养,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相声春典,叫人半懂不懂的。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别人便从前台边的“不准刨活 注意安全”的告示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准刨活。准刨活开场前一到,好多观众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准刨活,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买张二十的,来瓶美年达。”便排出五张五元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刨了人家的活去了!”准刨活睁大眼睛说,“你又哪听来这腥……”“腥?我前天亲眼见你刨市团,叫人扔茶杯。”准刨活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现挂不能算刨……现挂!……文艺圈的事,能算刨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合子念团”,什么“戏果”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准刨活原来也做过科,但终于没有拜师,又不会创作;于是愈过愈闲,弄到将要变宅男。幸而认识几个朋友,便去人家团里剪剪场,解解闷子。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小偷小摸。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醒子扇子桌帷子,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的人也没有了。准刨活无聊之及,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刨活的事。但他在我们园子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爽约;每每提前订票,暂时记在本上,不出一星期,定然来取,从本上拭去了准刨活的名字。

  准刨活喝过半盏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准刨活,你当真做过科么?”准刨活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海底也捞不到呢?”准刨活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相声行话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准刨活,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准刨活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做过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科,……我便考你一考。报菜名的春典,怎样说的?”我想,海青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准刨活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写水牌子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将春典写上水牌子;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菜单子么?”准刨活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准刨活刚饮了口茶,想给说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准刨活。他便给他们使报菜名。孩子听完,仍然不散,又叫他使地理图。准刨活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相声大全罩住,转过头去说道,“太念,那活太念。”扭回来又看一看相声大全,自己摇头说,“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句春。”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准刨活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祭灶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本子,忽然说,“准刨活长久没有来了。还订了十九张票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观众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让人卷蒙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刨。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刨到缺德社里去了。那团的活,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服辨,后来是卷,卷了大半夜。”“后来呢?”“后来晕过去了。”“晕过去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神经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祭灶之后,西北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大寒;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几个观众,经理正考虑回场。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准刨活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呆滞的目光,下面黑着眼袋,嘴角滴着口水;见了我,又说道,“买张票。”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准刨活么?你还订了十九张票呢!”准刨活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取罢。这一回现买,靠前点的。”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准刨活,你又哪刨去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刨,怎么会叫人骂晕了?”准刨活低声说道,“低,低血糖……”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撕了张票,拿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衣袖上印有“安定医院”,原来他从那跑出来的。不一会,他喝完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被闻讯赶来的医护人员带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准刨活。到了除夕,经理取下本子说,“准刨活还订十九张票呢!”到了春节,又说“准刨活还订十九张票呢!”到元宵节可是没有说,再到龙抬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准刨活的确听鼓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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